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服务厅找到了舅舅,他佝偻着腰,伸着脖子,鼻尖贴在玻璃柜上,像欣赏拉洋片一样,打量着。柜台后,站着一个眼球突出、文着眼线的女人,她的背后有一幅醒目的标语:美的陶瓷,伴你安然,供你独享。舅舅从胸口摸出老花镜,打开,架在鼻梁上,伸出手指,戳了戳玻璃柜,文眼线的女人,拉开移门,取出一个小木盒子。这是一座微型宫殿,两层,带花窗和露台,屋檐下,有一行微雕字体:天堂楼。舅舅满意地抚摸了一下盒子,多少?八百八十八。文眼线的女人心不在焉地答。
记得在那间充斥消毒药水味儿的病房里,舅舅总是坐在你身边,我劝他回去睡一觉,他像是没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和药盒轻微的碰撞声,一位两手插在口袋里、腋下夹铁皮病历的白大褂,走进来,她的身后跟着两名护士,像三只白鹭停在你床边。白大褂隔着口罩,向舅舅询问你的情况,用深思熟虑的目光,观察了输液袋,弯起手指,弹了弹,还走到床尾,看了看你的脚背,在那儿,输液引起的水泡已涨破,渗出淡红色的血水。一只白鹭走到你身边,打开手电筒,翻起你的眼皮,又照了照你的眼球,并且察看了你微红的舌苔。另一只白鹭从铝制消毒小盒里,取出一支体温计,懒洋洋地甩了甩,塞入你不怕痒的胳肢窝。
白大褂开始用一种富有经验的声音,依次对舅舅提到你的心、肺、肝、肾包括大脑,看得出舅舅对她说的一切心领神会,当白大褂评价你是一位跟病魔抗争的佘太君时,舅舅也并无异议。白大褂告诉舅舅,只要亲属同意,院方不仅可以割开患者的气管,安上呼吸机,紧要关头,还可采用通电仪器,照着患者的心脏,来上几下子。白大褂指着暗红色的尿袋,亮出底牌,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你的颈部埋一个小管子,实施这个手术,必须由亲属签字。白大褂说完,双臂抱在胸前,打量着舅舅。
笛子演奏家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明显的困惑,眼睛为难地四下张望着,我从来没见过舅舅这副样子,他在找他的笛子吗?还是在头脑里搜索《三五七》或《鹧鸪飞》的调门?必须承认如下事实,在县中医院那个炎热下午,我的舅舅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他的嘴唇急剧活动着,像是在练习笛子的发音,而眼前净是一些模糊不清的曲谱。舅舅嘀咕了一句,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清的话,扑通一声,跪在你的床前,捧着你的头,似乎担心枕头硌疼了你。姆妈,医生说要把你的气管切开,你说要不要切啊?姆妈……舅舅边询问着你,边叉开五指,替你梳理着头发,他把头长久地埋在你的怀里,不停地耸动着肩,似乎想从那儿,听到什么回答。
一九三七年平安夜,杭州失守,次年元旦,浙江省政府迁至永康五峰书院。尽管战火烧了一年又一年,一些埋藏心底的东西,却是时间和战火难以磨灭的。已是夏季,这一带却显得清幽宁静,被沁凉的气息包围,像一个临时庇护所。方世雄出了办公楼,迈下布满青苔的台阶,跨上马,经过一道龙湫飞瀑,沿着林荫路疾驰,天上飘起毛毛细雨,被树木一挡,跟没下一样。当方世雄伫立在上蒋的城墙下的,夕阳已将村庄照得血光一片,如同古战场狼烟过后的景象。他的皮靴踏在小巷里,像是带着一腔游子般的恋情,重返故园。他终于找到那幢旧式院落,叩响锈迹斑斑的门环。过了许久,门开了,一个面色青灰、蓬头垢面的老者,立在门内。
“伯父……”方世雄认出眼前这张瘦弱而邋遢的脸,低低喊了一声,一丝悲哀攫住了心。
老者惊愕地瞪着昏花老眼,像一块石头,布满倦容和老态的脸上,渐渐流露出明显的悲伤。风雨飘摇的年代,眼前这位军人,依然保有一份关怀与深情,令蒋坤苏顿时心生感动与愧疚,他握住军人的手,垂下花白的头颅,哽咽起来。不久前,一队日本兵经过上蒋,发现了蒋氏宗祠,兴奋地指手画脚,嗷嗷乱叫。一个汉奸对日本翻译说,此处并非蒋介石祖宗所在地。日本兵一听,又是一阵嗷嗷乱叫,拖来几捆干柴,用蘸着煤油的火把,在宗祠放了一把火就走了,幸亏躲在祠堂里的一位小脚老太,冲出来把火扑灭,宗祠逃过一劫。三天后,一颗炸弹投在宗祠和附近民房上,宗祠横梁被炸,早年修订的《蒋氏宗谱》被焚,另一颗燃烧弹落在蒋坤苏的大屋附近,被炸飞的青石板冲破屋顶,从楼梯孔落下,蒋氏不幸被砸身亡,园子东半边围墙被炸塌,大火烧了整整一天。
方世雄踩着松弛的沙土和败草,拨开被风拂到面颊的苇叶,来到江边,江上泊着被炸毁的竹筏,芦苇在风中起舞,像是愤怒呐喊,飕飕江风把他黝黑双目,点燃得仿佛要透出火焰,他捡起一块卵石,收入怀中。她在溪边,等了你一整夜。想起蒋坤苏苍凉沙哑的嗓音,两行热泪无声地跌落浩荡的江水。
1941年暮春,日军打通浙赣铁路,国民党第十集团军被迫撤离萧山前线,经绍兴,从诸暨向嵊县撤退,并连夜往东阳开拔。借着点燃的松明,看得清这支从北往南而来的部队,双人并行,步枪上了刺刀,脚踩草鞋,头上的笠帽扎满柳条,浑身沾满泥浆和汗水,后面跟着骑兵。部队在早晨抵达三十六岗,三十六岗也叫石头山,位于东阳、诸暨和义乌交界,山上没有一棵树,连鸟也很少飞过。
狭窄的山道上,人员混杂,中间是马队,两侧是步兵,还有几支沿着山岗走,丛生的小竹林、小树枝被踏平,碎石路也踩出好几条道,被马蹄踩得发的石头冒着热气,尽管如此,队伍行进的速度,依然十分缓慢。中午十一时,飞来一架日本侦察机,飞得很低,盘旋一会儿后,朝北飞去。五分钟后,六架日机顶着白晃晃的日头飞来,散开队列,对着山头投弹,并且俯冲着从两翼喷射着火舌。地面日军沿着山沟,开始进攻,收拢包围圈。
炸弹在岩石和空气中开花,发出撼动山谷的巨响,马的后腿直立起来,嘶鸣着四散奔窜。长达十公里山道上的人,像成批被割倒的麦子,消失在滚滚硝烟里,六架飞机用火光和金属碎片,几乎将山头夷为平地,火焰红得发蓝,将天地连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硝烟中,一颗炮弹带着呼啸,在方世雄身旁爆炸,他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拽入地面,一汪清泉从腹部汩汩而出。他倒在发烫的乱石中,闻到火焰和硫黄的气息,泥土和腐殖物的气息,赤红色岩石下吴越剑的铁锈气息,血流成河的回光中,他目睹一轮赤金色圆月,喷薄而出,如同一只透着泪珠的明眸,他用目光追逐着它,脸上浮现笑意:我希望用我的血,赦免我的罪,这生命我从来都不是为自己留着的。他听到乌鸦的翅膀拍打炙热空气,乌鸦的灵魂在看不见的高枝歌唱。
空袭后,几个胆大的村民上了山,眼前的景象令他们终生难忘。山上连草也不见一根,石头被炸成了土,到处散落着断臂残肢,被烟熏火燎得如同焦炭,破衣碎絮在风中瑟瑟作响。随便站在哪个角度,都能数出数百具尸体,人走过去,连脚都插不进,盘旋的秃鹫怪叫着,不时飞下来叼啄什么。村民们花了三天时间,只埋掉横路和大路上的一些尸体,山上泥土太少,不少还露着手脚。夏季时,下起暴雨,发起了大水,从三十六岗流下来的水,浑浊、腥臭,腐烂的头颅和残骸,随雨水滚滚而下,四处漂浮。(据《东阳县志》记载,这场战役中,日军伤亡联队长以下约1300余人,国民党第十集团军三个多师全军覆没。——笔者注)
1941年1月21日,蒋介石宣布下野,于当天飞抵杭州。天阴沉沉的,散发着没落,不时有梧桐叶在空气里打着旋,如同三两声鸟鸣,飞上沉默瓦当。方世雄从南山路广福里,拐入对面的柳浪闻莺,湖边,一些仍绿着的柳枝,安慰人心似地在拂着。湖面泥沙积起的小岛,一排竹桩伸向湖心,不时有鹭鸟飞来,盘旋一圈,停在上面,与湖水形影相吊。走到湖滨,天落起雪,起初是零星而散乱的几点,触着冬青的叶子和草丛,便没了踪影,本是游客冷落时节,往常卖念珠、茶叶和天竺筷的小贩,已不见踪迹。学士路阵亡将士纪念塔上,覆着一层浅而白的晶莹,这座塔是纪念“一·二八”事变爆发,驻浙国民革命军陆军八十八师,奔赴上海支援第十九路军抗战,重创日军而修建的。方世雄对着塔行了个注目礼,抗战时,他曾在浙中三十六岗战役中,腹部负伤,所幸被当晚上山搜寻的村民发现。
这些年,方世雄折道来过两次杭州,一次是清明,陪蒋氏夫妇回奉化,为一所孤儿院开张,另一次是冬至回乡祭祖。不远处的断桥上,站着三三两两的人,湖面的舟子,像是被冻住一般,稍远的山岭则锁在了一片苍茫里。灰白色的雪在暗下去的湖山间,交织起琐碎翻滚的意象,不一会儿,便将世界染成一具空空的白。他踏着一两寸厚的雪,由断桥一路往西,暮冬的风不时将清新凉意吹向他,途中所过皆幢幢阴影。过葛岭路,迎面一幢红砖楼,让他漠然神凝,他想起多年前的仲夏之夜,她曾穿过人群,在此驻足,观赏街边花灯。那次,她就是从这里穿过马路,去湖边看烟花的。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红砖楼的窗棂内,漏出几缕灯光,似有留声机的颤音随之泻出。他沿着覆着白雪的瘦竹和冬青,移步向前,一幢淡黄色建筑突破飞雪映入眼帘,大门紧闭,阶前丛生着败草,几株红山茶半掩白雪之中,色彩灿然。那一刻,冻结的记忆又开始复活,过往的繁华与喧嚣犹在耳际,他恍然看到昔日的盛况:车水马龙,衣香鬓影,华丽丽的大门豁然开启。过菩提精舍、春润庐,一片璀璨灯火,新新旅馆小转门内,投射出的金黄色光柱,让他禁不住伸出手肘,遮挡了一下。
过了秋水山庄,便是招贤寺,对过的九曲木桥,已消失不见,孤山和对面的亭台楼阁,都白了头,兀立在风雪中。博览会后,九曲桥曾与西湖博览会纪念塔一起,被保留下来,直至1942年秋天,木桥因腐朽过半而拆除。湖面没有水鸟,干枯的莲蓬顶着雪,仿佛盈满一腔深情,他恍然又见她端坐桥上的神采了,一袭素衣,胜似白雪,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多少年来,纵使行在千里之外,依然令他魂牵梦萦,刻骨铭心。他伸手轻抚身边的白墙,长长的白墙,像长长的时间,就这样渐渐退去,像长长的生命,就这样渐渐退去,擦着指尖,伤心的疼,却再也见不到血,像是缓慢销蚀身体的时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的内心咀嚼着这样的句子,顿感足履之疲惫,仿佛一个十五从军,八十始归的戎卒。他把双手埋入大衣口袋,仰望天穹,一种浓重而感伤的诗情,油然浮上了心头。
我深深迷恋的女子,永远思慕的人,我站在湖边,看见湖水和柳枝,想起你。我路过红砖楼,看见岸边耸立的梧桐,想起你。我永远记得那个初夏,你走在湖边,像一尾冷艳而孤单的鱼,迎空纷飞的长发宛若海底的藻类。此刻,我走在你曾走过的路上,看着你曾看过的风景,是不是就能靠近你一点?一个人要走过的多少路,要经历多少繁华与荒凉,才能体味到人生苍茫犹似水中倒影?只要长长的白墙还在,只要岸边的梧桐还在,只要三生石上的传说还在,这废墟一般的人间就永远有我的爱火飘飞。我对你的爱,永远像飞来峰一般突如其来,苏堤的桃花一般缤纷灿烂,满觉陇的桂雨一般馥郁缠绵,孤山的空谷回音一般,一声接一声,盘亘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哦,我深深迷恋的女子,一切唯有遗憾,若你不再出现。
雪落入湖,默然无声,一阵从对岸传来的钟声,荡起涟漪,他记得那个烟花之夜,听到的钟声是缠绵,是激越,此刻听去,却仿佛一种离别之声。风一吹,树上开始下雪,地面银光闪烁,无数前尘往事,像是被风挟起,挟着雪花一般的轻愁,朝着那一湖空茫吹了过去。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某个初冬的午后,一个老头儿拎着皮箱,斜着肩,穿过蹩折弄堂,跨入廿四间门堂,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老头叫王小毛,圆脸豆子眼,尽管离乡多年,乡音未变,在跟赵金川夫妇一阵透不过气的拥抱、一迭连声带泪的寒暄之后,王小毛取出一个装着两千台币的信封、两盒“微热山丘”凤梨酥、两盒“玉珍馨”酥饼,交给赵金川夫妇。在跟赵金川长达五个多小时的交谈中,王小毛几乎在吼,他说耳朵是金门海战时,被解放军的大炮炸成半聋的。
尽管王小毛声称,记忆力近年来急剧下降,但是一提起去台湾的那段经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依然像刻在脑袋瓜里,他讲了自己如何报名应征入伍,去了台湾,当时完全不知这一去,是踏上不归路。复员后,他蹬过三轮,贩过莲雾、释迦和榴莲,还兼作过人体模特,后在台中一个叫鹿港小镇的地方,开了家“小东阳”裁缝铺,裁缝铺在妈祖庙后,那个庙不大,香火却很旺,他跟一位当地妇女结了婚,生了个女儿。
“哎呀,一激动,差点忘了件要紧事!”酒过三巡,王小毛红着脸膛,拍拍脑袋,取出一个深绿色的军邮袋和两瓶白酒,交给了赵金川,“这是一位老朋友让我交给你的。”
赵金川用并不太淡定的神色,望望王小毛,打开军邮袋,里面有个长方形的木匣和一封信。信封上,是一行毛笔书写的繁体字:赵金川兄台鉴。并无落款与地址。随后,王小毛向赵金川讲述了,跟写信者初次见面的情景。
“那是个平安夜,下着雪,台湾很少下雪,但那一年的雪,非常大,把阳明山整个儿都盖住了。我到荣民总院,跟一批牙齿掉光的老兵过节,唱了《保卫黄河》《大刀进行曲》,又把《黄河大合唱》八个乐章,唱了一遍,我们唱得五音不全,老泪纵横。唱完后,有人提议每人再来段家乡小调,我来了一段越剧,当我回到座位,一个长官模样的瘦高个儿走过来,问我是否是浙江人。我一眼认出这个看上去面善的人,就是当年接你去给蒋夫人做衣裳的副官,当他得知我是当年霓裳服装店的学徒时,非常兴奋,那晚我们干掉了两瓶金门高粱,之后我们小聚过两次,他原来是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的负责人。当我即将跟第一批老兵返乡,前去看望他,没想到他却住进了医院,人快不行了,他在病榻上请我帮一个忙,把这包东西转交给你,这位方先生一个月前刚刚过世。”王小毛叹了口气,用鼓励的眼神望着赵金川。赵金川捏了捏信,抽出信笺,一行墨迹新鲜的字迹映入眼帘。
亲爱的兄弟:
还记得我吗?过不了多久,江南又该是草长莺飞时节了吧?
余戎马一生,半世流离,近年迭遭家人丧故,先是老妻,后是养女,余缠绵病榻亦有多时,虽强撑坚忍,乃因罹疾已至晚期。卧榻之上,思忆万千,弥留之际,始觉人生最重要的是情感,上帝给人以丰富的感官,只为让人类来这世间,感受那些预设心底的万般柔情。
你是否还记得,余昔日曾向你倾诉心中情愫?余曾觅得的珍宝,于乱世遗失,后半生一直沉溺悔憾。随附信札乃当年所写,一片痴情,无处投寄,这枚蝴蝶是她留给余唯一之信物。若你能够找到她,可否将这只蝴蝶交给她?若你能够找到她,请告诉她,余之内心常年波涛起伏。倘若她已离世,请将旧物付之一炬,那么她在天国,亦能感受到余今生不死之爱恋。
亲爱的兄弟,还记得我们一起喝花雕吗?我们已经多久没在一起喝酒了?每每看到电视上,故园的万里江山,余之内心便会涌现花雕的香气,余还多次梦见到你老家喝红曲酒的情形呢!托小毛先生顺带二瓶金门高粱,此酒虽为台湾所产,却甘醇浓烈,恰似我俩手足之情谊。
余嘱小毛先生代办如下几件事宜:将骨灰葬于溪口老家西侧山腹之南。从人寿保险金中,拨一万美元,捐赠奉化中学。
颂安
世雄叩首
民国××年12月12日于台北
夕阳西下,王小毛跟赵金川夫妇依依惜别,相约明年再聚。送别王小毛,赵金川点了一根烟,戴上老花镜,他抽去木匣盖,发现最上面有只绿丝带编织的蝴蝶,底下,是一叠发黄的毛边纸信件,每封信都折成一个十字叉,数了一下,共四封。他打开第一封信,字迹跟写给他的那封,如出一辙。
你,与我素昧平生的姑娘:
你一定会笑话我的愚钝吧?我不知道思念,竟是如此凶猛的事,自从那天在桥上遇见你,便无心再做其他。我永远不会忘记,民国十八年六月六日下午四点十五分,你穿着月白色旗袍,倚在荷花盛开的栏杆上,眺望湖水的情景。那天,阳光灿烂,湖水温柔,我就是在那天遇见你的,那天晚上西湖上空的焰火,也能够作证。
你,与我素昧平生的你,倘若某天,在茫茫人海里,我又遇见了你,那将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
一个你不认得的人
民国十八年六月十二日于杭州新新旅馆
信有两页,后面还附着一首白话诗:
荷在风中摇着叶子
风在水中晃着影子
上天注定的时刻
我在人海中遇见你
我不知你来自哪里
也不知道你的芳名
你似曾相识的神情
似白云掠过悸动湖心
我流浪这个世间
怀着一颗空的灵魂
比你想象的还要孤单
你的出现似一道光
惊醒我全部的感觉
此刻,我的心中笼着芳香
眼中一片汪洋
你的美如一朵莲深入记忆
你莞尔的笑容若鸟群翩飞
——《在人海中遇见了你》
赵金川呷了一口浓茶,打开第二封信,一看抬头,茶水差一点晃出,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感觉浑身血液像是顿时凝固。
小娥:
此刻,你定然在雅溪边等我,我却坐上了驶往上海的列车,事情来得太突然。在车厢动荡的小桌上,给你写这封信,我心如刀割。
绿蝴蝶一路陪伴我,唯有它能够了解,我有增无减的思念。小娥,我非常爱你,非常爱。尽管爱这个词,一说出来就显得无力苍白,但是除了这个词,我找不到其他。仿佛看到泪水,在你的脸颊上晃动,在昏暗的车厢里晃动,在我的生命里晃动,不要恨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切切珍重
世雄
民国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于 义乌—上海火车上
赵金川觉得嗓子很干,像是被烟呛住了,太阳穴那儿,像是有槌子在擂打,他猛吸几口烟,面无人色地拆开第三封信:
小娥:
此时,浪花如白鸟,在大海的屋檐上翻滚,我在太康号军舰的板上,给你写信。
好不容易等到抗战胜利,却不得不抛别家园,内心之隐痛,非笔墨所能形容。今早从溪口抵象山,正值退潮,太康号吃水深,无法靠岸,本打算用快艇将委座送上军舰,他却非要坐竹筏。我们只好找来两名筏工,做了一个,临近天黑他才乘上竹筏,并要求把椅子,朝大陆方向摆放,那一刻,我看到一个背井离乡的老人。
星星微弱的光芒,在我的头顶上闪烁,小娥,它们的光亮,是在几亿光年之前发出的,不知道我心中这团生命之火,又需经过多少峡谷、高山与河流,才能抵达你的梦境?倘若他日相逢,我们将如何致意,以眼泪、拥抱还是沉默?
我思念你,犹如思念故园的高山与河流,我多么渴望与你在一起。
世雄
民国三十八年四月二十五日于太平洋上
浓重的夜色像一群看不见的鸟群,扇动着灰色的翅膀,落在家具上,发出低沉的咕咕声。天完全黑下来,赵金川拉了一下电灯线,灯光打在他肩头,在背后翻滚起斑驳的投影。他将一口烟,喷在电灯前,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枯瘦的手指哆嗦着,打开第四封信:
小娥:
“昨天我在西湖边,见到一张梦中渴望的脸。”第一次见你,我曾在日记里,写下这句话,那个早晨写下的话,如今已经快六十岁了。
前阵子,我在街头望到一个人,便追了上去,直至她迈入一爿花店,才发觉认错了人。
一到冬天,台北就落雨,树叶湿漉漉的,粘在地上,十分凄凉。记得最后一次到杭州,西风也曾吹起遍地黄叶。不知道还能否见到,明年的秋风吹黄梧桐叶的景象,我只知道,我之所以能活到这把年纪,是因为一直记挂着你。因为,我心中的上帝对我说,一个人只要发自肺腑地,爱着另一个人,他的人生就会有救。
你是我灵魂的栖息地,小娥,有朝一日,我希望像一粒尘埃,回到你身边。
世雄
民国××年二月十日于台北医院
最后,又是一首诗,抄录得十分齐整,赵金川几乎一口气读完了。
彼有佳人,与我相遇,
西子湖畔,灼灼白莲。
清扬婉兮,生之所系,
伊人曾在,牵我痴情。
彼有佳人,与我相知,
荷花桥头,回眸灿烂。
昔我长剑,日日拂拭,
伊人犹在,听我相诉。
彼有佳人,与我相拥,
皎洁月下,桂雨朦胧。
今夕何夕,鸳梦重温,
伊人何在,慰我相思。
彼有佳人,与我相忆,
大海之坻,寒笳长嘶。
梦中寄词,悲郁不断,
伊人安在,慰我孤冢。
桌上的茶早已冷了,一条又长又白的烟蒂灰,凝固在赵金川手指间,电灯泡的冷光,使他的面色,接近一种被烟熏过似的焦黄。他觉得眼睛很痛,像是大雾中行走在悬崖边,头脑里面,浮现许多似曾相识的东西,那些几乎被光阴冲淡的影像,如同被岁月浮草掩盖之下的河流,泥沙俱下,不请自来,挥之不去。他觉得如梦方醒,心满意足,又像是恍然大悟,跌入了深渊,他紧张地思索着,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些纠缠已久的事物,仿佛都有了答案。
赵金川觉得疲倦,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没能扶住,迈入厢房,屋里黑乎乎的,她睡着了。他靠在床头,没有拉灯,借着稀薄的月光打量着她,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量她了。他不无惊讶地发现,曾经的美依然在她的脸上延续,尽管眼角处的鱼尾纹已像折扇一样打开。他回想起在这张雕花床上,他们曾经有过的欢愉和细语,曾经有过的泪水和缠绵,内心不由升腾起一股巨大而酸楚的柔情。他敏感、自尊、富有想象力,然而不幸却使他变得神经质,不得不跟头脑中虚构的种种危险,时刻抗争。他曾在自己的手艺里,获得过幸福和满足,自从认识了她,一切都变了,她是那么与众不同,他发誓用自己的生命和才华来赢得她的心。
他迷恋她的气息,她头发和皮肤上的气息,像雨后某种植物散发出的气息。他迷恋她的嘴唇,像一只冷傲的菱角,在他的亲吻下,会变成一颗柔软的葡萄,英格丽·褒曼的嘴唇美是美,但那种嘴唇,只适合拍照,只有她的嘴唇,让他一看只想亲个够。他熟悉她的一切,天鹅绒质感的皮肤,浓密发丝像大团雨做的云,俏伶伶的双乳仿佛枝头的蜜桃,腰肢后的酒窝像迷人的酒盏,尾骨处一小块突起的骨头,像是尚未进化好的小动物趾骨。他爱她,他的爱就像火山岩浆一样滚烫而任性,当他的皮肤粘着她,嘴唇吮着她,鼻子里嗅到她身上令他心驰神往的气息,他就会在心底默默地喊:这是我的眼睛,不是其他人的。这是我的嘴唇,不是其他人的。这是我的脖颈,不是其他人的。这是我的乳房,不是其他人的。这是我的牙齿、我的舌头,不是其他人的。脆弱的美感激发了柔情,内心的狂风携带着热量喷涌,一次次地,带他进入无人称王的山谷。
当她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他心头的爱还在持续,经常整夜地保持漂浮与不眠。他习惯于聆听她的呼吸,他必须屏住呼吸,才能够听清楚,他熟悉她身上不同时候的呼吸。每当在黑夜中感觉她,他觉得他们像是两株植物,散发着丁香和肉桂的气息。她天生就是适合他的,无论何时伸出手去,他都会充盈,像青草拥抱雨水,雨水渗入泥土。炎热夏夜,当她梦呓似嘟囔热,他会用扇子为她轻轻扇着风,这种时刻他的心宛若一池秋水,好像她是他生下来的孩子。他想,要是她一生下来,就被他拥在怀里,就好了,在这多愁的人生航行中,她肯定会安全许多,对他来说也一样。他会等她长大,等她爱上他,他有足够的耐心,要知道他一向是个自信的人。他将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他是她唯一的主人,他渴望从自己内心诞生的这条湍急的河流,能够永远流淌在她的身体和灵魂之中。要是这样就好了。
然而命运之神,并没有考虑他的忧思,当他发觉自己无法享有,她过去所有每件事情的第一选择时,便觉得抓狂。他不断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流言,那些流言,像看不见的棉纱线,纠缠他,像贪婪的毒蛇,吐着芯子,他渴望用欲火,将它们烧个一干二净,他跟她争吵和冷战,又在争吵和冷战之后做爱,甚至边吵边做:野兽一样纠缠着撕咬与吞噬。她越顺从,他越疑心重重,她越冷淡,他越是妒火中烧。他想装扮成一个暴君,内心却深感自己像一个乞丐。她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自私、狭隘和不堪一击。她的沉静像一种武器,在她面前,他洞察一切的能力早已失却了效力。
当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便成了全世界最善妒的人,没有之一。当一个人身处嫉妒,就会变得紧张、无序,充满敌意。妒忌使这个人的心,变成一潭死水,再变成一潭臭水,最后变成一潭毒水。这种毒,会慢慢渗入肌肤,侵入骨髓,消灭了柔情和蜜意,吞噬了灵魂与肉体。爱可以使一个人,变成一只温驯的绵羊,也可以变成一头嗜血的狮子。爱可以把一匹不羁的千里马,变成一只冥顽的大马蜂。没错,爱就有这样的能力。他嫉妒过别的男人,嫉妒过她的朋友,甚至嫉妒过他们的孩子。当他怀着猜忌与仇恨跟她做爱,当快感退去,无情的事实依然像退潮后的礁石凸现:即使床第之欢,也无法干掉他内心的魔鬼。天啊,这太令人厌倦和痛苦了。随着岁数增大,他觉得渐渐变得无欲、洁净,内心的依恋却在增强,一颗敏感善妒的心,依然栩栩如生,充满想象。他开始做一些怪事:悄悄跟踪她买菜、上街,与人聊天。潜意识里,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他一个劲地对自己说,赵金川啊赵金川,你就别丢脸了,想开一些吧。但是他做不到。他越是做不到,就越生自己的气,当然更不能不生她的气。随着岁数增大,他发现一件更要命的事:他已经做不动爱了,只余忌妒和仇恨。
这会儿她翻了个身,脸上浮现一种婴儿才有的笑意,蜻蜓点水一般,仿佛光线在湖面转瞬即逝。这种笑意他并不陌生,早年夜半醒来,他也曾见到过她脸上洋溢的,这种灵魂出窍一般的笑容。过去他并不清楚,她梦中微笑的原因,此刻他觉得自己约略觉是知情的了。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头脑格外灵活地思量,她是梦见了那个给她写信的人吗?她是梦见了她所珍爱的浪漫情意么?他觉得背脊骨那儿发冷,她的微笑像一滴硫酸,带着高度的灼热刺进他的心,在他的心底蒸腾起阵阵嘈杂鸟鸣,这个跟自己朝夕相处六十年的女人,是个存在于他经验之外的人,他从未真正了解她,从未深入她的灵魂,他觉出一种深刻的无力感,他任何时候的无力都没有这般剧烈。
他怀着某种愤怒和屈辱的心情,一刻不停地想,倘若那个写信的人跟她修成夫妻,多年以后,当他们不再有当初心跳的感觉,不再有激情和浪漫,几十年下来,是否也沦落到只剩伤害与折磨?在她的梦中,他赵金川又是怎样一个角色?她是否也曾带着微笑梦见过自己?倘若他把那些迟到的信件交给她,还会激起她心中尘封的波澜吗?尽管此刻,他想立即烧了它们,这并不难,一根火柴就办得到。他想爬到社姆山顶,把它们埋入土壤,随着泥土和枯叶腐烂直至地壳深处。他想将它们撕成碎片,扔进斤丝潭,看着它们化作水花消失在大气中。尽管那个写信的人,如今已不复存在,当他读着那个已不存在的人,写的那些发黄变脆信笺时,依然能够感受到那个可怜人,曾经如何地在爱的漫漫长夜中挣扎,那些蔷薇一般美好的情感,闪烁着紫罗兰一般凄美的色泽,多少年过去了,仿佛一棵树,冲破岁月的阴霾破土而出,令人惊讶地顽强地生长着。它作为回忆而存在,在消失时出现,在死亡时永恒,像一只蝴蝶标本钉在一堵雪白的墙上。
一阵浓重的烟雾从赵金川眼中升起,他意识到比起那个不幸的人,他是一个幸运儿,却没有好好珍惜,对于自以为到手的东西,人们总是不太珍惜,甚至不惜以糟蹋的方式去占有。此刻,那些信件像是对他的一种莫大的讥讽和嘲弄。大片的黑暗降落在黑暗之上,他听到火车呼啸着穿越南方的旷野,车轮与空气急速地摩擦发出一晃而过的声响,越来越多的风从脚下吹起,将他慢慢托举起来,像一片枯叶缓缓上升。他看到自己飘过天井缝隙长出的小草、村庄上空的屋瓦、结着露珠的哗哗作响的庄稼、生生不息的蟋蟀和蛙声,杂草丛生的池塘和东阳江一望无际的铁锈色的水面。他听到自己呼啸着,携带着所有的身外之物,发出金属一般的声音色穿越大气,朝着一个更为宽广的无限飞去。他望见了迷蒙中透出的亮光,犹如庙宇空心墙内透出的昏黄,又像大团乌云被阳光驱散后的景象,他看到自己的身边,飘浮着无数颜色复杂的结晶体,这些失败的、即将被遗忘的事物,发出炭火一般微弱而细小的光芒,闪闪烁烁,嘁嘁喳喳,莫衷一是,越来越密集,越来越亲密,将他裹挟而去,如同人世间永恒轮回的无尽悲哀。
那个春夏之交,我赶到上宅,在四十只灯泡的照射下,外公的模样吓了我一大跳,只见他腮帮瘪落,眼窝深陷,皮肤像是搁置已久的植物,外公对我伸出一只灰白的、布满老年斑的手,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外公,有什么心事你就说吧!”我握着外公的手,泪流满面地说。外公痛苦地望着我,抖动着嘴唇,看得出他有求于我,我把耳朵凑近外公,外公喃喃着,嘴巴里异常清晰地,喊出你的名字。
“小娥……”
外公一吐出你的名字,就闭上了眼,像死去一般,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外公第一次叫你的名字。我像一颗从外公嘴巴里发射的子弹,飞奔出屋,直射向天井。你坐在竹椅子上,手握一小捆淘米水浸过的麦穗,编着麦秆扇。
“外婆,外公叫你去呢!”我跑到你身边,努力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
你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双手一刻不停地编织着两条雪白的交叉长龙,像是跟这些田畈里捡来的麦桔秆,较着什么劲,我又复述了一遍。
“他叫我,我也不去,他太自私了,死都要死在我前面,好让我侍候他。”你头也不抬地说。
“快去吧,不要让他等!”我记挂着屋里的垂危之人,低声下气地央求着,担心外公要是真的一下子走了,我会悔恨一辈子。
“他头发墨黑,精神着呢!”你像一块顽石,纹丝不动,我围着你,转来转去,像热锅上的蚂蚁。
“求求你,快去吧,你就当做做好事吧!”热血蹿上了我的脑门。你的眼窝里像是有泪水在打着转,却没有掉下来。
“见不着你,他是不会死的啊!”我忽然气急败坏地吼道,吓得赶紧捂住嘴巴。
你的肩膀抖了一下,咧着嘴,像是迎面吹了一口兜头风,撑着腿,慢慢站起身,看得出你做出这个决定并不轻松,并且随时会改变主意。我快活得几乎要流出了眼泪,紧跟在你后面,差点踩脱你的鞋后跟。你进了屋,找出一件鸭蛋青罩衫,脱下身上的鹅蛋青飞快换上,就连扣那些密如繁星的纽扣,也没费多少工夫。然后,你换掉身上的黑色长裤,以另一条黑色长裤代替,你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冲着镜子,抓起一把缺了好几个齿的木梳,眯着眼,仔细地梳了梳头,又扯了扯衣角。
“外公外公!外婆看你来了!”我第一时间跑到床头,巴结地对外公喊。他眼睛一亮,对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异常敏捷地撑起身子,我将一个枕头塞到他背后。
“放心吧,你死不了的!我这个有心脏病的人,都还没死,你抢什么头功!”你进了屋,两眼红肿地说。他的目光落在你身上,仿佛尘埃落定,表情看上去深情而痛苦,他的嘴唇痉挛着,吐出了两个字:
“小娥……”
一听到他的呼唤,你像是被电流击到了一般,愣怔片刻,嘴巴一歪,眼泪落上衣襟。你快步上前,把他鸟爪一般的手,握在手中,哽咽着说:
“老头子,还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外公的喉咙口滚动着,像是吞着什么咽不完的东西。在那个特殊的时刻,我的外公用颤抖和眼泪,对你表达着眷恋与不舍。你们脸对着脸,手握着手,长久互相凝望着,像舞台上一见钟情的才子佳人,又像两个一点儿也不怕难为情的死对头。
“小娥……前阵子,我去了上蒋,讨信了一个叫桂绣的老太……”外公微弱的声音,像是来自天边,“桂绣说,你是上下三村第一人!……”我的外公说完这句话,合上了眼睛。
那天,阳光普照,和风骀荡,空气里孕育着春天的故事,赵金川支着拐棍,立在公路边。一辆辆汽车,从他身边驰过,尖厉的喇叭,使他神智昏沉,扬起的灰尘,模糊他的视线,他像鬼使神差一般,把双脚踏上了,一辆开往上蒋的汽车。窗外,树枝高举,风像小鸟拍打翅膀,钻入他的衣领,油菜花开得让人头晕目眩,泡桐树的花瓣,像嘟起的唇,挑逗心底欲望。他的身子随着汽车,经过一段并不舒适的旅行,到达目的地,拍拍身上的尘土,手中的拐杖啄木鸟似的,敲击着路面。他记起六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暮春,他戴着一顶深灰色礼帽,穿一件白色夏布长衫,来到这里。六十年过去了,多少认识的人,已经相继死去,他也从一个英俊后生,变得垂垂老矣,这个发现让他既忧伤又庆幸,并且忧伤大过庆幸,恍如一声叹息。
穿大街,过小弄,眼前出现一座老宅,院里有两株叶子依然绿得发亮的桂树。他记得那个蔷薇盛开的日子,他曾在那间通透的堂屋里,初次见到她,她垂着眼,一缕漏出脖颈的秀发,被微风吹起,仿佛初夏里的一朵合欢花。从对她投去第一眼起,他就手心渗汗,心跳异常,连嗅觉也变得甜蜜。她是那样的姣好,一本正经又带有点儿骄矜,令他呆若木鸡,三魂丢了两魄。他听到自己的基因不停地窃窃私语:没错,就是她,一个与众不同的妙人儿,不但有一具最适合旗袍的娇俏肉身,更有一颗天底下最善良的心,生孩子也是一把好手,如果能够和她交配,后代一定十分健康、高大和聪颖。那一刻,他忍不住痴想,若是能坐在她身边,看她描眉,看她梳辫,看她绣花,看她做鞋,该多好。若是能跟她生上一群孩子,养上一头猪、三只鸡或一只友善的狗或猫,该多好,当然喽,要是她不喜欢狗,那就不养,养不养猫也无所谓。那一刻,他决定与她生儿育女,养鸭喂鸡,共度一生,乐此不疲。那个场景,依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犹如一缕檀香,挥之不去。
他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转悠,搓着手掌,像一头又老又瞎的熊,挨个儿检视了一遍门窗,怏怏地踱出老宅,敲着拐杖,转过好几条小巷,走到一座摇摇欲坠的老屋前。敞开的门内,看得到藤架上爬着豆角,开着淡紫色的花,两只母鸡在豁了口的盆里吃食。他在乱七八糟的院子里,见到一位银发老太,埋着头,穿着灯珠,身旁搁着一张篾匾,滚动着数不清的玻璃珠。
他走进院子,问候了老太,老太以手挡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老太有一对失神的眼睛,皮肤像羊皮纸一样紧绷。
“听口音,你是北乡一带的吧!”老太表情柔和地问,她一边问,手里的活儿却并没歇,问话的当口几,又将一根细细的塑料绳,准确地穿进灯珠小孔,赵金川朝老太竖起大拇指。
“呵呵,这一手其实并不难,当年,我跟我的小伙伴,绣三天三夜的花,都不觉得累!”老太的脸上升起两朵红云。
这位看上去娇滴滴的老太,并没有埋怨他,打搅了自己的工作,她请赵金川坐在另一把椅子上,自我介绍她叫桂绣,老头子前几年过世,两个儿子都在杭州,一个做泥水,一个做木匠,眼下独自生活,跟一棵枇杷、两只母鸡、三只白鹅为伴,晚年生活还算得上称心。
“哦,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赵金川鼓起勇气,说明了来意。
“谁呀?”老太无动于衷地问,手里连着串进好几颗珠子。
“你……认得蒋小娥吗?”
“蒋……小……娥?哦,真是天晓得!你问的可是坤苏家的小女儿?”她停下瘦削的、手背长着不少斑点的手,浑浊的眼睛发着光,一而再再而三地,用略带兴奋的声调,连连发问:
“你问的,可是坤苏家的小女儿?可是坤苏家的小女儿吗?”
赵金川没料到,眼前这位老太的反应如此强烈,不由心中窃喜,看得出她对自己打听的人,相当熟稔,最重要的是对方连他是谁,从哪儿来也没问,这样她的评价就会比较客观。顺便说一句,这位桂绣老太说话时,爱用“真是天晓得”这句口头禅。
赵金川立即同意了,桂绣老太请他“喝杯茶”的建议,桂绣进了屋,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只冒着热气的玻璃杯,杯里飘着几片发黄的绿茶。她又捧出一个奶粉罐,用一把铁皮小勺,舀了一勺白糖,放进杯子搅动。她把杯子递给赵金川,然后靠在椅子上,瞅着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语调缓慢地说:
“你这位拐杖拄的老人家,尽管我并不十分清楚你的来路,但看上去,你不大像一个坏人……蒋小娥!小娥!坤苏家的小女儿!我怎么会不晓得?关于她,我可以同你说上三天三夜,真是天晓得!不过,我有个要求,你必须相信我说的每句话,否则我同你浪费时间,就太犯不着啦!”
赵金川立即点头,表示同意,并且态度谦和地,喝了口滚烫的糖茶水。接下来,桂绣老太就颇为爽快地,打开了话匣子。
“小娥啊,年轻的辰光,她长得多像样!瓜子脸蛋柳叶眉,朱唇皓齿丹凤眼,不论是走路,还是坐着,都好看得不得了,跟她在一起,女人变得像男人,男人变得像木头,不是慌慌张张,就是呆手呆脚,呵呵。她娘家,是腌火腿的,她阿爸姆妈,生了四个女儿,为生个儿子,小娥只有五岁时,她阿爸姆妈就把她,过继给了别人家。记得有个腊月,我跟姆妈去巍山卖线袜,下着雪,风吹在脸上,跟小刀一样,半路上,我们遇见了小娥,到今天我都记得那一幕:落雪天,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姑娘,套着一件空壳棉袄,挑着馄饨担,一瘸一拐地走在雪地里,脚上的冻疮都烂了,淌着血。我姆妈搂着小娥,哭了好一会儿,送了她一副线袜。我记得她还宽慰我姆妈,让我们不要把她的情况,告诉娘家的人。哦,坤苏家的四姑娘,是个多么要强的人儿啊,真是天晓得!”
桂绣提起袖子,擦了把眼睛,赵金川取出烟壳,颇为费力地点了一支烟。他吐了几口烟,用尽量婉转、谦卑的口吻,请桂绣介绍一下蒋小娥的第一次婚姻。桂绣老太眨巴着眼,降低声调,语气诡异道:
“你说的是那个雕花匠吧?哦,他死了,罪过哦,一个孤儿,死时还不到十九岁。那个雕花匠,跟小娥商量好,等手艺学出来,小蛾就逃出去,离开那个养娘,谁知他出门学手艺,却染上了天花,当天抬回,当天就咽了气,刚出生的儿子,命也没保牢……小娥命大,活下来,这个五岁出门的可怜人,终于回了娘家……”桂绣老太擤了一把鼻涕,抹在凳脚上,拎起竹壳热水瓶,往赵金川的杯子里,添了一些热水。
“回娘家后,上门给小娥提亲说媒的,都快把她家门槛踏破了。诸暨有个人家,姓陈,开南货店的,有三间大屋,媒人对小娥姆妈说,小娥进了家门,就是老板娘了,吃吃睡睡嬉嬉,生两个儿子就够了。小娥姆妈说:诸暨太远了,嫁到那里,我这个囡白生了。李宅有户人家,在城里开登峰银行,一个独子在杭州读书,条件十分好,一般人求都求不到。媒人带着聘礼上门来,小娥阿爸说,我有四个女儿,财主的人家,我嫁不起。对方说,我们不要你们嫁。小娥阿爸又说,不要我们嫁也不行。又把人家回报了。原来,小娥阿爸派人一调查,那户人家的爷爷,有过两房姨太太,这种人家,门风不好,小娥阿爸怎肯同他们结亲呢?郭宅有户人家,三哥弟,有十三间头,食的是油,穿的是绸,老大开酱酒铺,老二开绸坊,老三在上海律师行里做事,老大老二已经婚配,只有老三未娶妻。媒人上门说,现在世道乱,官司多,做律师最赚铜钿了。小娥阿爸又说,律师这种行当,只认钱,不认人,今朝跟这个打,明朝跟那个打,哪天六亲不认,跟自己老婆打,也说不定的。这门亲事就又泡了汤。哎,小娥的阿爸姆妈,很会挑的呢。不过话说回来,那些财主人家,新中国成立之后,都吃了花生米,小娥没嫁给那种人家,也是没有错的哩!”
桂绣话锋忽然一转:
“你晓得后来发生什么事?麦熟了,小娥好心好意替养娘去割麦,谁知她那个养娘,赌博输了钱,叫了两个流氓,把小娥从田畈抢走,卖给巍山一个老头,这事我记得这么灵清,是因为小娥回去割麦前一天,我还让她给我剪过披肩发。小娥阿爸告了官,这桩案子,轰动八方四邻,我们这里八十岁以上的,没一个不晓得的。”
“能不能谈谈书记官?”话一出口,赵金川就红了脸。
“嗯,那个秋天,全上蒋的人都晓得,有个年轻人被小娥迷住了,他就是替小娥打赢官司的书记官!”桂绣老太并没发现他的变化,语调轻快地说。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赵金川明知故问。
桂绣老太没有吱声,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露着残缺的门牙,看上去特别天真。
“哎呀呀,貌似潘安啊,跟小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还亲自跑来上蒋提亲呢……”
“提亲?”赵金川冷冰冰地重复。
“可不是吗,连个媒人都没请,独个儿骑着马,带着聘礼登门拜访,向小娥爹娘挑明心意,这种事在我们这儿,可是新鲜事哩!”桂绣抬起头,毫不回避地直视着赵金川,双眼放光,脸上显出一种跟年龄极不相称的羞涩。赵金川想起多年前,在沪上酒吧听说过的故事,胸口不由得一阵绞痛。
“可惜啊,小娥爷娘婉拒了那位功臣,送了他一只小娥亲手制作的火腿。唉,那个书记官,不死心,一趟趟跑到上蒋来,有时小娥进城了,就追到城里。有次下大雨,他突然出现在小娥家门口,全身哆嗦,像是打着摆子,我对这事记得这么清,因为正跟小娥在灯下绣着帷幔。”说到这儿,桂绣老太太伸出青筋暴凸的手,抚着胸口,像是要把气喘得平稳一些。
“她喜欢书记官吗?”赵金川瓮声瓮气地,提了一个尖锐问题。
“这种事很难回答,也很难统计,跟穿灯珠不是一回事,呵呵……”桂绣老太笑了起来,喉咙口发出咯咯声,赵金川困窘得不行,干咳几声。
“嗯,我猜他们一定是好上了,否则也不可能私奔啊!”桂绣的笑声戛然而止,神采奕奕地说。
“他们这是准备上哪儿?”赵金川哑着嗓子问。
“这我可不知道,小娥大姐说,他们原本约好在雅溪碰头,小娥大姐被书记官的诚意打动,帮助妹妹实施了逃跑计划:打点行装,把私房钱塞进包裹,逃过爹娘的监视,把妹妹送到约会地点,可是,哎呀,书记官不晓得出什么事了,关键时刻失去音讯!小娥的大姐是这样对我说的,‘天哪,我把她送到了雅溪边,真是该死,那个人,真是该死!’小娥的三阿姐,是个特别会挑嘴弄舌的人,说小娥是‘克死老公儿子的丧门星’‘私奔的浪货’,小娥姆妈也觉得这事败门风,‘啊——不,不,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们家!’整个冬天,小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着阿爸学做火腿,这种生活,女人家通常吃不消,她却做得十分投入。脖子围一块格子围巾,辫子盘在头上,袖子一直卷到臂弯,穿了件不知哪位姐姐穿旧的红色薄线衫,虽是数九寒冬,脸上的汗一道道往下流,线衫贴在身上,凡是见过她干活的人,都会用“玩命”“入魔窟”这样的话评价她。小娥第二年嫁给了一个裁缝,那个男人若是晓得她的身世,应该更加疼爱她才对呢,世上哪个女子,比得上小娥啊!……”桂绣老太靠着绵长记忆,用微弱沙哑的声调说到这里,长嘘一口气,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赵金川,没再往下说。赵金川跟桂绣匆匆道了别,迈出了院子,仰起头,刺目的阳光朝他射来,在他的脸上烫出两行温热的液体。
床被抬到门外,草席、垫被和旧衣服,被卷成一包,搁置在露天。堂屋里,挂着五颜六色的被面,把屋子隔成了两间。门口,支着一面竹篾编制的灵棚,棚前搁着一张四方桌,桌沿围一圈白布,桌上插着蜡烛,摆着一幅炭笔像,香炉内,点着三炷高香。赵金川全身蒙着一块白布,看上去像一个神秘人物,脚后点着一盏微弱的油灯。到了第三天,他被穿戴整齐,裹进一床崭新的大红色绸缎被子,被抬进了一口大家伙。那口大家伙前端,题着一个红底黑字:梦。塞满口饭时,众人放声哭起来,送葬的队伍穿过村庄,走上弯的田畈,经过荷塘,来到坐南朝北的山丘。四周有几株新栽的松竹,中间有一个挖好的坑,炸开的鞭炮和二踢脚,挟着红黄色的碎屑,飘入不远处的荷塘。黄昏时分,当围聚的人们潮水般退去,你关上门,用一把他留给你的钥匙,打开了床前桌的抽屉。你在散发着冰片气息的抽屉深处,看到一本退休证,退休证里,夹着五张十斤的全国粮票。你发现一杆深褐色的、摸上去又凉又光滑的尺,雾气顿时蒙上了你的眼睛,他曾执着这杆木尺,教你认字。你发现一只长方形木匣,抽去木匣盖,你惊讶的目光落在一只绿丝线编织的蝴蝶上,底下是几封叠成交叉十字的毛边纸信件。你满腹狐疑的目光,被压在底部的一张发黄相片吸引住了,这是一张合影,三男一女,前排是个瘦男人,头秃得挺像样,眉头紧锁,像是有个枪口正对着他。秃头身边是一位发髻高耸、面容姣好的女人,她身上的旗袍闪闪发亮。他们的身后,站着两位年轻男子,左边那位头发一丝不苟,眼神透着一丝不安。你磁铁一样的目光,被他身边那位穿军装的男人吸引住了,他的头顶上方有一盏电灯,电灯上有个裙边似的灯罩。他在照片深处,凝望着你,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是你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连着吹了好几天的风,没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似乎是为了配合天气,你变得沉默而专注,像一只即将吐丝的蚕。你可以连续好几个钟头,穿着大衣,躺在厢廊里的那张老式眠交竹椅上,像一个默片中的人物,盯着天井上方一小爿万变不离其宗的风景,干燥的穿堂风,沿着台阶往上灌,不时惊动你头顶的黑色帽缨。
你还是习惯住在老屋,逢着精神好一些,你会动手擦拭桌椅板凳,拿起扫帚,将尘土和碎屑扫进畚箕,爬上蛛网交织的阁楼,东翻西找,把一些旧衣服带下楼,晒一晒。早锻炼依然是你的必修课,因为衣服穿得过多,动作稍显迟缓,运动完毕,你穿着那件妈妈送给你的很有风度的黑色呢子大衣,围着驼色羊毛围巾,在下巴颏儿打着个很大的结,像一只古老的摆动的钟,朝集市慢慢走去,嘴里呼出的雾气,从大衣肩膀飘向身后。你不像别的老人那样,支着拐棍或捧个火笼,你的手心里,攥着两团棉花,因为攥得太紧,看上去像是握着拳头,似乎随时准备跟谁干一仗。
你在集市买一碗豆腐花,或一个不太热的包子,若是没有胃口,就干脆饿一餐。六经堂成了老年协会,每个房间都派了新用场:活动室、康复室、娱乐室、棋牌室。一堵朝阳的、刚刚粉刷过的墙壁下,几位刚从麻将桌上撤下来的老头,沿墙根蹲成一溜,像一群晒太阳的麻雀。你保持着一贯风度,手握棉花,从他们面前走过,顺便听一些保健小常识。
“每天摇头晃脑,中风便秘不找!”
“多拍巴掌,益智健脑。多吃番薯,肠道便好。”
“解手时,咬紧后槽牙,固齿生津利大脑。”
“双肩上提,慢慢放松,一提一松,生命快乐。”
除了听听新闻,看看电视,你的主要娱乐项目,就是跟患有帕金森症的香娟奶奶,玩跌铜板的游戏,你弯腰的水平,比香娟奶奶要高。不犯哮喘时,你比任何人都健谈,你们提到年轻时,看过的某本戏文,偶尔也提到一些名字,尽管你们所熟悉的人,已经越变越少。当你们玩到一轮淡金色的月亮,在荷塘里,映成了两个时,就各自回家。
床桌上,搁着一面相框,里面有个炭笔描画的人物,僵硬地冲你微笑着,墨黑的头路一丝不苟,胸前的扣子扣得一颗不剩,你拿起一块抽了线的纱布,缓缓拭去镜上的浮尘,盯着他,像是要把里面那个人,从镜框里面叫出来。
“老头子,我的左眼皮,这几天老是跳,不晓得有啥个好事体……”你自言自语道,“你好我好,喀喀,还用问,当然好了,每天吃吃嬉嬉,马坦小翠翔儿,矮脚大口塌鼻,经常给我铜钿,包子啊馄饨啊,我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同神仙一样的。不像香娟,她都这么老了,还要自己种菜、劈柴、生炉子,连斧头她都快拎不起了呢,哎,哪个叫她没有后代呢……我现在终于解放喽,不用再听你的骂声,也不用再挨你的老节棍了,老实说,当初我没被你气死,就算阿弥陀佛了……”
你暗自窃笑了一阵,冲画像上的人,赌气似的噘了噘嘴,那个人并不作声,只是一味含情脉脉望着你。你摸了摸耳朵上的金耳环,这是你七十岁生日那年,画像上那个人,用存在乡邮局的退休金的利息,为你兑换的礼物。
“……老头子,还记得结婚那晚说过的话吗?你说这生世最大的福气,就是讨了一个好老婆,你这个货,每次一挨上我,真是贪呢,呸……”你骂了一声,觉得面孔有些发烫,“哎,活着时,你老想同我困一头,可为啥又老是同我做冤家?也许,你觉得斗斗嘴、赌赌气,也是一种乐趣吧,喀喀,道理也是有的呢,现在我一个人了,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了,还真是有点不习惯呢……喀喀,你还记得被我掴耳光的事么?我掴你耳光,你都没还手,咽气时,还对着我看,一直看到眼睛闭上……唉,老头子,我自然知道,你是中意我的哦……”你心绪平静地感叹着。
天,慢慢暗下来,穿堂风把麻布帐上的铁钩,吹得东摇西晃,屋外传来呜呜呜、呼呼呼、哗哗哗和啪啪啪的声息。你打开门,对着黑漆漆的天井,张望了一遍,自从一个人生活以来,你变得十分小心。不久前,廿四间的牛腿,又少了两只,那个做贼佬因为慌张,掰断了一条羚羊腿,那条羊腿还待在梁柱上。你检查了一遍插销,把一根失去光泽的木棍,支在门背后。你回到床前,拉了下床头灯,灯没亮,灯泡坏了好多天了。你在抽屉里摸索了一阵,没找到蜡烛,好在对周围环境,你已了然于心。你在床沿坐下,脱了鞋,从枕头下抽出一叠折成三角形的餐巾纸,抽出最上面两张,取下嘴里的假牙,用餐巾纸包好,仔细搁在枕下。
做完这些,你和衣靠在床头,喘了一会儿气,然后用慢动作,摘下围巾,脱去衣服,只剩一身粉红色儿童棉毛衫裤。每脱一件衣服,你会把那件衣服,抖一下,摊开来,用手掌将它抚平、折好,搁在枕边。忽然,你瞪圆了深黑色的眼珠,冷静地观察四周,拎起叠好的大衣,猛地掷向脚后跟,赶走布帐外一只老鼠,你咳了起来,脸色渐渐变得红润。风呼呼地吹着,像遥远的牧羊人,吹着号角,你嘴里抿着冰糖,再次检查了一遍衣物,看它们是否仍然老实待在原处,掖了一遍蚊帐四角,探手摸了摸腹部,你的钱包平安无事。做完这些,你仰起虚脱的脸,掏出喷雾器,拔掉瓶盖,闭上眼,张开嘴,摁了两下。
四周不再有什么动静,你躺在床上,收听着风吹过廿四间发出的各种声响,收听着风吹过田野里那些挡风的、里面栽着蔬菜的塑料薄膜发出的声响,收听着像是狂风和暴雨、沙砾和尘土,狠狠摔打在四面八方屋檐上发出的声响。不知何时,麻布帐像船帆似的鼓起来,骚动着、起伏着,涌起一道道波纹,你的眠床浮了起来,仿佛汪洋中的一只船。
“呀,娘子……”一阵清风吹过脸颊,屋中间的电线抖动着。是什么人在呼唤?你从被褥中直接坐起,屋中央,升起一大团白雾,飘浮不定的雾气中,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脚下哧哧冒烟。你以为自己在做梦,掐了一把大腿。你看到那个人,肩膀潇洒地一抖,亮出一身长衫,像陀螺一样转动起来,旋毕,停下,对你缓缓转过身。你坐在布帐内,两手按住胸口,拼命眨着眼。
“呵呵,娘子,你可认出我是哪一个?”在尚未消散的雾气中,那个总算转过来的人,头戴礼帽,手执一柄折扇,彬彬有礼地,对你作了一个揖,用舞台腔不急不慢地问。
“……金川!你、你怎么越活越年轻了?”你捂着嘴,嗓音嘶哑。
“哪个让你老是梦到我年轻时的相貌呢……”他微笑着,脸刮得干干净净,面孔像被电灯泡照着,闪闪发亮,他取下帽子,一捋黑发。你来不及把麻布帐子撩开,扑了过去,直接掉在地上,他趋步上前,满怀疼爱地扶起你。
“娘子,我担心你终日独守空房,只怕是要闷出病来,看今夜明月皎洁,特插翅前来探访,娘子呀娘子,你、你让我想得好苦呀……”他对着你娓娓道来,眼中满是你熟悉的深情。
你鱼似的张着嘴,终于破涕为笑,你发觉自己也像陀螺一样转起来,越转越快,等到停下来,身上的粉色儿童棉毛衫裤不见了,变成一袭花旦的扮相,蓄着披肩发,梳着头髻,点着口红,抹着胭脂,宛如一位出嫁的新娘。他目露欣喜地牵着你的手,你们面对着面,手拉着手,在原地兜了个圆圈。
他(望穿双眼地):“呀——娘子!”
你(不好意思地):“呀——相公!”
他(欣喜若狂地):“呀——娘子!”
你(喜极而泣地):“呀——相公!”
你们含着泪,拉着手,嘴里不停地呼唤着对方,像一只老鸟,呼唤另一只,彼此呼应了七八个回合。忽然,一阵纯正悦耳的越剧调门,从无法分辨的雾里荡起,风一样回旋往复着。于是,你听到自己唱了起来:
(唱)昨夜喜鹊绕梁下,
一刻不停叫喳喳。
今朝忽见冤家面,
勿知你是鬼是仙还是人?
他含情脉脉地望着你,也张嘴就来,沙哑的嗓音,听上去像秋雨,一阵又一阵。
(唱)我勿是鬼来勿是仙,
正是你相公赵金川。
娘子你一日三回将我念,
可知我心似你心心相印……
他张开了宽大的衣袖,把你拥入怀里,提起袖子,为你拭泪。他扶你到床边坐下,唰的一声,打开了折扇,弓着背,对着窗户,像扇煤炉那样扇了几下。少顷,屋里响起了各种细碎声息,像梦里呜咽的小河,像月光朗照下的田野。窗户口,冒出更多的白雾,像是被人牵着似的,持续不断地飘进来,四周如同蓬莱仙境,伴随着阵阵荷香。
窗口飘进了一朵朵粉红色的荷花,花瓣尖颜色较浅,稍稍带点儿白,每朵花的黄花蕊上方,都坐着一个眉开眼笑的小男孩,头上,笼着一轮淡金色光环,不一会儿,满屋荷影游动,跟走马灯似的,拥挤在八仙桌旁,摇曳生姿。第一朵荷花,开始没有任何遮拦地,飘到你跟前,你这才看清楚,那个襁褓里的婴儿,嘴角挂一滴洁白乳汁,乐呵呵地,小拳头塞在嘴里,胖手腕上拴一根红绳,绳上挂着一只小金锁。
你(使劲擦了一下眼睛,惊喜地喊):“——牛坦!……”
阵阵白雾中,第二朵荷花,摇摇摆摆来到你跟前,花蕊中的小孩,套一件很大的花夹袄,下巴有个小窝窝,平举着的小手心上,托一只红嘴绿毛小鸟,那只小鸟,冲你喳喳叫了两声,跟你打着招呼。
你(激动地扑了上去):“——阿惠!……”
第三朵荷花,充满秩序地朝你冲过来,因为场地太窄,它跟前面两朵荷花,像碰碰车似的,碰了几下,随着惯性晃晃悠悠,来到你跟前。荷花蕊里的小男孩,年纪最小,穿得也最风凉,眼睛比星星还亮。坐在你身边的男人,搂紧了你的肩胛骨,像是担心你过于激动,腾空而起。你用颤抖的手,抹去泪水,看到那个小男孩的脸上和裸露在兜肚外的白皮肤上,还留有几粒红肿的、尚未出完的水痘。
泪水早已湿透你的面颊,你(热泪盈眶地脱口而出):“——小弟!……”
屋里飘起十里荷香,孩子们环绕着你,坐在巨大的荷花瓣中,咯咯地欢笑着,忽而上下旋转,忽而左右旋转,这些眉清目秀、乳臭未干的孩子们,有的嬉笑着,扯扯你的衣角,有的调皮地冲你眨着眼睛,有的朝你挥动莲藕似的胖胳膊,像清晨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活蹦乱跳,又像无数尾灵动的红鲤鱼,在水中遨游。他们时而转成一个圆圈,时而排成一个莲花阵,从喉咙里发出阵阵百灵鸟般的歌声,点亮了黑夜与大地。
母亲母亲,亲爱的母亲!
你是我们生命的源泉,
你是我们永恒的依恋,
今夜我们匍匐你的足下,
听候你的召唤你的引领!
…………
这些肢体柔软、富有弹性的小东西,坐在几乎连成一片的荷花阵营里,红红的小嘴巴,一张一合,稚气的黑眼珠,朝你射出一束束光芒,迷人的歌声伴随泉水一样洒进屋里的月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盛大,仿佛整个世界都充满这样的声音。你浑身打战,像是被一种尖锐的欢乐贯穿全身。孩子们继续歌唱:
清泉自心底奔涌,
树叶在静静聆听,
万物正持续生长,
昙花雨缤纷落下。
大地上的万物啊,
宇宙间的神灵啊,
今夜我们匍匐在母亲脚下,
听候她的召唤她的引领!
母亲母亲,非凡的母亲!
最柔美的才是最坚硬的!
你是我们生命之盐,
你是我们灵魂之船。
你像菩提树昂然挺立,
你像杨柳水点化众生。
母亲母亲,亲爱的母亲!
你要好好活在人间,
我们在下一个轮回
再相逢!再重逢!再相逢!
…………
孩子们天籁似的歌声,一阵紧似一阵,在你的身前身后流淌,宛如春天的激流,解冻的冰川,从四面八方汇拢。莲花朵朵盛开,夹杂着浮萍和湖水的气息,渐渐地,这些声音不像是孩子们发出来的,而是廿四间世世代代的浮尘发出来的,又像是田野中的庄稼们齐声发出来的,那种富有力度的阔大潮湿的共鸣,像春风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游走,像教堂尖顶扑棱棱起飞的鸽群,像千年古刹上空回旋的钟磬,像麦子从土里抽穗,翠竹在大地拔节,像火焰在燃烧,海浪在翻滚。你如炬的双目里,流露着深秋的湖面才有的光芒,容光焕发,如同风中灯盏,又仿佛一只即将羽化的蛾,抖擞透明的翅膀,即将飞向一片澄明之境。
他挥挥扇子,孩子们跳出荷花盘,齐刷刷地转身、挺胸,噼里啪啦地,甩动着光脚丫子,在你面前排成队列,荷花盘像一个个粉红色的肥皂泡,相继碎裂,化作一小摊水。他张开双臂,孩子们心领神会地,一个接一个蹦到他的身上,他双手抱着小弟和牛坦,阿惠骑在他的脖颈上。浓雾再次弥漫,一片巨大的黑暗在他们的身后开启,他迎着你,做了一个抱拳的动作,注视着你,面孔黑似矿井,目光胜过千言万语。
你看到他们一伙四人,在一片几乎难以睁眼的光芒中,慢慢飘浮起来,像是坐在一片清凉的菩提叶上,他身上的小精灵们,有的两手撑着他的脖颈蹦跳,有的冲你打着飞吻,有的朝你挥着手臂,他们的目光,聚光灯一样集中在你的身上,把你的周身,映衬得宛如一尊琉璃观音。他开始无声地朝后滑动,长衫由于风的掀动,发出哗哗之声,像微风掠过江面,穿过树林,他以一种比鹭鸟滑行还要轻柔的姿势,瞬间融入黑夜,渐渐暗下去的屋里,只余袅袅童音。
天边露出一缕鱼肚白,晨曦像发亮的鸟群从窗外扑进。你睁开眼,觉得浑身困倦,太阳穴那儿跳得厉害。你惊讶地发现,枕头像是被水淋到过一般,床前的地面,也是湿漉漉一片。是昨夜下过枕头雨吗?还是雨水漏进屋子?你倚在床头,呆呆地想。
天阴沉沉的,田埂上湿漉漉的,桑叶像摊开的手掌,豌豆花趴在地里,瞪着好奇的紫眼睛,你像一块黑色补丁,被一根无形的棉纱线牵引着,朝田埂慢慢走去。
你觉得体力最近开始下降,胃口不如以前,眼睛也不好使了,像一台运转得越来越笨重的机器。那是谁家升起的炊烟?你停下脚步,眯着眼,做出屏息静听的模样,那是一些外来户,用芦席在村外搭成的窝棚里,烧着小缸灶,青的烟,白的气,铺在阴沉沉的天空里。你穿过杂草丛生的小路,绕过甘蔗地和桃林,来到一爿荷塘旁边,水面是酽酽的绿色,新长出的嫩叶,几乎将池塘填满。你抬起头,打量着不远处的一座新坟,它坐南朝北,跟廿四间遥遥相对,碑上的红漆似乎还未干。
“老头子,你可真会挑风水呢。”你立在塘边,低低赞叹着。一丝仿佛偶尔吹来的风,掠过池面,鱼儿从水里面跃起,天边,一道闪电猛地照亮池塘,像舞台上的聚光灯,紧接着是一阵闷雷,几滴落上脖颈的雨,让你打了一个寒噤。你凝望着,像是倾听着什么,风摇晃你的肩胛,像摇晃一扇旧门板。这风这雷这鱼儿,莫非就是梦里时常听到的召唤吗?
风开始摇晃你的肩胛,像摇晃一扇旧门板,几滴雨飘到你的头发上。你困难地蹲下,捡了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塞进口袋,又捡了两块稍大的石头,握在手里,攥在手里,转过脖颈,朝村庄投去梦游般的一瞥,想也没想,一脚跨进了池塘。
银针般的雨丝,扎在你的脸上,泛起厚重的泥腥味,脚下的淤泥使你打了一个趔趄,池水浸透小腿、膝盖,你的表情介于沉重和轻快之间。雨水从毫无遮拦的空中落下,砸在水面上,发出低沉急促的问候,沉默的鱼儿争相跃起,你看到遥远的水面,升起一朵大荷花。
“我来了,金川,等等我。”你温柔地喃喃着,边走双手边不停地做着伸展运动,仿佛只要一门心思往前走,便是一生所求。
倘若人们换个视角从空中俯瞰,透过滂沱大雨,水天之际有个隐约移动的小黑点,像一尾跟雨水搏击的蝌蚪,又像一枚被风不慎刮到水里的浮标。这一景象,被正在地里替一小垄田縢豆除虫的农,及时捕获,他顾不得卸下背后的农药箱,带着刺鼻的农药味,几步跳进池塘,游向湖中心,在鱼虾们惊慌的神色中,终于擒获了那个毫无反抗能力的黑色浮标。
每年,你都来杭州住一段日子。每次用餐,都是一场热血沸腾的拉锯战,从看见端向你的饭碗起,你轻则推托抱怨,重则挥胳膊跺脚,因为碗里装的永远太多了。你苦着脸,朝手里的食物,投去忧愁的一瞥,一手托钵,一手举筷,将碗边儿敲得叮当响:
“给我弄点出去吧,我没吃过,干净的!”见无人应答,你摇晃着,从桌边起立,托着钵儿,夹着一筷子饭菜,绷着脸,朝某人直挺挺走去,这一场景和必然导致的一阵推拉抢夺,让人无法继续保持冷静,至于那个服侍你的可怜人,是否已在进餐前便被倒了胃口,你从来不管。在一番揪心的你争我夺的例行步骤之后,你安心开吃,饭饱后,满意地咂着嘴:
“住马坦家时,我不肯吃饭,你舅妈只好追着我吃,呵呵,我的媳妇当真好……”
你的健忘和多疑,也令人疲惫不堪,平均每隔一小时,你就会想起,什么东西不见了,开始东找西寻。那些东西,通常是一双袜子、一件缝着两只口袋的小布衫、一只因为换了一条裤子,不知遗落何方的安全别针。所有这些私人物品中,让人忐忑不安频率最高的,是一只鼓鼓囊囊的黑钱包。床下和书架缝隙间,不断地出现过这只神秘黑钱包的仙踪,不幸的是,它的主人从未记住它的确切藏身处。你在打探了家里所有可能经过的人员后,慎重地盯着长脖,将你的宝贝放进大衣柜的底层抽屉,不到半个小时,你回到抽屉边,吃力地侧着身,手臂几乎被抽屉敞开的大嘴吞没,好似罗马那尊吞噬撒谎者上臂的古神像之复活版——你想将钱包塞到抽屉最深处,但因用力过猛,那个小东西挤过抽屉之间的狭窄通道,瞬间脱离了你那只盲目而颤抖的手,在柜底发出一声闷响,宣告最终归宿。你的这一努力,让抽屉的内部秩序如遭狂风,为开辟一条朝纵深挺进的道路,你在光线如丛林般晦暗的衣橱里,搜寻着、喘息着、哆嗦着,冒着冷汗与热汗,那条执着的护宝之臂,将一切阻挡之物扫荡向两边。出于悲愤和怜悯,长脖不愿再替你保管黑钱包,并宣布将它趋逐出房间。你只好把你那只鼓鼓囊囊的宝贝,藏在贴身内衣口袋里,随身携带。
你从不节食,身材一直苗条,有一张富有弹性的脸,除了左耳稍稍有点不好使,一切正常。你喜欢修改妈妈送给你的衣服,尤其热爱在腰身上做手脚:收紧几寸,紧匝匝地,凸显你那玲珑的好腰身,对标准的老年人造型,你向来深恶痛绝。
在上班或出门前,我们会替你备好午餐:一碗绿豆汤、一个面包或一碗白木耳、几块麻酥糖,对食物你从不挑剔。长脖会为你留下一些精神食粮,供你消遣解闷:《世界时装之苑》《毕加索线描》《高更画册》,这些色彩丰富的读物,你来者不拒。你架着老花镜,郑重地把书平放在膝盖,低着头,神情专注地一页页审阅,似乎为了不使印书之人伤心,你看得很慢,翻得也很慢,有时还眯着眼,把书颠过来,倒过去地看。我下班回家,你挥着一本《时尚》杂志,像是碰见什么激动人心的事。封面上,有一位身穿比基尼的金发女郎,全身只有三块巴掌大的小花布,斜躺在沙滩上,嘴唇像搽了猪油,嘴里含着一颗樱桃。
“穿得这么少,不怕冻伤风吗?”你忧心忡忡道,“这么大一颗樱桃,她不会噎着吗?”
一次,我回到家,见你神情抑郁地打量着窗外,望着工地上农民工忙碌的身影,长吁短叹:
“哎,要是再年轻几岁,这些拌泥浆、递砖头、筛沙子的小工,我哪一样不好做?可惜啊,现在都给人家做去了!”你痛心疾首道。
大多数时候,你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我们下班或放学,才是你的放风时间。你总是关切地询问第一个回家的人:肚饥?捧出一堆麻酥糖八宝粥绿豆糕薄荷糖香蕉麦片,往那个人的怀里塞。然后,你带上喷雾剂、一张长脖为你特制的名片,上面写着家庭地址和电话,笑嘻嘻地挥了挥麦秆扇。
你腰杆笔挺地站在晚风中,黑绸裤沙沙作响,蓝得发亮的短袖衫像一面反光镜,老远就能被你所搜索的目标发现,用凝视大海或平原一般的目光,含情脉脉地捕捉和护送着来往之人。自打你一来,附近的老太太,就像从地里长出来似的,越来越多,黄昏时,齐聚在花坛边,听你做报告。你坐在老太太们中间,你的沙喉咙,十里地外也听得到。
“我长寿的法宝,就是做好事……好事做多了,别人家开心,自己也开心,一开心,身体还有不好的?”这句开场白,你常神气十足地挂嘴边。
“平时多做积德事,后代子孙也会好……”你乐滋滋的声音,向来愉快而亲切。
“李奶奶,做人一定要知足,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不求金玉重重贵,但愿儿孙个个贤……”
“王阿婆,你家媳妇是有点邋遢,不过我们自己就没缺点吗?”
那次,你回到家,脸上发着光,仿佛所有人都向你献殷勤。
“刚才我在花坛边,碰上一个老头儿,手戴一串绿佛珠,头戴一顶绿军帽,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他远远地冲我眨巴小眼睛,我没理睬他,他拄着拐杖,一直走到我身边,问我是哪里人,几岁了?有几个儿女。那个老骨头,问东问西的,他说我很像他年轻时,喜欢过的一个人,呵呵呵!……”
我被你这位年近九十,依然保有浪漫情绪的老太太打动了,两只手一并,打趣道:
“哦,要不要我这个观音大士来做媒,把你们配成鸳鸯一对?”
“呸!就算皇帝老子,我都不要!”你娇嗔地,冲我一撇没牙的嘴,“我服侍你阿公一生一世,吃的苦还不够吗?我犯得着吗?”
你常常没事找事地,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打量我和长脖光溜溜的额。
“我们年轻的辰光,女人家都时兴剪披肩发、梳头髻,哪像你们这样,额角头光秃秃,同老太婆一样!”
你见我们没动静,紧接着,开始惊讶地发问:
“披肩发晓得吗?啊,连披发你们都不晓得?啧啧啧,真是木头西施哎……”你一边感叹着,一边神情专注地仰着脸,抬起胳膊,叉开小拇指,用小指甲盖在我的额头上,浅浅地刻了一溜,两边圆、中间略长的弯弧。
“喏,就是把头发,薄薄剪一小溜边儿。”你温暖的呼吸,飘在我脸上。
“你们真不晓得,阿婆的披肩发剪得有多好!当年我把那些姑娘嫂,弄得多像样!被我剪过披肩发的姑娘嫂,啧啧啧!同天仙一样!”你的描述,通常地十分诱人。
我们若是依然不动声色,你就会继续说下去:
“我剪披肩发的名气,传开去,上下三村姑娘嫂,统统都来找我剪,哎呀呀,真是讨厌死了!每天我自己生活都做不完,做鞋啊绣花啊腌火腿啊,我都忙不过来,我哪里有空呢!那些死要好看的妖货们,就眼巴巴地等我,等我忙完了,好给她们剪。哎呀呀,我多会弄头发呀,剪披肩发、梳头髻,剪西洋、游泳头,没有一样弄不来的……”说到这儿,啪的一声,拍一下我们的肩,脖子一梗,下巴骄傲地,朝上一抬。
如果我们打定主意,不让你弄:不让你剪披肩发、梳头髻、编辫子,你就开始挑三拣四。
“瞧瞧你们,脸上油光光的,我们年轻的辰光,用鸭子粉一搽,一点都不油!”
或者,拣出衣服堆里面,某人一只胸罩,一个劲地抖动着手腕:
“——噫嘻!还要戴这种东西!我们那辰光,奶奶都是时兴小小的,豆苗一样,就两粒!我们还用布条,把胸脯束起来哩!哪像你们这个样子啊,还要故意把奶奶弄大,噫嘻,真是死排场!”话音刚落,你的手臂像鱼叉似的,朝某人的胸部袭去,令那个人花容失色。
为了不再让你发表不良议论,尤其不让你再有不雅举动,长脖顺从地让你剪披肩发。你胜利地笑了,找来一块塑料布,围在长脖肩上,手里捏着剪刀,兴奋地转来转去,你工作的时候,一声不吭,嘴巴抿成一条线。有次,你把长脖一条牛仔裤上的洞洞,织补了起来。长脖穿着那条裤子去参加活动时,才发现膝盖上的补丁,回家冲你发脾气。
“阿婆的手艺,可能没从前好了,不过呢,你倒自己看看,是不是好看多啦?”你打量着劳动成果,谦虚地说着,得意地笑了,你笑起来时,眼角和眼睛下面,散发出许多弯弯的小沟壑,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得出你的高兴发自肺腑。
长脖一把扯掉了塑料布,跑到镜子前,镜子里的她,额前垂着一帘埃及艳后一般的刘海,显得神秘而童真。老实说,尽管你剪的披肩发不难看,可当时并不流行,所以每天出门前,长脖都要用发胶,把头发往两边一抹,你剪的披肩发,就看不到啦。
你有一副江湖郎中镶配的假牙,除了睡觉,很少摘下来。随着岁数增大,你口腔里的牙,越来越少,那副假牙也松垮起来。那次我带着你,坐着三轮车来到口腔医院镶复科,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为你检查、拍片之后,建议你拔牙,重新镶一副新牙,然而你的年龄让他犹豫不决。你睁着眼,放松地躺在手术床上,伸展着四肢。
“小伙子,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怕,不怕死,不怕鬼,不怕贼,不怕痒,你就动手吧!”你朗声说道。
你望着犹豫不决的白大褂,一个鲤鱼打挺,突然坐起,展开宽大的粉红色手掌,冲着那位帅哥的肩膀,猛击一掌,几乎将手术盒打翻在地,把白大褂打入墙壁,你的手上功夫向来不赖。
“年轻人,胆子大一点嘛!就算拔倒,我都不要你赔!”你这声吆喝,把镶复科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次,你一连被拔了四颗牙,从头到尾,你都不吭一声。
“老婆婆,年轻时您一定练过武功吧?”白大褂工作完毕,浑身冒汗地说。
“年轻人,你的本事真是太好了,我一点都不痛!”你这个只为别人考虑的人,颤颤巍巍爬起来,嘴里噙着止血棉花,含混地宽慰着白大褂。
你喜欢看电视,尤其是咿咿呀呀唱个不停的老戏,要是没有老戏,你就说家里的电视机坏了,没有六经堂里那台好。兴致来时,你会给我们表演一些相互穿帮的戏文,每句台词每个动作,都演绎得整齐划一,跟一个模子压出来似的。
你手捏麦秆扇,两只袖子一抖,小碎步一迈,拖腔拖调地唱:
“过了(料)一山又一山,前边一座啊啊(凤)(凰)山。啊(凤)啊(凰)山上百花开,缺少芍药和牡丹……”
或者,坐在床沿,逍遥自在地,用双脚在地板上打拍子,用《红楼梦》里紫鹃的腔调,悲愤地唱:
“那鹦哥,叫着姑娘,学着姑娘,生前的话呀……”
熄灯时,你也会深更半夜唱老戏,你的豆沙嗓子在开唱前,通常先会说上几句:
“那些年岁,做戏时,我同阿姐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结伴去看戏……”
你躺在我俩中间,模仿《碧玉簪》里那个强作欢颜的小媳妇:
“母亲……女儿我、我、要回去了(料)……”你那根本不带拐弯的曲调,谁听了心里都会直发怵。
有时,趁我俩不备,你悄悄从书桌后包抄上来,捂住某人的眼睛,拿腔拿调地问:
“贤妹,你猜猜我是,哪一个(锅)……”
那人若是懒得理你,你就会跷起兰花指,戳一下她的脑袋壳,嗔骂道:
“呆——头——鹅!”
时间一长,我和长脖也有了舞台经验,比如当你哑着嗓子,唱到梁兄惊闻英台嫁到马家,脸上会露出梁山伯惊愕的神情,两眼一闭,瘦小的身子仰面朝后倒去,说时迟那时快,我俩就会迅速出手,将你托牢。你那老唱机一般的嗓音,就算再过五十年,我依然能够清晰地模仿出一个大概。
你白天看电视、打瞌睡,晚上当起夜猫子,熄灯后,窸窸窣窣地在蚊帐里劳碌个不停,帐子角不停哆嗦着,活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皮里。你抱着枕头,从床头移到床尾,又从床尾回到床头,大热天的,也不肯脱下长袖小领口紧身衫和半新的棉毛裤。所有的东西,都好像跟你这位敏感的、患有哮喘病的老太太躲猫猫:枕头啦、毛巾毯啦、几张被折了又折的纸巾啦,蚊帐有时间歇性地哆嗦一下,有时会持续好一阵子。
“嘁嚓嘁嚓……”这是你在找那把分身有术、一会儿两把一会儿又变成一把的麦秆扇。
“嘁里喀喳……”这是你正在打开突然想起来的雪花膏的铁皮盖。
“窸窸哗哗……”这是你在数私房钱。
“呼哧呼哧……”这是你在寻找枕头或凉席底下,那瓶救急用的、但在紧要关头总是开小差的“喘乐宁”喷雾剂。
当长脖迷迷糊糊刚睡去,喘息声又在耳边响起时,她在朦胧中看到你从床尾坐起,去上厕所,回来后,弓着腰,在屋里徘徊良久。长脖发现那个失魂落魄的影子,抖抖索索摸向桌子,找到水杯,她刚想闭上眼,忽然听到一阵哧哧的怪声,长脖大吃一惊,睡意全无,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那个弯腰低头、一本正经地往电蚊香上浇水者的手臂,大吼一声:
“外婆,你在干什么呀?”
“有一粒火星啊,你没看到吗?”黑暗中,那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争辩道。
渐渐地,我们感觉到你的唠叨和爱管闲事:
“窗门都关实了吗?外面日头都晒进来了!”
“衣服快点收回来,要被风吹去的了!”
“饭一杯羹就够了,我吃不下的!”
“开什么电灯呢,天又没黑!”
“开什么空调呢,这么浪费!”
天一冷,在家洗澡太冷,我就带你坐着三轮车,到单位浴室去洗。我带的东西很多,一把塑料小凳、一只塑料脸盆,脸盆里装着各种东西:洗发水、护发素、沐浴液、肥皂、薄荷糖、娃哈哈果奶和一瓶喘乐宁喷雾剂。单位浴室在国货路上,隔壁是印刷厂,我们踩着满地废弃的油腻腻的新闻纸,在隆隆的机器声和浓重的油墨味中,掀开浴室厚重的棉帘子。洗头你通常比较听话,洗澡则相当于一场拼体力的活,你这位注重礼节的人,在公共浴室里大声嘟哝着:哎呀,不要都脱光嘛!要么就是:够了!已经够了啊!
洗完澡,带你去办公室玩,你拉着我的同事们的手,用老家话问长问短,掏出娃哈哈果奶,塞给他们,大家被你逗得直乐。你坐在我的位置上,煞有介事地,埋头读着一篇我写的消息稿,你抖动着报纸,恍然大悟一般说:
“塌鼻,原来你在报馆,天天要写这么大一张纸的字啊,字还要写得这么小!罪过啊!”
当我们坐着三轮车,去吃永和豆浆的路上时,你一个劲唠叨着,坐在我对面那个浓眉大眼的后生,像你的侄儿,坐在我边上那个女同事,活像隔壁张家的媳妇。
如果你在老家,我就赶回老家替你洗澡,先在县城宾馆开好房间,把你从上宅接来,洗好澡,吃了饭,跟你亲热一夜,第二天把你送回上宅。你泡在浴缸里,面庞像婴儿般红润,你皮肤白皙、细腻,看起来顶多只有六十岁。你嘴里抿着糖,一手搭着墙上的扶手,一手搭着浴缸边沿,眯缝着眼,带着苦恼而满意的神情,唱歌似的感叹:
“哎,你待阿婆这么好,阿婆又没有家产给你喽,我现在是一点都没有了!梳妆台、长凳、大橱、骨牌凳、五斗柜,你姆妈统统不要,我给马坦翔儿了,我又不是不肯给她喽,这话是不假的呢……本来我还有铜脸盆、纯铜蜡烛台,大跃进时,被收去炼了钢铁。还有一对红木柜,被你阿公卖掉。因为穷啊,现在我只剩下那张千工床了,你要的话,拿去好了……哎,阿婆已经没有人家了,一孔灶都没了,连一餐点心也不能够烧给你吃了,想想心里真是难过啊……”你的眼中泪光盈盈。
“不过哦,苦归苦,阿婆老来也有福哦,有你们这么好的后代,杭州住住,我人好看起来了,奶都有了呢!”说罢,你骄傲地捧起自己的乳房,还把胸前两只泄了气的小皮球,挤出一道事业线,目光大胆热烈地直视着我。
“不信的话,你摸摸看好了!”你伸出湿漉漉的手,攥住我,把我的手,按在你那脱了水的海绵似的胸脯上。我大吃一惊地甩开你的手,你呵呵笑了起来,脸上开出一朵老菊花。
那次,我在南街转来转去,打算给你买一套棉毛衫裤,左看右看,也找不到适合你那么苗条身材的成人棉毛衫裤,我大着胆子,买了一套大号的粉色高领儿童棉毛衫裤。我把你全身擦干,穿上新棉毛衫裤,用一把电线连在墙上的电吹风,将你的头发吹得半干后,我开始给自己洗。当我洗完澡,走出浴室,眼前的一幕,却令我始料未及:
你直挺挺地靠在床头,闭着眼,两条胳膊,一上一下竖在胸前,伸得笔笔直的,两手紧紧拽着一根灰色的裤腰带,那根裤腰带的一头,从你的腹部底下穿过,另一头,从粉色儿童高领棉毛衫领口里面窜出来,腾出领口一丝狭窄空间。你的脸涨得通红,半湿的头发垂挂在脑门,仿佛舞台上活力四射的摇滚歌手,紧握着麦克风,
“塌鼻……你让阿婆把这掐脖子的衣裳,脱了吧……阿婆快要被你弄倒了……”你哭着脸,额上全是汗,嘴里的假牙发出一阵阵啄木鸟捉虫似的声音。
“不行!新衣服都是这样的,穿穿就会大的!”我气急败坏地说。
“阿婆老实吃不消啊,穿在身上,气都透不过来了,这衣裳……太小了,阿婆受罪,衣裳也受罪啊……”你像一尾快要咽气的鱼,用几乎央求的口吻对我说,手中的劲道一刻不敢放松。哦,你那副年迈摇滚乐手的模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八十八岁那年冬天,你搞来两头猪后腿,连续几天,叉着腿,高高地挽着袖子,站在那面爬着枯藤的砖墙前,十分有把握地收拾它们。如果有一台摄像机,并且镜头移近一点,可以看到一张聚精会神的老太婆的脸,微仰的下巴和只有用功的人才有的神态。你拎起一把在砂石上反复磨过的斧头,割下猪油,然后,把猪腿浸在那只我当年洗澡用的木盆中,盆底垫一块砖,动作轻柔地洗刷着肉面朝下的猪腿。
“歇歇吧,外婆。”那个周末,我从杭州回上宅,准备接你去县城宾馆洗澡,你正忙得不可开交。
“十斤肉,一斤盐,不能多也不能少,定规定矩的。”你头也不抬地,边抹着盐,边冲我嘀咕,鼻子上冒着汗。抹完盐,你颤颤巍巍立起身,回屋取来老花镜,架在鼻梁上,弓着背,捏着一把擦拭得发亮的镊子,脸上挂着绣花女才有的专注劲儿,一门心思拔着蹄子和腿皮上的杂毛,嘴巴闭得紧紧的,似乎是在跟谁在赌着气。
“外婆,别弄了,你该歇歇了,我们得去洗澡了!”你像聋了一般,继续手中的活计,在我对你重复一遍之前,又拔去了几根硬邦邦的杂毛,或许你仗着自己一只耳朵不好使,对我的话根本充耳不闻。我抓住你鸡爪般的手,夺下镊子,藏在背后,你这才抬起头,僵直地对我眨了眨眼睛。
“不要捣乱,阿婆还没做完呢……”
“外婆,别弄了,你都快九十啦!”
“不,现在不行,”你挣扎央求道,“塌鼻,听我说,今天我必须把它修好的,快把镊子还给我……”
你不再对我解释什么,张着嘴,脸色通红,按着胸口,灰头发微微抖动,你身体里那只不安分的马达,像是要跳出胸膛,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看到你喘得最厉害的一次,我只好把镊子递还你,你接过刀,继续对付起了手中的火腿。
我不知道你把那两头猪腿,反反复复割了多少遍,洗了多少遍,晒了多少遍,直到它们周身呈现玫瑰红色,你张开瘦削却依然十分有力的手,龇着牙,把它们顶在凳子上,把腿矫直,把腿皮捋平,把蹄子用麻绳固定,做弯,蹄子呈八十度朝里,犹如苍鹰昂首。你把它们挂在太阳晒不到、雨水淋不到的通风处,每一只腿的尾端,插着三根细竹篾,底下穿着一只防滴油的薄膜袋。当我再次回老家时,你把这两只火腿送给我,让我带回杭州去。
“现在谁还要吃这种大咸肉呀!”我嚷嚷道。
你微笑着,默不作声,一只手搭在额前,打量着那两只暗红色的火腿,仿佛看到自己的一生,重返眼前。那两只火腿就像敦煌壁画中,衣带当风的飞天手中的琵琶,而你便是那位反弹琵琶的飞天,如果真有这么老的飞天的话。
我俩走到台门边,停下脚步,这里通常是你站立和眺望的地方,我俩用你的角度和眼光,打量了一会儿。我俩推开房门,下意识地闭了闭眼,仿佛希望睁开眼睛,你会像从前那样坐在床沿,一看到我们,两眼通电似的放光,用沙喉咙喊出我俩的名字。床前桌上,是一本摊开的日历,翻在七月八号这一天,边上站着一只旧茶缸、挂着蜡油的烛台上插着大半支红蜡烛、一只空的八宝粥小铁罐里,插着好几把白色塑料调羹。我俩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被一张十寸压塑彩照吸引了,上面有一伙喜气洋洋的老头老太,老太坐在前排,老头站在后排,每人胸口都别了朵红花,黄飘带上有两个烫金花体字:光荣。你坐在前排左三,是照片中所有人里气质最好的一位,带着黑绒帽的耳朵旁,露出的头发还有不少黑色,搁在腿上的两手,很不老实地叉开,刻意显露手指上的金戒指和玉戒指。紧挨着你的,是没戴假牙的香娟奶奶,你们两个身后,立着的一排样子很差劲的老头。这张照片下方,有一行字:重阳节留念2002年上宅老年协会。
我俩在中间抽屉内,找到一把缺了齿的桃花木梳。两截细长的未用过的白蜡烛。一个原本存放西洋参的杉木小盒内,躺着一张身份证,照片上的人笑眯眯的,像是刚刚从邮局取出一笔巨款。一个装着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大小不一的金属或塑料纽扣的小纸盒。一叠用松紧带捆扎得十分齐整的信件,信封五花八门,寄件人主要是我们全家。长脖惊呼一声,发现一封寄自巴黎的信,她摩挲着那只航空信封,取出信,读了又读,好像这封信是你写给她的。我俩在左边抽屉里找到一副假牙,它们像两块咬合得非常密合的骨头。我俩在右边的抽屉里,找到一盒磁带,封套上有两个古装男女,身边飞着蝴蝶,我俩耳畔同时响起你用假嗓子哼唱老戏的腔调。当我瞄到一只扁扁的、绘有四只喜鹊的铁皮小圆盒时,长脖已经伸手抓住它,指甲与深蓝色的铁皮盖发出一阵咯咯声。盖子打开了,银白色的铝箔被掀出一个月牙,白色的膏体上留着一个清晰的指纹,这盒百雀灵是我去年冬天买给你的。
我俩像盗宝者径直走向大花橱,手脚麻利地拔掉插销,取下发暗的铜锁,吱的一声拉开门,掀起沉重的橱肚盖,一边一个,弯着腰,侧着身,脑袋同时凑到橱肚旁,我俩的脑袋发出咚的碰撞,我俩顾不得眼冒金星,把手臂同时伸至了极限,在斗状的橱肚内盲目地摸来摸去,我的指甲划到了长脖的手背,长脖往外取东西的胳膊撞上我的胸口,我俩聚精会神,无怨无悔。我俩从橱肚里,捧出一批质地各异、长短不一、偏冷色系的衣物,有厚有薄,有中有西,有粗糙有顺溜,每一件都被折叠得领口规矩,衣角平整,跟熨斗熨过似的,稍微薄一些的衣衫,胸前和后背都有一道淡淡折痕,那是衣服的主人,用指甲留下的印迹。哦,褪色的对襟衫,下摆有一小块针脚细密、织补得十分专业的深蓝色布,十八年前你曾穿着这件衣服,挑着扁担,送我去上学。哦,蓝得发亮的涤纶短袖衫,多少回你穿着它,挺着身子,坐在家门口,用凝视大海一样的目光,把上班和上学的人等回家。哦,粉色儿童高领棉毛衫裤,这套该死的内衣,差点要了你的老命。我俩把衣物拿在手里,一件件抖开,铺到床上,仔细观察一番,又一件件折回去,为了避免这些东西突然消失,我俩神情严肃,一言不发。我俩一刻不停地搜寻着,像救援人员坐着橡皮筏、冲锋舟和潜水艇,在茫茫大海中搜寻神秘黑匣子,试图在彻底的搜寻中,找回那个爱开玩笑的老太太。
我俩在铜钿柜的深处,摸到一个包袱,对视了一秒钟。这个压箱底的宝物,用一块发白的老棉布包得很妥帖,包袱皮除四个角明显拉长外,整块布基本完好。我认得这块布,当年我曾背着它,追随你离家出走。我俩打开包袱,眼前一亮,一件翠绿色软缎旗袍出现在眼前:高领、细腰、长及脚背,花色有一些些暗陈,胸口那儿还别出心裁地,开了个扇形小口,一批等距离的、手指肚大小的菩提叶形盘扣,从胸口延伸到腋下,粉色的蝴蝶一直绣到了领口。从窗口斜射进来的柔和的光,使得这件衣服产生一种十分圣洁美妙的效果,我俩呆呆地打量着,如痴如醉,像是听到了从原野吹来的微风,闻到了花朵的芬芳,嗅到了爱情甜蜜的味道,听到蝴蝶的翅膀飒飒地拍打着空气。我俩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这件旗袍上,仿佛看到你穿着它,静静站立在眼前,发出太阳一样神圣的光。
排风扇的声音将室内悬浮的悲哀,排向了室外,低落的情绪一飘到门口,就被阳光、地气和蝉鸣吞没了。人群像退却的潮水,朝大厅门口涌去,分成若干股水流四散了开去。亲友团的成员们,在长廊上、树荫下,神色渐渐舒展,肌肉渐渐活络,有的还对着太阳,做了几个扩胸运动。说话声四起,从轻轻的,到朗声的,从迟疑的,到果断的,刚才还沉浸在忧伤中的人们,互相打起招呼,聊起了轻松的话题。这么热的天,哪个逃得过哩?可不是嘛!老太太真当硬气呢,昏迷了十天,硬是把国外的外孙女,等了回来。是啊,老太太活也活得好,走也走得好。可不是嘛!她是一个只为别人考虑的人,如果可以的话,她都打算自己走来火化哩。这会儿,北乡话和南乡话一起碰撞,说者略带伤感,听者微微点头,原本阴郁的面色逐渐舒展,有的人说着说着,还轻轻笑起来。
空调水顺着管道,从嗡嗡作响的墙壁滴下,在地面凝成一片深色水渍,一根烟囱无声无息地对着蓝天,吐出一个个浓重的黑圈。舅舅安静地蹲在墙根下,仿佛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他是回想起少年时校外那面荡着碧波的池塘?还是记起一次次被水花溅湿衣裤跟你绞被单的场景?好几次,他站起来,似乎顶着巨大阻力,走到那扇小窗前,伸着脖子张望,又很快回到老地方蹲下,把脸埋进手掌。矮脚走到我身边,往我手心里塞了一团东西,他的鼻子仿佛冻伤一般。我打开那团皱巴巴的餐巾纸,只见里面是一对金耳环、几缕银灰色的发丝。
舅舅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他疾步凑到窗前,面对从那扇被突然打开的窗户里,递送出来的那只蒙着红布的盒子,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伸手接住了。舅舅怀抱着盒子,像是怀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红布遮盖的盒子,在几双手臂之间缓缓地传送着,它比看上去要沉,并且有点烫手。有人抱着盒子,在转交给下一位之前,喃喃地说上几句,语气像是低声宽慰,又像是匆匆告别。当盒子像击鼓传花一般,重新回到舅舅怀中时,队伍便再度出发了,穿过长廊,走下台阶,在一溜蜿蜒的围墙前,各自上车,驶出了牌坊。在乡村公路上疾驶了大约三十分钟后,来到一垄方方正正、切割得像香糕一样的田野。下了车,大伙儿重新排好队,在强烈的紫外线下,舅舅像一滴阳光下洇开的墨迹,走在最前面,他走得很当心,下巴颏儿紧贴着怀中的红布包,微微弓着被汗水浸成酱紫色的后背,步伐凝重得仿佛一位踟蹰老翁。空气像熔化了的糖,太阳把大地上的一切,照得像镀了一层银子,队伍穿过田畈上光溜溜的电线杆、一片碧绿的甘蔗地和结了果的桃林,来到一方荷塘前。荷塘内,荷叶招摇,荷花亭亭玉立,站在塘边,望得到不远处那座坐南朝北、青草覆盖的小山丘。
小山丘前的石案上,供着烛台,凝固着黑乎乎的烛油,地上还有不少褪了色的鞭炮残骸,还有一些被雨水淋湿的饰带。边上,立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几碗菜蔬。距离八仙桌百米之遥的豆荚地里,摆着一件大家伙,身盖一条大红色绸缎被面,绸缎的四角在风中剧烈飘舞,强烈的光线射在红绸被上,使得那件大家伙,宛如一艘即将迎风起航的巨轮。
利市人把大公鸡的血,滴在小丘四周,举起锄头在小丘的东南边,努力挖起来,众人拉着手,开始圈地。圈毕,把香插在四周。利市人筑墓完毕,把鸡血染成的红米,遍撒四周。舅舅将怀中的红布包搁在桌上,解开结,露出一座微型宫殿,你待在那幢两层小楼里,凝望着我们,仿佛刚刚旅行归来。舅妈打开塑料袋,取出蜡烛,撕去封纸,递给舅舅,舅舅接过蜡烛,手伸向胸前摸索着,脸上稍稍露出惊诧,矮脚已划亮了火柴。舅舅把蜡烛在烛台上插端正,打开一捆腰部用红纸封住的香,举到蜡烛上,全部点燃,抬着被阳光晒得发红的手臂,按每人三炷的数量,将手中的香分发给大家。大家捏着香,面朝着你,目光一致,神色端庄地鞠躬,鞠好躬,把香插回一只装着沙子的陶盆。氤氲的香火,在田野空旷的墨绿色背景上,显得格外清晰浓郁。接着,舅舅把两棵亲手培植的樟树苗,种在了山丘旁,这两棵樟树苗,他春天去猴塘殿赶庙会时,曾带着它们进了观音殿,拜了佛,上了猴塘水。
二踢脚在空中炸响,掉下许多红红的碎屑,之后是连串炸响的鞭炮声。一沓沓金灿灿的黄表纸,一串串金锡箔做的金元宝,一串串银锡箔做的银元宝,被摊在地上,舅舅用粗糙的手指,把它们摩挲开来,橙红色的火苗瞬间点燃了它们,在干燥的空气中沙沙声。两沓花花绿绿、烫着金边的花纸头也被点燃了,花纸头上,印着“天地中央银行”和一个峨冠博带的大人物。舅舅用一根树枝,小心地拨弄着,直到它们变作一堆发白的微微烫手的灰烬。你和你的微型宫殿,被安放进小丘东南角,一处新凿开的方格里,新培上的浅褐色土,散发着温热的土腥气。
太阳将热量倾泻在树木和庄稼上,脚下的泥巴发出微微响声,热风吹过庄稼地,发出像是植物烧焦时的卷曲声。覆盖着红绸缎子被面的大家伙,被浇上汽油,点燃了,干燥的陈年木头,在热风中发出剧烈的吱吱声,遮去了知了的嘶鸣。炙热的火焰掀起的狂风,掀开它的红盖头,前端那个黑漆临摹的“安”字,是外公用毛笔写成后,找木工嵌刻上去的,这口寿棺是外公为你准备的,他送给自己的,是个“梦”字,十年前,他已随那口“梦”,永远地躺在了小丘里。
骄阳下,一口名叫“安”的大家伙,储存着这个家族的全部密码,端坐于火焰之上,发出清脆而浓烈的声响。寂静的时空中,石子反射着光芒,如同海滩上一枚枚发亮的贝壳,灌木丛内,一枝枝橘红色的萱草花,像一束束燃烧的火焰,从兰草般修长的叶片中昂然探身,在骄阳之下,显得恬静优雅,端庄美丽。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萱草花,又名忘忧草,它的花期,仅短短一天。此时此刻,那些穿行于表层和永恒世界的事物,以一种庄重而神秘的方式,糅合着、交汇着、蒸腾着,在我的眼前愈来愈分明,愈来愈浓烈。所有具有存储功能的事物,都将随着时间,慢慢磨损和消耗,如同流逝的沙漏,蒸发的海浪,而我却有一个不愿舍弃的念想,期望以文字的形式,把隐藏于血型和谜底下的一切,诉诸笔端,加以记载与固定,我决定为此献出自己的力量。因为,我渴望以这样的方式,与你重逢。因为,一切终将消逝,又会在另一个世界苏醒。因为,我希望以这种方式,放过我自己。
一件翠绿色的软缎旗袍,瞬息被火焰吞噬。一把月亮形的桃花木梳,瞬息被火焰吞噬。两个封套上甩着水袖的古装男女,瞬息被火焰吞噬。大地在炙烤,天空在炙烤,世间万物都在我眼前,炙烤着燃烧着扭曲着歌唱者,发出排山倒海的噼啪之声。一枝枝橘红色的萱草花,挺立着一丛丛细长挺拔的花茎,宛如一把把刺向天空的剑,与大地上燃烧的一起,热烈地汇合,翩翩起舞,回旋上升。永不凋零的萱草花,它生长在我心中的圣地,翻滚起天空和大地的影像,交织起高亢柔美的抒情,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在星辰与星辰之间,如同绵延于大地之上的十里红妆。一夕是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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