1.老范虽然是日本人,但其青少年却全部属于中国。在此期间他最主要的人生节点,都在平汉线上:信阳、鸡公山、汉口。
老范的父亲饭沼太很早就来到中国做生意。他本人出生于汉口。汉口的夏天非常难过,类似蒸笼。平汉铁路通车后,挪威教士李立生从汉口北上,到信阳传播福音。信阳的夏天虽然温度略低,但还是够呛。李立生刚刚出生的小儿子甚至患了热病,险些夭折。怎么能像英国教士李德立那样,找到一个类似庐山的去处,成为李立生考虑的头等大事。
降温只能寄希望于低海拔。李立生的目光逐渐聚焦于信阳名胜鸡公山。经过实地踏勘,他发现上面地势平坦,水源富余,气候凉爽,于是便率先上山购地建房,同时在汉口的外文报纸上发布消息。就这样,鸡公山上的西洋别墅越来越多,有教士有洋商更有权贵。
饭沼太跟随日本驻汉口领事水野前脚后脚上的鸡公山。他不仅在山上建了别墅,还在山下的信阳城内开了分号。老范跟随父亲在中国度过童年和少年,直到回日本上大学。
刚刚大学毕业,就赶上“七七事变”。日本军部挟持政府发动战争,策划全面侵华。消息刚刚传到东京时,可谓举国震动。整个日本都陷入狂热的旋涡之中无法自拔。老范刚刚拿到医学学位,并未接到第一批征召通知,却主动跑到部队,要求从军。那时的他,对这场侵略战争的正义性和必然性坚信不疑。他深信战争会很快结束,短暂的炮火之后会有长久的和平。在他心目中,这并非出征敌国,只不过是故地重游、衣锦荣归。
那时日本尚无专门的兵役机构,募兵工作都由当地驻军负责。老范抵达时,兵营门前已经排起长队,队伍中有张熟悉的脸庞,他的朋友井山次郎。井山比老范低一年级,正在学习法律,明年才毕业,擅长拉小提琴,是老范的同好。
此时此地相遇,二人都有些激动。就是那种志同道合的感觉。老范说:“井山君,你与我毕竟不同,尚未毕业。明年再参军,同样可以报效天皇。”井山点头回礼:“如今前线兵员紧缺,打完仗回来接着读,也不耽误。明年再参军,时间恐怕来不及呢。那时候,将士们大概已经凯旋了吧。”
“嗯,这倒是真的。”
“支那政府腐败军队颟顸,民众必然会从心底里欢迎皇军。这场圣战,不会持续很久。”
“我在支那生活多年,深知支那民族愚昧落后,的确需要大日本帝国的提携。大和民族要想迅速崛起,也必须进入支那,输送先进文化,彼此共存共荣,北抗苏俄,西制英美。”
“这是难得的历史机遇。只要我们都好好干,一定能迅速解决支那事变,崛起成为世界一流强国。”
“支那物产丰富,风景秀丽。能以胜利者和征服者的身份回到童年生活过的地方,也是难得的乐趣。”
“哈哈,饭沼君,那时候,你可得请我喝杯清酒。”
“当然。你就等着吧。咱们可以在我鸡公山上的别墅里举杯同庆!”
渔阳鼙鼓地起来,日本国内大肆扩军。中国现代军队的雏形北洋六镇,其实是效仿日军。日军起初以编组地和驻防地划分,成立了六个镇台,后来改称师团。从第一到第六师团,以及近卫师团,是日军最老牌的部队。甲午战争后,组建了第七到第十二师团。日俄战争末期,日军主力全部开赴满洲,本土一个师团都没有,遂编组第十三到第十八师团应急。后来吞并了朝鲜,疆域再度扩大,兵力不敷分配,第十九和第二十师团又应运而生。
一战之后世界经济普遍下滑。1925年,日本也不得不裁军,即所谓大正裁军。期间第十三、十五、十七、十八师团撤销。剩余十七个师团作为常备甲种部队,是日军的一等师团。如今战事纷起,第十三师团又奉命组建,编成地与补给军区都是仙台。以仙台的第二师团为母体,骨干是第五十八、第六十五、一〇四、一一六这四个步兵联队。
经过三个月的战场训练,老范和井山次郎一起,作为增援人员编入十三师团的一〇三旅团。
2.经过血肉搏击,日军终于占领上海,向南京攻击前进。从上海向西,部队的后勤补给完全跟不上。起初大家不明就里,事后才知道当时军部并无攻占南京的计划。参谋本部给第十军的命令中,追击的红线只到苏州、嘉兴以东。然而身处前线的司令官松井石根一意孤行,决意占领南京。
中国军队虽然在淞沪战场损失惨重,但日军的伤亡也不小。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此时再以疲惫之师攻击南京,物资自然调运不及。从此时起,日军便不再是军队,而是一群土匪:抢劫强奸,滥杀无辜。
子弹不够,白刃格斗。这还好办,当时国军新败,一溃千里,上海以西很少有像样的战斗。问题是军粮也供应不上。怎么办,只能就地解决,抢劫老百姓。
抢劫一旦放开口子,杀戮与强奸便会接踵而至。
新入伍的战斗兵,军衔只是一等兵。上海战役期间,井山次郎表现勇猛连立战功,引起上级注意,因此相继越过上等兵和兵长两道门槛,晋升为伍长,成为下士官。
士官一词,在日军中有两种含义。广义而言可以指军官,那所培养过蔡锷、蒋百里、蒋介石和阎锡山,以及地下党冯洪国和汉奸周思靖的著名军校,名字就叫陆军士官学校;狭义而言,士官是指下级军官,亦即尉官。从军衔上区分,日军共有士官、准士官、下士官和兵四个类别。我们通常意义上所理解的士官,所谓军士,在日军中称为下士官,也就是下级士官。下士官的军衔有曹长、军曹和伍长三级,都有资格出任分队长。
如果严格根据等级对照,日军的分队相当于中国军队的班,但日军编制大,一个分队最多会有三十名士兵,实力可能近乎中国军队的排。总体而言,分队介于排班之间。因为日军也有班的编制。比如指挥班。
拿破仑曾经说过,班长是军队之母。各国军队都很重视班长,日军也不例外。要想当上分队长,必须过一道坎儿:当着中队长(连长)或者大队长(营长)的面,砍掉战俘的脑袋,至少一名,以示勇气。
在此期间,井山次郎成功通过很多勇气考验。比如枪刺俘虏,近距离枪杀俘虏。这都得跟俘虏面对面,必须有眼神交流。还好,老范是医护兵,不需要这些。但那些新入伍的战斗兵,却必须通过这些关卡。他们终究是人,至少起初是人,还有人性。故而许多士兵都做不到。每当此时,井山次郎都主动现身说法,以为示范,引导新兵向野兽转变。
那时井山次郎刚刚晋衔,尚未出任分队长。抵达武进时,他跟随分队长外出筹粮。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抢劫。期间有个农民试图制止,井山次郎二话不说,劈胸就是一刺刀。
这一刺刀戳开了粮库的大门。整个村子再无二话,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翻箱倒柜,杀猪捉鸡。分队长非常满意:“井山君,干得漂亮!回去我将报告中队长,推荐你升任分队长。”井山次郎微笑点头致意:“哈衣!多谢关照!”
井山次郎就此当上分队长。
日军的军官和军士,都有资格佩带大名鼎鼎的日本军刀。那其实是中国唐刀传到日本后的变种。明治维新以后,日本陆军学习德国,海军师从英国,指挥刀也随即西洋化。然而1933年的长城抗战,赵登禹将军率领第二十九军健儿雪夜袭击喜峰口,大刀片儿上下翻飞,歼灭日军三千多人,包括炮兵大佐服部。此战之后,二十九军的大刀片儿名扬华夏。日本报纸这样评论:“自明治大帝造兵以来,皇军名誉尽丧于喜峰口以外,而遭六十年未有之侮辱。”正巧日本国内已有复兴日本刀剑、恢复日本精神和固有文化的呼声,于是自1934年起,日军放弃华而不实的西洋指挥刀,改配传统军刀作为指挥刀。
日军等级森严,军刀自然也有差别。将校尉三级的军刀丝带内侧的颜色分别是金、红、蓝。士官军刀的刀刃开有血槽,制式与刺刀相同。日本国力贫乏,仅配发军服和枪支。军刀和望远镜虽然列装,但须付费,很多人便带着家传的宝刀。井山次郎行前级别不够,自己未带军刀,这柄军刀是战死者的遗物。他只是暂时保管使用,最终还要完璧归赵。但尽管如此,配上军刀的他依然意气风发,一定要搞个试刀的仪式。
那是个傍晚,部队刚刚扎营。炊事兵正在做饭,大家或躺或卧,都在休息歇脚,等待晚饭。老范是医护兵,主要做战场救护:用小毛刷把碘酊涂到伤口上,再用氯化汞纱布包扎起来。如果伤口出血厉害,要先扎止血带,再打止血针和强心针。这都是临时处理,主要的救治工作由后方医院负责,也就是说,他们的负担相对较轻。当时伤员已经全部后运,老范因而受邀观看学弟亲试新刀。
两个受伤的战俘绑在树上,军帽已经不知去向,军装上满是血污与尘土,戴着第五军的符号。他们都很年轻,其中一个几乎就是半大孩子,神情稚嫩。他似乎想象不到自己的结局,或者无法想象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眼神里既有恐惧,也有期望。他不再躲避大家的眼神,而是挨个跟日军对视,似乎要从中寻找熟人,或者只是一丁点儿和善,作为临终的安慰。仿佛只要找到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位虚拟的熟人,他便可以得救,脱离死神的黑袍,延续稚嫩的生命,直到苍老。
那种徒劳令老范心悸。要命的是,他最终发现了老范。尽管无力定格,偶尔还左右游移,但老范觉得自己处于焦点的位置。或者说,他就是那个俘虏目光转动的圆心。他很想躲开,但又如何能够。
井山次郎已经脱去军帽和军装。他抽出佩刀,用手绢仔细擦擦,径直向战俘走去。早有人上去给战俘松绑,喝令他们跪下低头,露出脖子。井山次郎打算先砍那个年轻的。砍头是有技术的。被砍者肌肉越紧张砍得就越利索,否则难免拖泥带水,脑袋掉不下来,影响切面的美观。因而井山将刀锋向下倾斜,让洗刀的凉水滴到战俘的脖子上,然后飞快地举起,打算趁他本能地收缩肌肉时一刀下去。然而这个如意算盘没有成功。他刚刚举起刀,年轻战俘突然抬起脑袋一声惨叫:“妈!”
老范双腿一软。井山次郎大骂一声,又用刀锋压住战俘的脖子,然后瞅准时机,猛地挥起再落下。白光之中,那颗年轻的头颅滚出老远,但嘴还张着,保持着喊妈的口型,躯干也没有倒下。随着刀光喷溅出来大量的鲜血,就像刚刚进入热兵器时代的土炮。
井山躲避不及,身上也沾了鲜血。他笑着嘟嘟囔囔地骂一声,仿佛不小心踏进街道上的水洼,虽然弄脏了新皮鞋,但并不影响心情的愉快。他一脚踢倒无头的躯体,然后再上前一步,轻描淡写地砍下另外一颗脑袋。
周围顿时一片欢腾。小队长上前要握他的手,他本能地朝后一缩,点头致意道:“太君,我手上有污血!”
“不不不,那不是污血,那是胜利的颜色。祝贺你,井山君!”
“哈衣!晚上我请太君喝酒!”
那颗脑袋还在地上,保持着“妈”字的口型。老范似乎还能听到他凄厉的叫喊,不觉一阵反胃,赶紧调动情绪将之浇灭。作为帝国军人,他怎么能这样呢?他身上担负的,可是振兴亚洲的大业。他必须战胜软弱情绪,完成辉煌圣战。
那时的老范根本想象不到,等待他的圣战究竟是何内容。
3.炮制南京大屠杀的主要凶手,是谷寿夫的第六师团和中岛今朝吾的第十六师团。荻洲立兵十三师团下辖的一〇三旅团,那时以旅团长山田栴二的名字命名为山田支队,也在华中方面军麾下会攻南京。就是老范和井山次郎所属的部队。他们当然也干不出什么好事。这是可以想象的。
南京陷落之初,老范豪情满怀,精神振奋。帝国军人的荣誉感和使命感,在体内空前膨胀。他十分庆幸自己的选择。人作为个体生命的意志,很大程度上就是参与历史的意志。如果不能参与伟大的历史,那么过了三十岁,名字便会像油漆一样逐渐剥落。他很庆幸,自己已经置身历史的洪流,亲身经历了攻陷敌国首都的辉煌。在他心目中,童年有多么美好,信阳就有多么美好。等到局势平定,他想留在中国,当个执业医生,力行救死扶伤。那时,他可以向同事、朋友以及后辈,真诚地炫耀这段历史。那种感觉,是何等的美妙。他作为医生,不但救命,而且救国,救了中国。这难道还不够伟大吗?此生足矣。
由于地形限制,加之国军在上海新败,士气低落,又缺乏合理的部署,日军攻占南京并未费多少功夫。南京城外的确经历过激战,但其激烈程度与大国首都的陷落并不匹配。想当年秦国围攻赵国首都邯郸,还数月未下呢。民国十五年,吴佩孚从汉口挥师北伐,第一站就是信阳,结果整整围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破城。跟它们相比,南京未免过于脆弱。
然而城内杀戮的血腥残酷程度,却令老范惊心。惨烈的现状,让他不得不质疑自己的选择,乃至整个战争本身。
因为战事相对平淡,伤员不多,医院的工作任务较轻。老范很想游览一下闻名于世的六朝古都,尤其想看看燕子矶。他在中国生活多年,读过很多史书和诗文,一直对燕子矶心怀向往。如今胜利征服南京,自然得亲自登临一番,俯瞰江景,体味潮打空城的苍凉阔大。
老范请好假,跟几个人一起出了军营,直奔燕子矶而去。街道两边,尸体随处可见。穿军服的少,更多的是平民。有老人,有妇女,也有孩子。有些地段房顶尽被烧毁,只剩下黑色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揪心的死亡气息。
作为医生,老范对血并不敏感。尽管他希望当个内科医生,但在学校期间,所有的专业都要学习,他也上过手术台。然而比起眼前,那不过都是虚拟的血腥。二者的差别就像一颗凄凉的泪珠与整个愤怒的大海。
街道上阒无人声。不时有惊恐的百姓从哪个小巷钻出来,后面跟着手拎酒瓶的日军士兵。他们一边追,一边大呼小叫,狂笑阵阵。同伴看到这种景象,也跟着大笑,但老范却感觉心里发紧。这不像他预期中的成功征服,一点都不像。
出了观音门折向东北,很快便到了燕子矶。跟旁边绵延的山势相比,大名鼎鼎的燕子矶简直就像个拳头。然而它地势相对最高,爬了几十米的样子,抵达石矶顶部,便有居高临下的感觉。
但入目的景象,几乎令老范呕吐。
从观音门开始,沿路的伏尸明显增多。等上了燕子矶,还没来得及观赏祭祀关羽的那所寺庙,便觉得凛冽的江风既腥且臭。他们立即向西边的亭子而去。亭壁的石头上刻着“天空海阔”四字,是明朝兵部尚书湛若水的手迹。等到了矶头,果真是天空海阔般地惨不忍睹。
倒伏的死尸成堆成排,从路边一直排到江滩。水面上不时有浮尸漂过。偶尔露出的空地也被人血浸得一片乌黑。成群的老鸦从尸堆上飞起又降落,阵阵凄楚的鸣叫刺破江涛,直达耳边。
死尸中士兵很少,绝大多数都是平民。衣服五颜六色,姿态五花八门。尸首之多之乱,就像个蹩脚的农夫捆不好麦捆,边走边撒落后的景象。你根本无法想象那种巨大的冲击。强烈的死亡将人逼入真空,让你无法呼吸。难怪矶下峭立的石壁一派惨红,想来也是历代战乱固化下来的血迹吧。
同伴依旧兴高采烈。一个说:“这里果然地势险要。难怪当年英国人从此登陆。”另一个轻蔑地说:“支那猪!再险要的地势他们也守不住。这个民族,只配用脚踏在地上!饭沼君,听说你在支那生活多年,你说呢?”
老范似乎没有听到,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微微摇头道:“杀的人太多了吧?”
“嗯?这话可不像帝国军人的样子。坚强起来,否则你会受罚的!告诉你,这应该就是咱们山田支队的战果。而且主战场还不在这里,在十里开外的下关码头。咱们支队刚从下游杀到下关,正好碰到支那军队溃败。咱们一个联队就解决了他们上万人!何等辉煌的战绩!”
“可是,多数都是平民呀。”
“松井司令官下达过特别命令,要求迅速清理便衣士兵。他们都是便衣士兵,你懂吗?”
老范不觉想起长平战后的白起。据说他活埋了四十万赵国战俘。还有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攻克凤翔时曾经下令杀掉五千陕军。可那些的的确确都是战俘,而眼前未必;那些战事都曾旷日持久,导致进攻者损失惨重,南京也并未如此。
“老人,妇女,孩子,也是便衣士兵?”
“饭沼,我警告你,这是征服,是战争!”
4.老范没有想到,一切都不过刚刚开始。
从南京向西,中国军队的抵抗日渐顽强。等打到豫皖交界的富金山,老范他们又尝到了上海的滋味。战地救护所的伤员越来越多。此时挡在他们面前的,是在上海和南京时的老对手宋希濂将军。淞沪会战期间宋希濂只指挥三十六师,此时则已荣升七十一军军长,除了三十六师、八十八师这两个德械师,钟松的第六十一师也在其麾下。
在某些日本要员,比如松井石根司令官眼中,这场战争是大哥对小弟的教训,用意良苦。因为小弟暴虐不逊不走正道,身为大哥,岂能坐视。在他们眼里,日本曾长期帮助孙中山与蒋介石,付出甚多,回报却是寥寥。中国先是跟赤俄勾勾搭搭,随后又跟美英眉来眼去。谁都喜欢,唯独讨厌身边的大哥。要振兴亚洲,必须首先纠正这种局面。
日方判断,中国一直在对日备战。蒋介石早已批准德国顾问的五年整军方案,计划到1938年为止整编六十个师,全部使用德国枪械,按照德军的方法编组训练。与此同时,还在统计全国人口,构筑国防工事,准备全面抗战。
虽是军方高层的判断或曰口实,但身处底层的老范也很赞同。支持辛亥革命,他的家族是付出过代价的。就他掌握的情况,至少有二十多个日本人跟随革命党战死沙场。其中有和尚、议员、记者,也有军曹和军官。他的舅舅金子克己步兵大尉,就阵亡于武昌城内。
淞沪会战期间,三十六、八十七和八十八这三个齐装满员的德械师从头打到尾。他们的武器,无论轻重机枪还是火炮,全面领先于日军。开战前夕,可以电动瞄准的新式德国大炮从南京运到上海,日本的海军航空兵深感威胁。隆隆的炮声一起,他们心摧肝裂,不仅痛恨中国,也连带着痛恨后来的盟友希特勒。他们认为眼前受到的打击,实际来自于德国。
在上海从头坚持到尾,然后又转战南京,三十六师和八十八师的伤亡可想而知。很多新兵符号都没来得及换上,便血染疆场。老范到一线抬伤兵时,曾经看到过一颗炸飞的头颅。匆匆一瞥很难分清国籍,但却能清晰地记得他脸上残存的微笑。可以想象死亡的过程多么迅速和意外。他想这一定是个勇士。因为炮弹飞来,会带着巨大的呼啸。在隆隆炮声中还能笑得出来,岂是俗人做派。
老兵打光,新兵补上。三十六师和八十八师的兵员素质大幅降低,先进武器也损失殆尽。老范他们仰攻富金山整整十天,从山上俯瞰,他们的炮兵阵地、运输车队、物资补给站和伤兵救护所,中国军队一定能看得清清楚楚,完全可以引导炮兵准确轰击,根本不需要观测气球。哪怕有一个炮兵营,也能给他们造成毁灭性的灾难。然而在此期间,他们却从来没有碰到一颗炮弹。这足以证明对手的火炮已经全部消耗掉,炮兵业已打光。
但尽管如此,没有炮火支援的中国军队,还是像楔子一般牢牢楔在富金山,老范他们吃尽苦头。他此前一直未到前线,不知道具体战况,但却很清楚有多少军官、包括少佐级别的军官受伤,其中又有多少不治而死。他根本不需要到一线阵地判断战况。
此时第十师团也奉命赶来增援。这支部队也是日军的常设甲种师团,战斗力颇强,然而前不久却在台儿庄一带遭遇李宗仁将军的摧毁性打击。这个战果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令日本列岛蒙羞。参谋本部决定让师团长矶谷廉介中将转入预备役,由筱冢义男中将接替指挥,整补之后转战上海南京,直到现在。
正面仰攻损失惨重而进展缓慢,必须另辟蹊径。看着不断增加的伤号,老范随口对野战医院的上尉军医说道:“不能这样继续强攻,损失太大。应该从后方包抄。”上尉军医刚刚结束一台令人疲惫的手术,猛抽一口烟道:“这些事情长官自有考虑,还用你说?”老范道:“我是说我认识一条小路,可以绕过正面,直通富金山。”
当年在信阳生活时,老范曾经跟随父亲来豫皖交界一带旅行。那时他父亲还带着照相机,拍了许多风景照片。当时只道是览胜,后来才明白也有刺探情报的作用。他父亲记录的水文气象标高里程等数据,是制作兵要志、绘制军用地图的基本资料。他记得清清楚楚,当年父亲带着他,雇了两头毛驴,翻越一处叫坳口圹的山崖,直通富金山顶,把他累了个半死。而登上富金山,便可俯视背后的武庙集,与前方的叶家集。如今叶家集早已被他们拿下,但富金山和武庙集还牢牢掌握在宋希濂手中。
当时老范自然不能理解,旁边明明有现成的公路,父亲为何非要这样费劲地登山。他根本想象不到,伏笔今天可以派上用场。上尉将这话转告野战医院的院长,最终抵达师团司令部,结果跟师团参谋长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已经想到这个谁都能想到的办法,但没想到部队里有现成的向导。
5.司令部随即决定,利用夜色掩护从侧翼迂回,直扑武庙集,袭击宋希濂的后方,击破其指挥系统,两面包抄歼灭富金山守军。
决心已定,随即组建突击支队,以一个步兵大队为基干,加强骑兵和炮兵。井山次郎的分队担任尖兵。老范所在的医护分队,也被红笔钩上。他当向导,医护分队随行保障。
老范奉命来向井山次郎报到。井山次郎看看他,没有立即开口。他对这个学兄虽然素来敬重,但并不满意其战场表现。这次迂回作战,是他离火线最近的一次,自然也是最难得的洗雪机会。大和魂不容许一丝一毫的阴影。他很希望学兄能立下战功。
“饭沼君,你干得不错!请带领我们立即出发。如果作战顺利,我一定给你请功。希望你能表现出帝国军人应有的气概。”
“请放心!尽快结束中国事变,然后日中提携共建东亚是大家的共同心愿。我一定竭尽全力,报效天皇!”
准备完毕,连夜行动。白天已经派出尖兵搜索,沿途并未发现支那军队。因此地是他们防线的结合部。富金山主阵地由陈瑞河将军的三十六师防守,这一带则由钟彬将军的八十八师负责。
突击支队拉开搜索队形,向前开进。按照时间推算,次日将是白露,也是农历的十五,月亮圆满,清辉一片。白天隆隆的枪炮,此刻全部停息。那种寂静令人怀疑。老范走在队伍前面,内心感慨良多。这样的故地重游实在出乎意料,他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他唯一盼望的是战争尽快结束,他可以回到信阳重登鸡公山,在山顶上的别墅里好好休息几天。再过一月,山上便会寒冷,不再适合居住。
然而刚到坳口圹,就遭遇迎头痛击。子弹嗖嗖地飞来,让你无处躲藏。背阴处的山谷里,偶尔可以看到机枪扫射的曳光,但很快就融入月色,只留下短短的一头,像黑暗中的香火。此时再看,他们不像是偷袭敌阵,而是自投罗网,直接朝人家的埋伏圈中去。
坳口圹地势险要。奇袭不成,只能强攻。打到天亮,日军遗尸无数。偶然间抓到一个受伤的战俘,审讯后得知,对手是八十八师的五二八团。
敌众我寡,地形又差,这仗实在没法打。但是他们哪肯死心,还继续强攻。上午,五二八团突然发动反攻,成群结队的士兵高声喊杀,沿着山梁往下冲,势如破竹。
突袭支队终于被打乱。井山次郎带着老范,连同十几个残部,慌不择路地逃跑,最终逃进一个村子。
6.突袭支队陷入八十八师五二八团的包围,前途不难想象。老范仗着地形熟悉,带领井山次郎他们侥幸逃脱。
这是几座山峰包围下的一处村庄。总体规模不大,也就十几户人家,房屋依山而建,中间是稻田,旁有小河流过。可以想象,这些淙淙的流水,最终都将汇入淮河。
一进村子,井山次郎便派出哨兵四面警戒。他本来有二十六名部下,如今只剩下十一个,老范只是临时配属,回去后即将归还建制。也就是说,这是典型的偷鸡不成蚀把米。那米可不是一把,而是过半的部属。
日军惯例,一定要把战死者的尸体收集起来,就地火化,带回骨灰。然而在坳口圹这个局部,他们是干净彻底的完败,丝毫没有机会打扫战场。对多数阵亡者只是砍下一根手指,有些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这对他们而言,是个巨大的打击。
眼前还有更加紧要的任务。他们这几个该怎么办呢?离开村子无异于头撞南墙,因为前面就是五二八团的防线。他们能不能打,井山次郎很清楚。没别的办法,只能先住下,挨过白天,夜晚再寻机溜出去,寻找大部队。
仗打到现在,又饿又累。井山次郎下的第一道命令,是把全部的男人都绑起来,锁进一间屋子;所有的老人和孩子,锁进另外一间屋子。留在外面的,只有那个类似村长的老先生,以及青年妇女。
井山次郎下的第二道命令,是让那十几个年轻女人,杀鸡煮饭。
有酒有肉,有菜有饭,只是没有笑声。那样子,的确连猪都不如。猪吃到高兴处还要哼哼两声,他们连这个动静都没有。毕竟刚刚战死了那么多同伴。
第三道命令可想而知,就是轮奸。
在中国生活多年,会汉语,甚至还懂得一点信阳方言的老范,自然而然要当翻译。捆绑锁人的命令刚刚发布时,老先生彬彬有礼地反问老范原因:“先生,请问这是为什么?你们要什么只管开口,只要我们有,为什么要把他们绑起来,还要锁门?”
天可怜的老范,他哪儿知道自己将要在这一天,在这个村子里,撞见自己的命运。他无辜地看看学弟,井山次郎不动声色地笑道:“饭沼君,你告诉他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怕他们走漏消息。天黑之后,就会放他们出来。”
轮奸的命令,不需要翻译。只要是动物,便都能理解。巧的是,连同老范在内,一共有十三个日军,年轻女人正好十四个。
那些恶心的场面就不一一描述了吧。井山次郎让她们排好队,走过去一趟,再回来一趟,先挑中一个,然后大家按照军衔与资历依次挑选。老范刚好是最后一个。辎重兵也好,医护兵也罢,肯定都排在战斗兵之后。
老范浑身哆嗦。那时他还是童子身。他有个恋人,帝国大学的同学。参军之前,恋人主动献身,被他婉拒:“谢谢关照。不过还是请等到结婚吧。”恋人提出马上就结婚,老范还是不同意:“请等我凯旋。那时候结婚更加喜庆。请放心,战事不会很久。”
作为医生,老范对女人没抱什么神秘感。但这并非他拒绝恋人的根本原因。那原因只要是真正的男人都能理解,不必多说。最终他只收下了恋人的礼物千人缝。
一个出征前拒绝恋人的男人,怎么能这样强奸异国平民?这样能振兴亚洲,共存共荣吗?这是堂堂皇军应该做的事情吗?假如天皇知道,他能高兴吗?这是迫害摧残,不是拯救扶助。出征之前,家人朋友喊着这样的口号,写着这样的标语送行:“光荣战死,为国捐躯!”“祈必胜!祈战死!”宁愿儿子父亲战死的家人,如果知道眼前的一切,又将作何感想?井山的专业是法律,又有哪项法条可以容忍这些?
老范哆哆嗦嗦地没法动手。那个女人看来并非女人,而是个姑娘。剩下这两个,大约都是姑娘。那时周围已经到处是尖叫。愤怒,屈辱,反抗,恐惧,所有的情绪喷薄而出,在空中黏接成网,遮蔽天光,一片昏黑。井山次郎身下的那个女人,被他几巴掌下去打得口鼻流血:“婊子,你真叫我恶心!”他一边动作,一边看着老范;见他迟迟没有行动,便厉声催促。老范看着这个熟悉然而又陌生的学弟,无所适从:“井山君,井山太君。这,我……”
日文中的太君,就是队长的意思。
“一等兵饭沼猛,这就是你给我当向导的成功突袭吗?立即行动,这是命令!”
所有的军人都知道必须服从命令。但对于那时的日本军人而言,它还有独特的含义。老范还没开口,井山次郎已经忍耐不住:“八嘎!饭沼,你要违抗命令吗?”
老范抓起那个姑娘,野兽一般要撕她的衣服。刚刚初秋,大别山里的气温偏高,大家的穿着跟夏天差不多。姑娘身上,几乎等于没有设防。老范把她掀翻在地,然后便在其中冲撞。他闭着眼睛,仿佛是在空手道的搏击场上,而对手正是学弟井山次郎。他冲啊冲啊,猛一抬头,忽然发现身下一片血红,姑娘竟然还是处女。
人类的视觉对红色最为敏感。否则也不会用它来指挥交通。那一刻,老范好险没有叫出声来。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职业。于是赶紧放轻放慢动作。可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在最后的关头,医生的操守没能战胜人类的本能,或曰兽性,他又不由自主地开起了快车。他希望放松,放松。
学兄的表现差强人意。井山次郎赤裸下身径直过来,那根肮脏的器具丑陋地垂着,恶心的黏液还在滴答。他拍拍学兄的肩膀:“饭沼君,祝贺你。好好干吧。你一定能成为优秀的帝国军人。”
井山次郎逼迫村长,强奸最后的那个姑娘。村长连连作揖告饶:“先生,对不起,我不能。她是我闺女!”
井山次郎闻听,更加来情绪。这一点,老范从他眼神上可以清楚地看得出来。
“饭沼君,你告诉他。他们要是想活命,就必须从命。”说着话,他抽出佩刀,用戴着手套的手擦拭刀锋。太阳之下,刀光闪闪。
井山次郎把刀架在村长脖子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逼无奈地乱伦。村长年事已高,又受到这等惊吓,哪里还能完成男人的日常任务。这让井山次郎十分开心。他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俩推到一起,然后再分开看看隐私部位,发出阵阵狂笑。
所有的游戏都有结束的时候。意兴阑珊时,情绪的走向总会出其不意。井山次郎耗尽兴致,突然挥起佩刀,一刀砍掉村长的生殖器,再一刀戳进姑娘的阴部。
父女俩在地上,不断地翻滚哀号。那是老范此生听到的最凄惨的动物叫声。那一刻他无法呼吸,好险没有憋死。但是抬眼看看井山次郎刀锋一般的眼神,什么都没敢说。
一定是号叫影响了井山次郎美妙的情绪。他手起刀落,将父女二人双双枭首。
7.劫后余生的年轻女人衣不蔽体,精神恍惚,极度温顺。她们行动起来蹑手蹑脚,轻拿轻放,仿佛不忍惊醒梦中的孩子。她们不敢抬头,不敢跟日军交流任何眼神。仿佛任何一个和善讨好的眼神,都会招致意料不到的祸患。
兽欲发泄完毕,井山次郎他们睡上一觉,醒来时晚饭已经做好。比午饭更加丰盛。吃饱喝足,他再一次组织强奸:“勇士们,这就是敌国的领土。冲锋吧。用她们的鲜血和耻辱,来鼓舞大和武士的斗志!”
此时天已擦黑。山里的夜晚来得早。井山次郎下令打开房门放出所有的人,全部杀掉。
最先杀的是成年男人。井山次郎手起刀落,接连砍下好几颗头颅。他的手下挥舞刺刀,用标准的刺杀动作,一刀一个。
妇女们轻声惊叫。仿佛声音小点,就能躲过他们的听觉,从而躲避灾祸;孩子们刚开始放声大哭,最后多数都张着嘴,但已经发不出声音。
井山次郎把佩刀交给老范,让他杀第一个孩子。那孩子的显著特征,是脸上有单边酒窝,在左侧。他早已吓呆,跪在地上一动都不动,但是恐惧堆积成岸,让酒窝显得越发明显。甚至右边脸上也出现了酒窝的雏形。
老范没有勇气,井山一再鼓励。推托之中,他啪地一巴掌扇在老范脸上:“八嘎!你算什么一等兵,别污辱了我的战刀!”
这个争论似乎惊动了孩子。他抬眼看看老范,眼神就像匕首,划在他记忆的皮肉之上,鲜血淋漓,刀口顽固,永远也无法结痂。
孩子无声地流着泪。他甚至连哭都不敢。他眼巴巴地盯着老范:“叔,求求你,别杀我,我能干活!”
井山次郎踢了孩子一脚,孩子立即老老实实地跪好,眼泪和着鼻涕拖得老长。井山逼迫老范抬起刺刀,对准孩子的胸膛,然后用刀背在老范屁股上使劲一敲:“刺杀动作!注意要领!”
老范本能地一使劲,立即感觉到了孩子肉体的阻力,鲜血随即渗出衣服。他啊地一下,吐了孩子一身。那些污秽的呕吐物,似乎提醒了就在旁边的学弟。井山次郎愣怔片刻,不动声色地掏出手绢,慢慢擦掉溅到裤腿上的些许污迹,然后拍拍学兄的肩膀:“饭沼君,我很高兴,你走出了第一步。记住,只有敌人的鲜血和头颅才能让帝国军人成熟,最终建功立业,报效天皇陛下。但这只是个开始。越往腹心推进,敌人的抵抗就会越强。前面,你童年时期的信阳,正等待你建立无上功勋。”
一村子的人,多数用刺刀解决掉。剩下几个老人,被他们赶进房子,锁好门,然后点火焚烧。一座安静得甚至不乏优雅的村子,连同所有的生灵,就这样全部消灭。无辜消灭。井山次郎的解释是,这都是敌对势力。不全部杀掉,他们会泄露我们的行踪。
熊熊大火在眼前燃烧,也在胸中燃烧。如果说在此以前怀疑只是霉菌在胸中快速繁殖,那么此刻燎原大火已经熊熊燃烧起来。老范一边走,一边无声地流泪。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脱离部队。周围熟悉的景致气息令他心生错觉。他仿佛又回到了快乐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