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颠沛流离回到信阳,已经入秋。前些年父亲入不敷出,只得以吃瓦片为生,小李家六排五进的大宅院早已改了姓。若不是过去的管家老夏帮忙,我甚至连栖身之地都成问题。还好,父亲一生行善,种下诸多好因果,我暂时不必为生计发愁。
信阳终究是小地方,似乎没有人看见那些报纸,不知道我短暂的从军经历,更别说那段隐私般的屈辱。大家只知道北平沦陷,我无法继续念书。县长是当年父亲任道尹时的民政科长,尽管我没拿到文凭,但考虑我已经读满三年,时逢国难,还是决定推荐我到省立豫南第一师范学校任职。说到底,能考到北平的信阳学生终究屈指可数。
好在这是我最初的志望所在。于是尽管平汉线上战火纷飞,上海打得天崩地裂,我依旧在学校教育学生,领他们升降国旗,唱小时候跟父亲学过的《国旗颂》,青天白日满地红。只是唱着唱着,总感觉哪里不对。歌词虽好,但旋律偏于柔软。大敌当前刺刀雪亮,还唱这些不大合适。于是我率先修改成例,每日升旗唱《大刀进行曲》,降旗时才唱《国旗颂》。
那时小长辈儿也在教书。不过是在小学。他学问虽多,但俱已过时,那些学问越丰富便越发显得不合时宜。能谋到小学的教职已很不易。他闻听之后不同意我的做法。他认为学生尚小,又有女生,心智身体都在成长阶段,不适合如此灌输仇恨,所谓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便是此意。
但我不肯接受小长辈儿的意见。
2.那段时间铁路上兵车飞驰,不断有要员南来北往,经过信阳。包括大队长冯洪国的父亲、信阳故人冯玉祥。然而他们都未引起我的注意。因彼此的生活如同两张皮,互相不沾。只有一个人除外。他不只是简单地经过,或者随意地故地重游,而是暂寻栖身之地。这一点跟我极为相似。
他就是陆军上将宋哲元。
那时二十九军已经奉命改编为第一集团军,三十七师、三十八师和一四三师分别扩编为七十七军、五十九军和六十八军,新番号都与那个英勇的数字7月7日有关。骑兵第九师升格为骑兵第三军。宋哲元为集团军总司令兼五十九军军长。随后部队在平汉线北段节节败退。卢沟桥的英雄何基沣镇守大名,也未能守住。最后关头他欲杀身成仁,自戕受伤。二十九军各部逐渐退到豫晋交界地带。
宋哲元抵达信阳的消息是县长告诉我的。他说虽然宋哲元此来主要是为养病,但终究是抗日部队的扛旗者,最好能给各界发表讲话,尤其对各所学校的学生,激发调动抗日救亡气氛。经他一再敦请,宋哲元终于同意,抱病到师范学校发表演说。
演说之前,先升国旗并致敬。我一边指挥学生唱《大刀进行曲》,一边偷偷观察主席台。宋哲元带着一群高级幕僚,别人我都不认识,但认识秦德纯。宋哲元形容憔悴,不时跟县长耳语。
宋哲元的演说不长,格外强调了民国九年驻扎信阳的难忘经历,强调爱民爱国是二十九军的传统。主要讲话委托秦德纯完成。演讲结束之后,宋哲元特意把我叫到跟前,问我因何要在师范学校教唱《大刀进行曲》。
歌曲唱响时,我真恨不得舞动大刀,重披战袍。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从腰里掏出一年多前赴固安慰问演习时获赠的那柄短剑道:“总司令可还认得这柄短剑?”宋哲元接过来微微一笑:“怪不得看你有点眼熟。”“总司令指挥抗战,我也得践行前言,再请你吃顿信阳菜,八两八热八火钵。天气渐寒,时令正好。”宋哲元递回短剑,微微摇头:“你的热情宋某心领。只是我如今血压很高,饮食很苛刻。信阳菜再好,也不敢再吃。”此时秦德纯也认出我来:“学生在徐州拦截张荩忱,好像有你?”我点点头。他摇摇头笑笑,未置可否。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过来。有不解,更有询问。我起身给宋哲元正儿八经地行了个军礼:“报告总司令,我曾是二十九军军士训练团三大队的学员。作为您的部下和学生,虽然已经脱离部队,但您在南苑教导我们的忠孝二字,始终不敢忘怀。拦截汉奸正是出于您的教导。下次再有机会,我还会领人阻截!”
宋哲元挥手示意我坐下:“好,很好!宋某平生最注重此二字。荩忱有过,但好在知错能改。逃离北平,本身便是态度。你既承认是我的学生,那二十九军诚真正平的训条,不能忘记。如今抗日救亡是急务,你若还有从军之志,我给你写个手条,可就近参军。我估计会有部队经过信阳。”
宋哲元一行驻在城内的袁家楼。这是民国初年淮盐缉私营统领、袁世凯管家袁乃宽之子袁家骥的产业。小南门的基督教堂,城东北教会建立的义光中学,条件比较好,来往的官员往往会到其中借宿,而宋哲元虽是冯玉祥的五虎上将,但内心并不喜欢洋教,更不相信西医。他的高血压久治不愈,中药不对症也是重要原因。本来我对他心怀不满。如果他在北平的态度坚决一点,部署积极一点,应对及时一点,南苑不会败得那么惨,北平也不会丢得那么快。可考虑到二十九军的枪炮最终还是打破了沉默,考虑到宋哲元险些死于日军的暗杀,那些不满也就只能慢慢消解。
我向宋哲元推荐了信阳最有名的中医。父亲生前的好友胡泰运。胡泰运属于寒凉派,喜欢用石膏,曾有一张方子用石膏十斤的惊人例子,人称“石膏大王”。他给宋哲元把脉开方,还颇有效果。可惜的是戎马倥偬,信阳并非安乐窝,宋哲元很快便启程北上,回到了军中,治疗半途而废。
3.仓促逃离北平,我与民先队已失去联系;虽然信阳的抗日热情不亚于北平,各所学校尤其活跃,肯定也有民先队活动,但我一直没有试图加入。
婉茹在哪儿呢?我很想知道,却又不想见到。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她。我希望上帝多给我些时间,让我把有些事情想想清楚,以便找到一个可以迅速修复破损颜面的说辞,惜乎无从实现。
最终打断我徒劳的思考的不是上帝,而是鬼子;因在信阳突然见到婉茹,内中根由是鸡公山伤兵医院的建立。
七七事变之后,鬼子在华北迅速集结五个师团十万人马,分兵攻击河北与山西。战事炽烈,大量的士兵受伤。尽管武汉组建了许多医院,但依旧不敷使用。此时此刻,作为武汉后花园的信阳,自然要发挥作用。同样源出冯玉祥所部西北军的孙连仲将军,那时尚未在台儿庄一战成名,其夫人罗毓凤决定在鸡公山筹建医院,收治平汉线战场的伤兵。
罗毓凤本为皇室贵胄。其父乃是慈禧的侄女婿载漪。本来应该继承养父瑞敏郡王的爵位,下旨时“瑞”字误写为“端”,便将错就错,成为端郡王。闹义和团时,很多人主张剿灭,但刚毅、徐桐等人力主招抚,载漪也持此议,希望借助义和团跟洋人开战。因当时慈禧已将其次子溥儁立为大阿哥,打算让他承袭皇位,而西方列强更加支持光绪。如果打起来,溥儁即位的可能性自然成倍增加,更对载漪的胃口。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义和团的神兵只是一场闹剧。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光绪逃往西安,刚毅、徐桐被杀头。载漪到底是侄女婿,保住了身家性命,全家发配新疆。贬为庶人的他们改名换姓,这才有了罗毓凤这个名字。
宋哲元是冯玉祥的五虎上将,孙连仲则是十三太保。民国九年,也曾跟随冯玉祥驻扎信阳。“一二·九”运动我们在北平闹学潮时,孙连仲正率领二十六路军驻扎苏北修筑国防工事,实施导淮工程。西安事变之后,他们又移师信阳,在鸡公山下的天险武胜关构筑国防工事。而这一切,自然都是备战措施。
鸡公山伤兵医院设在半山腰的萧家大楼。那里原是吴佩孚部将、两湖巡阅使兼湖北督军萧耀南的别墅。组建医院的资金由罗毓凤筹集,具体医护工作则由协和医学堂的毕业生、留美博士杨崇瑞组织实施。而罗毓凤将伤兵医院建成之日,正是其夫君孙连仲在娘子关与日寇血战之时。
铁路在山脚下,而医院则建在半山腰。伤兵行动不便,还需要人力运送。此举虽然要动用社会各界力量,但学生依旧不可少。比如鸡公山上的东北中学。后来我才知道,民先队在信阳活动最积极之处,并非城内的各所学校,而是山上的东北中学。
东北中学本为东北学院,九一八事变后由张学良出资,成立于北平城内皮库胡同的京师习艺所旧址,以便安置流亡的东北学生。皮库胡同据说本为皇家储存皮裘之处,而所谓习艺所,其实就是劳改监狱。后来东北大学、冯庸大学相继成立并且迁出,东北学院随即更名为东北中学。学生的食宿全免,但要接受军事训练,实行军事化管理,甚至配备有重机枪。《何梅协定》之后,抗日团体一律南迁,东北中学随即迁至鸡公山。因当时张学良担任鄂豫皖三省剿匪副总司令,驻扎武汉徐家棚,离鸡公山不远。
南迁的东北中学设在山上最引人注目的建筑颐庐,也就是靳云鹗的别墅之中。小李家的别墅紧邻颐庐,如今也被东北中学占用。当然,那时这所别墅早已跟我们无关,因而鸡公山可谓我的伤心之地。没有主动跟民先队联系,这也可以算作原因之一。
然而该发生的事情,依旧要发生。比如在鸡公山再度遇见婉茹。
4.与婉茹重逢,完全是因为伤兵医院。
随着战局的推进,越来越多的伤兵沿着平汉铁路南来,到达鸡公山脚下的新店车站。鸡公山地形高峻,道路崎岖,一个伤兵至少需要两个人才能抬到医院。各所学校因而经常组织高年级学生运送伤兵,或者前来慰问。豫南一师自然也不例外。
跟婉茹再见的场景,非但谈不上浪漫,甚至还有些难堪,至少是煞风景。气温日渐升高,车厢刚一开门,便有浓重的腥臭破空而出。绷带上的血污还是好的,有些人的伤口甚至已经生蛆,异味熏天。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实际场景的悲惨依旧超乎想象。我尚且如此,还是半大小子的学生们肯定更难接受。有人当场呕吐。
这种反应对于伤兵而言当然是种刺激。我得随时掌控调试。某日我正在提醒班上的两个女生,忽听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终于来了。”
抬头一看,正是婉茹。她身穿护士服,满脸疲惫。原来她早已来到信阳,在鸡公山伤兵医院服务。看着我满脸的惊愕,她说:“你先运送伤员,回头我再给你介绍个故人。”
所谓的故人原来是周承伦。他如今的身份,是东北中学的老师。北平突然沦陷,他无处可去,便通过熟人,进入昔日的母校东北中学。尽管只有昏暗灯光下的匆匆一面,远远谈不上深交,但经历战火后的重逢,依旧是别有感怀。我们使劲地握手。他一边摇动胳膊一边骂我:“你这个笨蛋!真不爷们儿!”
这话令我心中一惊。难道所谓英雄的内幕,他已经知晓?正在游移间,又有兵车停下,周承伦随即被同学匆匆喊走。
5.东北中学在山顶的颐庐,伤兵医院则在半山腰的萧家大楼。虽然直线距离不远,但山路多少还是得费点时间,故而周承伦和婉茹并不常见。他们相遇大多是因为运送伤员。毕竟在同一座山上,有地利之便,东北中学的学生少不得要多出些力。
此时我才知道,周承伦也已经加入民先队。因为还要返回六十里外的信阳,我不能久留,遂跟他们匆匆告别。当然,离别之前,我跟婉茹约定了再见的时间。我请她移驾信阳,以便我做个东道。
没有想到,在我离开的日子里,城南的浉河边上竟然出现了一家咖啡馆。从鸡公山下乘船顺流到信阳,下船不远便是。店面不大,但很洋气。背靠古城,前临碧水,环境颇为幽雅,正好适合我尽地主之谊,招待远来的同学同志。然而暖色调的柔和环境,依旧无法调和婉茹言语中的杀气。她刚一坐定,来不及寒暄,便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还记得你当初的迫切要求吗?”
“什么迫切要求?”
“加入共产党啊。”
“当然记得。可惜林颖不肯收我。”
“现在你有三个选择。一是加入共产党,二是我杀了你,三是你杀了我。”
这语气令我目瞪口呆。毫无疑问,婉茹也是地下党。而她之所以如此剑拔弩张,是因为她无意之间向我泄露了一桩秘密,那就是冯洪国的身份。他已经加入共产党的消息,原本是要绝对保密的。当时她之所以放松了警惕,顺口跟我说了实话,主要原因在于误认为他已经阵亡。而如今已经确定,冯洪国并未阵亡,只是受伤,已经伤愈归队。
冯洪国的身份不仅牵扯到他以及与他联系的同志的安危,还牵扯到其父冯玉祥将军。他是共产党重要的统战对象。尽管如今是国共合作时期。不得不承认,只有婉茹提出的这三个选择,能从理论上完全弥补这个安全漏洞。
我当然没有忘记彼时的迫切愿望。在北平参学运时的激情,就像刚刚解冻的浉河水,依旧在我体内流淌。只是世易时移,很多事情已悄然改变。比如国民政府已经开始抗战,要打日本未必非得共产党,国军才是主力。不仅如此,婉茹的态度也成问题。我没想到她所有的话语都带着玻璃碴子一般的棱角。
然而如果不点头同意,那就说明我当初的迫切愿望都是三分钟的热血,都是心智不成熟的表现。再说婉茹之所以会向我泄密,前提还是信任我。这种情分当然不能辜负。于是我点点头:“我加入共产党。具体要怎么办,像民先队那样,你点头同意就行?”
婉茹脸上终于闪过一丝笑容,然后又飞快地封冻:“哪有那么简单!你这话算是向我提出申请,我会把你的申请转达给上级。接受与否,需要组织研究。而且可能还要考察。你就等着接受考察吧。现在咱们还没有接上正式的组织关系,你不要随便来找我。”
6.我一直想问问周承伦久别重逢的怒骂是何意思,但没有机会。从信阳到鸡公山下的新店车站,毕竟有五十里路程。而到了新店,还得爬山。终于有一天,周承伦到了信阳。这是他进信阳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东北中学要继续南迁。
在此之前,东北中学内的共产党和民先队十分活跃,经常因伙食问题与校方斡旋。曾经出现二百多学生集体南下,准备到武汉请愿的事件。河南当局十分恼火,但又碍于张学良的面子,不好痛下杀手。西安事变之后,东北中学终于失去靠山。内战中的福将、抗战初期的长腿将军刘峙当时主政河南,盛怒之下一度要求将全校学生押出山海关。这个荒唐的命令虽然未被执行,但该校的枪械全部收缴,十一名学生被开除,共产党和民先队的活动不得不转入低潮。
跟婉茹一样,周承伦南下进入东北中学,也是受民先队委派。至于目的,则不言而喻。可随着战局的恶化,徐州直接受到威胁,大量的机关单位纷纷南撤,已经改为国立学校的东北中学也无法幸免。
周承伦匆匆进城,既是告别,也是看望这座古城。为故人送行,当然要略置薄酒。真是巧,城南也有个名叫“一条龙”的饭馆,跟北平的那家同名。我随即将周承伦带到那里,希望以此纪念北平往事。席间方才知道,他骂我并非因为南苑之战,而是南苑战役之前对婉茹的拒绝。当然,他不知道详情,也不知道拒绝的真正含义。
周承伦说:“老李,难道你当真不了解女生的心?大战之前人家屡次三番地找你,意味着什么你难道不懂?看你打牌挺聪明,怎么在女生跟前像段木头!”
我当然不是木头。我顿时感觉浑身的每一个部位都有爱意流溢,思念在体内疯长。像骨刺,也像孩子。无论如何,它们都要出来。爱替代惊惧恐慌,那是何等的美妙。我迫切希望再见婉茹,但一直没有机会,去克服这几十里的路程。因她曾经用玻璃碴子一般的语气正告于我:双方只有组织关系。而如今组织关系尚未正式接上,不能随意联系。我当然明白这其中的言外之意。
很好,冯玉祥抵达信阳,给我带来了正大光明地见婉茹的机缘。
7.东北中学南迁前夕,冯玉祥再度来到信阳,名义是视察防务。
这是抗战爆发之后,冯玉祥第二次到信阳。上一次是1937年的11月,他刚刚结束第六战区司令长官的职掌,落寞地出现在信阳。他奉命到前线指挥旧部宋哲元、孙连仲、韩复榘等人,本来自信满怀,希望重振旗鼓,建功立业,但不曾想却遭遇部下抵制,部队也连吃败仗,一路后退,最终铩羽而归。他刚刚到手的帅印,随之寿终正寝。
跟上次一样,这回冯玉祥依旧住在城北的教会学校义光女子中学。不过上回他情绪低落,因而行事低调,外界所知不多。如今他已走出打击,态度相对积极,还没下车消息便已传开。很多人到车站迎接,沿途围观者更多,用万人空巷这个字眼形容,并不夸张。民国九年冬天他在信阳驻扎半年,留下诸多故事;此后督军河南,又颇有惠政。甘棠遗爱不少,传奇故事更多,百姓关注,理所当然。
冯玉祥在信阳城内停留两日,便前往鸡公山。山上达官贵人多,他要在那里发表演说,募集抗战资金,同时慰问伤兵医院的伤员。
得到消息,我决定也去鸡公山走一趟。尽管并非周末,但这是宣传抗战,因而只要找到同事代课,校方并不留难。
我先于冯玉祥一行抵达。他穿着士兵的军服,腰间系条黑色的宽皮带,打绑腿,脚下是圆头布鞋,完全看不出副委员长的排场,更像个伙夫。看来父亲生前津津乐道的那些关于他和十六混成旅的故事,并非虚夸。
冯玉祥身高体壮,声音洪亮,极富感染力。他从抗战形势讲到自己写的抗战诗歌,以及抗战绘画,并且现场展示了几幅。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幅藕与莲花。画边配有诗句:
白莲藕出污泥,好汉不怕出身低。就怕一件事,那便是,自己不努力。
画幅很小,艺术价值也谈不上。但出自冯玉祥之手,又是这种题材,只能另当别论。演讲完毕就是募捐。很多人争着要收藏冯玉祥的画作。这幅莲藕,后来被石膏大王胡泰运以五百大洋的价格获得。
募捐结束,冯玉祥下山慰问伤兵。当然,带着不少男女学生,准备唱歌演剧。我跟着前去,以便借机见婉茹一面。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想找到她,但未能如愿。正在此时,《五月的鲜花》旋律响起,我不觉停下脚步,在歌声中湿润双眼: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
如今的东北已沦亡了四年,我们天天在痛苦中熬煎。
失掉自由更失掉了饭碗,屈辱地忍受那无情的皮鞭。
敌人的铁蹄已越过了长城,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
“亲善睦邻”和卑污的投降,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
再也忍不住这满腔的怨恨,我们期待着这一声怒吼。
怒吼惊起这不幸的一群,被压迫者一起挥动拳头!
歌声令我暂时忘怀自我。很多人潸然泪下。有个老师模样的人,尤其令我难忘。他身量很高,微胖,体型跟婉转敏感这样的字眼相去甚远,但却是泪雨滂沱。那种情形深深地感染了我。我想这歌声一定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伤痛吧。
“你还不知道吧?他是东北中学的数学老师阎述诗。这首歌就是他谱的曲子。”歌词出自诗人光未然笔下,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东北中学的数学老师竟然还能作曲,可谓匪夷所思。尽管简谱是用数字表示的,但此数字毕竟不是彼数字。
我来不及感慨这些,转身就要去握婉茹的手。
这完全是个本能的动作。事后我还不断庆幸,婉茹没有拒绝。自从南苑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何止五十里。谢天谢地,她跟我握了手。
“从故乡退到北平,四年后北平快成故乡时又退到鸡公山;在鸡公山上住了三年,差不多也有了故乡的感觉,又要退往湖南。谁能知晓别人的伤心事?”周承伦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感觉这话大有禅意。但还没来得及回应,婉茹又丢出一个大包袱:“伤兵医院近日也准备退往武汉。”
我盯着婉茹,脱口而出:“啊?那我们怎么办?”
婉茹看我半秒,然后道:“我有任务,我不走。林颖也要过来。”
8.那时台儿庄的战事正在炽烈地进行之中。林颖跟随第五战区的抗敌青年军团艺术大队到了鸡公山。
烽烟骤起,铁路沿线的学校纷纷停办,大量的学生涌入徐州。他们请缨无路,报国无门,不免人心惶惶。日寇飞机不停地轰炸,也加剧了大家的不安。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将军当时奉命开府于徐州,决定组建抗敌青年军团,培养后备力量。因中央无力承担经费,由广西绥署从士兵空饷中接济。官佐以桂系基干为主。团长由李宗仁兼任,原广西绥署中将参谋长张任民为副团长,潘宜之中将任教育长。黄埔五期毕业生、诗人臧克家是宣教科教官。成员均享受士兵待遇,每人一件黄棉袄,一件灰大衣,一条棉军毯,一日两餐,每月洗澡一次。起初随战区长官部驻扎徐州,随着战局发展,又迁往与安徽交界的河南潢川县。
青年军团总共五千人,先后经过三次编组。最初按照入团顺序,编为四个大队和女生队,成员相对确定后又按照文化程度重新编组。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沉淀,最终在潢川根据个人兴趣与愿望,分为特别政治、军事、普通政治和艺术四个组,也叫大队。
这其实是林颖二度抵达信阳。南迁潢川时,他们先乘火车由陇海路转平汉路到达信阳,再徒步行军一百二十公里,沿浦(口)信(阳)公路向东抵达潢川。如今形势日趋严重,他们又回头迁到信阳,其中艺术大队到了鸡公山。伤兵医院的后脚刚刚离开萧家大楼,艺术大队的前脚随即踏入。
来到信阳的故人不仅有林颖,还有青年军团普通政治大队的余子明。
青年军团的四个大队中,特别政治大队提前结业,组成宣慰团到五战区前线开展战地服务;军事大队一部分转到黄埔军校的后身、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南宁分校,一部分分发部队;普通政治大队1938年4月毕业,分赴三省进行政治宣传活动,在各县成立青年军团的实习队。余子明负责信阳实习队的工作开展。他们都来到我的家乡,当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信阳的特殊位置:平汉线和浦信公路的交汇,武汉的后花园,自是战略要地。
我最初的猜想没错,林颖的确是共产党。余子明也是。经她和婉茹介绍,我也加入了共产党。
虽然是国共合作,但上级规定我们不能暴露身份,因而宣誓场面只有我们四个。那时已经入夏。鸡公山里杜鹃灿烂,云雾缭绕,一派清凉,颇有仙气。这种氛围令我更加喜悦激动。就像迷途的孩子突然找到母亲。情况特殊,事急从权。找不到党旗,林颖建议面向西北即可,但我没有同意。我和婉茹采来红色黄色的花朵,在山坡上摆出一幅党旗,然后我举起右拳,庄重宣誓: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坚决执行党的决议,遵守党的纪律,不怕困难,不怕牺牲,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我声音哽咽,几不成声。林颖满脸庄重,像个女圣徒。婉茹双眼红润,与我使劲握手。我突然感觉,我们掌心之间再度血脉相通,在传递某种物质,充满着强大的能量。
入党不久便是暑假,我就势长驻鸡公山。一方面避暑,另一方面也想参加艺术大队的活动。艺术大队也叫抗敌剧社,主要学习戏剧和音乐,用于抗战宣传。他们非常活跃,演剧唱歌不停,在周围影响很大,并不拒绝我这个旁听生。在北平念书时我就知道,北大有句俗话:正听不如旁听,旁听不如偷听。反正我又不要他们的士兵待遇。
在北师大期间,因为缺乏文艺细胞,我自感颇受冷落。如今有了旁听的机会,既能学习,又可避开与他们的比较竞争,更何况还有婉茹同行,何乐而不为。因而整个八月,我几乎都在鸡公山上。授课的老师当时都很有印象,我对洪深的印象最为深刻。另外还有田汉先生。作为共产党方面的代表,他以政治部第三厅戏剧宣传处处长的身份,到鸡公山检查艺术大队的学习情况。他一身戎装,神采奕奕,即兴表演了京剧《天霸拜山》,最后说:“我今天来,也是拜山的。希望大家都能学好本领,为抗战发挥力量。”
那时旁听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艺术大队在信阳搞的第一次大规模抗日慰问宣传,对象竟然是武胜关外的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七军团;而我随后不久,也将奉派进入这支部队。二十七军团的主体是五十九军,只是另外增加了姚景川的骑兵第十三旅。而五十九军前身即为二十九军的三十八师。我一度打算刺杀的师长张自忠,此时早已回到军中,担任军团长兼五十九军军长。
冤家路窄,此言不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