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杜鹃握手 一饼

1.刚到北平时,你已非富家公子。你很清楚,以往的生活不能继续。临行的盘缠差不多就是家中最后的积蓄。这些年来兵荒马乱,南来北往的军队无不要求当地协饷。虽然先有炉房后有钱庄,信阳小李家实力雄厚,但依旧架不住虎狼之师的血盆大口。尤其是民国十五年的信阳围城。信阳被包围的四十九天期间,和盛钱庄收兑的豫票台票全都沦为废纸。经此浩劫,你们家的败落已经势不可当。

所以第一顿北平饭,你想吃得简朴些。从前门火车站出来,肚子早已空空如也。走进旁边的饭店问问,炸酱面比较便宜,只要四分钱,你便要了一碗。端上来再看,的确算得上实惠,面有一大碗,美中不足的是作为卤子的酱看起来不够多。黑色的酱团搁在白面之上,就像个点缀。挑一点尝尝,味道还不错。既然如此,那就入乡随俗吧。你随即吃将开来。一口面条,就一点酱。吃着吃着,忽听伙计扑哧一笑:

“先生,您刚来北平吧?”

“是啊。我准备在北平念书。”

“头一回吃炸酱面?”

“嗯。”

“味道怎么样?”

“酱少了点。”

“先生,我告诉您,炸酱面不是这吃法。您啊,把酱拌开,拌匀和再吃!”

你不觉红了脸。按照伙计的指示把面拌好再吃,味道果然更有不同。虽然不比信阳老家的咸面条,既软和又有菜,但也别有风味。

2.陆军上将靳云鹗,与你父亲李玉亭有旧。他在鸡公山上的别墅颐庐与李家的房产比邻,二人更是多年的牌友。自从安国军大元帅张作霖被日军炸死于归途,北洋将领都像被残秋揪落的树叶,靳云鹗也不例外。那时他已彻底淡出,借住西山休养肺病,几个儿子也在北平念书。你此番北上,第一站就是要投奔靳家,请他们指点照应。这也是靳云鹗跟你父亲之间的约定。让你来北平念书奔前程,也是靳云鹗的提议。他已经看得明明白白,你们李家气数已尽,必须另谋他途。你放下饭碗便雇辆洋车直奔西山。靳云鹗住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二期毕业生、银行家冯耿光的别墅里,而冯是有名的梅党,此前老把房子借给梅兰芳消夏,故而周围百姓都不知道冯宅,只知道梅宅。费了不少口舌,你才弄清原委,找到地方。

靳云鹗驻扎信阳时,你还年幼。对于上将靳云鹗你基本没有印象,但对于麻将桌与烟榻上的靳二哥,你倒是记忆深刻。你父亲总是称他二哥。虽然他的确统领过千军万马,但在你眼里这更像个传说。你几乎没见过他的戎装打扮。屈指算来,几乎已经过去十年,此时的二伯已经垂垂老矣,瘦得脱了形,你好险没认出来。

陌生的北平,陌生的别墅,陌生的二伯。你说你感觉空气黏稠,关节僵硬,不能自如。尽管靳云鹗对你这位贤侄并无轻慢。还好,这座别墅内不仅有行将就木的上将,还有刚刚开始的哥们儿。靳家的长子怀刚此前多次上鸡公山避暑,是你曾经的伙伴。虽然也是多年不见,但毕竟有过共同的童年;而恢复年轻的记忆,要容易许多。

“你想考哪所学校?大老远赶来,想是已有目标?”

“北大或者清华。”

“北大清华的考生太多。你猜猜去年有多少人报考北大?不算外地考生,光北平本地的就有四千!他们录取多少呢?统共两百!我看呀,你别光盯着清华北大,多报几所学校。师大,国立北平师范大学,不好吗?”

“本来我也想读师大的。家父的一生遭逢,已让我对做官经商望峰息心知难而退。能走的路,要么行医,要么教书。我倒是希望教书,开启民智,但上回报端闹得沸沸扬扬,国府命令师大停止招生,后来还有停办师范大学的议案。报它,能行?”

“校长李蒸据理力争的护校运动,你没有看到吗?放心吧,仅仅停招一年,随后一切正常。你可以同时报考师大、北大和清华。哪个录取上哪个。”

3.怀刚推荐师大,其实还有更深的原因。虽然都是国立大学,但清华北大每学年都要缴纳学费二十元,外加每学期一元的体育费,而师大无此项目。初入师大时缴的二十块钱只是保证金,毕业时全部退还。除非你自己申请退学,或被勒令退学。这点钱看似小数目,但靳家很清楚你当时的状况。

你同时报了北大和北师大。两所学校的笔试内容迥异,但面试却有相同的问题:你崇拜谁?这个问题让你颇为困惑。你的本能反应是上帝或者耶稣。虽然受洗时你只是鸡公山里的懵懂少年,不谙世事,但周末的聚会礼拜,就叫主日崇拜。这个字眼在你心目中完全附着在神身上,不适用于人。尽管这些年来你已经很少去教堂。

其实我们的中学时代都经历过党化教育。国父纪念日,总理纪念周,等等。宣扬开明专制。主张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但这种灌输在你心中未能扎根。你并不反感孙中山,可也谈不上崇拜。民国十五年信阳围城,岳维峻的老陕死守,吴佩孚麾下的鄂军猛攻,战事整整持续四十九天,信阳一片糜烂。守城的老陕完全不是军纪太差,而是根本没有军纪。他们可全都号称国民军,自命为中山先生的信徒。尽管孙中山早已辞世,国民党刻在信阳城墙上这个最深刻的记号依旧无法抹去。

以上帝或者耶稣为答案,你当然也没有想过。你清楚地知道,这不是考官需要的。你报考的毕竟不是有教会背景的燕京大学或者辅仁大学。怎么回答呢?你一时语塞。

神奇的是,两处考官的提示反问也都一样:“怎么可能没有崇拜的人物呢?比如斯大林?希特勒?或者墨索里尼?”

你一个都没选。这三个名字你当然都曾风闻,但也仅此而已。本来不甚了解,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但张学良从欧洲回来后,便开始鼓吹法西斯,推崇墨索里尼。因此缘故,你心里只有抵制。丢了东北的不抵抗将军,能出什么好主意?在北大的考官跟前,你的答案是谁都不崇拜。怀刚知道后惊叹不已:“这你还不懂?他们预期的答案非孙即蒋,以蒋为佳,你随便说一个不就行了嘛。”你摇摇头道:“那怎么能行。你是不知道民国十五年的信阳围城。守城的祸害可都号称国民军呢。”

好在两处考试的时间有间隔。后来到了北师大的考官跟前,你想想怀刚的提醒,又想起一年前的长城烽火,遂有了灵机一动的答案:二十九军。考官闻听愕然,追问缘故,你答道:“也不是二十九军,而是他们在长城上挥舞的大刀片儿。”喜峰口罗文峪的惨烈与光荣,报上曾有连篇累牍的报道。答案出口时,你眼前又泛起了童年的记忆。当年冯玉祥在信阳驻军,留下了许多故事,跟你们家也多有交集。你当然清楚,宋哲元和他的二十九军,便是当年冯玉祥十六混成旅的余绪。不知道面试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结果。最终你收到的是北师大的录取通知。虽然小有遗憾,但在我看来却是上天的成全,否则我们俩怎么可能相遇?这世上有太多太多原本不相干的人,突然之间就成了左右我们生活的变量。

4.学校在厂甸,紧挨着琉璃厂,再往南一点,就是高君宇与石评梅的陶然亭。吃完中饭,你经常出门走走,逛逛琉璃厂。文玩你没兴趣,主要是买书。有个周末,你在书摊上发现了一本《当代三大怪杰》,封面上印着三个头像。打开一看,原来他们就是斯大林、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想起面试时的提问,你便信手买了一本。

你带着书到饭铺吃饭。一份炒鸡子外加一份紫菜汤,竟然只要一角二分,可真是便宜。在信阳老家也不止这个价吧。你想都没想,便点了一份。菜与汤都有了,饭呢?不需要再点,米饭花卷管够。

等待无聊,正好有新书消遣。可菜一上桌,你的眼珠子好险惊落于地。伙计端上来的,分明是一盘炒鸡蛋。在你们老家信阳,很多东西后面习惯带个“子”字,比如鸡子、鸭子、狗子、竹子、笋子。鸡子是鸡子,鸡蛋是鸡蛋,完全两个概念。

“我要的是炒鸡子,你怎么上了炒鸡蛋?”

“这就是炒鸡子儿呀。炒鸡子儿,还不就是炒鸡蛋?”

有了上回炸酱面的教训,你立即反应过来,没跟伙计叫嚷。怪不得这么便宜呢。你自我解嘲地嘟囔道:“什么规矩嘛。鸡子就是鸡子,鸡蛋就是鸡蛋嘛。”

忽然有人笑出声来。你扭头一看,是两个女学生。一个略显年长,前发齐眉,后发披肩,神情洒脱;另外一个眉眼神态明显稚嫩,像个小妹妹,小辫垂肩,清新可喜。

茫茫宇宙间两粒粉尘一般的微小物体,竟然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相遇,我实在没有合适的词语用来浩叹。我更想不到在你眼中,对我是那样的印象。你说小妹妹还是留了面子的。事后回想,你说你甚至还想起过稼轩词:溪头卧剥莲蓬。谢天谢地,你没有念出前面半句。

当时的我哪里知道这些。我本能地笑道:“又是外地来的。”你略一犹豫,对道:“外地来的未必没有见识。家父好歹也曾任过信阳道尹。”我闻听立即笑出声来:“道尹?好大的官呀。信阳又在哪儿?”

“马老板的《四进士》都没看过?上写田伦顿首拜,拜上了信阳州顾年兄。鄂豫交界,属于河南,平汉线上,武昌汉口的后花园。道尹的确不算啥大官,可五四运动火烧赵家楼,前任信阳道尹的公子,可是曾经躬逢其盛呢。”

“前任道尹的公子?敢问是哪一位?”林颖问道。

“陶希圣。现任北大教授。同为道尹之子,人家能到北大课徒,我就不能来师大念书?”

“谁说你不能了?南方人。”我又笑出声来。

“从南往北,过了武胜关就是中原,你懂吗?他是南方人,我不是。我是中原人。”一张嘴对付两个人,更兼对方是两个丫头,你的忙乱可以想见。而你所有的狼狈,都是我快乐的源泉。

林颖微笑道:“南方并不矮人一头。北伐军从最南边的广州兴师,最终定鼎天下。”

“对嘛。到了北平这地界,再往北哪还有地方?不都叫日本鬼子占了吗?北方人怎么样,也守不住自己的家园。”

话里的火药味并没有呛住我们,你一定没想到吧。林颖跟我对对眼神,我们俩的表情全都放松下来。那时的你当然不知道我因何发笑。区区道尹,实在是小菜一碟。我外祖父曾经两度出任北洋政府的国务总理,可我丝毫不想提及他的名字。我希望跟他毫无瓜葛,可惜这并非我能决定的选项。当然,我也是事后才回过神来,你并无拿道尹职位或者家世背景说事儿的意思。无非是担心离家千里受人欺负,情急之下,顺手抄起稻草也要当作武器。

我们知道了你的名字:李世栋。知道你跟我同级但不同系,咱们都比林颖矮一级。林颖扫一眼你新买的书,便断言道:“这书不适合你。你应该多读读这个。”随即递去艾思奇的《大众哲学》。

那时你并未注意到我。或者说,对我完全是伶牙俐齿尖酸刻薄的坏印象。而林颖的行为举止自然爽快,好像这并非素不相识的偶然邂逅,而是几十年前的故人重逢,完全是姐姐的语气。所以你对她更有好感,回去仔细读了《大众哲学》。你从书中知道了一个新鲜词汇,唯物主义。遗憾的是,总体上你并不喜欢。

5.《大众哲学》搁在身边,总像个无声的敦促。还是肯定要还的,否则哪有理由再见我们?可如何归还,也是问题。女生宿舍是禁区,来我们的教室也会承受无数的目光压力。你只能学习宋国的那个农夫,将书带在身边,时时留心处处注意。

终于有一天,我们成了撞树的兔子。

你首先见到的不是林颖,而是我。你嘻嘻一笑:“喂,南方人!”我回头看看,兵来将挡:“哈哈,鸡子儿呀。”

“我不知道你这么爱报复。”

“你应该夸我记忆力很好。”

林颖道:“行了行了,别斗嘴了。她就这脾气。说说这书吧,你有什么感想?”

你摇摇头道:“没啥感想,我不喜欢。”你说你的语气虽然干脆,但话一出口,心内又不觉生出些许歉疚。为那过于爽快的语气。

“关键是要弄懂其中的道理。真理往往不受人欢迎,但真理就是真理,无论你喜欢与否,它都会起作用。”林颖看着你,眼睛睁得很大。你想物归原主,林颖却不肯接下:“这书是送你的。你可以借给别的同学。谁愿意看给谁。”说完不等回应,便拉着我离去。

守株待兔只有这个结果。我们再度见面,是因为奖券。

那时我们并不清楚国家已经在暗中对日备战。航空公路建设奖券和黄河彩票在街头四处叫卖,但我们从未将之与抗日联系起来。奖金非常高,头奖五十万,二等奖二十万,但售价也很可观,每张十块。这可不是小数目,相当于北大清华一个学期的学费,可以买五袋两百斤面粉。绝大多数同学每月的伙食费都不足十元。即便在街上的饭铺,两毛钱也算是贵族吃法,可以吃到两菜一汤。要是吃面则更加便宜:三碗面皮只要六分钱,小碗麻酱四厘。无论你有多大的胃口,六分四厘也能吃饱。

可你不仅买了,还中了五十元的奖金。你很高兴,要请我们看电影。确切地说,是请林颖,名义是还《大众哲学》的人情。东富西贵、南贱北贫。师大正好在皇城西南。西城的“中天”和“中央”这两家影院离学校近些,票价也便宜,但你却舍近求远,要请我们到最好的影院,东安门外大街上的“真光”。那里最为宽敞,可以容纳八百观众,设施也最高级。影片分三个档次:专利特轮影片,独家放映国内外的各类获奖电影,票价六角到一块五;多家共同放映的头轮影片,票价五角到一元。即便是档次最低的复映片,也得四角,对于学生而言并不便宜。

你要请我们看的当然是专利特轮影片。《倾国倾城》。我闻听眼睛一亮。爱看电影的人,谁不喜欢“真光”?然而林颖看我一眼,满脸惊愕:“看电影就看电影,干吗非要“真光”?路远,票也贵。”

“没关系,我的航空公路建设奖券得了奖,五十元呢。”

我插嘴道:“占国家的便宜。”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这真正是支援国家建设。不要考虑价钱,主要那里放的电影最好看,是《倾国倾城》。”

我期待地看看林颖。林颖道:“你最近重读过《大众哲学》没有?有没有新的感受?”

“书已经送给同学,我没法还你,才请你们看电影还情,哪有机会重读?”

林颖微微一笑:“我们周末已经有约,没有时间。等你重读过《大众哲学》,再来请我们吧。咱们可以顺便交流交流看法。”

那一刻,你满脸的失望几乎将我照亮。它们不似老人脸上的皱纹那样外在,但却像国画的背景,即使在水墨未到处,也有一片氤氲。这让我心里颇为不忍。我甚至很想告诉你原因:那时在林颖眼里,你还是落后分子,带着纨绔子弟的浓烈印痕。我们无法想象,即便在大学校园里,你还赌博打麻将。因我们并未想到,你需要以这种方式来支撑学业。赌场牌桌就是你的主要进项,类似别人家的田产。

请我们看电影遭拒,这事儿不知从哪儿传进了同学汪大维和刘成彩的耳朵。他们把你好一阵奚落。一个说,入学已经一年,你还不知道行情吗?北大老,师大穷,清华燕京可通融。辅仁是座和尚庙,六根不净莫报名。女生找男朋友,都要找清华燕京的,哪还有你的好事儿?一个说,女生找男朋友,要篮球队的身材,飞行员的风度,外交家的口才。你瞅瞅你自己,占了哪一头?

北师大的音乐系和体育系,在当时的中国可谓独一无二。这两个系的学生是活跃业余生活的主力,明星无不出自其中。所可惜者,你都无从参与。唱歌你不擅长,因打小就跟着父亲听评剧,耳濡目染都是这个,习惯渐成爱好,难以改变。而评剧的发声方式跟唱歌完全不同,与嗓音条件关系不大。至于运动,对你来说更是强人所难。因你出生时便不足月,有先天不足。尽管按照父亲的要求练过武术,但身材和力量依旧不是强项。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就你那又黑又瘦的外表,想要吸引女生的注意,难度的确不比考学小。你说你并无觊觎林颖之意,请看电影只为还情,或者想找回面子,因为初见时自认落了下风,必须找回来,这种鬼话只会让我生气。因为你侮辱了我的智商。最核心的推动,也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吧。

你求爷爷告奶奶,请汪大维和刘成彩去“真光”看了《倾国倾城》,此事方才罢休,没有谬种流传。说起来这两位也并非成心敲诈,其实也是让你还情。他们在牌桌上输给你的,何止两张电影票。

你大概遗传了令尊的竹戏本领吧。我们所谓的恶习,你每每自诩为天分。顺手一捻便知道是什么牌尚在其次,你生有第三只眼,能预见别人等什么牌,手中又有什么牌。同学中打麻将的不多,而你一直是主力。上帝没有给你音乐和运动天赋,赌博才能大概是种补偿。喜欢打牌的那几个都有家世背景,愿赌服输的那种。有他们做后盾,你的读书生涯越来越滋润。你甚至买得起自行车和皮夹克,世家子弟的风度俨然。这两样时髦货,都购自天津中原公司王府井店。中原公司是当时天津最高的建筑,号称“始创不二价,统办全球货”,北平的分店自然也是洋气无比。我不得不承认,人靠衣裳马靠鞍。穿着皮夹克骑在自行车上的你,的确令我眼前一亮。那一刻,这种时髦新奇,完全覆盖了此前又黑又瘦的南方青年形象。

可惜时局不靖,北平已经很难安置安静的书桌和牌桌。“九一八”之后,从“锦州事件”“榆关事件”直到长城抗战,枪炮虽然暂时平息,但暗流从未停歇。1934年,南方红军长征,国军围追堵截;而在北方,日寇更是甚嚣尘上。5月里,他们策动汉奸在冀东数县暴动,占领香河,成立“县政临时维持会”,随即平津两地也出现了日本人指使的所谓“自治运动”。7月里,何应钦与支那驻屯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达成《何梅协定》,中央军和国民党力量全部退出华北。鬼子的刺刀几乎直逼学校大门,沉重的战靴眼看就要打破学堂的安静。即便在牌桌上,你说你也能感受到隐形对手的存在。仿佛你的敌手不是三个,而有四个。剩下的那个端着刺刀踏着战靴,一袭土黄的军衣。

6.新学期刚开始时,有人组织同学郊游,到南口的长城览胜,暗含追怀凭吊抗战将士之意。具体组织者是谁,我并不是太清楚,按照规矩也没有问。但是可以肯定,林颖在其中。参与者有两个高大健壮的篮球队队员,一个叫王则久,一个叫高德睿。你说你没有想到同行者有林颖和我,我同样也想不到你这个落后分子赌博棍儿竟然也在名单之上。

集合完毕,大家直奔西直门。城门口站着一排兵,穿着二十九军的灰军装,但背后并没有你崇拜的大刀片儿。出门之后,你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只见城墙不过是一道线,线后偶有人影,模样就像泥人糖人。这被缩小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你说直到“七七事变”的南苑战役之后,你沿城墙爬上永定门实地再看,方才明白“眼见为实”其实还是多有局限。

城门之外有条河,就是护城河的上游高梁河,大约四五米宽。水流不甚急,不时能听见青蛙的鸣叫。桥两端都有牌楼,上题匾额“高梁桥”字样。

“高梁河,好奇怪的名字。你知道来历吗,南方人?”

“传说这是工匠高亮赶回来的水形成的河流。说是当年刘伯温建造北京城,碰上龙公作怪,要收回北京的水,全家化作菜贩子的模样混进城内,由龙子龙女分别将甜水苦水收入两个皮囊,准备带走。刘伯温知道后非常焦急,此时一个叫高亮的工匠自告奋勇,说是能把水赶回来。刘伯温告诉他,左边的皮囊是甜水,右边的皮囊是苦水。刺破左边的皮囊后不要回头,赶紧跑。高亮追到玉泉山下,看见一个老翁推着车子,左右各有一个大皮囊,便急追几步,挺起红缨枪朝皮囊刺去。可惜急中出错,刺破了右边的皮囊,苦水立即汹涌而出。高亮回头就跑,跑出十几里,实在太累,停下来一回头,立即被苦水淹没。后人为了纪念他,便将这条河命名为高亮河。时间一长,以讹传讹,就成了高梁河。”

“真有意思,怪不得北京缺水呢。”

“北京城内的水井苦水多,甜水极少。说是甜水都被龙公收进了玉泉山。”

高德睿突然插话道:“高梁河还是高亮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著名的古战场。当年宋太宗要收复燕云十六州,在此地跟辽军激战,结果战败,他自己都受了箭伤,好不容易才逃掉。”

这段史实你依稀知道,但并不确切。高德睿此言一出,你立即有点肃然起敬的意思,内心满怀感慨。那一刻,你似乎不敢挪动脚步,仿佛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含有典故和古人,不能肆意践踏。

“外患不除,内政难安。今日的情形,跟那时差不多。必须先把倭寇赶出去。”王则久比高德睿瘦,唇上带着暗色,看来胡须已经急不可耐,就像他胸中的激情。

到南口还有几十里路。市内虽有电车,但站点有限,颇为不便,大家只能一早赶到西直门,然后换乘黄包车。若是路程近,比如从和平门到白云观,骑毛驴方便,而且只要现场付钱便可骑驴走人,主人并不跟随,到时候毛驴会自己回去。但咱们要到南口,距离太远,毛驴不免耽误事。你骑着自行车,途中可以跟大家轮换。这本是你的好意,可以节省脚力,但我随身携带的那柄伞,却让你心生愧疚。因为它的商标是“抗日”牌。

这是把新伞,既可遮日又能防雨,登山爬长城时还能兼拐杖之用。这种牌子的伞别处没有,国货售品所独家经营,也在王府井。自从汉奸殷汝耕在通县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城内的日货越发泛滥,都是经过冀东进来的走私品。那时日货价低质次,完全是贱货的代名词。比如他们的绸缎,不论尺而论斤,一斤只要一角钱,合一分钱一尺布。这个价格颇有吸引力,然而布匹张拉过度,会产生干缩。就连小孩子的口水沾到衣服前襟,都会收缩甚至拉破,人称“唾沫断(缎)”。这样的货物,更兼没缴关税,当然会冲击国货。

因此情形,抵制日货自然而然地成为学生思想的潮流,无须策动。看见这柄伞,你说你十分后悔,皮夹克自行车这样的大件商品,应该也去国货售品所买,支持国货。要是也能买件“抗日”牌,不拘什么,该有多好。听了这话,我跟林颖都很高兴。林颖看我一眼,悄声道:“看,把鸡子儿叫来,没白叫吧?”我笑着看看你,让你满头雾水,而我们的笑声越发清越。

7.西直门外道南有家老字号的饽饽店,各式各样的满汉饽饽俱全。它有两样特色,一是饽饽薄而且脆,二是缸炉全部破边。穿越这家饽饽店的香气,又进入牲畜的腥臊之气。这一带到处都是大车店,大院内布满拴马桩和马槽。还有许多老式的客店,白粉墙上描着大字:四合老店、安寓客商。

车轮辚辚,我们很快将都市甩在身后。燕山丛中,长城如巨龙俯卧,蜿蜒曲折,直到天边,这境界的确是阔大雄浑。黑龙潭急流汹涌,水质清冽,可惜没法带到长城上去。长城年久失修,更兼山势陡峭,攀登颇不容易,恨不得手脚并用,哪有余力带水。到了上面,只能以一毛钱一小壶的白开水解渴。虽然价格不菲,但此时此刻嗓子冒烟,就像土木之变中的明军士兵,岂有议价能力。好在这是通常价格,做生意的农民并非临时起意,借机盘剥。

刚刚入秋,北京城内还很热,但进入燕山之后,气温逐渐降低。等爬上长城,山风将衣服紧紧摁在身上,就像摊煎饼,几乎要拧出其中的汗。此时还真需要一杯热水。雄伟的山势让大家顿觉胸襟开阔,谈论的都是军国大事,但你盯着一株紫薇,完全神游天外。

这是一段野长城。有株紫薇竟然穿透坚硬的城砖,顽强地挺出身子,长成一人高,开出跟别处同样的花。浓密的花瓣白中泛红,红中带紫,就像喧嚣背景中的寂静,或者无边寂静里的小小热闹,充满禅机,令人过目难忘。

林颖唤醒了走神中的你。她的话题,依旧是《大众哲学》与唯物主义。你说:“我还是喜欢三大怪杰。人家的确让国家迅速兴盛了嘛。我觉得对于当今的中国,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还是孙先生说得对,中国人一盘散沙,非有强力领袖凝聚不可。”

“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你不能忘记五四精神,抛弃五四思想。德先生和赛先生是最重要的。你说的那些,恐怕还是君主的延续,与民主精神完全背离。它顶多只能是临时之策,绝非长久之计。而眼下的急务,首推抗日。抗日才能救国。可你看看南京,有一点抗战的气氛吗?《塘沽协定》《何梅协定》,恨不得在北平城头插上膏药旗。”

关于民主和开明专制,你说你发觉自己总是人群中的少数。但一提起抗日,你也的确没话说,成了自己先前的对立面。是啊,日军的刺刀耀眼,大家几乎不能自由呼吸。这已不是卧榻之侧的事情,而是心腹大患。

大家正在热烈讨论,忽见几个人遥遥而来。此地遇见同游者本属幸事,但走近一看,来者不善。从打扮看不像中国人。大家立即警觉起来。卖水的小贩轻声道:“又是这几个高丽棒子。来这周围已经好几天,整天在山上写写画画,不知干啥。”林颖道:“荒郊野岭,有啥好写写画画的?十有八九是间谍,要收集地形资料。”

比起日本鬼子,那时我们更恨朝鲜人,所谓高丽棒子。说起来他们不过是亡国奴,可到了中国竟也狗仗人势,耀武扬威。这三个家伙走路都给人螃蟹的感觉,似乎要在长城上横行。当然,多年之后再回想,那应该还是咱们心情紧张之后的情绪放大。野长城肯定不会很宽敞。高丽棒子经过时,与我们发生了自然而然的摩擦。本来倒也没什么,但有个家伙看来是成心挑刺,突破口就是我携带的那柄伞。因是刚买的,“抗日”牌的商标格外显眼。

走在前面的那个家伙双肩不平,右肩下斜,好像挑着重担。中间的那个高丽棒子最年轻,嘴唇上的须印很淡,年龄估计跟你相差不多,模样也并非凶神恶煞。可惜的是,身上有股浓重的狐臭气。斜肩没说话,狐臭突然朝着伞发难。看来他是中国通,不仅能说汉语,还认识汉字:“抗日牌?你们一定是抗日分子共产党,对大日本不友好!”

林颖的语气不卑不亢:“你难道没看见图案?抗日的意思,是防止日晒。女生爱美,不想晒黑,有错吗?”

本来就是他们多事,更何况又是三张嘴对付将近二十张嘴,越说他们越理屈词穷,直至恼羞成怒。

还什么混账王八蛋大日本,打日本还差不多。从黄海大东沟到威海卫,再到“九一八”“一·二八”,只能凭枪炮打出来。要是日本人,这恶气咱忍忍倒也罢了,偏偏他们只是高丽棒子。朝鲜本为中国的藩属,被日本吞并过去没几天,就跟着新主子变脸。这等奴才就像要长新毛的癞皮恶狗,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在旁边越听越生气,胸中的怒火就像紫薇突破野长城的城砖瞬间爆发。你猛然抬腿,踢了为首的高丽棒子一脚:“两姓家奴,竟敢在主子门前撒野,滚出中国去!”

这一脚立即引发战争。当然,是中国完胜。王则久和高德睿一人足以对付一人,剩下这个深陷汪洋大海,除了挨揍,一无所能。

高丽棒子好收拾。一顿拳头,便让他们服了气。当然,鸭子打死嘴还是硬的,最后还要问咱们的来历。王则久首先开口回应:“我们是…”高德睿插嘴道:“我们就是南方抗日分子。有种你们再去上海,还让你尝尝十九路军和第五军的厉害!”

8.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缩短了我们的行期。归途中,你被林颖好一通批评。她责备你不该如此冲动,险些引发严重后果。日本人谁都恨,但这不能成为贸然动手的理由。你肯定想不到,这一脚下去会踢成两面不是人,因而很有些委屈:抗日救国不是最紧迫的吗?

别说你心里不服气。我也有点儿。说到底,这事情的由头在我,在我手中的那柄“抗日”牌雨伞。如果不是你先前在论战中落了下风,如果你说后悔没去国货售品所买件“抗日”牌商品时,我们没有莫名其妙地相视而笑,我想你未必就会率先踢那一脚。

当然,事情的起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只要赞同抗日,便是我们团结的对象。问题你的热情就像寒风中的热气,来得快,去得更快。只要上了牌桌,你便会忘怀一切。我留心观察的结果是,各种活动的积极组织者就那么几个人,比例占一成左右。当然,组织者的比例也不可能太高,否则难免乱套。两成左右的同学对他们积极拥护,半数学生的态度是基本赞同。剩下有一成冷漠派,主张努力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事。还有一成则是反对派。

你是基本赞同派,但你的牌桌同好以冷漠派和反对派为主。只要打上几圈,那种极其熟悉的手感,便会让你忘记时间,也忘记现实。在那个时刻,日军的土黄军装与战靴的形象逐渐淡化,而教书先生的形象逐渐清晰。你感觉当个教书先生就挺好。大富大贵曾经经历过的各种荣耀,骤然败落之后的巨大落差与人生况味,使得你越来越理解还在信阳的小长辈儿。怪不得他一生愿以课徒为生。小长辈儿只会之乎者也四书五经,无法到学校任教,束脩很少很少。你可不一样。等北师大的文凭到手,便可以找个不错的学校,谋份体面的教职,薪水不比县长低。

我们愿意积极争取你,将你变成积极拥护派,至少不要滑入冷漠派。那样的人不是民族的敌人,也是民族的罪人。多年之后我才体味过来,林颖和我,可以说是在用体温温暖你,免得你被冷漠冷冻。因为那年的冬天格外冷,竟然连下三天大雪,学校门外的雪能没过膝盖,直到著名的12月9日。

9.适逢周一,课堂却像久旱之后的高粱地,东缺一棵西缺一棵,空落落的。很多同学没来上课,上街请愿去了。这几天传言纷纷,说是日军逼迫中央军离开华北之后,要扶持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组织冀察政务委员会。这个机构标榜跟中央政府的不同,实质就是个准汉奸组织,随时可能沦为日军的帮凶,就像殷汝耕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

报上也能读到类似的消息。而说起民意,当然是反对。包括牌桌上的你。你突然想起民国元年,堂兄世业在信阳组织的学生运动。那时知州张书绅要带着赃款离任,被学生们堵在州衙,时间超过十天,直到张书绅交出全部赃款,并将已经汇走的款项开出欠条为止。这事儿可不在武昌起义之后,而在武昌起义之前。你父亲李玉亭是调解的保人。尽管后来阴差阳错,张书绅贪污的欠条让你父亲当了冤大头,但这并不影响大家对李世业高看一眼。

好戏上演时,你可不想当单纯的看客。至少也要成为历史事件的注解或者书签。因而上午课程结束吃完午饭,你也准备上街。刚出校门没多远,便看见前面有两个歇脚的洋车夫。那时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尚未问世,但人们也已经略知其苦。人力车夫号称兵部(冰布)大臣翰林(汗淋)院:冬天汗水溻透衣服,甚至外面结冰,夏日则又汗如雨淋。还好,此时二位的衣裳尚未成为盔甲,大概是没受多少累,因为有急事耽误了营生。

两人正在闲聊。一个道:“老哥儿,别去西直门,又关了。”

“怎么又关了?不年不月的,这算怎么回事?”

“咳,闹学生呗。”

你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三天以前,北平十五所大中学校已经联名发表通电,要求国府讨伐汉奸殷汝耕,并且公开对日的外交政策。一句话,日本咄咄逼人,已经登堂入室,国府对此究竟是何态度,必须给民众一个交代,以正视听,不能老这样暧昧混沌,不明不白。鸦片战争期间,两广总督叶名琛在广州无所作为,坐视英军入侵城池失守,被讥为“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叶名琛虽已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但毕竟是个人。我堂堂中国政府,岂能步其后尘。此事报上已有披露,无人不知。

你马上意识到,眼前的事情与之有关。

傍晚时分,学生陆续返校。你在人群中看见了很多熟悉的脸庞。比如林颖、王则久和我。事实上上次去南口郊游的那些人多数都在,缺席者不多。高德睿之所以不在现场,是因为他在请愿中受了伤,胳膊被打断,已被送进医院。

林颖满面严肃,是那种紧张尚未完全消除的感觉。我看你一眼,若有若无地笑了笑。在那短暂的笑里,你说你读出了骄傲,也读出了鄙夷。那种眼神令你无地自容。你突然跌入无尽的失落之中。是那种被热闹抛弃,只能独自寂寞在角落的感觉。独在灯火阑珊处,即便品格孤高横绝,也终究会有丝丝苦涩,何况还不是。

当晚本有雀战约定,但你临时爽约,要去医院探视高德睿。你用赢来的钱买了两盒点心,出了校门便雇辆洋车,直奔协和医院。本来可以自行车代步,但是白天的雪经过践踏,此时已经结冰,不是坑洼颠簸就是打滑,没法骑。

还没进病房,喧闹便直抵双耳。推门一看,里面满是同学,看来都是慰问者;病床旁边插着腊梅,据说是护士送的。梅花虽香,对于穷学生而言终究不够实惠,但这没关系,还有各类糕点,甚至还有冰糖葫芦。毫无疑问,是女生送的。

对于里面原本的笑语喧天而言,刚进门的你就像一帖镇静剂。大家同时噤声,目光都在你身上聚焦。

“鸡子儿!你怎么来了?”

你刚要答复我,林颖又提了个问题。这个问题相对于我的随口一问,温度差别就像室内与室外。“李世栋同学呀。谁叫你来的?”

“没有人叫我来,我是自己来的。我觉得应该来。你们也是,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一声。”你的回答多少有些跌跌撞撞。因心里颇不服气:看望受伤的同学,难道还要哪个批准?

“你想参加爱国运动,这很好呀。回头还有,我喊你!”我读懂了你的弦外之音,因而插了话。

林颖侧脸看看我,我立即缄口不言。林颖微笑道:“这是自发的学生运动,你不能等着别人招呼。日军已经打到家门口,狼子野心,路人皆知。还是那句话,抗日救国是重中之重,我们虽然是学生,但也不能不闻不问。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嘛。”

本来你还不能理解光的确会产生压力的理论。但在那个瞬间,你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所有的目光齐射过来,你这个善意的慰问者仿佛是在过堂,要受末日审判。还好,林颖说完这些,大家的话题和目光又慢慢转向。时间就像一艘航船,偶尔受到你带来的急流冲击,短暂地改变航向,但很快便恢复正常。你不再是中心点,中心点还是高德睿。

“疼吗?伤得重不重?会不会耽误明年的奥运会?”我信手摸摸高德睿受伤的胳膊问道。胳膊上打着石膏,硬邦邦的,可你却说我的语气像潺潺春水一般温柔,而抚摸的动作比这还要温柔。那甚至已经不是抚摸,而是试探或者召唤。真是天可怜见。

沉重的失落牵着你的精神不断下坠。你仿佛又回到了干枯的童年时代。虽然父亲有三妻四妾,但你却很少能感受到母爱。生母身份卑贱,你的母亲不可能是她,只能是别人。而那个人最想做的,就是让你的小命从鸡公山脚下李家雄伟豪壮的宅院内消失。那种缓慢的疼痛,漫长的恐惧,已经随着岁月消逝大半,你自以为伤口已经痊愈,但此时突然发现,暗伤一直存在,随便被什么东西偶然触碰,都会再度滴血。比如我完全不经意的语气和动作。

10.大家谈得热火朝天,正好拼凑出今日事件的全貌。否则别说置身事外的你,就是躬逢其盛的我,也只能窥一斑,而无法见全豹。

学生不过是要和平请愿,但政府防爱国者如寇仇,下令关闭西直门,阻止清华与燕大的学生进城。城内的学生随即推举代表,前往居仁堂请愿。

居仁堂本是慈禧的老窝,叫仪鸾殿。八国联军进北京时,又成了联军统帅瓦德西的司令部,名妓赛金花随之遗留芳踪。其间德军厨房失火,将殿宇烧毁,连同德军的少将参谋长。慈禧回京后为向列强示好,表达和平诚意,又在原址建起西洋风格的楼宇,命名为海晏堂,袁世凯当国之后改为居仁堂,在里面过了八十三天的皇帝瘾。北洋时期,这里常作为总统的办公楼,如今它的主人则是国民政府的北平军分会代理委员长、陆军上将何应钦。

学生代表提出六条要求:反对成立华北防共自治政府及类似组织;反对中日间一切秘密交涉,立即公布应付目前危机的外交政策;保障言论、集会、出版自由;停止内战,团结对外;不得任意捕人;立即释放被捕学生。

然而何应钦不肯出来接见答复。于是事先商定的请愿,随即改成示威游行。清华和燕大的学生最终攻破了西直门。

西直门,高梁河。这些地名不断在你脑海中闪烁。高亮手持红缨枪,宋太宗乘驴车逃亡,大队学生冲开西直门,高德睿的胳膊被打断,还有我所谓温柔的试探。这些原本互相不搭界的事件,结伴朝你脑子里挤,然后不断回旋,越转越快,直到重叠融合。

你终于明白自己错过了一场大戏。《八大锤》那样吃功夫的武生戏。还好,一周之后,又来了机会。

16日也是周一,冀察政务委员会要挂牌成立,学生当然不能没有表示。头天晚上我便通知了你,约定次日全体上街,你闻听立即摩拳擦掌。虽然大战在即,但毕竟是明天的事情。谢安小儿辈遂已破贼的风度,还是不能忘记。故而那天晚上,你们依旧如约雀戏。

你在牌桌上向来赢多输少,但那天晚上似乎情形不对。原来谢安风度并不是那么好学的。你心里不断风起云涌。就像初次上台的角儿,在详细思量次日的亮相。按照林颖的布置,我特意嘱咐你不要随便告诉别人,尤其是那些牌友。你很不解:“人多力量大呀。把大家都发动起来不是更好吗?”我微微摇头:“人多力量大,那得齐心。万一不齐心呢?这些事情你不必考虑,只管自己参加。你有自行车,就当个交通员吧,来回传递信息。”

你本来是不想说的,但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因你连续打了好几张错牌,直到眼睁睁地点炮。和牌之后的汪大维非常高兴,一高兴就难免口出狂言:“平常看你有两下子,今天看来,你最拿手的本事,也还是点炮。好准头!承让,承让!”

你向来自负牌技。也不是自负,你的确算得上精通。闻听此言,你忍不住来了句《武家坡》中的戏词:“大维休要发狂言,欺我犹如欺了天。我在想明天的大事儿,顾不上跟你们钩心斗角。”随即说出原委。汪大维和刘成彩闻听都不同意。后者尤甚。理由非常简单,军国大事学生不懂,还是不要盲目掺和为好,免得被奸党利用。一切事务,国府必有措置。

谁也不能说服对方。你又是少数。说到最后,刘成彩将牌一推:“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耽误你的大事。今天就到这儿吧。”汪大维很想趁机多捞回来一点:“别呀,说好打八圈的嘛。”你起身拱手,但并未拿回搁在桌面上的钱:“各位,咱们下次再会。”

按照规矩,输家不开口,赢家不能走。虽然你今天进少出多,但上周却几乎将李汪二人剥干洗净。汪大维有资格坚持。不仅如此,你很奇怪刘成彩的做派。按照他的性格瘾头,如此成全对手,未免过于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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