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杜鹃握手 二饼

1.小轿车主要是送咱们俩的。因张克侠是冯玉祥的连襟。尽管十六混成旅民国十九年驻扎信阳时,张克侠尚未从军追随冯玉祥,但这个账他还是愿意认。故而上车时,咱们两个坐进后排,而高德睿被让进前排。要是根据古礼,显然前排更为尊贵,至少慈禧太后是这种观念,因而受不了各式汽车火车。但在1936年,已经不是这种讲究。汽车终究是洋玩意儿。

可你依旧有跟包的感觉。因为高德睿虽未在球场驰骋,依旧高你一头,依旧显得比你英武。你自觉跟他一比简直就是不合格产品。你说你时时刻刻都感觉如鲠在喉。

我哪里知道你还带着特殊的礼物。你很想清清嗓子,大大方方地送给我,但鼓了半天,勇气却总是被车窗缝隙里透过的秋风吹掉大半。快到学校时,你终于打定主意,下车时跟我示意一下,然后将礼物直接搁我身上便起身走开,只看我如何反应。

主意打定,你不觉浑身出汗,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甚至牙齿都在发抖。你清楚地看见自己正满载着感情,重荷把船只的吃水线压在冬日大海死亡的黑暗之中,而港口迟迟不见,你丝毫没有把握能否渡过风波,平安抵达。

车子停稳的一刹那,你将礼物朝我腿上一搁,轻轻摁了一下,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秒,随即起身离开。你走得匆匆忙忙,恨不得像《封神演义》中的土行孙,就此遁入地下,以免听到我的拒绝。你心里不停地感谢上帝,因为此事终于未曾发生,你只是在车门上碰了脑袋。

不几日,报上登出消息,二十九军决定在紧邻北平南部的河北固安县举行军事演习。消息传出,同学们都有出了口恶气的感觉。中国军队终于有了态度。而林颖他们的成就感更强。你尤其如此。甚至进而向林颖建议,组织学生前往固安,慰问演习部队。林颖略一思忖道:“这主意不错。既然他们买你的账,只怕还得偏劳你。”你说:“婉茹的面子比我还大。小轿车主要为她派的,我是跟着沾光。”林颖盯你一眼,没有说话。

不几天,慰问演习的决议已定。因路途较远,不宜兴师动众,决定只派三个代表:余子明领队,咱们俩参加。慰问品颇费思量,穷学生穷学生,谁都知道学生没钱。你提议只送一面锦旗,体现千里鹅毛之谊。林颖看看余子明,微微点头:“那就委托你去办吧。”

锦旗上款是“二十九军固安演习纪念”。中间是四个大字:国之干城。典出《诗经·周南》中的句子: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下款是“北平学生救国联合会”。

抽个周末,咱们带着锦旗一路南下。

这段时间你一直没敢联系我。恰巧民先队也没组织活动,咱们也就无从见面。如今即将长途同行,你感觉心里怦怦狂跳。仿佛站在扳开枪击的实弹枪支跟前,等待着不可避免的击发。然而我初来时,冲你微微一笑,如同什么都未曾发生。这表情先让你放松,但很快便有失望溢满心房。你很委屈。你身上的无穷压力,我怎么能完全不当回事?

这种被漠视的想象逐渐将你激怒。你说你在心里不断贬低我,以便找回心理平衡。你板着脸不说话,完全沉浸在醋海之中,这种酸性的醋意甚至阻断了你的听觉神经。直到我伸手推你:“嘿,鸡子儿,醒醒!问你话呢。”

你如梦初醒。这个称呼将以往的亲切记忆瞬间激活。你沮丧地发现,刚才在内心对我所做的恶毒贬低,突然全部失效。就像弹簧在瞬间复位。你感觉更加恼怒,便恶狠狠地答道:“什么爱国将军,军阀而已。绝不能对他抱以幻想。他在中南海大摆宴席招待日军将领,请梅兰芳、尚小云唱《四郎探母》。指望他打日本?”说到这里,你哼了一声,连连摇头。

“请注意,大轴是《四郎探母》。这出戏的含义,你难道不懂?”我这话颇为醒目,你说你突然对我有了刮目相看的感觉。

“他跟南京不大一心,这是肯定的。但维持华北的半独立状态,对他最为有利。所以他轻易也不会当汉奸。我们就要利用他的这个心态,竭力向前推动他。”余子明面色黢黑,像是农村来的。我没有问他的背景,但感觉这不像个真名。

“想得好,谁知道能不能行。只怕是白费脚力。”你心服然而口不服。

“这叫啥话?不是你主张来的吗?现在倒要打退堂鼓。”我脸色一寒。

你一时语塞。看看我的脸色,内心的怨恨已经转化成忧虑。你赶紧眉头一扬,辩解道:“我不是打退堂鼓,只是想提醒你们不要期望过高。赳赳武夫未必就是国之干城。他们可不像我们这般纯洁。”

余子明正色道:“这些学联已有考虑,你们不必争吵。”

我盯着你看了几秒,但目光却不与你的目光相接,而是略微抬高,跟你的目光擦肩而过。你颇为不安,以为自己头发乱了,或者沾了什么东西,下意识地抬手摸摸,却一无所获;再看我时,我已收回目光,但满脸含羞,面色微红。

你更加不安。你始终不明白,那一刻发生了什么。

2.远道奔波而来,能否见到宋哲元本人,还是未知数。尽管二十九军已经开展演习,但上次没能亲见宋哲元,终究是个缺憾。故而这次临行之前,三人均临时印了名片。余子明的头衔是北平学生救国联合会慰问团团长,咱们俩的头衔除了代表,还有“冯副委员长故交之后”字样。那架势,只要能请出真神,拉大旗,作虎皮,也在所不惜。

然而通报放行之后,先出来接待的依旧是副参谋长张克侠。见他出来,你不觉一阵沮丧。想想我刚才莫名其妙的表情,你朗声对张克侠说道:“张将军,我们此番南来,受广大学生委托,一定要见到宋军长本人。一来面陈对贵军长城抗战的景仰,二来也好当面慰劳,敦促他抗日保国。”

按照道理,这话应该由余子明说,你这是抢跑。张克侠微微一笑:“好的,你们一路鞍马劳顿,请先歇息片刻,我立即禀报委员长。”

次日早饭后,宋哲元现身。他面色和善,身材较胖,脸显得更圆,胡须黑而且密。眉毛很浓,但只集中在前半段,结尾突然而且仓促。还是你先开的口:“宋军长,你比在信阳驻军时略有发福,也建了不世功勋。麾下雄师十万,名将如云。家父特意嘱咐学生,要我当面致贺。”

冯玉祥驻扎信阳时,虽然对李家叨扰甚多,但当时你年岁尚小,本来无甚印象。只是家道中落后,这些如烟往事都成了你父亲维系精神的救命稻草,整天挂在口边,你因而被灌了满满一脑子。

宋哲元笑道:“多谢多谢。怎么样,令尊还好吧?信阳州的李八爷,哈哈。信阳菜,世间美味呀。”

“多承记挂,家父尚且安好。如今强敌入寇,等军长再打一个喜峰口罗文峪那样的漂亮仗,我组织信阳百姓前来劳军,再给你,给二十九军的弟兄们好好做顿信阳菜。”

宋哲元的脸色立即严肃下来:“身为军人,守土有责。诸位的来意,宋某当然明白。请你们放心,二十九军的大刀片儿,不是吃素的!”

你立即想起陈宝玺的那只耳朵,不觉语塞。这样的话,此时当然不能出口。略一愣怔,余子明已经接过话头:“日军步步紧逼,先是增兵天津,后要图谋绥远。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如今华北安危大局,系于军长一身。千古一瞬,希望宋将军善谋明断,高举义旗,不辜负全国父老的殷殷重托,将来也好史册流芳。”

“日军步步紧逼,谁不愤恨?只是敌强我弱啊。诸位都知道长城抗战,我二十九军的大刀队杀出军威,但你们却不知道双方的伤亡比例。是役除了二十九军,我方还出动了中央军、东北军和晋军,总兵力三十万,日军不过五万。参战各军,二十九军不说,中央军十七军装备最好,三十五军军长傅宜生更是守涿州的名将。各军拼尽气力,最终依旧未能守住长城防线,我军的伤亡几乎是日军的十倍,实际是局部小胜而全局大败。当然,这话只是我对诸位交底,请勿对外宣扬,以免影响人心士气。所以我们只能应战,不能求战。”

“局部小胜,就有非凡意义!谁说日军不可战胜?贵军的大刀片儿挥舞起来,他们不也鬼哭狼嚎吗?现在最重要的,是全国上下都要树立这样的信心,否则只能被日军步步蚕食,沦为亡国奴。”

“当年贵军驻扎信阳,很多百姓过年不贴门画,只写冯军万岁四字。长城抗战以来,贵军声望日隆,将军声名鹊起,百姓视为国之长城。宋军长若能率领全军,挡住日军铁蹄,将来必定也有百姓门上写二十九军万岁字样,当作年画。”

我掏出一份旧报纸,上面印有长城抗战之后,宋哲元的手迹: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我将旧报展示给宋哲元:“将军此言,振聋发聩。此句此志,始终激励着青年学子。”

“不说硬话,不做软事,这是我们在华北立身的基础。诸位放心,宋某不是糊涂人。那么多弟兄喋血长城,他们的血不能白流!”

跟宋哲元简短会面过后,还有个同样简短然而不失隆重的慰问献旗仪式。当日的演习开始之前,全体在操场列队。将士们荷枪实弹,排列整齐,行持枪礼,我们三人依次通过方阵,将慰问锦旗献上。宋哲元接过锦旗,转身交给张克侠,随即回赠我们每人一柄短剑,然后开始给部队训话。中心意思,还是苦练技能,保家卫国。言语里句句不带脏字,但句句都在骂人;绝口不提日本威胁,但字字都是日本威胁。我们听了很是提神。

当时二十九军已有四个步兵师、一个骑兵师,一个特务旅,另外还有几个保安旅,总兵力不下十万。这五个师中,赵登禹的一三二师师部在河间,张自忠的三十八师主力在天津,郑大章的骑兵第九师有一团驻扎固安。来此参加演习的部队,大概以这两个步兵师和骑兵师为主。因到场的高级将领,除了军长宋哲元,只有这三位师长。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一四三师师长刘汝明未见踪影。

跟宋哲元相比,喜峰口的英雄赵登禹略矮,又瘦了半个身子,脸颊下方甚至有塌陷之处,明显衬托出颧骨的海拔。他也留着黑色的胡须。张自忠虽然戴着军帽,但能看出理了光头。胡须也彻底刮过,只留下一片铁青。眉毛中间向后的转折明显,如同危急时刻的力挽狂澜。眼睛很大,右脸颊下有颗黑痣,生出一根长长的黑毛,嘴唇紧紧地抿成直线,刺刀一般。骑兵师师长郑大章五官端正,脸上总有淡淡的微笑,嘴唇仿佛合不拢,因而那颗金牙十分突出。后来才知道,当年他在冯玉祥麾下作战勇敢,追击敌军时跑得太猛,摔掉了门牙,这颗大金牙是冯玉祥出钱给他镶的,也随之镶出了响亮的外号。

三位师长分列在宋哲元左右。尽管你在他们跟前站立的时间很短,但很快就嗅出了空气中的异味儿。这种气味你父亲身上一直带着,张克侠的司机身上也有。那一刻,你确信抗日英雄赵登禹也有嗜好,也抽鸦片。

献旗仪式很快结束。张克侠代表宋哲元为咱们送行。期间你直言不讳地谈到了此事。张克侠眼睛猛地一睁,好像很惊异你能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沉吟片刻,徐徐道:“真是惭愧,让你们见笑。司机的问题,我回头处理。但赵师长是高级将领,恐怕不好直说。长城抗战,他在喜峰口受了战伤,起初是为了止痛,但时间一长,就养成了嗜好。我寻机劝谏吧。”

3.回去的路上,你心里一直不安稳,似乎有危险潜伏在周围。自打童年的那个夜晚以来,这种感觉始终如影随形,困扰你多年。到北平后远离了故乡,一度有所改善,但今天不知何故,又沉渣泛起。

心里不安的你格外敏感。仿佛背后还生了一双眼睛。你隐隐察觉到似乎有人盯梢。自从出了驻军大营,你便有这直觉。等上了汽车,终于得到确认。

然而你没敢轻易告诉同伴。过去这种杯弓蛇影的教训太多。你竭力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又一次的神经过敏。三娘早已离开破落的李家,多半已不在人世,此生不会再有人威胁你的性命。这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万一被我知道,堂堂男儿,岂不跌份儿?

你竭力调整情绪,试图调动我作为防御武器。到目前为止,你还不知道我对那些手绢的态度;来时我那令人困惑的惊鸿一瞥,以及随后的满脸羞涩,究竟是何缘故,你并不清楚。你提醒自己,当务之急不是所谓的探子,而是坐在身边的我。

余子明跟咱们不在一排,中间隔着过道。你悄悄问道:“手绢,你喜欢吗?”

我没有转脸看你,低声道:“好像有人盯梢,你发现没有?”

咱们的怀疑指向相同,都是坐在最后的那个家伙。他身穿黑色的棉袄,肩上挂着褡裢,双手拢在一起,像个做点小买卖的贩子。这个发现突然拉近了咱们的距离。它不时发出强烈的提示,我们在一个阵营,而小贩则在另外一个阵营,中间的界限还是他笼在袖子里的那双手划出来的。

一路无语,但你总感觉脊背隐隐作痛。到涞水换乘火车,轰轰隆隆地开到北平。出了前门车站,咱们要回厂甸的学校本部,遂与余子明分手。上了黄包车,我们不断催促车夫,好不容易才甩掉尾巴,然而那种庆幸却未能持久。很快就从林颖那边传来消息,尾巴一直尾随着余子明。她说那人八成是汉奸。如今市面上的汉奸特务非常多,已经渗透到各个阶层。军政两界,更是他们使劲的主要方向。尤其是二十九军的高层。

脊背隐隐作痛的感觉,甚至次日都未能完全消除。你无比痛恨那个汉奸,因为他的搅扰,丧失了向我求证的机会。那是多么难得的机遇,咱们俩并排坐在一起几个小时。手绢我喜欢吗?十二种当令花卉,论理必有一种适合我;我突然盯你一眼,然后脸色羞红,所为何故?是不是你悄然之间再度丢份?如果是,丢在哪里,又如何补救?

高德睿依旧是你的心病。他那份儿英俊潇洒风度,完完全全就是女生的坟墓,你自觉不能比。要我不掉进那个陷阱,只能祈求上帝帮助。从固安回来后,你变得分外积极,全身心地投入民先队的各种活动。只有在那样的活动中,你跟我的会面才是自然而然的。只要能见到我,你的冬天也就有了些许温暖。

那年冬天,绥远抗战的枪声响起。主角儿是也曾参加长城抗战的三十五军军长傅作义,当年守涿州一战成名的那位。消息传出,举国关注。梅贻琦、朱自清率领清华大学和燕京大学的学生,到前线慰问劳军。北平学生致电国府,为傅作义请功。你向林颖建议,号召北师大的全体学生节食一日,省下钱来支援绥远,林颖点头答道:“还要停暖气一周。”

学联决定,在学生中组成抗战义勇队,直接开赴绥远前线,以东北籍学生为主。自然,此事东北大学是主力,但各个学校都有东北籍的学生,包括北师大。组织义勇队,一切行头都得自备,那就只好上街募捐。咱们带着他们来到天桥,排成一队,高唱新歌《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

张寒晖创作的这首歌曲刚刚面世,便从他供职的西安传遍大江南北。曲子是他老家河北定县农村里老娘们儿哭丈夫、哭孩子的哭腔,因而格外动人。唱着唱着,学生们个个声音哽咽,你也感觉两眼湿润。想想衰老的父亲亡故的生母,眼泪不觉一颗颗地朝下掉。你侧脸看看我,我正与高德睿交谈商议。你很想知道我们说些什么,公事还是私事,但却听不见。你感觉一阵紧张,脊背发凉,仿佛回到了童年的那个夜晚,三娘又带着药碗逼上前来。你悲从中来,立时泣不成声;东北籍的学生仿佛受此催化,更加动情。

哭泣让你获得了安全感。仿佛那些眼泪已经汇聚成海,海水将座座孤岛连成岛屿,你不再是孤立的个体。群体之中的每一个个体都不再存在,或者说,每一个个体都是我。你不再是童年那个夜晚里孤独无助的孩子。那份需要独自面对的恐惧,已经被众人分担。这种感觉让你放松,你因而更加富有激情。

商贩驻足,市民围观。当此情形,四周一片唏嘘。突然,泪眼蒙眬的你感觉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随即便被不断击中。各种各样的糖果点心,雨点一般朝你们飞去。我突然走过去,掏出手绢,给你擦了擦眼泪。

手绢你当然认得,是礼物中的一条,上面印着十二月的花魁腊梅。我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这又是什么场合。我给你擦擦眼泪,然后自己也擦擦眼,再离开队伍,回到先前的位置。

手绢已去,香气犹存。仿佛那株腊梅活色生香。那一刻,你心里终于有了谱儿,眼泪因而更如泉涌。

4.民众捐助的物资和款项源源不断地汇向绥远,报上每天都有消息。你感觉学堂越来越小,如同小鱼已经化龙,但池子还是先前的池子。你迫切希望呼吸室外的空气。正在此时,学联和民先队决定12月9日再组织一场游行,以纪念去年的“一二·九运动”,推动全面抗日热潮的形成。

你立即摩拳擦掌,按照部署串联发动。然而没过几天,报上发表消息,段祺瑞的灵柩将运回北平安葬,按照国葬的礼遇。12月7日,前门车站、正阳门、天安门等处,素妆牌楼已经开始扎搭。推测时间上很可能正好在12月9日。这意味着当天街上将会有大批军警维持秩序。

当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病逝于上海;11月2日,段祺瑞也亡故于沪。想来《记念刘和珍君》一文行世之初,恩怨双方谁也不会预料到有这种巧合。说起来你跟段祺瑞也有点渊源。当年他以陆军总长的身份到信阳指挥围剿白朗,借了俄国的飞机侦察作战。这是信阳见到的第一架飞机。飞机掠过李家寨上空时,你还在娘胎之中。你母亲受到惊吓而早产,造成你自幼便先天不足,随即引来你父亲的溺爱。他特意让你跟人习武,以便强身健体,后天弥补。

这点小小的机缘,不足为外人道。段祺瑞毕竟有再造共和的名声,更兼前两年力拒日本诱惑,坚决不当汉奸,为他举行国葬可谓恰如其分。在此期间游行,不仅对死者不恭,同时还有可能与军警冲突。你立即找到林颖,建议改期。很快信息便反馈回来:学联和民先队内部也有类似意见,已经决定拖延三日,12月12日举行。

人算不如天算。段祺瑞的灵柩11日上午方从天津运抵北平。街上戒备森严,可谓备极哀荣,各个中小学都要派人公祭。好在当晚灵柩便已运至西直门外的广通寺,预定次日早晨移驻卧佛寺,城内一切恢复正常,正好方便学生游行。

这次游行主要有三个口号:庆祝绥远抗战胜利;支持青岛工人抗日大罢工;要求释放全国救国会领导人沈钧儒等七君子。各路游行大军在东皇城根会师,随即发表演说,散发传单,然后朝铁狮子胡同进发,目标是二十九军军部办事处进德社,是宋哲元。可巧,队伍刚刚走到东华门大街,正好迎面碰到一辆小轿车。坐过二十九军小轿车的你立即警觉起来,意识到里面坐的必定是大人物,弄不好就是宋哲元,便赶紧朝前挤。

过去一问,的确是宋哲元的坐骑,他本人就在其中。你立即振臂高呼:

“坚决拥护宋哲元将军抗日!”

“坚决拥护二十九军保卫冀察!”

口号响遏行云。你挤到轿车旁边,要求宋哲元下车讲话。宋哲元摇下玻璃,一抱拳道:“感谢诸位先生抬爱!兄弟现有紧急公务在身,下午请到景山公园说话。”

宋哲元的车队慢慢驶出人流。他的话究竟可信不可信?大家莫衷一是。你坚持主张不管他是否守信,都要去景山公园赴约,以免落下话柄。统一思想后,队伍按照原计划游行完毕,最后全部开到景山公园。

人群之外,遥遥看去,旁边古树名木不少,有棵大槐树特别打眼,树身上缠有一条粗壮的铁锁链,令人望之心寒。明代曾在此地堆放煤炭,故称煤山。后来将开挖护城河的淤泥堆积于此,形成高丘,被视为大内的镇山,也叫万岁山。然而万岁山无法保证江山万岁。亡国之君崇祯皇帝便死于死地。确切地说,就是那棵古槐树上。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杀掉妻女逃来此地,在槐树上自缢。他唯一的追随者——大太监王承恩也随之自尽。清军入关后为拉拢前朝官员,便给崇祯治丧,追究这棵古槐树吊死君王之罪,将其披枷戴锁。可叹亦可笑。

走了半天,你又冷又饿,想起这些死生之事,心里多有不安。激情过去,全身都被空洞陷没。而左等右等,一直没见宋哲元的影子。傍晚时分,突然有士兵簇拥要员进来,不是宋哲元,而是二十九军副军长兼北平特别市市长秦德纯。

秦德纯身着便服,站在高处,冲学生们一抱拳:

“各位同学,宋委员长有紧急公务,不能前来,特派德纯为代表,给大家说点知心话。”

“堂堂上将,说话就要算数。他有什么紧急公务,不能履约?”

“委员长确有紧急公务。现在还不能公布。不过我想,过不了两天,你们便会知道是何等急务。说吧,诸位有何见教,德纯洗耳恭听。”

“绥远已经打响,二十九军要态度鲜明地抗日!我们要求释放先前逮捕的爱国学生,要求政府释放七君子!”

“诸位的拳拳赤心,爱国热情,德纯感佩不已。请你们相信,国府正在积极筹划抗日,二十九军也有相应布置。长城抗战的鲜血未干,我们绝对不会跟鬼子穿一条裤子!七君子的问题,我们管不到,但是释放学生,我明天就办!”

目的已经达到,游行宣告结束,各自回校。学生出门时,排在两侧的二十九军士兵,齐刷刷地行持枪礼。你顿时感觉脊梁骨硬了许多。

当天晚上,还没走到学校,大家便知道了宋哲元忙活的公务内容。12月12日,亦即本日凌晨,西北两个城市突发事变:张学良联合杨虎城在西安拘禁了蒋委员长;东北军五十一军军长兼甘肃省主席于学忠,解除了兰州绥靖公署以及当地中央军的武装。交火之中,双方都不乏伤亡。

5.事情虽然发生在遥远的西北,但你依旧感觉眼花缭乱。半年之前两广事变,广东的陈济棠和广西的李宗仁联名通电全国,要求北上抗日,险些引起内战。两广毕竟遥远,不着腹心,而如今国家元首已经沦为张杨的阶下囚。国府随即宣布剿抚并用,委何应钦为讨逆军总司令。这边厢有外敌威胁,那边厢自家人又要火并,这可如何是好。

每逢大事,自然要听林颖的主张。然而这一次,她也没了说辞。你问道:“你的上级怎么看?”

“上级?我在学联和民先队的上级也都是学生。”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先不说这个。有更重要的事情,得你去办。日军最近要趁乱组织一批浪人特务,冒充学生发起所谓的反日暴动,他们好以保护侨民为由,乘乱出兵,最终推动华北自治。得赶紧通知二十九军。”

这类闹剧,日军在香河弄过,在天津也弄过。香河算是侥幸得手,但在天津却碰得头破血流,鸡飞蛋打。如今西安事变发生,举国上下人心惶惶,他们此时打北平的主意,完全可以想象。故而林颖要派你去通知张克侠,让二十九军赶紧采取防范措施。

“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准确吗?”看见林颖扬扬眉毛,你立即意识到失言,赶紧接着说,“他们要是问起消息来源,我该怎么说?”林颖道:“你就告诉他这是学联和民先队获得的消息。他不会追问的。”

日本人要策动暴乱的消息,让你增加了对二十九军的信任。看来这帮人的确没有忘记自己的国籍。鬼子无法撼动,才会出此下策。你点点头,骑上自行车便出了校门。

宋哲元一般不在军部,而在铁狮子胡同的军部办事处进德社视事。身为副参谋长的张克侠,自然也经常在城内活动。你向他通报这一情况时,他果然没有追问消息来源,略一思忖道:“谢谢你们的提醒。我们也从其他渠道获得过类似消息,会采取应对措施。很有可能,到时要借重你们一下。北平学校多,学生也多,警察认不过来。我考虑,请各个学校都派几名熟悉情况的代表,配合警察行动,看看究竟学生中间有无内应。”

这类活动自然不适合女生。你和高德睿、王则久等几个人奉派前去配合警察。二十九军的大刀队也有准备。真是无巧不成书,你正巧分到罗圈腿的手下,要听他的指挥。原来此人姓段,河北高阳人,是个分局长,在警界的级别不能算低。

发动反日暴乱,自然要在心脏部位。引起的震动越大,日本人越有借口保护侨民、维持治安,派大量的部队进城,配合使馆区的武装控制局面。因而估计行动的地点肯定会在内城,离东交民巷的使馆区不会太远。

果然,闹剧最终在新华门附近上演。早有准备的军警和宪兵立即包抄过去,迅速将他们扑灭。人数不多,总共只有三百多人,跟学生爱国游行的气势,完全不能比。

这中间真正的日本人不多,依旧以高丽棒子为主,杂以汉奸。还有一些连汉奸都算不上,因他并无政治观点,只是拿了人家一点钱,就跟着瞎起哄,所谓为了一块牛排而出卖巴黎的那类人。

三百多人只能分开审问。你跟着罗圈腿去了他的分局,就是上次咱们蹲过半天的班房。你在人群中扫一眼,不觉浑身一震。有个熟悉的身影,激活了你内心的记忆。毕竟已经过去两年,而且那时和现在的装束也不一样,你不敢确认,便停下脚步等他过来,好抵近观察。

那人还没走到,狐臭味道已经破空而来。此时此刻,你闭着眼睛也能确定,他的确就是上回那个欠揍的高丽棒子。

你悄悄告诉了段局长。段局长一记冷笑微微点头,决定先拿他开刀。

高丽棒子显然没能认出你。他坚称自己是吉林人,北师大的学生,一边说一边晃动胸前的校徽。校徽是编钟图案,上面印着白色的隶书体“师大”二字。看来他们的确做过一些准备,可谓处心积虑。段局长道:“你对你的答案要负责。我提醒你,煽动暴乱,推翻本国政府,历朝历代都是杀头大罪。当然,你要是外国人,情况自然不同。”

高丽棒子依然不肯改口。他大概也清楚,如果承认是朝裔日本人,这种行为就是间谍,而非战俘,不受《日内瓦公约》的保护。换言之,随时可以枪毙。

“我们要求抗日,难道还有罪?”

“抗日?当然有罪。中日一衣带水,是友好邻邦。”段局长的口气不急不躁,满脸严肃。

“你是汉奸!”

段局长笑着回头跟你交换一下眼神,好像要你最后确认一下,此人不是咱们的同学。那一刻,你心里简直有点迷惑。迷惑于段局长的态度。你微微摇头。段局长道:“我是不是汉奸不重要,你是不是吉林人很重要。”

那人一副半斤鸭子四两嘴的架势:“我就是吉林人!”

段局长道:“那好,我的审问已经结束。签字画押吧。”高丽棒子道:“结束?你还没问我为什么主张推翻现政府呢。”段局长微微一笑,像鸭子一般向他走几步,走到跟前又像鸭子一样转回来,摇摇头道:“这个不必啰唆。”见他已经画供,随即以令人意外的神速动作,从枪套里掏出手枪,砰地一枪将他击毙。

高丽棒子像根失去重心的棒子那样瘫在椅子上,血溅了满墙。你感觉枪声一直在耳边回旋,仿佛声音不是短促的一记,而像波涛那样绵延不绝。你有点恶心,还有点吃惊。让你吃惊的好像还不是这个突然的、难以预料的结果,而是高丽棒子死后狐臭味似乎更加浓不可化。

段局长微微笑着,盯住你的眼神。此刻的他,就像个高明的话剧导演,或者电影演员,用蓄谋已久的手段惊吓或者逗笑观众之后,坐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收割那种预料之中的幸福。你说:“你,你怎么?”还没说完,已被段局长打断。他收敛笑容,满脸冰霜地说:“不准对学生开枪,那我只好拿这些高丽棒子开刀。不承认是日本人最好,都可以就地活埋。”

你突然感觉后怕。你仿佛此时才意识到,上次的班房之夜其实充满凶险。

6.你低着头从警察局出来,还没拐上大街,便听见一阵低沉舒缓的驼铃,有个老头儿牵着一群骆驼迎面而来。驼背上的口袋黑黢黢的,都是从门头沟运来的煤。煤口袋上有绳子,连着后面那头骆驼的鼻孔,驼铃则拴在排尾骆驼的脖子上。拉骆驼的只管牵住头驼,不必回头,听见驼铃就知道骆驼没有掉队。

你停下来看着拉骆驼的带着驼队缓缓向前,突然感觉这就是中国的缩影。国人就像骆驼,不问方向,只要跟着。历朝历代,无不如此。只是希望那个拉骆驼的明白事理,懂得方位,不是晋惠帝也不是周幽王。所以孙中山说中国人是一盘散沙,需要强有力的领导者将他们凝聚成团。所以政治课上会鼓吹开明专制。所以《当代三大怪杰》这样的书能够流行。

蒋介石是这样的领导者吗?他倒是这样自诩。但问题在于,你不相信他愿意抗日敢于抗日。南下请愿的学生,不是挨打了吗?冯玉祥在察哈尔组织抗日同盟军收复多伦沽源,最终不也是他派兵硬生生给搅黄的吗?日军侵略到了家门口他满怀菩萨心肠,对待抗日同盟军他倒是有雷霆手段。

可是话说回来,如今张学良捉蒋之后又请共产党的代表前去协商,万一他们把蒋介石杀掉,那么谁又有能力威望出来收拾残局?拉骆驼看似简单,可把这个活儿交给你,你就不敢接。治理国家,更是如此。万一蒋介石出现意外,十有八九,还得军阀混战吧。那不是正好被日本人各个击破吗?

你的这些担忧,林颖倒是赞同。她气狠狠地说:“照他那个反动劲儿,杀一百次头,也不冤枉!但是大敌当前,我们只能照顾大局。此时此刻,团结抗日最为紧要。”

日军策动的暴动平息之后,高德睿这个男生的身影突然彻底消失,不知所终。他跟你不同,不到半年就能拿到文凭毕业,这算怎么回事?你问林颖,林颖也说不知道。

你隐隐约约明白了高德睿的底细。毫无疑问,他一定是共产党,是职业学生,负有秘密责任,因而毫不顾惜那张即将到手的文凭。无论他去了哪里,只要他不在我旁边,那便是你的福音。你趁机发出邀约,请我到光陆有声影院看了场电影。你说虽然远点,但考虑到这家电影院有二十九军将领的股份,你还是愿意照顾他们的生意。北平乃至整个华北,只能依靠他们手中的大刀片儿。这当然是个可笑的理由。但我知道真正的理由你不便出口。那就是这里离学校远,撞见同学的可能性也小。

咱们俩的座位自然挨在一起。你甚至感觉座椅中间的扶手都是那么的多余。你悄悄问道:“那些手绢,你最喜欢哪一条?”“都喜欢,但最喜欢本月的。腊梅。”你眼前立即浮现起那种如烟似雾般的缥缈美妙。你自己也没发觉,竟然握住了我的手。那只柔软的手比较凉,但很快就被你暖热。

你右边是空位,再过去是个男人,年龄看起来比咱们大不了几岁,戴着眼镜。刚开始你只顾得跟我说悄悄话,恨不得满世界只有咱们俩,当然不会注意别人。但电影开始之后,我的视线总被前边的人遮挡,你赶紧挪到空位上去,好让我换过来,但却被那个男人阻止:“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座位。我已经买过票。”

“可是并没有人啊。”

“当然有人。这是我未婚妻的座位。”

东北口音。再一问,那人的未婚妻“九一八”期间在沈阳举家死于国难,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她是怎么死的?”我问道。

“不说了吧。你不会喜欢听的。奉劝你们一句,如果相爱,那就尽快成亲。”

你浑身一凛,立即回到原来的座位。你明显感觉到,我使劲握了握你的手。

那天的电影对于我们意义重大。不仅因为见证了别人对爱情的坚贞,更因为我们首次有了肌肤之亲。电影再好也只能被忽略。当然,记不清电影内容还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没看安生。演到中间,外面忽然不时传来响声,起初大家以为是枪炮,颇有些惊异,那个东北人更是本能地一跃而起。但是很快,大家便意识到那并非枪炮,而是炮仗。

兴奋的你拉着我起身出了电影院。出门一看,爆竹此起彼伏,热闹近乎年节。不劳动问,报童叫卖号外的声音,已经告知答案:

“号外,号外!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张副总司令护送蒋委员长平安抵京!”

雷鸣电闪照亮了那个东北口音的男人。他身材高挑,是那么的英俊。原来他也是大学生,东北大学的。他满含泪水,泣不成声:“张汉卿啊…少帅,你总算干了件漂亮事儿!打回去吧,打回去吧!”

东北人顾不上看电影,疯疯癫癫地要去买烟花。此时此刻,电影哪还有吸引力。你赶紧叫来黄包车,咱们一前一后朝学校驰去。刚刚进得校门,就见操场上也有人放烟花。绚烂的光彩照清面目,刘成彩可谓兴高采烈,热情简直能让几十米外的校舍着火。他嚷道:“放吧放吧,我请客!领袖平安回京,大喜!”

彩头旁边还堆着不少烟花。夜空中不时亮起的璀璨,深深地将你感染。那一刻,梦想冲破时空的堤坝,溢满了现实世界。你顾不得我,蹲下就要寻火燃放。

兴奋中的你丝毫没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你没有意识到,咱们俩似乎依旧坐在两辆车上,情绪根本没有同步。我试图阻止你:“你凑什么热闹?蒋介石只会打内战,媚日卖国,放了他,难道还是好事?”

你说你感觉内心咔嗒一下,快乐像关节扭伤那样戛然而止。“放了他,不就可以举国团结抗日了吗?就连共产党也都主张和平解决呀。”

彩头在侧,你说你其实没说心里话。那天夜里,你兴奋的主要成分其实并非蒋介石平安回到南京,而是我在电影院牵了你的手。时局的重大变化,其实不过是个诱因,而非基础。就这么说吧,咱们的牵手是烟花,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只是引火。

然而我没有蹲下跟你一起奔赴热闹。我转身离开了现场。如果没有包括彩头在内的那些同学的目光监视,你说你一定会跟着我离开。你绝对不能坐视我沉着脸离去。然而问题在于,耳朵就在眼前,并无隔墙掩护。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消失在夜色中。

你点燃了几个烟花,但已意兴阑珊。绚烂依旧绚烂,但绚烂平铺在空中成为背景,越发清晰地映衬出这样的句子:

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你说我离去时的脸色,像秤砣一样压在你的心头,无法化解。化学课上讲得很清楚,铁不溶于水,也不溶于血。我很遗憾。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警觉还是必要的。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之后,国共双方谈判改编事宜期间,青海的马家骑兵依旧不停地向红军西路军挥舞马刀,最终几乎将其全部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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