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少尉伤愈之后,跟老范成了朋友。随即石黑勇也从竹沟南下信阳,进入游击大队。总体任务是反战,首要目标是老范。
游击大队做过老范的工作,想派他去竹沟,在那里边工作,边学习。确山城西六十里的小镇竹沟,时称小延安,是中共中央中原局以及河南省委的驻地。作为医生,老范在那里发挥的余地大;作为日军逃亡分子,促使他思想转变的力量也多。
然而老范不肯同意。道理很简单,这一带的风物他极为熟悉,类乎故乡。此去鸡公山上他们家的老别墅不过四十几里路,到信阳县城也就是七八十里。在这里他更加心安。
那时的老范,常常整夜睡不着觉。他跟随游击大队的机关,算是在后方,基本都住在村里,相对安静。每到夜里,狗都很少叫一声。日军皮靴下的沉重脚步,似乎让狗都学会了低声。每天早晨,叫醒他们的都是鸡鸣。很难想象那是战争年代。康家寨的日子更加安宁,但那毕竟不在军中。而现在,他更加频繁地想起坳口圹附近的那个凄惨日子,那一双被恐惧照得通体透明的儿童的眼睛。
对他来说,那的确是个大日子。他劈头撞见了自己的命运。
老范向少尉打听,当初在路上阵亡的二十多个弟兄的姓名与籍贯。少尉问他干啥,他不肯说,只是坚持要。少尉为难地摇摇头:“有两个弟兄没有正规的大号,到部队随便起个绰号,就那么叫了下来。反正我们部队不是点名发饷,有没有名字都不打紧。”老范想了想道:“绰号就绰号吧。请告诉我。”
独立游击大队挺进鄂豫边界,司令部在四望山驻扎许久。四望山在信阳城西,与湖北交界。为便于转移,后方医院没有跟随司令部行动,设在几十里外的三角山。那时没有大规模的战事,伤员不多,而且病情稳定,老范感觉有些无聊。他特别喜欢忙碌,喜欢那种脚不沾地的感觉。只有那样他才能忘记自己,同时也忘记那双眼睛。当然,这很困难。
怎么办呢?一有空闲,老范就背着药箱,去给老百姓看病。缺少药品,他也向当地的老中医请教,学习配制草药。普通老百姓谁都不知道此人竟是日本逃兵,而且身负血债。
2.那时实行供给制,干部战士都没有军饷,只有一点点津贴,很少很少。抗战之初,按照八路军的规定,总部首长这个级别的,每月津贴也不过五块五,普通战士只有一块钱。这还不是银元,而是法币。由于法币大幅贬值,后来改为边区政府发行的边币。独立游击大队刚刚进入信阳,尚未建立稳固的后方,边币不能流通,只能使用银元,供应更加困难。鉴于老范身份特殊,又是医生,组织上按照惯例,要给他发技术津贴,每月五块钱,但被老范婉拒。这钱他当然不能收。要是有可能,他宁愿付出点。可惜那时他身无长物,除了手表之外。
有一天,老范奉派带着两个人进城买药,行前开口向医院要钱。也不多,十块银元。教导员很奇怪,随口问道:“你这时要钱,干啥呢?”老范倔强地摇摇头:“对不起,请不要多问。”教导员立即转过弯来,从给养员手里接过二十块银元,递到老范掌心:“好的。给你二十块吧。”老范还是摇头,数出十块银元,整齐地撂到桌子上:“只要十块。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老范领着两个人,在内线的帮助下,从小南门顺利地混进信阳县城。李立生建造的基督教堂依旧矗立,但关着门。走到近处,墙上三三两两的弹痕,清晰可辨。主要是1926年年初,吴佩孚所部从武汉北上,攻打国民二军蒋世杰留下的,还不是日军的杰作。跟富金山、沙窝、小界岭和潢川的血战不同,当年日军进信阳,可谓兵不血刃。直接负责信阳城防的,是胡宗南所部团长马载文,结果信阳的城墙未听见国军的枪响。他们在罗山已经耗尽气力。当时胡宗南将火炮和战车呈非字形,排在公路两侧,多数在日军的轰炸下成为废铜烂铁。对于信阳百姓而言,说不清是福分还是耻辱。
经过教堂和教会中学,直奔药铺而去,途中正好经过他们家过去开的照相馆。房子还在,如今住的也是日本人,开着商行。老范没敢贸然闯入,在门前转两圈,四下看看,这才进去。
里面有两个日本军人,在和店主闲聊。他们打量老范一眼,也没在意,继续刚才的话题。原来柳林车站暴发传染病,一个分队的鬼子半数起不来床。连续腹泻,原因不明。
老范装着听不懂他们的谈话,打量着商品,也偷眼观瞧房屋的陈设。他很想走进柜台,进入内室,看看他当初睡过的床还在不在,墙上贴的歌川广重的浮世绘,是否已被岁月的烟火熏黑。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故乡的景致,《养老瀑布》,父亲极为喜欢,贴在儿子的床头,只为让他在异乡生活不忘本,日本之本。
老范比量着少尉的脚买双袜子,然后起身离开。店主很奇怪:“这时节买袜子?”老范用信阳话答道:“便宜呀。”
买好药出了城,老范却要让他们两个先走一步,说是自己有事。那两个人当然不肯。老范的安全,也是他们的责任。让他进信阳,是迫不得已。他会日语,能随机应变,又懂得药,别人无法替代。但是独自行动,超出组织的授权。
老范说:“怎么,你们还信不过我?”
“不是那意思。老范,我们担心你的安全。”
最终决定,老范可以办点私事,但他们俩得跟着。就这样,他们俩一直跟到了城西的贤隐寺。进了山门,老范让他们俩在大殿周围逛逛看看,自己进了方丈室,老半天才出来。
老范跟贤隐寺的方丈慧海和尚究竟谈了些什么,一直是个谜。即便是石黑勇介绍他入党前夕,他都没肯透露,只说绝对没做坏事,对得起良心。组织上考虑到慧海也是统战对象,暗中同情抗日,也就没再多问。直到整风运动从延安传来时,他才就此事向组织交心:他布施贤隐寺十块大洋,请师父们给那二十几个弟兄诵经超度。
从那以后,老范开始领取每月的技术津贴。组织上给他特殊照顾,享受连级干部的待遇,连同技术津贴,每月银元五块。
3.老范随口一句话便造成一个战机。有个伤员嫌疼,不愿意每日清洗伤口,老范随口道:“个人卫生必须讲究,伤口一定要好好清理。柳林车站的守军暴发传染病,半个分队起不来床。我想,肯定是个人卫生方面出了问题。”
消息报告给教导员,教导员跟院长和石黑勇商量商量,决定不向老范求证,直接上报司令部。司令部立即决定袭击柳林。自从1938年的10月6日,筱冢义男的第十师团在此地插上战旗以来,柳林镇便如同鱼刺一般,卡在中国军队的喉咙之中。而在当时,这一仗可谓非打不可,不打不足以立威,不打不足以平民愤,不打也没法向民众和五战区交代。
那是1940年的5月,汪精卫的草台班子刚刚在南京成立,希特勒占领丹麦、挪威之后又越过马其诺防线进攻法国,法西斯势力气焰嚣张。年前,亦即1939年年底,各战区根据军委会的统一部署,同时向日军发起反攻,号称“冬季攻势”。这是一次全面性的战略进攻,全国有半数部队参战,算是对二战全面爆发的回应。虽未取得辉煌战果,但足以体现全国上下团结抗日的决心。遭遇打击的日军决定发起报复性作战,调集两个军、五个师团约十五万人马,从信阳、随县、钟祥三地出击,企图占领襄阳,歼灭第五战区主力。这就是中国军方战史的枣(阳)宜(阳)会战。
敌动我亦动。根据第五战区的总体部署,各地游击队须立即响应,牵制日军。驻扎信阳的第三师团主力倾巢而出时,信阳的新四军攻击柳林车站,时机再恰当不过。一旦拔掉这个据点,便能切断信阳与武汉的联系,威胁日军后方。年前的冬季攻势中,李宗仁电令五战区的游击队侧击信阳至广水的铁路,柳林车站因而被攻破,守军遭遇全歼,一名慰安妇被俘后押往立煌县。灭顶之灾教训了鬼子,这里的防御已大大加强。如果没有老范提供的情报,缺乏重武器的新四军肯定不会打它的主意。
部队作战,后方医院当然要派人随行保障。老范也在其中。然而直到最后,他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柳林车站。当然,不只是他,普通医护人员都不知情。为了保密。
老范提供的情报果然有效。事后证明,的确有不少鬼子是病号。有些人被击毙时,军装都没穿好。游击大队打下车站,炸掉据点,拆毁铁路,收缴武器,随即匆匆撤离。
因为是奇袭,我军的伤亡很小,但奇怪的是,不在一线的老范却受了伤。他在战线后面包扎伤员,结果一颗炮弹飞来,爆炸的碎片击伤了他的小腿。他跟伤员一起,被抬回了三角山。伤员中就包括少尉。
最终少尉不治而死。老范让人给他洗得干干净净,换上干净的军装,亲手给他穿上袜子。那时已经入夏,虽然离三伏还远,但气温已经不低,大家都是光脚草鞋,谁都没穿袜子。物资如此匮乏,这双袜子留下来自然有用。小喇叭提出异议,但老范没有答话,只是盯了他一眼,依旧朝少尉脚上套。少尉的身躯已经僵硬,腿上有伤的老范费了不少劲,方才穿好。
因为这次负伤,老范赢得了大家的普遍尊敬。这个疯狂的家伙,竟然在局部麻醉的情况下,自己给自己做了手术。
伤在小腿上。弹片没有取出来。那时没有外科医生,没人做过手术。老范虽然是科班出身,但也只是旁观过手术,没有独立完成的先例。他用探针顺着伤口探了探,发现弹片嵌在皮下脂肪里,不是太深,觉得有把握取出来。于是他召集全部的医生护士,在自己身上做实验,让他们借鉴。
大家把老范的小腿绑好,做了局麻,然后老范开始动手。普鲁卡因很金贵,不敢多用,因而局麻的效果不甚理想,还是能感觉到疼。只是那疼痛是被延迟的,就像人多走了几百步。看着手术刀划开自己的皮肉,老范一阵恶心,随即就是缓慢然而沉重的疼痛。他定定心神,眼睛微闭,希望看到那双儿童的眼睛,从罪恶中汲取力量。他成功了。那双眼睛无比清晰,眼泪似乎垂在睫毛上,像颗颗珍珠。
“酒!再给我口酒!”
老范喝下一大口酒,然后一使劲,划开伤口,掰开,用手术钳试探着寻找弹片。麻木的神经就像垂垂老人,行动不便,老半天才找到。他仔细夹住,让助手使劲朝外一扯,随即鲜血涌出。
这是老范在新四军中开展的第一例手术。这扇神奇的大门之后,接下来历程漫长。他不知道做过多少例手术,治好了多少个病人。这个开始简直让他成为军中神话。教导员说:“关云长刮骨疗毒,那是在画本上。你给自己做手术,却是我们亲眼所见。老范,你是条汉子。我服了你!”
4.那时日军尚未打通平汉铁路,信阳城北的重镇明港还在刘汝明的六十八军手中。六十八军隶属于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该集团军的主要任务就是对付信阳之敌。为策应襄阳以东的正面作战,蒋介石发布命令,悬赏五十万担军粮,鼓励收复信阳。刘汝明随即指挥六十八军自信阳西北发动攻击,于5月18日收复长台关、骆驼店,中午时分攻占机场,击毁焚烧日军飞机十二架,最终收复县城。尽管几天之后便不得不撤出,但城内的百姓还是看到了王师的战旗,不至于像宋朝遗民那样,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新四军此时攻击柳林车站,对于日军是不大不小的牵制,对于国军则是恰如其分的配合。故而战事的规模虽然不大,意义却不小。独立游击大队第七团的名声,就此响亮起来。既然是好事,当然要想方设法扩大影响。于是他们请来地方士绅与六十八军的代表,开了个祝捷大会。
邀请六十八军的代表参会,自然是为了统战。那时国共双方摩擦不断,“擦枪走火”事件屡有发生。离四望山不远处,冯家庄地面上有个山寨,名叫婆婆寨。根据信(阳)应(山)地委的安排,有七名共产党员在那里开展工作。年前的冬天,国民党武装突然袭击,两名共产党员被打死,其余五名侥幸逃脱。几天之后,“竹沟事件”再度上演:汤恩伯部三十一集团军少将参议耿明轩,对竹沟发动突袭。新四军后方医院工作人员连同无辜群众,二百多人丧生。事件发生后,留守机关突围南下,到达四望山与李先念部会合。此时邀请六十八军代表参加会议,是主动的沟通,更是无声的斗争。六十八军前身是二十九军的一四三师,同样源出西北军,一直是我们的统战对象。
会场前面,整整齐齐地摆着缴获的日军武器装备。事实胜于雄辩,那些日式武器,是攻不破的铁证。包括那套日文版的《水浒传》,以及几封日军的家信。六十八军的代表是个上校,他抄起一支三八大盖,熟练地拉开枪栓,再看看枪口:“是经常使用的步枪,技术状态很好。祝贺贵军大捷!”
作战勇敢的胸前挂红花,每人奖励一条新毛巾。老范如何也想象不到,他竟然也会受奖。而且他的奖品不只白毛巾,还有一套书,那就是那套日文版的《水浒传》。起初他以为是奖励自己出色的医疗保障,以及给自己开刀的勇气,在人搀扶下拄着拐杖准备上台,但听到政委念出的奖励原因,立即掉头而去。
政委朗声道:“这次战役能够胜利,有个关键前提,那就是老范同志提供了情报。他奉命进信阳采购药品,却不忘搜集情报。利用懂得日语的优势,探知柳林车站的日军患有传染病。这个情报非常重要!”
老范一边朝回走,一边使劲用拐杖戳地。仿佛下面不是泥土,而是仇人。他没有回到队伍中去,而是径直回到房间,啪的一声摔上门。石黑勇过来劝解,也没见效果。老范只盯住一件事:“不以任何形式,直接跟日军作战,这不是事先说好的吗,怎么还能这样?我从未有意提供作战情报。这样说,不是成心污辱我吗?”
这还真是教导员跟石黑勇的合谋。他们希望以这种方式促进老范的转变。要是拿三十六计的话说,就是釜底抽薪。教导员看看石黑勇,对老范说道:“老范,请你一定要理解我们。这一仗我们非打不可。你知道,枣宜会战,国军有两位高级将领殉国。一个是五战区右翼兵团总司令兼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一个是八十四军一七三师师长钟毅。集团军总司令都在一线阵亡,你可以想想战况的激烈程度。身为军人,我们能不打吗?”
“你说谁?是五十九军军长张自忠?”
“是啊。他不顾战区长官部阻止,执意渡过襄河到一线指挥,陷入三十九师团包围,壮烈殉国。高参张敬少将也一同殉国。钟毅将军身负重伤后陷入第三师团包围,也英勇自杀。”
“张自忠和钟毅两位将军,都曾在淮河沿岸跟我们十三师团作战。都是可敬的对手。你们打,我当然不反对,但是我反对你们利用我!你们不能失信!”
表面看组织在老范跟前碰了钉子,此后再未做过类似努力,但积极效应还是有的。老范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推了一把,悄然实现了一个跨越。尽管他自己未必承认。消息慢慢传开,周围百姓终于明白,那个面目和善的医生原来是个日本人,鬼子的逃兵。
四望山也好,三角山也罢,全都山高林密,鬼子鞭长莫及。大约因为李先念的指挥部目标较大,他们曾经策划攻击,可惜炮车拉不上四望山,不得不中途作罢。所以当地居民并未亲眼见过鬼子兵,一切都是道听途说。
那几天,老范正好治愈了一个农民,是个半大小子,其父老刘因此感激不尽。在这位父亲眼中,老范就是儿子的救命恩人。这话也并非夸张,在那时的山村,病死个人十分简单。此前不久,老刘的大儿子刚刚丧命,死因简直不可思议:他结婚那天喝多了酒,一时高兴,使劲拍桌子,正好拍在碟子上,结果粗瓷碟子跟他的手掌两败俱伤:碟子碎裂,扎破手掌,流了很多血。不到一周,新郎便撒手而去。
老大已去,老二再走,这个家庭只能垮台。老刘对老范的感激难以言表。他提来一篮鸡蛋,一定要酬谢老范:“范医生,都说日本人坏,我看你不但不坏,还是个大善人呢。”
善人这个字眼,深深地将老范刺痛。如果老刘骂他两句,扇他两巴掌,他或许还要好受些。而且在他看来,那孩子的病毫不复杂,就是个简单的痢疾,腹泻拉肚子。只要搞好卫生,控制住传染源,稍微吃点药,就能痊愈。这点小小的帮助,哪儿担得起善人的评语?
可以想象,那篮鸡蛋老范没有收下。
5.局部的统战丝毫没见效果。半个月之后,枣宜会战尚未结束,第五战区第四游击纵队司令鲍刚便率领手下的第五游击支队开上四望山。鲍刚本是方振武的部下,一同追随过冯玉祥,此时暂时寄身于汤恩伯军中,先任十三军副军长,后又改任游击司令。于是曾经接纳过李司令的土房子,又接纳了鲍司令。新四军暂时退让,向南撤退。
那时的豫南各县,行政归河南省管理,军事却由五战区负责。各种名目的游击队多如牛毛。这些游击队虽然顶着国军的帽子,但很多头目不是土匪便是恶霸。他们不仅跟新四军摩擦,彼此之间也互相摩擦,争夺地盘。第二游击纵队的第五游击支队司令侯正国,曾经包围经扶县政府,看管住县长,将自卫队二百多人全部缴械。纵队司令沈光武接到报告,不以为忤,反倒顺手笑纳,干脆委任侯正国为光山县长。侯有了这个头衔,搜刮民财更是如鱼得水。一战区司令长官兼河南省主席程潜闻听大怒,后来通过驻商城的桂系八十四军军长莫树杰,借开会的机会将侯正国扣押枪毙,这才了事。
侯正国如果不被枪毙,第二游击纵队可能要吐点血本:程潜重新委任的经扶、光山两县县长,曾经计划经光联手,彻底消灭第二游击纵队。因为侯正国被枪毙,此事才搁置下来。
刺刀见红的争斗,不仅仅发生在一、五两个战区之间。五战区颁布过二十一个游击纵队的番号,他们之间也不消停,内斗的劲头丝毫不亚于打鬼子。那时日军为了集中兵力,不再试图控制信阳与庐州(合肥)之间的交通。叶家集以西的部队,全部撤往信阳。撤离之前,他们将潢川和光山县城洗劫一空,付之一炬。这些所谓的游击纵队探知消息,赶紧派兵进驻县城,同时向上级报捷,声称“收复潢光”。这样的把戏,第二游击纵队会,第三游击纵队也会。沈光武进入潢川以后,发现第三游击纵队司令黄静修已经捷足先登,于是只好一南一北,划分势力范围。几天之后,第三游击纵队突然关闭城门发动突袭,活埋了第二游击纵队好多人。经过调解,事态方才平息。
程潜闻听,也委任戴民权为第一战区豫南游击纵队司令,准备接收潢川。有了外部威胁,第二和第三游击纵队立即团结起来,一致对戴。当时戴民权驻扎在息县王楼,离潢川有一百二十里。有天夜里,沈光武叫起已经睡下的参谋长,让他立刻草拟作战命令,攻击戴民权的司令部。参谋长随即拟订计划,兵分三路,同时下发五天的夜间联络暗号,第五天为“凯旋”。
次日拂晓,第二和第三游击纵队开始行动。其间遇到戴民权麾下的两拨人马,全部望风而降。下午三点,他们抵达指定位置,将王楼包围。王楼的各个村寨外面都有护寨河,戴民权以此为凭仗抵抗两天,方才趁夜色向北突围。第四天早晨,沈光武派兵追击十多里,没有追上,于是撤兵。等回到潢川,正好是第五天。消息传出,程潜气得浑身发抖,但也无可奈何。最终潢川这块地盘,还是在五战区武装的控制之下。
这些斗争,很快就被日军侦察得知。他们印成传单,从飞机上四处播撒,以便打击国人的抵抗信心,瓦解斗志。老范他们因此而得以知悉。既然地盘斗争如此炽烈,四望山自然也不宜久留。年前的冬天,李先念已经率领主力南下湖北京山县,在八字门村开辟新的根据地。在那里,独立游击大队改编为豫鄂挺进纵队,司令员还是李先念。第七团打完柳林,立即南下会合。
京山曾经遭遇过一次极其冤枉的轰炸。县里成立了抗敌爱国动员委员会,委员长也姓蒋。因为该会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报上经常报道蒋委员长在京山的种种活动,日军误认为是蒋介石,派出飞机一阵猛炸,结果无辜平民白白死伤。
老范跟随后方医院,在八字门待了许久。他在那里入了党,石黑勇是介绍人。他第一次跟李世栋接触,也是在那里。那时李世栋刚刚找到组织,也来八字门受训。
6.拳头收回来,只是为了更有力地打出去。经过训练和休整,老范他们再度从湖北杀回信阳,继续在南部山区游击,团部还在老地方四望山。那时廖磊将军已因脑出血而去世,继任者还是桂系将领,李品仙。比起廖磊,此公等而下之,局面日渐窘迫,与新四军的关系也更加尖锐。
新四军竭力向信阳渗透,日军自然也要竭力反渗透。花谷正也是直接策动“九一八事变”的核心分子,与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合称关东军三羽乌。此时不仅满洲沦陷,半个中国都已在铁蹄之下,三羽乌的踪迹自然不限于满洲:曾经率领第五师团横行华北,后在临沂一线被张自忠、庞炳勋击败的板垣征四郎,已被挤出决策层,担任支那派遣军参谋长,主持对国民政府的诱降工作;石原莞尔经板垣征四郎的推荐,一度出任第十六师团师团长,但因与东条英机政见不合,又被编入预备役。他们相继失势,花谷正还在信阳城内横行。
当时花谷正是第三师团第二十九旅团的少将旅团长兼信阳警备司令。为对抗新四军的地下活动,他在信阳城内的查家胡同成立了特务机关花公馆,以此为基础组建了宣抚班、白天府和三〇七部队等特务组织。三〇七部队的部队长就是井山次郎。他因战伤退出一线作战部队,此时已经晋升为陆军大尉。
井山次郎和三〇七部队,对新四军的威胁很大。
信阳地下党也有敌伪工作站,负责地下情报和交通工作,与鬼子抗衡。各个村庄都成立了“抗日十人团”,设有瞭望哨、递步哨和交通点。负责传递情报的以女同志为主。这些情报,井山次郎自然也知道。他如法炮制,也训练了一批女特务,用于渗透破坏。
1941年4月,国共双方因为皖南事变,关系极度紧张。信阳南部的新四军,可谓两面受敌。有一天,地下党从武汉组织一批药材运往信阳,第七团派出一个小分队接收。木匠头和小喇叭都在其中。
将近两年时间,老范才知道木匠头不爱开口的原因:他嗓子嘶哑,说话声音远远算不得动听。嗓子因何嘶哑呢?因为小时候偷盐吃。那时山寨普遍缺盐。油都好办,但盐不能自给,只能外购。交通不便更兼家庭贫寒,几乎人人都缺盐。木匠头还小,耐不住,半夜起来摸进厨房,打开盐罐偷吃。时间一长,便哑了嗓子,从此再也没能恢复正常。
这两年来,老范跟他们已成好友。那段短暂的经历,那些稀薄的共同点,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弥足珍贵。这次接收药材,他们三个都在其中。老范懂行,也熟悉地形。木匠头和小喇叭都是护卫。
他们都穿着便衣,赶着骡马。木匠头别着斧头走在前面,小喇叭跟在后头,肩上挑着木匠的家什,化装成木匠师徒。他们在前面探路,与沿途的暗哨交接。后面约两里地开外,还有两个武装前哨,然后才是化装成商旅的骡马队。老范就在骡马队里面。
小喇叭依然带着一根笛子。先前的那根,护送老范时被日军的骑兵砍断,到达四望山后又重新做的。四望山里别的没有,竹子遍地。他选好一根,木匠头用斧头灵巧地砍掉竹节,按照小喇叭的要求凿出眼儿来,然后再磨平。一吹,嘹亮动听。
田边不时有劳作的农民。暗哨就隐藏在其中。他们跟木匠头递递眼色,然后站起身来,转身随意用白毛巾擦擦汗,擦完顺手朝肩头一甩,消息便已传递出去。
本来都是驾轻就熟的交通,但由于井山次郎的破坏,险些失败。井山次郎训练出来的女特务获悉了这次行动。走到新店附近,驼队突然遭遇险情。
枪声一响,小喇叭立即撂下挑子,从里面抽出武器,跟木匠头两人且战且走。两个武装哨兵也加入进来。他们就近占领一个山头,阻击敌人,为老范他们争取时间。
敌人是从新店岗楼出来的。井山次郎的三〇七部队是主力。原计划从柳林附近过铁路,直奔台子畈,没想到鬼子在新店设了埋伏。后卫立即变成前锋,掩护骡马队向灵山转移。
木匠头小喇叭等人在最前沿。他们占据有利地形,节节抵抗。然而毕竟是众寡悬殊,火力也弱,很快便陷入重围。
两个武装前哨相继牺牲。木匠头和小喇叭受了伤。鬼子冲上来时,他们已经打光子弹。木匠头掏出斧头跟鬼子肉搏,伤重的小喇叭却没有挺身助战。他掏出笛子,坐定,试试音,然后开始吹奏。
木匠头砍死了两个鬼子。井山次郎本想抓活的,好审出大鱼,但木匠头宁死不屈,最终战死。
小喇叭依旧在吹奏。鬼子围上来,他也视若无物。刺死木匠头的那个鬼子,想顺手也给小喇叭一刺刀,但被井山次郎拦住。他眼睛微闭,很享受的样子。等小喇叭吹完,他让汉奸问:“这是什么音乐?”小喇叭答道:“你告诉他,这叫×你姥姥的小日本!”汉奸不敢翻译,但井山次郎已经明白指向。他笑眯眯地对汉奸说:“你转告他,他吹得很好。这曲子很好听。如果没有战争,我愿意跟他交流交流。”汉奸刚刚翻译完毕,小喇叭还没来得及回话,井山次郎雪亮的战刀已经凌空而下,劈掉了小喇叭持笛子的右手。
血唰的一声喷溅出来。那条胳膊虽已脱离躯体,但笛子还紧紧地握着。小喇叭身子一歪,但没有倒地。他侧身看着地上的笛子,似乎要好奇地探究原因。井山次郎再度挥起战刀,将他的脑袋完整地劈下。汉奸说:“太君,他的还有用。”井山次郎摇摇头:“他是勇士,死在我的刀下,是他的荣幸。”
7.必须除掉井山次郎。可是怎么样才能办得到呢?他在信阳城内,新四军在城外,彼此不打照面。
负责反战工作的石黑勇,跟负责敌工的同志商议来商议去,都很头痛。此时老范突然自告奋勇,向组织提出要约见井山次郎。团政委闻听很是振奋:“老范同志,你愿意帮助我们对日作战?”在老范和石黑勇面前,政委从不直言鬼子二字。
老范摇摇头:“不完全是。说句实在话,我很想会会井山次郎。他是我大学时期的学弟。有些问题,我很想当面问问他。”
井山次郎在大学里很有点儿名气。不是因为功课,更非因为剑道或者空手道,而是因为小提琴。他酷爱音乐,小提琴拉得非常棒,虽非科班出身,基本也在科班隔壁,素养很好。世界闻名的小提琴曲,老范几乎都曾听他拉过。因为私交不错,他甚至还有点播的面子。
有个问题老范一直萦绕于怀。他很想搞清楚:井山次郎那双拉小提琴的手,滥杀无辜时怎么就能如此顺溜?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很清楚,井山次郎并非恶魔,生活中彬彬有礼,为人也不乏善良,颇有武士风范。日本武士连没有武器的对手都不会杀,何况妇孺?
那时老范想的似乎并非抓住井山次郎,要他的命。他只是很想跟他谈谈,当面问个究竟。在他的设想中,那应该是男人之间的交流,坦诚而且率真,没有阴谋诡计。
老范提出单独约见井山次郎,彼此都不带武器,也不带帮手,更不设伏。石黑勇不同意,政委也不同意。那时豫鄂挺进纵队已经改编为新四军第五师,就医术而言,老范是五师的宝贝,就身份来说,恐怕整个新四军都得拿他当盘菜,闪失不得。
然而老范固执己见:“我很了解井山次郎。如果他同意,就我们两人见面,交流思想,那他一定不会毁约。我先跟他谈谈,慢慢再说。”政委满脸严肃:“老范同志,我提醒你,现在是战争状态,你跟井山次郎无论过去关系如何,现在都是敌对关系,是要刺刀见红的!千万不能意气用事。你如果愿意协助组织上除掉他,那组织上感谢你;如果你不愿意,组织上也不勉强。这毕竟不是你的分内工作。但是你贸然跟他见面,党委绝对不能同意。你也是我们的同志。我们不能拿任何同志的生命去做无谓冒险。”
“这不是无谓的冒险。他如果同意见面,那我至少在去的路上,不会有危险。我跟他谈谈,看看能不能争取他。”
石黑勇苦笑着看看政委,再看看老范:“争取井山?你真能想象。”
“争取他,肯定很难。如果不行,剩下的就交给敌工站。”
政委想来想去,终于点头:“见面地点不能在城内,当然也不可能在四望山。找个中间点吧。见面之前,让敌工站仔细清理现场。”
敌工站的同志将信息送进去后,井山次郎果然同意。二人商定,在柳林附近见面。按照距离计算,这里与四望山和信阳城,差不多是个等边三角形。
具体地点是柳林与李家寨之间的钟灵寺。多数日本人都信佛,不会在庙里大开杀戒。
见面之前,敌工站的同志反复勘察,的确没有发现可疑情况。那时日军的探子,多数化装成货郎。这样走街串巷可以,赶个集也没问题。但突然出现在人迹罕至的山寺周围,那显然是不打自招。他们确认没有货郎,也没有神秘的放牛娃,或者走亲戚的妇女,以及游方的道士和尚。总之,一切都很平静。
政委和石黑勇陪同老范走到红檀树一带,便只能停下。武装接应人员还能再走一段,但也不能护送到底。政委掏出配枪,要递给老范,但老范没接:“真要打起来,一支手枪又有何用?我不能失信。你放心,他也肯定不会对我失信。可惜木匠头和小喇叭不在。他们要是在,听着小喇叭的笛声,看着木匠头的斧头,我心里更有底。”
两人如期会面。钟灵寺虽小,但历史颇为悠久。武昌起义之后,政府调兵镇压,几镇北洋军相继来到信阳。因为袁世凯在战和之间首鼠两端,他们并未全部开到武汉,便在信阳肆意撒野。钟灵寺的住持心禅和尚虽处化外,也没能逃脱厄运。乱兵过来逼问财产,他不肯缴出,当场被打一枪,然后绑起来实施炮烙之刑。最终乱兵从墙壁中挖出三千多两银子,心禅几天之后也丧了命。
三十多年过去,此时钟灵寺的住持也已年老。他并不知道二人的真实身份,但却知道不必搅和进来;奉上新茶一碗,便识趣地离开。
8.老范没有想到,井山次郎竟然带着小提琴。一定是为了避免误会,琴没装在琴套里,他直接用手提着。
遥遥看见井山次郎的身影,老范顿觉往事扑面而来。三年前那个夜晚的惨痛记忆,就像一枚邮票,强硬地贴在心头,无论如何也揭不下来。隔着几步的距离,两人停下步子,对视一眼,然后各自低头鞠躬。
落座之后,许久无话,仿佛两人都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他们甚至没有惯常的寒暄问候,好像根本没有久别的隔阂。
彼此的眼神慢慢都柔和下来。
不知何故,对于长久萦绕于心的那个问题,老范始终没有开口。本来他很想跟井山次郎开诚布公地谈谈,像老朋友那样深入交流,劝他止恶扬善。那时他是上级,自己只能服从;如今已无这种身份限制,作为朋友,理当进言。然而看看井山次郎的眼神,老范突然就没有了开口的兴趣。仿佛他已经神奇地转变态度,赞同学弟的做法。这种感觉令人恐惧。老范赶紧清清嗓子:“井山君,还记得那个樱花盛开的傍晚,你在夕阳中给我们拉《沉思》吗?那乐曲真美呀。”
“多谢夸奖。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拉过琴,胳膊又受过伤,不知道还能不能拉好。”
“那真是可惜。我很遗憾。”
“既然你喜欢听,那我就再拉一次吧。请多指教。”
门外海棠怒放,微风吹来,摇曳的枝条在粉墙上投下轻歌曼舞的树影。老范耳听音乐,眼看春景,满心感喟。这一切,包括他自己在内,似乎都像树影之于粉墙那样虚幻,那样不真实。看似耳鬓厮磨,其实只是擦肩而过。
老范闭上眼睛,凝神谛听。井山次郎的确荒废了手艺。挥舞军刀的手,与紧握手术刀的手,拉琴的确有所不同。一曲终了,老范睁开眼睛:“井山君,你技艺的确没有长进啊。”
“请原谅,我工作忙,时间少。”
原来在战争状态下,屠杀只不过是工作。
音乐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营造出充满光与热的氛围。然而那氛围散去得也快。乐曲一停,旋即像冬天的太阳落山,寒意以无法遏止的态势袭来。两人必须重新寻找话题。
“你能给自己动手术,真了不起。到底是帝国大学的学生。”井山次郎冲学兄微微点头。老范闻听不觉一惊:这家伙的情报的确很准。不过转念一想,只要把他的人跟日本医生一对上,井山次郎知道,也算正常。
“很惭愧,没有办法的事情。那个手术其实做得很糟。刀口处理得很粗糙。如果被老师知道,会挨骂的。”
“坳口圹的伏击,有人曾经怀疑你,但我从不相信。可后来的事实证明,可能还是他们说得在理。在支那生活的经历,改变了你。”
“怀疑我?怀疑我什么?对天皇不忠?笑话!”
“见面不易,我们还是别争论了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如果需要,请尽管开口。”
帮忙?没有人能帮他的忙。佛陀不能,慧海也不能。如果时光能倒流到那个晚上,井山不逼迫他,那就是最大的帮忙。但是,谁都没有回头的余地。
“如果当初你没有逼我多好。”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那样的。我必须用仇恨充满我的士兵。只有那样,他们才能奋勇向前,战无不胜。你必须理解,战争无非是杀人和被杀。平常心不可能赢得胜利。我必须让他们成为充满负面情绪的压力锅,这样到战场上才能爆发。我仔细数过,受训期间我整整挨揍二百六十次。支那将军张自忠的部队之所以能打,也是因为他的军纪严酷。他手下的悍将李九思,曾经被他打成重伤。要不是这样,我想李九思也未必能晋升为将军。”
这是唯一的一次交手。此后再也没有深入,更没有试探。闲聊一气,说的都是陈年往事。最后互道珍重,彼此分手。
9.回去时老范走得很慢。仿佛速度会影响安全。他总是觉得,背后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不,不是黑洞洞的,而是明晃晃的,是雪亮的战刀。他猛一回头,哪里还有井山次郎的影子。
见到敌工站长,老范微微摇头,使劲握拳。敌工站长一声呼哨,山上的消息树随即倒下。或者一棵树,或者一块白毛巾,或者一只风筝。消息飞快地传递出去,伏兵随即进入状态。
击毙井山次郎的地点,不在柳林炮楼和钟灵寺之间,而在柳林与信阳之间的东篁店。在柳林与钟灵寺之间井山次郎的警惕性高,而且也涉嫌让老范诱敌,恐怕他闹情绪。一旦进入柳林炮楼,井山次郎自觉高枕无忧,于是还像来时那样,乘车原路返回。
平汉铁路在武胜关到李家寨一线,由于山形地势的限制,坡度大拐弯多。从辛亥革命的武昌起义,直到后面的历次军阀混战,火车总是在这一带遭受攻击,事故频频。井山次郎也是个例证。车开到东篁店时,正好有个拐弯。那列只有两节车厢的小火车,行到这里突然侧翻。因为东篁店车站有我们一个内线。他扳岔道路,弄翻火车,伏击组冲出来,将井山次郎击毙,三〇七部队因此而垮台。就像没有蜂王的蜂房,无论还有多少残存的蜜蜂,也是空的。
老范得到消息后,反应平静:“小提琴呢,你们拿回来没有?”
政委询问地看着敌工站长,敌工站长摇了摇头。
“可惜了。那是把好琴,音色不错。很难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