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们团长结婚的时候,嫂子已经怀孕。同志们都感觉不可思议。村里的老辈人背地里议论纷纷,可人家都是大学生,喝过洋墨水的,不讲究那些曲里拐弯的古礼。再说又是战争年代,要是怪罪,只能怪罪到鬼子头上。
这场婚礼不是简朴,而是寒酸。团长右脚的鞋底已经磨穿,每走一步都要脚踏实地。他们就在婆婆寨结的婚,临时借住在一户人家的牛栏中。新房是用布帘隔出来的,隔着布帘,能听到牛安静的反刍,偶尔被摇尾巴的声音打断。还好,天气允许,晚上牛能拴在牛栏外边。要是冬天,新郎新娘就只能跟牛同居。
喜酒自然谈不上。我们只是进去坐了一会儿,说几句祝贺的话,吃了点板栗和花生,就算大礼完成。战争状态下,好不容易办了场婚礼,我们都想热闹热闹,闹闹洞房,但考虑到嫂子的身体,也只得作罢。
新娘怀孕,洞房不能闹,总能听吧。我们都比团长小,得叫新娘嫂子。小叔子听房不失礼,反倒是讲究。因而我们几个离开之后,又偷偷折转回来,打算弄点笑料。结果挨了半夜露水,毫无收获。
“希望你不要后悔。”这是嫂子的声音。
“啥时候了你还说这个?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好。”
“孩子你要视同己出。”
“那当然。鬼子有罪,孩子无辜。他是你的骨血,当然也就是我的。”
“孩子让我成长为母亲,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国家的身体受到侵略的伤害,我们的身体也必然会受到伤害。反抗侵略的同时,必须忍受伤害的疼痛。这是必然的代价。”
“什么都不用说,等孩子长大,也打鬼子!”
“混账话!我可不希望那样。还能叫鬼子拖到那时候?要想在二十到五十年内让民族国家崛起,必须尽快赶走鬼子。顶多三五年。”
到底是喝过洋墨水的大学生,新婚之夜的悄悄话也跟政治报告一样。我们很快便没了兴趣。那是1939年的深秋,生活比起一年前艰苦了许多,而怀孕的嫂子需要营养。没办法,只得下山赶集买鸡蛋。实行供给制,大家都没钱,每次只能买几个。一来二去,这个情况便被汉奸和鬼子掌握。他们据此判断,山上有共产党活动。十有八九是新四军的伤病员。因为只有外地人才会买鸡蛋。本地山民家家养鸡,不必舍近求远。即便真需要,也只会拿东西换,不会出钱买。
婆婆寨在四望山和信阳城中间。是四望山根据地的外围,也是鬼子和顽军的眼中钉。顽军袭击过一回,鬼子也不会闲着。终于有一天,他们在汉奸的带领下发起突袭。那是个冬夜,枪声响起时,我们睡得正熟。团长的长子不到三个月,还在嫂子的怀抱中。嫂子很有意思,本来非常勇敢,像个女张飞,去年曾经冲锋在前,带领几百人收复了信阳城。可是自从怀孕,胆量突然小了很多,变得非常软弱。那天撤退,她抱着孩子哇哇大哭,好像从未听见过枪声,从未见过鬼子。幸亏还有团长。他可真是有胆。他让我们先行撤退,自己带着两个人断后。后来那两个同志牺牲,团长侥幸捡回一条命,但又留下了一处伤口。
后来才知道,这是冬季攻势的一部分。国府下令全面反击,各个战区协同行动,信阳打得很热闹。吃了亏的鬼子不甘心,于是发起扫荡。他们追了我们三天两夜。我们在四望山里转圈,三天之后退入湖北地界,方才摆脱鬼子。而那时团长的长子已经冻得不会再哭。当天夜里,鬼子安静下来,孩子也安静下来。他夭折在嫂子怀里。
2.团长作战勇敢,但也有很多怪癖。比如他受不得旁人打呼噜。那时战火连天,枪炮声大家都已习惯,团长也不例外。这些动静都不会影响他的睡眠,偏偏打呼噜不行。照说枪炮声再远,也总比打呼噜的动静大,但对他来说,正好相反。
其次是他爱说梦话。他说梦话简直就像讲故事,语调有起伏,情节有冲突,甚至还会伴随着动作。那样子十分骇人。直到我们看不过去,将他拍醒,他还懵懵懂懂。很多人听过他的梦话。他经常会提起潢川,还有明慧。我们也不知道是谁。
再有就是打麻将。我无法想象作为一个革命战士,他怎么会如此沉迷。那时他还不是团长,职务不比我高多少,经常为此受到上级申斥。党支部开会时,也对他提出过批评。但团长总是申辩,说他一没有耽误工作,二没有贪污腐化,偶尔为之,个人爱好,不应大惊小怪。这话当然没用。最终他被大家接受,源于那次成功的改编。
信阳在大别山和桐柏山之间,山高寨多,活跃着很多地方武装。红枪会是其中的代表。但红枪会之外,还有各个村寨的自卫武装。财主为首,各户集资,购买枪支弹药,依据村寨防御盗匪。如今战事一起,这些武装力量也积聚起来,势力越来越大。信阳西北部的平昌关镇,曾是三国时期魏国义阳郡的治所。据说昌平王府曾经设在那里,《岳飞传》中的金兀术,也就是完颜宗弼带兵攻宋时,改名为平昌关。既然称为关,地势必然险要。那里靠近国军的防区,活跃着一股武装,为首的名叫谢贤昌。他能使双枪,左右手同时射击,枪法很准。
谢贤昌所部有五百多人,武器装备也相对较好。更关键的是,这支武装有争取的基础。他们的确打过鬼子。有一次鬼子进犯,打到母子河时,突然遭遇谢贤昌的袭击。他击退鬼子,一路追击到十里棚,将鬼子沿途掳掠所得全部夺下,方才收兵。
这样的力量当然要争取。我们在争取,国民党方面也在争取。具体而言,就是第五战区的第四游击纵队司令鲍刚,方振武的老部下。新四军要给谢贤昌一个团的番号,鲍刚则许诺让他当第八支队司令。
大概是鲍刚价码高,再说总打着国府的旗号,诱惑力比我们大些。因而我们派去争取的同志,被谢贤昌软禁。他在寨子里可以好吃好喝,但就是走不掉。看这情形,凶险。
怎么办呢?此时团长自告奋勇,要去说服谢贤昌,连带着救出那位同志。
团长家里过去也办过武装,力量还不小。不过1928年都被人拉上了四望山,后来被方振武所部击溃。因此缘故,团长对地方武装很熟悉,知道他们的脾气秉性。谢贤昌也是当地武师出身,好枪好马也好赌。特别喜欢打麻将。团长进去时,他们正在四人对战,谢贤昌头也不抬地说:“想不到我还很吃香嘛,头一个新四军没走,后一个新四军又来了。”团长说:“你抗日的热情香,但麻将的水平臭。你要那么打,早晚必点炮。”
团长站在谢贤昌的旁边,撑死只能看到两个人的牌,因而谢贤昌不服气。但他把手里的四饼一拍,果然应声中炮。这一下他更不服气,便拉团长入座。团长说:“打麻将,小意思。咱们打三圈,我赢了,你跟我参加新四军;我输了,我们两人任你处置。”谢贤昌盯着团长看看:“军中无戏言。”团长道:“牌桌无父子。”
打了三圈,团长跟前堆满票子,谢贤昌则多少有些丧气。那时团长真是穷得叮当响,收下这些钱可以救急,但他哈哈一笑,把钱朝谢贤昌跟前一推:“谢司令,输赢事小,前途事大。你手下七八百号人,他们可都把命运交在你手中。七八百家,多大的影响面!你得谨慎选择才好。”
谢贤昌又把钱推回来:“到底是李八爷的儿子。手上有点本事。”
“见笑!我哪儿能跟家父相比。要是他来,今晚能赢走你一半的快枪。”
“听说共产党规矩大,我们去了不大适合。”
“我们对你只有三项要求:不随便离队,不胡乱打枪,不欺压劫掠百姓。这规矩大吗?”
“你们总说是穷人的队伍,谢某家底不厚,但多少还是有些土地。”
“你这地主,大得过我们李家吗?不要担心,你是开明士绅,是共产党的朋友。如今大敌当前,国共都能合作,何况你我?你真心抗日,新四军也是真心抗日,这就够了。”
谢贤昌最终答应接受新四军的改编。他任新四军豫南游击支队第八团的团长,我们团长给他当参谋长,另外派了个政委。从此以后,再也无人批评团长打麻将。支队政委说,他那不是赌博,是统战方式。你们谁不服,谁也去收编一支力量来。
3.团长当年跟随二十九军在南苑军营受过正规训练。八团成立之后,又编进一些武装,开到湖北整训,由团长具体负责军事训练,终于练成精锐之师。
谢贤昌以前主要打游击,小打小闹,甚至小偷小摸,从未打过正规战。部队编成之后,第一次打阵地战,而且还是主攻。作战之前,团长以参谋长的身份做战前动员。多少年后,有人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包括老范。
这次作战不是针对日军,而是顽军。刘汝明部六十八军的两个团会同池峰城部三十军的一个团,攻击信阳的新四军,我们自然要反击。根据上级安排,老范也带领医疗队随行保障。
谢贤昌和政委先后讲话。他们的讲话都不长,尤其是谢贤昌。他着重强调不怕死,强调勇敢,强调在家乡作战,不能给祖宗丢脸,给家人丢脸。然后说具体作战上的问题,请参谋长部署。政委主要强调敌我。说我们一再退让,上回刘汝明的六十八军从北部反攻信阳,我们还在南部攻击鬼子,为他们策应,但鲍刚所部顽军转眼就攻击四望山根据地。我们为了顾全大局让出四望山,他们还不甘休,还要进攻。这样的部队,不再是友军,跟鬼子一样都是敌军。咱们的反击,坚决不能手软。
然后就是我们团长的战前动员。他疾步跳到平整的粪堆上站稳,喊声口令,近千人的队伍随即像鸟雀梳理羽毛那样,抖擞一下,便屏息不动。
团长个子不高,但精神很足。灰白色的军帽之外,陈旧的伤痕斜着从耳边下来,一看就是刀伤。这让他平添了几分成熟与煞气。这种成熟与煞气再配上那副精神十足的动作,使得他更像气度雄伟的将军。他讲话时不时挥动胳膊,那样子充满阳刚之气,我们仿佛可以听到他身上的肌肉盔甲正在哗哗啦啦地碰撞抖动。
团长面色刚毅,眼神自信,慢慢扫视着队伍,仿佛在无声地点名。突然,他高声问道:“你们怕不怕死?”
“不怕!”下面的回答很是整齐。
“不对!你们不是没说真话,就是都比我强!你们中有不少人,还是头一次打仗。告诉你们,我头一次参战,是七七事变在南苑。鬼子打过来时,我怕得差点没尿裤子。”
下面一阵哄笑。
团长说:“不要笑,我说的是真话!告诉你们,我不但当时怕得要命,事后还没有勇气承认呢。隐瞒了很久很久。”
下面又是一阵哄笑。等笑声过去,他接着说:“可是枪声一响,我就不怕了。我突然发觉,再没有比激烈战斗的场面,比生死搏斗的地方,更自由的时刻。你可以当英雄,也可以当软蛋,都由你自己选择。作战之前,班长排长看着你,身边的同志看着你。可枪声一响,谁都顾不得你,没人再注意你。要当好汉,或者当懦夫,你有完全的自由。要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你尽可以自己选择;是让家人亲朋以你为荣,还是让别人戳他们的脊梁骨,都在那个时刻决定。
“你们怕什么呢?无非是个死。我告诉你们,为国捐躯的人不会死。真正的汉子,永远不会死。岳飞死了吗?杨六郎死了吗?不,他们没有死,他们都活得好好的,从咱们祖辈父辈嘴里,活到咱们嘴里,再从咱们嘴里,活到咱们的子辈孙辈嘴里。不但为国捐躯的英雄不会死,投敌卖国的叛徒,也不会死。秦桧死了吗?吴三桂死了吗?他们也没有死,他们是想死都死不成。只要中国存在一天,中国人就会骂他们一天。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连条狗都不如。
“我告诉你们,人不但精神不灭,身体也永远不灭,永远在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人体内含有的化学磷,可以制成十盒火柴,它足以点燃熊熊的抗日之火;人体内含有的化学铁,可以制成一枚吊住人的大钉子。如果你当了叛徒汉奸或者逃兵,它能一直吊着你;人体内含有的水,可以煮二十斤羊肉汤。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岳飞那话,就是这意思!即便你们英勇牺牲,你的身体也能一直滋养土地,滋养你们的后代。什么是死?死就是休息,就是彻底放松,度过后半生。不要觉得自己是个小人物。没错,咱们都是小人物。但是小人物能创造历史。历史事件中所谓的伟大人物,只不过是给事件命名的标签。
“我跟随张自忠将军打过恶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唯一的经验是,在战场上怕死鬼往往先死。要么被敌人打死,要么作为逃兵被枪毙。我唯一的教训是,一旦子弹上膛,就要忘记害怕,否则你瞄不准。
道路就在脚下,只看你如何选择。是想在祠堂上享受供奉,还是在钉在城头遭人唾骂。你们自己选吧。那些攻击我们的部队,虽然也是中国人,但他们不打鬼子,专门打新四军,那就是汉奸,跟鬼子一样!请你们记住,抗日的战士,都要厌恶战争,但要享受战斗。享受!为国杀敌,就是种享受!”
这番战前动员效果出奇的好。这从战士们的反应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最终这次反攻也打得格外漂亮,抓了三十军不少俘虏。这群俘虏中,竟然还有团长的同学。
4.我们抓到的俘虏,都是三十军二十七师的。三十军军长池峰城以守台儿庄而知名,二十七师师长黄樵松也是货真价实的抗日英雄。老范从受伤的俘虏口中得知二十七师的番号,再一问师长还是黄樵松,不觉连连摇头。原来他们也是老范曾经所在的荻洲立兵的十三师团的强劲对手。他们想突破大别山直下武汉,结果步履维艰,每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在商城至麻城公路的制高点鸦雀尖,二十七师的抵抗尤其顽强,双方都是死伤累累。
老范对团长发牢骚道:“看看你们中国人,外敌还没赶走,先打起了内战。这样下去,能打倒日本的军国主义者和法西斯分子吗?”
团长道:“老范同志,请注意你自己的立场。我们不是打内战,我们只是自卫。你既然是党员,应该清楚这一点。”
“作为党员,我服从并且执行组织的一切决定。但说到底我还是日本人。我观察的角度跟你们会有不同。你们这样内耗,只能对侵略者有利。”
“谁说不是呢?可我们没有办法呀。西北军本来就是我们的统战对象。但他们老是挑衅,咱们不来点硬的,肯定也不行。你大概还不知道,俘虏中还有我的老同学。”
团长的这个老同学名叫刘成彩,团长管他叫彩头。不过严格地说,他并不是二十七师的人。为保障抗战的物资供应,军委会在中央设立联合勤务总司令部,各个战区设置兵战总监,集团军则有兵站分监。分监本部没有八大处,只有参谋处、副官处和秘书室,下设经理、交通、军械、卫生四科。彩头这个上尉军需官,属于专门保障孙连仲第二集团军的兵站分监部,在军械科供职。他临时向二十七师解运枪械,正巧赶上两军交战,陷入我军伏击,辎重枪械全部被我军缴获。
团长没把彩头当俘虏看待。叫来嫂子一同招待他吃了顿饭,甚至还陪他打了场麻将。团长赢了不少钱,但最终只肯拿一半。他说:“如今这种情境,虽然我是凭本事赢的,外人不知情,难免误会。我只收你一半。剩余一半,抗战胜利全面和平,你要记住还我。”
彩头连连推辞:“这怎么能行!牌场如战场——”说到这里突然卡壳。团长笑道:“彩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这倒不是我以同学之谊私相授受,而是新四军的正式决定。我只是执行。怎么样,你如愿干了军需好几年,发财了吧?”
“发财不敢,但比你的日子确实好过点。你们新婚大喜,我作为老同学,怎么着也该拿两条小黄鱼致贺,可惜都不在身边。先欠着吧。将来见面再补。”
团长哈哈大笑:“这个贺礼我倒是愿意收!团里的弟兄们日子很苦,都想改善改善。你可不能空嘴说白话啊,将来一定要给!”
彩头告诉团长,国军的供应系统不是腐败,简直是腐烂。上头批给你一千条枪,你能实际领到八百条就不错。剩余二百条,就是打点各级经手者的费用。前方打枪,后方打牌;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前方抱紧枪——作战,后方抱紧人——跳舞。一点都不夸张。
雁过拔毛是通行规则,对中央军也不例外,但对杂牌军更狠。团长说:“对杂牌军的编制也挺狠吧?张自忠将军麾下的三十八师战功赫赫,原本是甲种师,有三旅六团,后来改为乙种师,两旅四团,最后又改成丙种师,只有三个团。他们打了那么多硬仗,结果实力还不到先前的一半!”
“这个倒不完全是上头有私心,也是部队扩编的结果。很多人立了战功,当了师长,总得给人家一个师的名义。你看李九思、何基沣、王长海、吉星文,这些人不都当师长了嘛。张总司令肯定没有抱怨中央,否则也不会那么拼死作战。我就不明白,战区长官部一再提醒他不要渡过襄河,到达河东一线,幕僚也建议即便强化一线指挥,最多也只能派冯副总司令去,但张总司令怎么都不肯,直到陷入包围。即便被包围,他也有时间有机会带领司令部先行突围,但他还是不肯,直到最后殉国。”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半天之后,团长喃喃自语般地念出一首诗。具体是何意思,我也搞不明白。
“你也知道,国军的规矩,师长必须上一线。张总司令和庞炳勋曾经在临沂重挫板垣征四郎,庞炳勋本来是军团长兼四十军军长和三十九师师长,因他手下只有这一个师,外加一个补充团,必须把实力抓在手中。但抗战一起,他立即将师长让给马法五,以便不上一线。这样的人投敌当汉奸,一点都不奇怪。奇怪的倒是张总司令。他那个架势,说句不恭的话,明明就是找死嘛。上将没有那样作战的。我真是不明白为了什么。”
“你不明白,我倒是明白。两年前他带领司令部进入古城潢川,不也是找死吗?”
“哦?愿闻其详。”
“算了吧,说了你也不能理解。”
5.我们团一共俘虏了二十七师的两个半连。根据上头的命令,全部释放,人枪都不留。伤号可以一同抬回去,也可以养好伤再走。临走之前,团长将他们召集起来,又给他们念了一首诗。比起上面那首诗,这一首要好懂得多,意思我完全明白:
“弟兄们,今天要送你们。国府早已中断新四军的给养,我们很穷,没什么东西给你们践行,只能把这首诗送给大家。这首诗的题目,叫《国旗飘在鸦雀尖》。”
二寸照片,
留下了一角大别山,
留下了大别山顶峰——
挺秀的鸦雀尖。
三个人影簇在山巅,
一张地图牵着六只眼,
身边的草木在风前低头,
一面国旗飘起在了青天。
树影笼着十个士兵,
深草吞没了半截腿胫。
刺刀冷亮,钢盔乌青,
瞪着一双决死的眼睛。
这一张平凡的照片,
包藏的故事却不平凡,
追溯这个故事的诞生,
要把时间倒流上两年。
那时候,正在保卫大武汉,
那时候,正血战在大别山,
那时候,这一支常胜的铁军,
奉命把守这天险———鸦雀尖。
他们战过台儿庄,
他们战过娘子关,
他们战过琉璃河,
于今又来战大别山。
鸦雀尖锁着商麻公路,
鸦雀尖锁着武汉外围的门户。
正可以做个尺子,用它的高,
去量它在军事上的重要。
这一师:两个旅,三个团,
用机枪,用大炮,
用血肉,用勇敢,
做了它铁的防卫线。
在敌人的炮弹下,
斗大的石头飞上天;
在敌人的炮弹下,
人马纷纷滚下了山岩。
多少弟兄昏倒在地下,
毒气在山上散作云烟。
下了叶家集,
下了商城,
敌荻洲师团
凭一股锐气要攻下这天险。
一道严峻的命令,
下给这师人,
死,也要守住鸦雀尖!
战况到了紧张的高度,
指挥所从山腰移上山巅。
这表示一个决心,
像一张弓把弦拉满。
师长同两个参谋人员俯看地图,
一会儿他又立起身来,
望远镜中把眼光射远。
电话铃声叫他说话,
一个团长向他求援,
他说阵地已经动摇,
一团兄弟战死了一半。
“士兵死了,连排长上去,
排连长死了,拿营长上去填!
看准你的表,两个钟头,
我把援兵送你跟前!”
没有兵力给他增援,
给他送去的是国旗一面;
另外附了一个命令,
也是悲痛的祭文一篇:
“有阵地,有你;
阵地陷落,你要死!
锦绣的国旗一面,
这是军人最光荣的金棺!”
这时候,炮火密得分不开响声,
炮弹落在他左边右边。
炸飞的石子像雨点,
纷纷打在他的身间。
枪弹穿响了头顶的树叶,
敌兵已冲到了山前。
特务连里十个决死队,
一个命令跑下了山。
他用完了所有的兵,
而且,把他们放在必死的当中。
头顶上悬起了同样的国旗,
他从容地在候着电话的铃声。
俘虏中有人闻诗落泪。团长看看他们,微微点头,继续说道:
“这首诗的意思,想必大家都能明白。是你们三十军参议、诗人臧克家写给二十七师,以及你们的师长黄樵松将军的。我看你们中间有人落泪,我知道他一定参加过鸦雀尖的血战。那时候我在哪儿呢?告诉你们,那时候我是已经英勇殉国的张自忠总司令的部下,跟随他在潢川血战,负了重伤,好不容易才爬出死人堆,被老百姓救起,捡了一条命。我脸上的伤,就是那时小鬼子送的礼物。前不久为策应枣宜会战,你们反攻信阳打进了火车站,还是真刀真枪地干。弟兄们,你们抗日,我们也抗日;你们是中国人,我们也是中国人;我们为什么要刀兵相见?回去请告诉你们的长官战友,告诉你们的黄师长,信阳的新四军不是你们的敌人!哪里的八路军新四军,都不是你们的敌人!”
临别时,彩头将自己的配枪送给了团长。那是美军顾问的馈赠,象牙色的勃朗宁,非常漂亮。这个礼物,团长没有推辞。
6.战后组织上安排谢贤昌去竹沟学习。经过谢贤昌推荐,我们团长代理职位,全面负责军事指挥。半年之后,他正式晋升为团长。没过多久,发生了皖南事变,新四军豫鄂挺进纵队随即改编为新四军第五师,李先念任师长兼政委。我们团也归该师指挥。团长根据师里的总体部署,带领全团几经征战,既打鬼子也打顽军,一度将国民党委派的县政府连锅端掉,县长马咸扬都当了俘虏。马咸扬真是好记性。他当俘虏时,还记得团长。两年多前团长从潢川逃回信阳,曾经找到县政府,向他打探过情况。
然后就是日本投降,抗战结束。
消息传来的那一天,团长正在团部吃西瓜。这是附近村里一个姓田的绅士送来的酬谢,我们打死了几头祸害庄稼的野猪。野猪成群,性格凶猛。它们本来就有一层厚皮,不断滚泥干结,又多了一重盔甲,很难对付。火枪都未必能奏效。最终出动了团部警卫连,方才将它们制服。当然,打死的野猪也是我们的美味。
如果不是老乡们送来,我们很难有此口福。有功受禄,团长安心,抱着一大块啃得正高兴,忽然接到鬼子投降的消息。他顿时愣神,甚至忘记吞咽口中的西瓜。确认之后,顺手将西瓜朝上一抛,大声喊道:
“鬼子投降了!小鬼子投降了!我们胜利了!”
西瓜落在团长头上,碎裂开来。瓜瓤瓜汁满脸满身。他像小丑似的一通大笑,然后又流出眼泪,猛地跑出团部,朝山上奔去,一边跑一边脱衣服。
团长的样子吓住了我们。我略一犹豫,赶紧跟了上去,一边喊他,一边捡起他抛下的衣物。上衣,汗褂,腰带,裤衩,裤子,象牙色的勃朗宁手枪。等我跑上山顶,他已经完全赤身裸体,在山林间呼啸狂奔。这过程至少持续了十五分钟,直到最终他累瘫在松树脚下。
我踏着山间厚厚的松针,慢慢走过去将衣服递给团长。我以为他会向我解释些什么,但却没有。他仿佛没看见我一样,穿好衣服束上腰带,便径直下山回了团部,安排会餐庆祝。
当天晚上,田先生一定要请团长和老范吃饭,共同庆祝。因为老范曾给他的独子治好了病。席间大家喝得难以言说的畅快。大人喝酒的沉醉样子,给了那个不到十一岁的孩子无限丰富的遐想。刚刚病愈的精神反弹,让他急于尝鲜。田先生竟然也应允了这个要求。老范赶紧阻止:“田先生,他还不到十一岁,没有成人,不能饮酒!”
“经历过抗战胜利,无论多大岁数,都是他的弱冠仪式成人礼。让他尝尝吧。”田先生音调颤颤巍巍,最终还是湿润了双眼。
八年抗战胜利,但我们的欢庆时间不到一周,团长便陷入沉默。他仿佛在大别山深处幽暗的林间迷失了方向。那段时间,他做噩梦的次数没有减少,反倒呈上升趋势。正巧没有战事,他便住进了师医院。
7.那时老范是师医院的副院长,我们团长是他的病人。
老范仔细检查团长的身体,总共发现五处枪伤,头部还有一处刀伤。枪伤全都在身体前面,足以证明团长是个不折不扣的勇士,敢于迎着枪林弹雨而去。肉体之伤虽已痊愈,但精神之痛却阴魂不散。比如无缘无故来去无形的头痛。这病症毫无规律,简直像顽童的袭击。另外就是严重的失眠。他经常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睡。他似乎已经无法适应没有枪声和警报的完整夜晚。夜晚睡不着,白天烦躁不安,情绪低沉。而所有这一切都是间歇性的,有时又恨不得连睡三天。所以他从不承认自己有病。他总是说,到师医院只是服从上级的善意命令,趁机放松休息一段时间。无论如何,病号的伙食标准,比在团里高些。
老范没有查出团长的毛病,除了胃病之外。而团长却突然指责他是日本特务,应该马上逮捕审判。理由是老范给他听脉的手法,很像发电报。
中医听脉团长当然不陌生。信阳名医、石膏大王胡泰运,是他们家的世交。但老范到底是日本人,听脉手法跟中医不同。他习惯于用食指和中指一轻一重地脉搏上反复按压,这在团长眼里不是手法,而是马脚。
那天听完脉,老范说:“李团长,总体来说,你身体状况不错。但有几个问题需要注意。旧伤疼痛,确实没什么好办法,我们没有止痛药。睡眠不好,只能慢慢调养。我最关注的还是你的胃。你的慢性胃炎已很突出,但若不抓紧医治,问题会越来越严重。”
团长脸上的微笑,越来越像嘲讽:“我的胃没毛病。我一点都没感觉。你们这些医生护士,整天就知道大惊小怪,虚张声势。”
“话可不能这么说。治病是科学,凡事都有依据的。”
“依据,什么依据?我旧伤疼痛,你没有办法;我胃好好的,你偏说有胃炎!”
“不是我随口说的,的确是这样啊。”
团长突然话锋一转:“老范,你电报发得不错吧?”
老范一愣:“嗯?你什么意思?我从未学过发电报,当然也不会。”
“要是真没学过,那就说明你太聪明,无师自通。我的脉搏,多像电报的按钮!怎么样,日本是真投降,还是假投降?会不会配合国民党顽军,向我们倒打一耙?”
8.团长来住院时,带着两个随员。我——警卫员小高,以及马夫老赵。我们都是鸡公山老乡。照理老范也可以算作鸡公山老乡,他的半数童年都在山上。不过他到底是日本人,彼此没有来往。参军之前跟团长互相都有些印象,但印象都不深。这两年因为工作,打交道的机会才多些。
有一天陪团长散步时,他突然问我:“老范叫我每天多散步,多晒太阳,你怎么看?”
“老范不是说得很明白嘛?多晒太阳,可以促进钙质吸收,有利于健康。多散步,可以锻炼身体。”
他连连摇头:“你还是年轻,缺乏斗争经验。我跟你说,他这么做,纯粹是为了消耗我的体力。他是想让我的健康恶化,根本不是想让我康复。”
我不觉扑哧一笑:“团长,你开玩笑的吧?”
他狠狠瞪我一眼:“这事能开玩笑吗?我告诉你,他就是日本特务!当年他老子在信阳城内开照相馆,同时还刺探情报。他这是接他老子的代!”
“不可能吧?老范救了多少人啊。再说王旅长和高政委生病,不也是他瞧的吗?他要是反革命,他们还能好?”
这种口吻立即将团长激怒。这简直就是鸡蛋要教训母鸡嘛。他右拳猛击左掌:“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你还有没有敌情观念?”
其实不仅仅是切脉手法,老范的举手投足都令团长反感。老范到底是日本人,还顽强地保持着日本人的习惯。比如,他永远是衣冠整洁,再比如,他说话办事喜欢干脆利落,包括点头致意。这一切都令团长联想起武士道。在他眼里,都是小鬼子的做派,是拼刺刀时的僵尸,是军国主义的阴魂不散。奇怪的是,老范这样并非一天两天,而团长竟然像是初次发现。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为了发现团长内脏的情况,老范有时还叩诊探听:用指头使劲敲腹腔,倾听回声。这在团长眼里更是罪证,是要直接增加他的肉体痛苦。
闻听此言,老范脸上的表情无法形容,就像听到浉河里的鸭子被水牛叼走。
老范不想继续担任团长的主治医师,避免麻烦。这要求本不过分,但院长却不同意:“你要是一开始就没有接手,那还好办。现在突然离开,怎么转弯?他越是那样神经过敏,你越不能退缩呀。你放心吧,咱们全师上下,谁不知道你?”
这事很快就传进了团长的耳朵。有一天老范去查房,他笑嘻嘻地说:“老范,你这人不够意思,记仇。我不就是随便开了你几句玩笑嘛,怎么就要抛开我?”
老范仔细盯着团长的眼睛,恨不得深入其内部使劲探测。团长的眼神很纯净,就像秋柿子表面的反光,照在邻近的柿子皮上。笑容也是透明的。曾在战场上历经生死的人,很容易被那种感觉打动。老范反躬自省,不觉心生愧意:“不是那意思,老李你别多想。副院长有管理任务,年轻医生也得培养,我确实不能老在一线。”
“你别介意。论起来,咱们也是老乡。你童年时不也在鸡公山生活过吗?咱们两家离得不远,可惜没有交往。令尊刺探过我国情报,但那时你还小,不必对他的行为负责。父是父,子是子。”
这些话足以让老范稍微安定心神。既然是病人,那就不该跟他计较。如能这样相安无事最好。但是没想到,团长的反应就像天气,阴晴不定。多数时候风和日丽,可一旦发作便会成为龙卷风,破坏力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