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 年 2 月,云南省巧家县“星蕊宝宝园”幼儿园发生投毒案,一名两岁女童因“摄入毒鼠强”身亡。当天晚上,幼儿园 17岁的保姆钱仁凤被锁定为作案嫌疑人并由此失去人身自由。2002年12 月,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以“投放危险物质罪”判处钱仁凤无期徒刑。在狱中,钱仁凤不断申诉。检方复查发现,钱仁凤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其中 5份认罪笔录并非钱仁凤本人书写,字迹与当年参与审讯钱仁凤的办案民警蒋某、杨某、李某的字迹相同。
2015 年年底,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对本案再审,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宣布钱仁凤无罪,当庭将其释放。至此,钱仁凤已被关押、服刑 13年零 10个月。2016年6月 1日,钱仁凤向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申请国家赔偿金9553043.65元。2016年8月 9日,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与钱仁凤达成国家赔偿协议,向钱仁凤的代理律师送达正式的赔偿金裁定书,赔偿金额为172万余元。
钱仁凤爱情:找个依靠,扎实生活
2017年正月初三晚上,山里冷透了。钱仁凤将草绿色呢子大衣裹紧,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一年过去了,她的头发过肩,染成了栗色。
春节前,钱仁凤和男友白延平从广州飞回昆明,又坐了5个多小时的大巴,在云南省昭通市巧家县双河镇下车,再打摩的沿着3米宽的山路盘旋而上。一个小时后,他们进入南团村。每位路过的村民都冲她微笑,叫她小凤,并说上一句“你太不容易了,终于熬出来了,现在样样都好了”,钱仁凤只是笑。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年夜饭:炖鸡汤、西兰花、小炒肉、炖猪腿……2017年比2016年“正常多了”,钱仁凤心里更踏实,感觉愈加真切。
2016 年,在一种近乎“迷幻”的状态下,钱仁凤度过了自己出狱后的第一个春节。她说:“今年我是个正常人,在过正常生活。”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的老布在狱中生活 50 年,出狱后外部世界的巨变让他迷茫无措:“我童年时只见过一次汽车,但现在到处都是……晚上我不能入睡,经常做噩梦。醒来时感到恐惧,要想一会儿才知道自己在哪儿。或许我应该用枪打劫,让他们送我回家……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决定离开。”最终,老布选择死亡。
钱仁凤不打算像老布那样面对现实败下阵来———她遇到了爱情。男友白延平是四川泸州人,钱仁凤看中他的“真实,不虚伪”。
白延平是广州某派出所的文员,负责整理内部材料,之前还做过协警。通过亲戚介绍,他认识了钱仁凤,两人互加了微信。起初,两人聊天内容多为钱仁凤的诉苦,“我每天在这里扫地”,钱仁凤语气里透着卑微。
“她是在考验我啊!”白延平表示自己并不知道钱仁凤之前的经历。
在微信上聊了一个月左右,两人约着见面。2016年4月8日,白延平坐公交车来到钱仁凤所在的镇子,又乘出租车进入她住的宿舍管理区。他打开车门,看到钱仁凤站在管理区门口,旁边站着她的一位同事。
“她很单纯、直白,没有心机。”在白延平眼里,钱仁凤和社会上其他的女孩儿不一样,“她在里面与社会脱节了十多年,思想相当于17岁女孩儿的水平。”
第一次见面的晚上,白延平回家后在手机上搜到了钱仁凤的新闻。新闻很多,他把所有内容统统看了一遍,觉得她“很不容易”,这次轮到他感到“自卑”了:“在网上能搜到的都是名人”,而自己“离过婚”,他担心钱仁凤看不上自己。
在最初的一次聊天中,白延平得知钱仁凤最想吃苹果。两人每星期见一次面,白延平搭地铁和公交车到钱仁凤所在的公司。有一次,白延平背着 10斤苹果,大汗淋漓地出现在钱仁凤面前。他说:“她在里面的时候,很难吃到一个苹果。”
钱仁凤心疼他,“坐地铁、公交挺挤,过来也挺累”,让他别背了。可白延平不听,一背就是一年。后来,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
监狱的日子消磨了钱仁凤十几岁时的爱情理想。如今,32岁的钱仁凤只想找一个依靠,扎扎实实地生活。
工作:等待指示,服从规则
走出了监狱的大门,钱仁凤需要时间将断裂的过去和现在衔接上。
2015 年 12 月 21 日,被宣告无罪释放后,钱仁凤在家休整了两个月。那时,国家赔偿款没下来,打官司欠下的债,债主们都找上门来要,她急切地想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广州一家国企的老总联系上她,愿意给她工作机会;昆明一家保险公司也愿意提供一份销售工作。对此,她拒绝了。刚过完年,在侄子钱仁礼的陪同下,她去了广州,身无分文,揣着朋友借给她的 1000 元钱,“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进公司宿舍安顿好以后,钱仁礼起身准备离开。钱仁凤避开他的眼神,不敢看他离开。回忆当时,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
2016 年,钱仁凤在广州一家国企工作,担任宿舍管理员和食堂物资监管员。这个职位是专门给她设的。公司安排了一名老员工带着她做事。一个星期后,流程熟悉了,她拼命找事情做。前半年,她都是这样紧绷着———在监狱里习惯了受支配,等待指示和服从规则。离开那样的环境后,她反倒有些手足无措,连作息也没有跳出过去的轨道。公司规定8点上班。钱仁凤每天清晨6点起床,6点 30分开始上班,一直工作到上午 11点;下午,从 2 点 30 分工作到 5点30分。同事都下班了,她还坚持要干到晚上 10点左右,10点 30分准时睡觉。
十几年与社会脱节,钱仁凤变得异常敏感,她总是小心翼翼而又无所适从地面对现在。
在广州工作期间,与同事有了摩擦,钱仁凤束手无策,心里难受。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渐渐地,遇到烦心事时她开始主动地找同事倾诉。一些同事也“传授”给她一些生存技巧———“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劝她无须计较。但她无法判断哪些是善意。这让她感到人心复杂。“你们会有这种感觉吗?”说到这儿时,她不确定地问一旁的男友。
眼下的现实是,除了亲人,钱仁凤几乎没有朋友。
亲情:把父亲接到广州生活
夜幕降临,山里静得能听到风声。钱仁凤躺在床上,大红棉被盖在身上,一直遮到下巴。她怕冷,将整个身子裹得紧紧的。黑暗中,钱仁凤会突然惊醒,缓一会儿神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自由了。
这次回家,钱仁凤先去了母亲的墓地。离家那天早上,她在村口碰到了二娘,她从二娘口中听说,自己不在的时候,母亲每天坐在门口,嗫嚅着“想我家小凤”。想到这儿,她扭过头,默默地掉下了眼泪。
母亲不在了,钱仁凤最放心不下的是父亲钱智远。临行前,钱仁凤从包里掏出一小袋鹿茸交给父亲,约 10克重,她叮嘱父亲一次只能吃两片,和鸡蛋一起蒸煮,“老人吃了精力更好”。父亲不住地点头。过去,当她成了“杀人犯”时,四面八方投向钱智远的眼光像匕首。
如今,钱仁凤已经有了新的打算,她准备在2017 年下半年把父亲接到广州生活。她原本计划更早一些把父亲接走,但父亲不愿意,执意要等到她生活更安定时。女儿“一切都归顺了,有个安定的家”是钱智远现在最大的心愿。
2016年,虽然172万元国家赔偿金到手了,但钱仁凤却开心不起来。到手的赔偿金,还完账、除掉开支,剩下不足100万元。她想买房,但广州的房价太高。她又不想回云南。至于在哪里定居,她还没想好。每天下班,钱仁凤准时和父亲通话,聊聊生活琐事。走过困境后,钱仁凤提醒自己,人要知足,“至少能活着出来,清白找回来了”。
钱仁凤想学的东西很多,微博、计算机、驾驶。最近,她迷上了智能手机和互联网。过去,她只能在规定的时间里给家人打一通电话。
大年初四,钱仁凤离家。她和男朋友一人拖着一件行李箱。车子开出来,左右剧烈晃动。经过金沙江,钱仁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飘向窗外,视线却无法聚焦。
那天,钱仁凤的大姐、二姐和哥哥一家人送她到村口公路边,不少村民也跑过来看。钱智远双手紧紧握着,站在人群最后面,看着其他人七嘴八舌,直到女儿的车子发动,他才张望了坐在车里的女儿一眼。
身材娇小的钱仁凤视线越过人群,落到钱智远的身上,上车前她说了一句:“爸爸,你要保重啊!”钱智远看着女儿离开的背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钱仁凤全家合影法律解读
解读者:傅达林(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军事法学系理论军法教研室副主任、讲师)
完善蒙冤者回归社会的救助机制
对于错案的关注,始终不能脱离蒙冤者的生存境遇和权利保障。蒙冤者无辜受刑,不仅遭受了国家刑罚不公的伤害,更失去了与正常人一样生活的诸多机会。传统的司法纠错制度,只是关注到蒙冤者前一方面的补偿,而缺乏对蒙冤者如何作为一个正常人健康生活的救济。
由于缺乏对蒙冤者昭雪之后生存境遇的关注,那些曾脱离社会多年甚至十多年的无辜者,在重回社会时面临诸多困难。缺乏足够的制度性救济和帮助,只是简单地以国家赔偿金作为一次性物质补偿,并不能帮助蒙冤者归复社会。如有媒体报道,赵作海出狱后 4年半,做传销被骗了 15万元,开旅行社赔了两三万元,据他称还被儿子偷走 14万元,国家赔偿款已散尽大半。如今,他又和家人闹翻,害怕老无所依甚至超过坐牢。其个案值得我们深思。
司法纠错的制度正义,须延续至对蒙冤者回归社会的救助,由国家和社会承担应有的义务,从制度上为他们融入社会、正常生活创造条件。
具体而言,一是改革、完善国家赔偿方式。对国家赔偿金,可借鉴国外经验,由一次性发放改为“首付 +按月领取”,以防止理财不善而陷入生活困顿。同时,可增加相应的国家赔偿方式,例如安排工作、提供创业帮助等。
二是纳入社会救助机制。对蒙冤者采取多样化的社会救助,提供医疗帮助,促使其恢复身心健康,在就业培训上提供有效的指导和帮助。
三是构建社会帮扶体系。发挥工会、妇联、社区等渠道作用,支持民间平冤组织开展帮扶活动,引入社会力量,帮助他们尽快融入社会,让正义的阳光持续照亮归来者的未来。(摘编自澎湃新闻、《京华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