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杜鹃握手 六万

1.怀揣那半条手绢,我摸回了信阳。浦信公路依旧是鬼子控制的要点,我只能沿着村寨之间的小路行进。还没到信阳,便听说五座城门皆有日军把守,出入都要良民证。

先前那位与我有旧的县长,早已离任。与我党合作密切的抗日县长李德纯,当然不可能驻扎在城内,先后开府于黄龙寺和北王岗,那时已被省府免职。他将自己掌握的武装全部移交给新四军,然后北上竹沟。新任县长马咸扬将县政府迁往淮河边上的申阳台,紧邻湖北。我决定先不进城,先去县府打探一下官方消息。

县府提供的消息是,信阳周围驻扎的国军都是西北军。主要是刘汝明的六十八军,以及台儿庄英雄部队,池峰城的三十军。离信阳最近的,是六十八军的一四三师,师长李曾志,以及三十军的二十七师,师长黄樵松。他们都在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麾下。马咸扬之所以把县府设在这里,无非是为背靠大树好乘凉。因东部和南部山区完全是新四军的天下。至于五十九军,的确遥远,在襄阳一带。

我可没有再下信阳向襄阳的兴趣。当务之急是找到组织。或者说,是找到婉茹。结果我找到了组织,却没有找到婉茹,只找到了她的英雄业绩。这个业绩是,她竟然跟随余子明,率领六百多人的乌合之众,于去年11月5日赶走鬼子,将国旗重新插上信阳城头,为期长达两天。

2.婉茹回到信阳时,罗山已经失陷,但信阳暂时未丢。

在罗山周围,胡宗南的生力军,外加邱清泉的战车、彭孟缉的火炮,让日军吃了许多苦头。尝到厉害的日军,只得放弃径直向西、正面攻击信阳的计划,改为两面包抄。筱冢义男的第十师团沿着罗山县城,经周党畈、当谷山向信阳南部的柳林镇发起攻击,目标是切断平汉线;藤田进的第三师团向北攻击洋河镇,以便南北夹击信阳。

这份计划推迟了信阳陷落的时间,也延长了民众逃亡的时间。婉茹逃进城内,自觉无处可去,也找不到组织,只好先去投奔小长辈儿。但那时她知道小长辈儿,小长辈儿还不知道她。费了点儿唇舌,才说明白。

小长辈儿对婉茹的印象很不好。后来他竭力反对我们的结合,说婉茹是克夫相。当然,那时他还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只将她当作我的同学朋友兼难民,因而尽可能地提供方便。他建议婉茹躲进城北的义光中学。教会办的学校,屋顶悬挂美国的国旗,更加保险,比在小长辈儿身边安全得多。

婉茹在义光中学住了一夜,次日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往哪儿走时,忽听街上口口相传,说是连老鼠都已开始逃亡,看来将有大难,便半信半疑地赶到小南门。刚到浉河边上,就看见成千上万只老鼠彼此衔着尾巴,首尾相接浩浩荡荡地渡过浉河,消失在南边收割过的田野里。这景象可谓壮观,但更令人心惊。多少百姓本不想走,见此情景也赶紧回去收拾包袱。

婉茹决定向南,去鸡公山。这几个月的生活足以刻在记忆上,让她却认鸡公是故乡,更何况那里还是我的童年所在。而她刚刚赶到,便赶上了伟大的战事。

说它伟大,是因为武器装备极不匹配。我方主力只是红枪会,而这主要是余子明的功劳。

林颖和婉茹唱歌演剧的同时,余子明一直奔走于信阳城乡,联络各处的红枪会。信阳南部的红枪会以李国英所部实力最为雄厚,会众超过两千。那时当谷山已经枪炮隆隆,估计九里关已经失陷。信阳古称义阳,三国时曹魏的义阳郡治便在北部的平昌关。城南的九里关、武胜关和平靖关,合称义阳三关,地势险要,是孙武、伍子胥挥师伐楚的通道。武胜关本来有老关城,1929年的蒋冯战争中,曾在信阳修城种树的冯玉祥下令将其炸掉,连同铁路隧道,以便阻挡蒋军北上。事后铁路隧道虽然很快修复,但关城以及前面的防御设施则长期无人过问,直到抗战之前孙连仲所部奉派前来修筑国防工事。武胜关的工事虽有国军防守,但以西的平靖关,以及名声虽小但地势同样险要的黄土关,据会众报告,却都不见国军的一兵一卒。

余子明随即商请李国英,召集部众防守平靖关和黄土关。否则即便武胜关能守住,日军越过铁路,向西拿下平靖关与黄土关,还是可以从大别山与桐柏山之间挥师南下武汉。

然而李国英不同意将主力开到那两个关口。说红枪会的主要任务是保卫村寨,而平靖关和黄土关并非家乡。它们全都在靠近湖北。说来说去,李国英只答应就近召集两个堂口的会众。加上实习队动员的核心力量,大约三百人。

婉茹坚决要求参战,但起初余子明不同意。因会众都是男人,且非常迷信。然而婉茹的态度非常坚决,表示可以用歌声给大家鼓劲,而且也会打枪,枪法或许比男人都强。余子明看看李国英,李国英点了点头:“也好!有个女人在场,男人们大概不好意思临阵脱逃。”

平靖关位于西双河。余子明将主力布置在这里。黄土关毕竟在身后。他指挥大家刚刚摆开阵势,次日便有日军来犯。所谓关口,大都是崇山峻岭之间的山谷,山谷连接着通道,只能从此经过。平靖关也是如此。在此地聚集的会众虽然接近三百,但快枪数量还不到五十条。绝大多数还是手持梭镖身背大刀,甚至还有鱼叉、钉耙和棍棒。说到重武器,只有土炮。

好在日军兵力单薄,而会众已经占据有利地形。等到骑兵进入射程,余子明一声令下,几门土炮相继开火。虽然射程不远,也没有准头,但杀伤面积大。鬼子的战马一声嘶鸣,相继倒地。

然而这仅是开始。遭遇突袭的鬼子迅速找到依托,开始还击。土炮的射程并不比三八大盖远多少。鬼子的射击精度很快便显露出效果,两个炮手先后倒地。剩余那两门炮的炮手,吓得赶紧就地趴下,不敢开炮。

眼看士气动摇。正在此时,婉茹突然站起身子,高唱战歌《中国不会亡》。她刚唱两句,几颗子弹便相继飞来,打得树叶纷纷落下。余子明一把将她摁下,但她挣扎着起来,站在树后,继续高唱。

“大家不要怕!女学生都不怕,咱还怕啥?”一个堂口的大师兄喊道。大家纷纷抬头,继续射击。

居高临下地判断,鬼子顶多三十人。很可能只是个搜索分队。但尽管如此,依旧配备着机枪,还有一门迫击炮。炮弹之下,平靖关终于失守。好在队伍没有溃散。

3.余子明会同两个堂口的大师兄将队伍拢住,同时派人传信,打探武胜关一带的消息。探子当然不必效仿神行太保戴宗,亲自跑到武胜关和信阳城,只消跑到最近的村寨西双河,找到红枪会,消息便能逐村传出,再逐村递回:南边的柳林,北边的洋河,均已被鬼子占领。信阳暂时尚未沦陷,武胜关也在国军手中。

接到消息,余子明立即召集大家商议。如果武胜关已经失守,平靖关守不守意义不大;既然武胜关没丢,那么平靖关就关系到信阳守军乃至整个大局的安危。一定要想方设法夺回来。怎么办呢?

婉茹极力主张进攻,态度颇为激愤:“才多少个鬼子,咱们就顶不住?必须马上反攻!你们不反攻,给我一支枪,我自己也要去!左右不过是一死!”

一个堂口的大师兄嘟囔道:“我们打仗就忌讳女人。要不是你,平靖关还不一定会丢呢。”

余子明笑道:“保家卫国男人是主力,但人家女人也有这份心意嘛。花木兰梁红玉,不都是女人吗?不必忌讳,也没啥忌讳。齐小姐虽是女流,但也是国军的人,跟我一样都是第五战区派来的,有任务在身。人多力量大,可不能赶人家走。”

另外一个堂口的大师兄说:“这样吧,先把队伍开到西双河,让弟兄们吃顿饱饭,睡上一觉。入夜之后,咱们再反攻。你还不大了解我们的特点。红枪会善于攻击,不善于防守。平靖关我们地形熟悉,鬼子人数又不多。等咱们偷偷摸过去,贴身肉搏,他们肯定不是对手。”

只好如此。队伍开到附近村上,说明情由,随即各家各户纷纷做饭。由村长组织,按户平均,每户供应多少人。吃饱之后再迷糊一觉。入夜之后,队伍悄悄出村,又朝平靖关摸去。

因火力不如人,西北军最重视野战。夜晚两眼一抹黑,大炮机枪都没用,只能比单兵素质。日军也有夜战训练。新兵初入营时,连续三十八周都有夜战训练,每周十小时。但尽管如此,他们终究是侵略者,并非平靖关的主人。

大家约定,跟鬼子肉搏之前一律不出声,更不鼓噪。完全摈弃以往的战术。就这样,虽然最终被鬼子发现,他们的机枪开了火,但大家都不吭气,像幽灵一样扑入阵地,然后跟鬼子拼杀。

当此时刻,大刀、梭镖和鱼叉、钉耙的作用,远远胜过枪支。一顿冲击,终于将鬼子击退。天明之后清点尸体,有二十多具。有些脑袋已被砍下,有些被戳成滴血的蜂窝。逃走的鬼子大概不到十个,反正是多数被歼灭。

那时国军普遍实行一日两餐制。民众也差不多。这天的早饭,格外丰盛。不是在村里吃的,而是在平靖关吃的。大师兄派了五十个人,扛着鬼子的枪,提着鬼子的脑袋,到西双河游行一圈,很快村子里就送来了饭。送饭的队伍排得老长,各家都下了本儿。有的用篮子提,有的用罐子装,大户人家干脆用木桶抬来。新米外加闷罐肉,香气扑鼻。

余子明率领队伍,连头带尾在平靖关守了五天。其间鬼子又来攻打过一次,兵力和炮火有所加强,但会众的力量加强更多,因而通向湖北的关口始终未丢。第五天中午,终于有国军前来接防,从符号上看,是胡宗南十七军团下属的第一军。该军军长陶峙岳,北伐期间曾因战功而在团长职位上被晋升为少将。无论何时,少将团长总是罕见,北伐期间也不过叶挺与黄琪翔等三四人。其中金佛庄和郭俊虽然也是少将团长,但前者是总司令部的警卫团长,后者是晋升少将之后调任的团长,均非因军功而在团长职位上直接晋升的。

4.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平靖关一战,民众伤亡将近两百,可谓惨烈。尽管胡宗南所部并未执行战区长官部向桐柏山转进的命令,没有坚守平靖关和黄土关便径直退往南阳,导致战局急转直下,但余子明依旧为当初的选择而庆幸不已。抗敌青年军团这将近一年的训练、每天的三操两课,总算没有白费。如果没有这些基础,他恐怕不会有如此敏锐的战略眼光,迅速聚焦平靖关。或者说,平靖关如果早早便落入敌手,武汉保卫战的最终格局恐怕还真得改写。也许会有更多的国军陷入重围,付出更大的代价。

信阳陷落于1938年的10月12日。侵略者是筱冢义男第十师团的冈田支队。以冈田资的第八步兵旅团为骨干,加强了部分兵力以及炮兵骑兵等兵种。此后第十师团撤走,第三师团接防。直到抗战结束,这个老牌甲种师团的邪恶军旗,便一直是信阳百姓的噩梦。

虽然县城已经沦陷,但各个村寨的日子几乎还是一切照旧,百姓很少能感觉到变化。武汉三镇像只蜂房,被不断麇集的鬼子吊得不断低头。而随着战线的南移,信阳枪声渐稀,大有和平气象。当此时刻,婉茹突然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反攻信阳。

计划提出之初,周围一片寂静,无人应答。它完全超出大家的想象。胡宗南配属战车高炮的精锐部队都没守住的古老城池,仅靠民众的大刀长矛鱼叉钉耙,如何收复?

但婉茹依旧坚持。并且自告奋勇,先进城探听消息。她不顾大家的劝阻,便跟随百姓进了龙潭虎穴。小长辈儿用周易给自己打了一卦,卦象不错,便没有逃走。婉茹找上门时,他吓了一跳。他不走很好理解,婉茹毕竟吃过五战区的军粮。万一被抓住,那还了得?

小长辈儿连声催促婉茹离开。婉茹摆摆手道:“谢谢你的好意。但你既然认识我,知道我的身份,就应该理解我的行为。我不能走。”随即向他打探消息,四处游动观察。

在小南门,有个警察认出了婉茹。鬼子到来之前,她们到处唱歌演剧,城关城厢无所不至,难免会有些熟脸。他把婉茹悄悄叫到一边:“女学生,今天要唱《中国不会亡》,还是《歌八百壮士》?”

婉茹一惊,但很快就定下心神。她伸手朝包里探了探,手榴弹当然还在。这是平靖关的战利品。可惜这只是个二鬼子,不是鬼子,不配。

“你说什么?我不认识你呀。”

“你在台上唱歌演剧,当然认不得台下的我,但我可认识你。说吧,今天唱哪一出?”

“哪一出?今天姑奶奶我不唱大青衣,我要反串老生,唱《秦琼观阵》!”

“算了吧,不要开玩笑!城内城外的国军都已撤走,鬼子还没攻城,马团长便带兵悄悄溜之乎也,你一个女学生还敢来探龙潭虎穴?你赶紧走吧,就当我没看见你。”

“我就知道,你还有中国人的良心,所以没拉响手榴弹。我马上走,但还会再来。我们的大部队即将收复县城。”

“真的?真能收复县城,那敢情好!我愿意当内应。我手下的弟兄们,都不愿意给鬼子跑腿,都不愿意当汉奸!”

“那你还替鬼子扛活?”

“治安总要维护,我们也得养家糊口啊。我们可不像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呀。”

婉茹的预料没错,鬼子全力围攻武汉、包围国军,信阳的防卫力量薄弱,只有一个小队,伪军尚未组建完成,维持治安的主要是从前的警备队和警察。鬼子驻扎在内城的老营房中。初来乍到,还幻想收服人心,因而尚未在城内推行残酷统治,杀人抢劫的事情都不多。

第四天下午,婉茹带着情报返回鸡公山,建议先派部分人马取道小南门混进城内,然后约期起事,里应外合。

既然如此,那就不妨反攻信阳,打他一下。

队伍是余子明他们经过几个月的努力聚集起来的,但反攻信阳的勇气,可以说完全来自于婉茹的积极鼓动。先期进城当内应,困难在于武器。长枪和大刀不行,匕首又无法近身,只有手枪和手雷好用。婉茹叫人领着依次拜访周围寨子,好不容易才借来十几把短枪,连同缴获的日军手雷,算是解决了问题。

1938年11月4日,力主抗日且主张持久战的军事学家蒋百里病逝于迁移途中的广西宜山,而婉茹则要在我的老家信阳创造生与胜利的历史。她带领部分精干力量混进城内,安排妥当后再从小南门出来,回到大部队。次日上午,余子明集合起七八百人,手持各式各样的武器,隐蔽接近县城。婉茹带领前锋,一部分人进入浉河边上的咖啡馆,一部分人进入“一条龙”饭馆,逐渐靠近小南门。那个做内应的警察打手势告诉她,鬼子的人数没变,还是四个。婉茹点点头,将短枪顶上火,领着人进门接近鬼子,突然掏出手枪,对他扣动扳机。

啪的一声枪响,似乎吓住了所有的人。包括那个鬼子。他腹部中了弹,满脸愕然地看着婉茹,好像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无法想象还有人破坏这难得的和平。十天之前,武汉不是都已经拿下了吗?支那事变应该解决在即,他可以马上就打包裹回家的。

鬼子没有倒下,提枪还要还击。婉茹似乎也被这个场景吓坏,忘了再开一枪。幸好还有同志,他们同时向鬼子扑去。两人一个,左右或者前后各一刀,让他们顿时成鬼。浉河的堤岸之下,大队人马手持红旗,高声呐喊,向南门和小南门同时发起攻击。几门土炮对准城楼,接连发炮。

经过里应外合,一个小队的鬼子被全部歼灭。余子明吩咐烧掉膏药旗,将早已准备好的青天白日旗重新悬于城楼之上。

满城庆贺,全国通电,爆竹连天。两天之后,日军沿平汉线南北夹击,信阳再度陷落,林颖和余子明先后中弹牺牲。实习队随即分裂,部分人汇入新四军,包括婉茹。

我很惭愧,自己躺在温柔乡里时,婉茹,柔弱的婉茹,却在创造抗战史上的生动战例。

5.同志们告诉我,那时婉茹在婆婆寨开展工作。婆婆寨离四望山不远,是四望山根据地的外围,需要巩固。她跟几个同志一起,已在那里工作许久。建立组织,宣传发动。其间因为顽固派的袭击,两位同志牺牲,他们一度被迫撤出,如今局势平稳,她们随即梅开二度。对于四望山而言,那里的确意义非凡。

得到确切消息,我立即怀揣那半条手绢,兴冲冲地赶了过去。但见到她时,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姿容俊美的女学生,而是体态臃肿的孕妇。

正是夏天,我却如同被冻僵一般,不能动弹。我感觉脑袋疼痛欲裂,好像又有鬼子挥舞马刀,不断地劈砍。

婉茹首先回过神来,向我伸出手:“是你!你竟然还活着!终于回来了!谢天谢地!”

“你结婚了吗?丈夫是谁?”我没有接婉茹的手,指了指她的肚子。

“所托非人,我跟谁结婚?”

同志们一见情形不对,立即退出,让我们独处。良久之后,婉茹摸摸腹部,喃喃自语道:“同志们都以为这是你的孩子,其实他是个孽障,是鬼子干的。鬼子。你懂吗?”

刹那间,我眼前又是天旋地转,大叫一声,人事不省。我实在是疲劳已极。

6.醒来时,眼前依旧只有婉茹一人。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但眼神中却分明有种恶毒,是那种报复得手之后才有的神情。

“别后岁月,对你的恨支撑着我的生活。今天看到你这样,我心里好受了许多。你随时可以离开,我不需要你廉价的怜悯。”

“这是什么话?鬼子把伤害强加到我们头上,我们还要互相仇恨吗?”

“没有办法。我们相互之间的仇恨,也是鬼子对我们伤害的一种,副产品。”

“究竟发生了什么,请你告诉我。”

“发现怀上这个孽种,你不知道我有多么耻辱惧怕,多么紧张焦虑。我想了很多办法希望流产,都没有成功。想不到这么恶劣的条件,丝毫谈不上营养,他竟然还能成活。我冒着风险进城去找小长辈儿跟胡泰运,他们都不答应。胡泰运说流产的针法我当然会,但它轻易不传人,我若不是娶了师傅的闺女,也肯定学不到。就这样师傅当年还一再强调,绝不可随便施用。因为这是最缺德的事情,有断子绝孙的因果,我怎么能干呢?小长辈儿说无论如何总是我们李家的骨血。世栋已经牺牲,你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来?我只能解释说环境险恶条件艰苦,即便生出来多半也保不住,可能还会累及我。但说得再多也没用。犹豫再三,我到底也没有告诉他们真相。后来我又进了一次城,没找胡泰运,打算到信义医院流产。美国人的产业,鬼子不敢动。可检查过后他们说已经过了最佳引产期。继续引产可能会伤及产妇,也不肯施行手术。每一次进信阳,对我来说都是冒险。因为我毕竟多次进城唱歌演剧,肯定会有很多人认识。我没想到信义医院也会拒绝。你知道那时我心里怎么想的吗?我满心盼望你已经战死,反正你的事迹和照片早已见报,早已成就抗日英雄的英名。但是今天,你竟然又出现在我面前。”

问及详细情形,婉茹老半天没有吭气。仿佛这番话已耗尽她的气力。仿佛她要仔细权衡利弊,反复掂量后果。而最终依旧是答非所问。那一刻我简直也有些痛恨自己生命的存在。大约我根本就不该来到世上吧。当年母亲遭遇飞机惊吓,为何导致的不是流产,而仅仅是早产?若是流产,怎么会有南苑的耻辱潢川的惨烈,以及眼前的尴尬。

“你不必自责。我也向你隐瞒过许多东西。我也是有错的。”

“我最讨厌这种腔调!你犯过错,你有肮脏的罪孽,就和我匹配了吗?告诉你,你有错,但是我没有!我只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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