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萱花草 第二部

太阳在水泥地上投下一束束白色激光,张大鼻孔,还能闻到一股焦味。海狮又走出办公室,手搭前额,望了望花坛那儿发烫的假山,在那儿,三个孩子,一肥二瘦,正在玩老鹰捉小鸡。海狮总结性地拍了拍舅舅的肩,返回办公室。舅舅把手搁在裤缝两边,像一名乐队指挥,由于缺乏微笑而更显资深,他当觉得自己的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缓缓抬头,冲着人群,安详地张开双手,并在耳朵那儿停住。安静一下。舅舅对大家喊。安静一下。舅舅将手臂举过头顶,向前向后地晃动着。坦白地说,现场的路况不容乐观:信号灯失灵,斑马线消失,人畜混杂,公交车、私家车、三轮车、脚踏车拥堵,老鹰和鸡群更是横冲直撞,逆向行驶。

烈日下执勤的模范交警,佩戴黑色臂章的万能的神,坚持着道路资源的精耕细作,他连续不断地,打出一些令人浮想联翩的动作:伸直左臂,弯曲右臂,还在胸口画了一个半圆弧,仿佛他那儿有什么事业线。他又接二连三地发布:前车避让、行进、停止、靠边、直行、直行加速等指令,包括一个左转弯待转的动作,这是我们杭州首创和推广的新举措。人性化的交警让人重温久违的感动,小城终归有小城的好处,全城百姓与交警都熟络。吵闹声低了下去,一条长龙开始显现,龙头起于大厅,蜿蜒的龙身断断续续地,几乎绕过大半个长廊。人们在热乎乎的空气里等待着,像一屉屉刚刚出笼的小笼包,又像一根根放大镜下的火柴棍,只要稍加一点儿温度,就会冒烟。有的用草帽扇着胸口,有的用裙子用力扇着风,有的取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拭额头、脸颊和脖子,像是在干洗自己的身子。知了的鸣叫持续不断地,从每个炙手可热的地方涌来,一阵紧似一阵,像召开一场盛大的相亲会,这些相亲专业户们,同时张开了几千万张口器齐声呼唤:牵手吧!交配吧!解脱吧!

病房里的声音,终于把你弄醒了,你睁开眼,转动脖子,低声喊出我的名字,我感到你的手在被单下面找我,我把手递给你,你发烫的手毫不含糊地攥紧了我,我们的脸几乎挨到一块儿。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你的模样:下巴微仰,目光炯炯,雕塑一般晦暗而虚脱的脸,发着光。你那样长久地凝望着我,瘦胸脯起伏着,你的眼光是多么一言难尽啊。床铺架忽然摇晃起来,你浑身披挂着管子,用一个有力的动作,让身体猛地来了一个对折,几乎坐了起来。你的这个动作,把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你是想一骨碌下床,套上那双黑色薄底凉鞋,赶回家去收晾在外面的衣服吗?此时此刻,当我透过酷暑,努力地回想那个瞬间,一切依然陷入重重迷雾。

你挺着身子,灰头发朝后飘扬,凝望着我,你那种目光,我后来再也没在世上见到过,你拼尽全力,用含混不清的嗓音,对我喊出肚皮里最后一句话。你的身体在空气里,僵硬停顿了四五秒,往后倒去,像一个散了架的木偶。一阵明显的战栗掠过你的全身,你不再有所作为,面色潮红,像是为刚才的出格行为难为情。你望着天花板,眼神单纯而温柔,你的目光像一对磁石,吸引了屋里所有人,大家顺着你的视线搜索起了天花板。莫非天花板上涌现了一个盛大的花园?还是出现了不明飞行物?哦,你是在微笑呢,口唇间像是抿着一层湖水,荡漾着荡漾着,波及了面颊,你的皮肤在瞬间提亮许多,皱纹也不见了,你的头发丝也开始欢快舞动着,那会儿我仿佛见到你年轻时的模样。你的微笑所携带的某种神秘震撼力,让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屏息凝神,仿佛等待一场肃穆的发言。这时,一个发髻插一根筷子的护士,走了进来,她给你打了一针安定。渐渐地,你闭上了眼,你的微笑像薄暮时分西湖上空最后一抹光影,荡过堤岸,滑过水面随着渐涌的雾气消散。

一种奇怪的声音传进我的被窝,先是一阵唰唰声,接着是一阵爆炒豆子声,然后是一连串老鼠啃木头的声音,最后,一轮旭日冉冉升起。可能是播放次数,太过频繁之故,唱片发潮,夹杂着噪声。临近尾声,音量被调低,亮出了一个女声,我们村的赤脚医生兼播音员金桂兰用标准的假嗓子宣布:上宅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第一次播音。桂兰阿姨用东阳普通话,朗读了一篇社论,她的语速很慢,听上去像是没睡醒,我甚至闻得到,她早上吃下去的腌萝卜条味儿。

我刚洗好脸,一碗香喷喷的炒索粉,已在桌上恭候我了。吃完索粉,我接过外公递给我的一张带着淡淡冰片气息的钞票,抱起酒壶,出门打老酒。我跑出弄堂,一个左拐,跑一段,再一个右拐,就看到正庄南货店那面斜飘着的裤衩模样的三角小旗。我没有取下搭在柜台边的钩子,弯腰熟门熟路地钻入柜台,正庄南货店老板孙二狗,掀开压在酒瓮上的黄泥盖,将一柄长长的竹漏勺探进酒瓮,一阵酒香直冲入我的鼻腔,我把下巴贴在酒缸旁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我抱着变重了的酒壶,在回家路上,嘴巴对准壶嘴,滋啦滋啦喝了好几口酒,凉滋滋的黄酒,令我身心舒坦,我顺便用牙齿,矫正了咬瘪了的锡酒壶的壶嘴。

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楚回想起,当我跨进廿四间,喇叭正播放着《义勇军进行曲》,屋里传来争吵声,我把酒壶在廊柱旁搁下,钻入宽大的令人发痒的蓑衣,朝敞开的屋里打量。你们面对着面,似乎正进行着一场巅峰对决,他佝偻着腰,额头几乎碰到你,像一头坏脾气的猩猩,蓝色卡其布中山装从背后翘起。作为冷战高手,你抿着嘴,昂着头,脸上浮现出轻蔑。他伸出一根食指,朝自己胸口一个劲儿戳,打出一串木偶戏班才有的那种剧烈无声的动作,你没有反驳,也可以理解为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拎起墙角笤帚,朝地上猛戳,似乎想从这儿一直打通到地壳深处,我盘算着要不要从蓑衣里跳出来,大喊一声,给你们个措手不及,但还没等我这么做,外公像中了邪似的,高高扬着笤帚柄朝你挥去。你一歪头,笤帚贴着耳朵擦过,这个动作激怒了他,笤帚被再次扬起,你像被一阵大风扫地出门,贴着桌沿,像一只空麻袋缓缓倒下,在《义勇军进行曲》中,眼前发生的一切几乎没什么声音。

我筛糠一般抖将起来,起先是手,然后是四肢,然后是肩膀,也许是喝下去的酒起了作用,连我的牙齿也开始咯咯作响,像是含混地嚼着一堆小石子。是的,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无法在城隍山上看火烧了。是的,替天行道、大义灭亲的时候到了,再见了,晚风、溪滩和花弓,再见了,外公那曾经让我感动的鼻音深沉的腔调。酒从胃里蹿上来,燃起一团火,冲向小宇宙,在我的胸腔里引发阵阵共鸣,我猛地钻出蓑衣,撕心裂肺地怒喝一声:

“赵金川,老子跟你拼了!”

一颗超级无敌小钢炮,带着呼啸从廊柱边发射,滚进了门槛,直接撞上了外公软塌塌的肚皮,小钢炮携带的巨大威力,震落许多墙壁灰和一只正在墙角结网的蜘蛛。外公沉闷哼了声,双手一摊,身子一挺,笤帚飞向后脑勺,我横在你们两个中间,像一只舍生取义的螳螂。他定了定神,弯下腰,像视察灾情的领导那样,不无好奇地打量着我,我使出一招杭铁头惯用的铁头功,对准他的胸口就是闷头一撞,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跃上他宽大的脚背,抱牢他的大腿,变成一只吸附在他肉里的蚂蟥。他令人恼怒地一味地躲闪着,加大转圈和抖腿的力度,妄图把我撵入大海,我张开嘴,隔着他的夏裤狠狠咬了一口,他大吃一惊,龇着牙,抖着腿,原地转着圈,像一头误入机关的熊瞎子,无论他如何腾挪、跳跃,我都像大海中的礁石,风吹不动,浪打不摇。他伸出桅杆似的手臂,妄图堵我的嘴,我用牙齿顺便朝他送上门的手臂上,印了一只美观大方的西湖牌手表,这个牌子的手表,是当时最贵的嫁妆。他怪叫一声,异常灵活地举起双手,我趁机来了个鲤鱼打挺,揪住他的胸前口袋,一手一个,让他的胸口同时发出两声爆裂,一把牛角小梳、一只瘪塌塌的香烟壳,跌落在地。与此同时,我不幸落水。

我原地一滚,朝他扑去,他灵活地一闪,我的膝盖骨撞到了桌腿上,泪水登时涨满我的眼眶,我的两手也被反剪住了,想不到这个蒋家王朝的狗裁缝,居然有着铁钳一般的臂力。我一扭头,愤怒地盯着他,打算用自己水汪汪的大眼睛,把他活活瞪死。这一招果然灵光,他就像被施了定身法,立即目露羞愧,并且松了手。我绷住一条腿,朝后来了个扫堂腿,又使出一招海底捞月,他手捂裤裆,背脊僵硬地弯着,薄嘴角急剧而无声地抽动着。

哦,是谁把一向神色淡定的赵金川弄得衣衫不整?是谁搞乱了他的二分头,让头发狼狈耷拉在他那颗足智多谋的凸脑瓢上?是谁让他胸前的口袋针脚爆裂、白衬布朝外翻出活像两只瘪塌塌的奶子?他明显地感觉到恐惧,没看我一眼,划动双臂往门口跑,因为跑得太急,袖子管钩住了,两颗塑料纽扣滚落在地,每颗纽扣上都有四个小孔,一颗滚到八仙桌下,另一颗滚在门边,还拖着半截同色的线。他拖着两条腿,伸长脖子,跑得飞快,连我朝他掷去的铁皮畚箕都没能追上他。

你一手捂头,一手撑地,弯着脖颈,头发遮住一边脸,像小人书中被地主家的狼狗欺凌的穷苦人,我扶起你,一缕鲜血从你手指缝流下。我记得我替你拿掉沾在头上的稻草,把你扶到椅子上。我记得我用惊慌的声音说:外婆,你的头破了。我记得我问你痛不痛,你没回答我,一门心思闭着眼。我记得我扑在你身上,使劲地摇晃你,仿佛你已离开人世。我还记得那会儿,喇叭里爆炒豆子声再次发作,之后是无线电波的嗞嗞声,之后一切重归沉寂。

我去叫桂兰阿姨。我带着哭腔说。你摆摆手,发丝颤动,声音虚弱。不要紧,塌鼻,你去灶头抓一把灰来吧。我跑到灶间,在镬灶神倌的监视下,把自己的半个身子,探进了灶膛,从依然温热的锅灶里,抓了一把还有点烫手的灶灰,我含着泪,双手捧着灶灰,回到你身边,你仰起头,用目光鼓励我。我把草木灰像撒味精似的,撒在你的伤口上,在那儿不少头发已变白,根部与血凝在一起。我跑回屋,打开花橱,踮起脚尖,从最上面一格抽屉内,找到一把剪刀、一小卷纱布和一块伤湿止痛膏,把纱布折叠成豆腐干大小,盖住你的伤口,把止痛膏剪开来,在纱布上粘了个井字。

“塌鼻,你可真像我弟弟啊,为了我,他也是一个不要命的人儿呢…”你搂着我,你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脸。“为了我,他还打过我三阿姐,我那个三阿姐,太会弄事了…”你喉头深处,传来一声叹息,像是被风弄乱的笛声。

“外婆,只要塌鼻在,谁也别想动你一根毫毛!”我把胸脯朝天拍得梆梆响。

你欣慰地点了点头,替我擦去泪水,然后拉起自己的裤脚管,露出左腿胫骨上,一个黑蝴蝶似的淤痕。

“那次,为了一把青菜,他就动了手…”你声音颤抖地说,“塌鼻,我不跟他过了,说什么也不跟他过了,我们走,去我大姐家…”

一听你说要去月娥姑婆家,我一蹦三尺高,我奔回厢房,换上一件带木耳边的黄底碎花罩衫,又把一块蓝花布,麻利一抖,摊在床上,找了几件我们两人的换洗衣服,打了个包袱,我把包袱甩到背后,在胸前老练地打了个结。你走到面桶架旁,绞了毛巾,给我洗了脸,再给自己洗,洗完脸,我们两个已经不大看得出哭过的样子了。你斜着身子,把脸埋进橱肚,摸索了一会儿,找出一件鹅蛋青的罩衫,手指哆嗦着解开难以计数的纽扣,把身上的丹士林罩衫,用鹅蛋青取代。我帮你扣好罩衫最下面几颗纽扣,并替你扯了扯衣角。

我还记得,我扶着你的腰,你搭着我的肩,我们两个,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像一对街头卖艺的好搭档,我们跨出高高的透着阴风的封火墙,走过打滑的卵石路,穿过紧闭的门窗,一直走到阳光下。我们知道,得尽快离开这儿,一分钟也不能停,因为在我们这儿,总有人爱风言风语,屋柱生耳朵。

天气不冷也不热,真是一个出远门的好天气,油菜花已经结籽,萝卜花也已开过,我们抄了条小道,一路上,脚步匆促,没有说话。空气中传来江水的气息,我们来到东阳江边,发亮的江面上,有白鸟在飞,几张竹排在水里昏头昏脑打着转。我们在一座石凉亭,歇了歇脚,我取出油纸包,把一块藕饼递给你,你摇摇头,背靠石柱,遥望江面,用手指梳理被风弄乱的头发。“那时候,我们火腿做好后,直接从园子后面的船埠头,上了竹筏,沿着东阳江,一路放排,过兰溪、金华,一直运到杭州…我阿爸做的火腿,杭州城里,卖得头一个好呢!”一说起火腿,你的精神气儿就足了起来。我跑到溪滩逛了逛,沙堆下有许多螃蟹筑起的巢,几只小螃蟹在洞口慌慌张张,爬进爬出。溪滩边,长着一蓬带刺的低矮树丛,茎叶覆着白色柔毛,开着小花,结着很多小草莓。树丛后,有片又高又绿的植物,细长光滑的叶子顶端,开着一朵朵橘红色的喇叭花。我回到你身边,捡起一颗草莓,塞进你嘴里,亮出手中的喇叭花。

“这是金针花呢!也叫黄花菜,夏天时,我娘家溪滩边,很多的…”你打量着橘红色的花,带点儿惊讶的口气说,“金针花,不但长得好看,还可以当菜吃呢,早晨,趁花苞还没开,我阿姐们就去采来,晒成乌红暗黄的花干,收起来,做黄花菜焐肉,喷香的…”你的脸上洋溢起富足的表情,似乎忘了先前的不快。“这种花,也叫宜男草,我们这里,女人家怀孕时,胸前爱插一朵金针花,听说这样就会生男孩…不过金针花是不好鲜吃的,怀阿惠那年,我饿得眼冒瞭乱,在溪滩边,拔了一些金针花煮煮吃,结果差一点小产…”

夕阳把一座四孔石桥,染得非常红润,泗庭芳是个可爱的村庄,有人捧着碗,坐在溪边吃饭,水牛在溪水洗澡。当我们来到村东头一幢老屋时,一位穿蓝布大褂的妇人,正背着一畚箕青菜回来,她有着几乎跟你一样的清秀相貌。阿姐!你激动地喊。小娥!她也激动地喊。青鸟甩开我,向着蓝鸟快步走近,直到两人完全拥抱一起。蓝鸟发现了青鸟头上的纱布,惊愕地问,你的头怎么啦?我刚想帮你回答,你捂住了我的嘴。出门时掼了一跤,是我自己不当心。青鸟说完,害羞似的垂下眼皮。

那真是一个忧伤的傍晚,我俩躺在散发着太阳气息的被子里,我的头搁在你的臂弯上,月光把床前照得雪亮。

…想当初,我生下双生子,娘家送来的礼篮,子酒啊鸡子啊索粉啊索面啊,多啊!我一样都舍不得吃,省下来给他吃,他也照吃不误!子酒,被他滋啦滋啦喝掉了。鸡子,我烤起来,给他配老酒吃吃掉。索粉索面,我烧起来给他当点心吃吃掉,我生孩子,他坐产…”你既像对我,又像是对着月光喃喃着。

“平时,他啥都不会做,跟风瘫一样,我饭要给他做,衣要给他洗,被窝要给他捂,还要给他骂给他打,我真是被他拖累得苦死…想当初,他五块铜钿一个月,老酒要吃,香烟要抽,麻将要抄,一样都不肯省,这份人家要不是我这个劳碌鬼,两手两脚一点点撑起来——屁!”你朝着空气,轻蔑地啐了一口。接着,你抽去手臂,弯着身,侧着臀部,睡意全无地对着我说啊说,并不顾及谈话内容,是否适合一个学龄前儿童。

“都这把年纪了,一根白头发也没有!袋儿里还插把牛角小梳,也不知哪个相好送的,天天早上还用梳子敲一百下头!听说,他跟邻村一个狐狸精好过,两个人,现在都还藕断丝连,男人家的心,真是野哦…新中国成立前,他说要去做生意,我卖了一对陪嫁来的樟木箱,换成铜钿给他带了去,肉包子砸狗,有去无回,我没生气。日本佬打进来,他去龙游做生活,我腌了两件火腿,打点他带去,他一分钱没拿回家,面色还差得像鬼干,我也没生气。新中国成立后,他当了反革命,我成了反革命老婆,两手反剪,头颈挂木牌,陪他挨批斗,我也没生气,但是他跟那个狐狸精的事,我不能够不生气!他还嘴巴贼老,说这是男人家通病,年轻时犯,到四十郎当更会犯,只要是男人,没一个不犯。这种话他都对我讲得出口,真是狗食都不要的…”你的瘦肩膀在月光里晃动着,粗糙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我的头发,我困乏地伸手朝你摸去,你的脸上湿漉漉的,像是房顶漏水了。

“日里厢,我懒得睬他,夜里厢,一人一个被窠,我掼他一个冷背脊,这个死东西,脸皮厚,老想同我睡一头,动不动叫:我脚后跟冷猛啊,快来给我暖暖脚喽。我就同他讲道理,我说我有心脏病,不好跟你同被窠。他说,你有心脏病,我怎么不晓得?我说,我本来没有心脏病,同你过了大半生世,被你气出了心脏病,跟你同个被窠的话,老早倒了!我一倒,谁来服侍你?我们两个,只有分开睡,才活得长命。他一听,只好歇,但是心里厢气啊,就三天两头,冲我寻事体…”有一阵子,你不再吭声,我以为你睡着了,闻着床单下垫着的稻草香,昏昏欲睡,但是没过一会儿,你又把手放到我身上。

…哎,同你讲个笑话哦,有一年,他跟王小毛上海回转来,走到荷叶塘,看到有个女子,在前边走,他同王小毛说,那个女子后面看上去,蛮像样,我探探她前面什么样?哪晓得他追上来,兜头一看,发现原来是我,他自己的老婆!呵呵,这个死东西!后来,他老是把这个笑话,讲给别人听,每次讲每次笑…”你自说自话着,心情像是好了许多。

“话说回来呵,他心里也是有过我的,结婚时,还给我买过一瓶花露水,双妹牌的,那瓶花露水,我一直舍不得用,后来发现少了下去,我奇怪了,就去问他,他骂我是个呆大,说就算你不用,时间一长,花露水也是要挥发掉的啊!有一次,我们两个在路上走,碰到一个水坑,他要抱我过去,那个水坑,并不大,我自己明明好走,但是他不肯,一定要抱我走过去,我就只好随他喽。他抱着我,过水坑时,正好被方斤美看到了,方斤美那个人,口舌头很大的,她哇啦哇啦叫,说见过两公婆要好的,没见过你们两公婆这么妖的…”

听着听着,我已感到十分困倦,却无法打断你的唠叨,我用被子蒙住头,你的絮叨就像梦中的细雨,飘啊飘。

“他还教我识字、教我写字呢,买了本上海益民书局编的,的笃班绍兴戏《全本梁山伯》,还弄来笔啊墨啊纸啊什么的,教我学写字,那里面有段戏文,是这样唱的:

“‘见了贤弟祝英台,杭州攻书男子汉。如今在家女钗裙,见她容貌多喜爱,前世姻缘配起来…’

“我老是东躲西逃,不肯好好学,哎哟喂,他就拿着那杆裁缝尺子,追着打我的手底板!有次,他路过龙游纸厂,那里离江西近,出毛竹,纸厂做粗纸、方纸,还做戏台上,做戏人脚上穿的那种纸靴,他给我买了一双,半夜三更,说要考考我,究竟认了多少字,让我把厚底靴穿起来,唱戏给他听!哎呀呀,他这个人妖起来,真是很妖的,我说出来都怕难为情呢…不过,那段‘许怀’,我到现在为止都唱得来:

梁哥哥,我想你,蜜拌砂糖入嘴唇。

贤妹妹,我想你,瘦马望见城头草。

梁哥哥,我想你,东壁插针西壁寻。

贤妹妹,我想你,解元巾儿无心戴。

梁哥哥,我想你,青丝发来乱纷纷。

贤妹妹,我想你,提起笔来忘了字。

梁哥哥,我想你,凤头花鞋踏倒跟。

贤妹妹,我想你,心上想掉两块皮

“我字没认得多少,戏文倒是背会了很多呢!…唉,他这个人,苦也是吃过的,日本佬打来,去江西挑过盐,还到黄田畈背过毛竹,自然灾害时候,全家人吃不饱,他去义乌佛堂卖小猪,其实哩,他连雄猪雌猪,都分不清。上宅到佛堂,来去一百六十多里路,他挑着竹篓,竹篓里装着小猪,当天打来回,走到家,天公老早乌阴了。我点亮灯,问他肚饥伐?我马上去弄。他拉住我,拍拍床,说路上吃过了,现在他只想要我。半夜醒来,我看到他支着胳膊,呆呆地望着我,眼睛红红的。我说,你神经了?他一把抱牢我,呜呜呜呜哭起来,边哭边说,我跟着他过这种苦日子,太对不起我了…唉,他这个死东西,讲好不好,讲不好也还好的呢…”

早饭刚吃完,我看到你坐在床沿打包袱,我伸手拍落你手中的包袱。

“塌鼻,我们回去吧。”你低声下气地说。

“不是说要住几天的吗?”我恼火地说。

“你外公,他是一个什么都不会做的人,我们出来了,他吃什么呢?”你望着我,忧愁地说。

“那就让他喝西北风好啦!哼,饿死他才好呢!”一想到家里锅冷瓢冷的场面,我暗暗高兴。

“塌鼻,你怎么好说这种话?他是你外公啊!你怎么好咒他呢?”你生气地摸摸头上的纱布,没再往下说。

你的伤还没好,这么快就想回到他身边去,我气得快要哭出来。你答应了我的条件,午饭吃过再回去。蓝鸟和青鸟依依惜别,蓝鸟皱着眉,扶着门,举起一只手,放在眉毛下,用半是疑问半是自言自语的声音问,小娥,你是不习惯住这里吗?阿姐,我是真心想多住几天呢。青鸟答。那为什么急着回呢?我们多待一天,金川就要多活饿一天。青鸟难为情地说。好吧,下次记得,把你家金川拴在裤腰上一起带来哦。蓝鸟笑出了眼泪水。

回到廿四间,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正要推门,门却从里面拉开,外公端着美孚灯,神色惊喜地立在门内,一天不见,他的眼眶像陷了下去,昏暗的煤油灯光,把他的脸色照得活像跟南霸天。他干咳一声,用小别胜新婚的眼光,打量着你,似乎想把自己的手,放在你的肩膀或什么地方,你没看他一眼,一声不吭进了院子,他又迟疑地朝我伸过手来,我哼了一声,朝他翻了个白眼。他弓着身,快步跑到我们前面,提前一步为你推开了房门。

月光像撕碎的棉絮,把屋里照得斑斑驳驳,床桌上点着蜡烛。他用臂肘支着身子,对着你头上的纱布,迟疑地伸出手,又缩了回来。你闭着眼睛,嘴巴抿成一条直线。他的下巴贴向你的肩,胡须扎在你肩膀皮肤上,他的手看上去紧张而生硬。你用胳膊肘顶开他,身子灵活一扭,裹紧了身上的被子。他放开了你,坐起身,把脸埋进手掌里面,慢慢地搓着,似乎想用这个办法,搓去面部角质,让皮肤变得好一点。当他抬起头,整张脸果然亮光光的了,像刷了一层糨糊。他忽然抓起你的手,朝自己胸口按,嘴里嘟哝着,声音含混而低沉,你的肩膀打嗝一样抖动着,他的手趁机像老鼠一样,溜进被子,抓住你的肩胛骨,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双手随着你的身体,幅度很大地摇摆起来。他前胸贴着你的后背,一手揽着你的脖颈,像骑着一匹慌不择路的马,在黑暗中奔跑起来,那匹马躲过树梢落下的雪块,跳过僵直粗粝的野草、结着冰的沟壑,有时跑得顺畅,有时跑得颠簸,没空关心一路上的风景:羊群在覆着薄雪的原野上吃草,鸟儿跳过雪压的树枝,小松鼠拖着尾巴消失在森林,一匹饥饿的狼在天尽头仰天长啸。你的嘴巴挨着他手臂上的静脉,似乎被他皮肤上的烟草味儿给迷住了,头上的纱布像一片被风暴裹挟的雪,飘落在奔跑的马鬃上。蜡烛油滴在台桌上,形成小而圆的迹渍,慢慢变硬,烛光把你们的影子,映在那顶用毛竹竿四面挑起的、宽大的布帐上。布帐像着了魔似的,一个劲儿地抖动着,像是演着一出没完没了的皮影戏,

我的妹妹长脖在想什么?盛夏午后的热浪对她似乎毫无影响,她仿佛置身于欧洲某个冰天雪地的国家,怕冷似的交叠着双臂,目光越过冻红的鼻尖,一门心思打量着地面。长脖跟她的旅行箱,是在你卧床第八天到达病房的。长脖可真像一个守护天使,连着几天,这位时差还没倒过来的人,坐在静得几乎听得到输液管水滴声的病房里,陪伴着你,一只顶端挂着三只盐水袋的铁架子,站在你脚后跟,针头扎在你的脚背上,你呼吸平缓,神态安然,仿佛随时会醒来。

那个安静的午后,你的呻吟声在绝迹后重新出现,监控仪表盘上游动的曲线,牵动着长脖浮若游丝的希望,有那么一刻她甚至相信奇迹即将出现。被唤来病房的医生,对长脖的激动和期望,显得有些意外和尴尬,但职业素质还是令他冷静而耐心地解释,你的内脏已经衰竭。或者她会醒来一下?说点什么?长脖抚摸着你肿胀的脚背,在那儿,连续不止的输液已使皮肤严重充水,开始溃烂。她不甘心地咽了下口水,似乎想继续和面前这个人讲个价。白大褂站得比输液架还直,面露羞涩,垂着眼皮和两臂,打量着你单薄瘦小的身体,像一个修理匠,打量着一架送上门来的零件涣散的机器,无声地摇了摇头。

“这位老太太坚持了快十天,已经是一个奇迹!”修理匠的话,回荡在长脖耳边。

七月十七号下午两点差十分,午后的热浪,拍打着所有会呼吸的生物,让它们进入昏沉睡眠,你选择了这一刻作为告别的时刻。透过窗户射进来的白花花的阳光,你用尽全身力气睁开了眼睛,那黝黑的潭水深不可测,被唤醒的舅妈默默起身,瞅了你一眼后,便径直走到储物箱,打开小包裹里的行头,里面叠着一床粉红色真丝被面、两束五色线、一套白色衬衣衬裤、一套黑棉衣黑棉裤,所有衣服都没扣子,最上面是一顶黑色蚌壳绒帽,这是你出门的行头。一群白大褂不知何时涌入病房,七手八脚拆除了导管,拔去输液针,揭下监控贴。人们很快到来,几日以来无所事事寄存的能量,使他们一下子找到各自职能,忙得不亦乐乎。舅妈手脚麻利地替你穿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动作之迅速即仿佛火烧眉毛。你像一个被拆线的木偶,晃着脑袋听任摆布,舅妈急促地喊着,呆长脖啊,快来帮忙啊!多少次长脖曾替你扣好衣扣,梳好头发,喜欢地伏脸在你瘦小温暖的胸膛上。多少次你曾满足地拍着长脖的背,张着没牙的嘴乐呵呵地说,阿婆这辈子有你们这么好的外孙,真有福!而这次,长脖却无力地抗拒着,没人留意她扭曲而涨红的脸。车还没到,你已被一床丝绸被面裹住,像一个粉红色的邮件等待邮寄。

这一次,你真的睡着了,就算两个身穿蓝色风衣的人,抬着担架,穿过哭泣,走到一辆改装过的中巴车车尾,比消防员还迅速地翻开车盖,将你装入,车盖啪哒一声关上,大伙儿坐上中巴,车尾冒着烟,逃命一般驶离,呼啸着行驶了二十多分钟,又把你迅速推出。你真的睡着了,就算大伙儿依次俯身,亲吻你的额头,跟你道别,你的身体渐渐变得像井水一样冰凉。当你被推进一个冷气四溢的金属箱,两个穿蓝色风衣的人,在合上盖子前,大伙儿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你一眼,你那副倔强的身子骨,依然一声不吭。你这位懂礼数的人,也没欠起身,对着大伙儿朗声叮咛:你们宽心一些。

三月三,一个踏青的好日子,草籽花开得像漫天小星星,我们去柳荫婶婶家看长脖。矮脚拎着一只杭州篮,腰间束一条宽皮带,走在田埂上,很有小头头风范,篮子里有一只砂锅,砂锅上盖着一块花布,不用掀开花布和砂锅盖,我们就知道,篮子里躺着一只形状完整、香气扑鼻的猪蹄膀。柳荫婶婶是长脖的奶妈,你把替人家做鞋换来的钱,给柳荫婶婶弄过多少好吃的呀:炖得黄澄澄的鸡汤、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的鲫鱼汤、夹着火腿片炖得咪咪酥的甲鱼。你对我说,柳荫婶婶吃了这些好东西,奶水就会多起来,长脖就有口福了。

一个光头小男孩开了门,柳荫婶婶叉着腿,腿中间夹着一块搓衣板,她朝我们挥了挥满是泡沫的手。一个坐在地上的光着屁股小男孩,吮着手指,一手捏着锅铲,令人难受地敲打着脸盆。一个面色黯淡的男人,躺在藤椅里,他是柳荫婶婶的老公。光屁股男孩哭起来,柳荫婶婶擦干手,像一个迫不及待要洗澡的人那样,边走边解开宽大的、腋下一排盘扣的衣裳,抱起地上的男孩,露出胸前一大坨白花花的肉,像消防员一样,将水龙头对准燃烧的房子。我的手碰到口袋里的青蛙,想起长脖。

“长脖正在睡觉呢,”柳荫婶婶头也没抬地说,“冬瓜,你带他们去吧。”

黑狗在前,我们跟着光头小男孩,腿脚灵活地跨出屋子,七兜八拐,走进一间光线暗淡的房间,黑狗冲着地上一只圆晒箕,吠了一声,四肢一弯,蹲在一边。光头男孩,把手指竖在嘴前,示意我们保持安静。借着昏暗光线,我们看到了一个纸糊样的小人儿,身上搭着一条成人长裤,身边滚落一只塑料奶瓶。我们围成一个圆圈,两手撑腿,弯成九十度,对着圆晒箕上的小人儿,一个劲地瞧啊瞧。嘿,她真像一个稻草人,一动不动,五官紧凑,额上有一排疹痱。这个感情丰富的小人儿,梦中翕动着鼻翼,嘴巴变成一条横线,她抖了抖浅眉毛,睁开眼,她的眼型十分独特,眼角上翘,长脖以乌龟般的耐心,把我们挨个儿瞧了一遍。她眨着两只惊恐万状的吊梢眼,仿佛里面揉进了沙子,张开嘴,发出嘤嘤的哭声,微弱却相当卖力。我摸摸她的额头,矮脚和大口也摸了摸。她一定是吓着了。矮脚说。不,她一定尿湿了。大口说。我们七手八脚,解开长脖的褥子,尿布干干的,她蹬着双脚,发出吹哨子一样刺耳的哭声。

我有办法。冬瓜飞身上前,朝长脖腋下一拎,将她那到处都很平坦的轻盈的身体,整个儿倒过来,老练地往肩上一甩,长脖就像一只半瘪的口袋,挂在男孩的肩膀上。冬瓜驮着长脖,心急火燎地在屋里走了几圈,似乎想让自己的脚步去追赶长脖的哭声,长脖的脸上产生令人欣慰的红晕,哭声变成了惹人发笑的颤音。冬瓜停下,改用手掌拍打她的背脊,试图将她的哭声一并打掉,长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诙谐有趣的嗡嗡颤音。

让我来吧。我伸出圆胳膊,接过长脖,哦,她可真轻,肋骨突出,手感极差,我以为她会在我的怀里安静下来,谁知长脖丝毫不顾姐妹亲情。大口只用了一秒钟工夫,就把长脖逗得像是快要咽了气。矮脚击鼓传花似的接过长脖,老练地托着她的后脑勺,抱着她走到到院子里,屋外的空气降低了长脖的哭声,但是仅仅维持了五分钟。我们谁都抱过她了,长脖却还是哭,我们抱着长脖去找柳荫婶婶。柳荫婶婶正拿着一根铁钎,捅着炉膛里的煤渣,光屁股小男孩已睡着了。她接过长脖,解开衣襟,长脖一下子变得无声无息,全身僵滞不动,好像不是用嘴巴在吮吸,而是用两颊在吮吸。只要长脖囡囡一哭,我的奶水呀,就同水漫金山一样,浦起浦倒!柳荫婶婶豪迈地说。

我们欢喜而安静地围在柳荫婶婶身旁,盯着柳荫婶婶的胸脯,恨不得打算用眼光,让柳荫婶婶分泌出更多的奶水,让甘甜的奶水流过长脖的嘴巴、喉咙和五脏六腑,把她的肚皮撑得圆圆的。长脖卖力地吮吸着,我们也不由自主地咽着口水,没有理会黑狗一个劲蹭我们的裤角。哦,长脖这是怎么啦,她吃得满头大汗,一扭黄毛头,嘴巴瘪了又瘪,很快哭出发亮的面庞和红肿的鼻子。柳荫婶婶耐心而大方地,把另一只乳头,塞进了长脖哭泣的嘴巴,长脖立即卖力地劳动起来,但是这回她只吃了半分钟,就吐出奶头,像是被人在屁股上狠狠拧了一把,甚至看得到口腔深处,那条拼命颤动的粉红色小舌头。连柳荫婶婶的奶水都不要吃,长脖是想做神仙吗?我们盯着这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柳荫婶婶放弃了努力,低斥一声,对怀里的小人儿投去谴责的目光,面色通红地关上罩衫。

“外婆外婆!柳荫婶婶没有奶了!”一回家,我就对你告状。

“外婆外婆!柳荫婶婶奶是有的,只不过没有奶水了!”大口纠正我。

“外婆外婆!柳荫婶婶奶水是有的,只不过都给她小儿子吃光了!”矮脚纠正大口。

“哼!柳荫婶婶骗我们家炖得酥酥烂的猪蹄膀吃!”我眼含热泪地说。

“哼!柳荫婶婶骗我们家炖得黄澄澄的本鸡吃!”大口眼含热泪地说。

“哼!柳荫婶婶骗我们家炖得牛奶一样白白的鲫鱼汤吃!”矮脚眼含热泪地说。

“哼!哼!哼!柳荫婶婶骗我们家的甲鱼老鸭和黑鲤头吃!”我们同时喊起来,差点齐声哭出来了。

“哎呀啊呀,怎么会是这样?柳荫一直对我说,她的奶水多得,长脖根本吃不完…”你叹气着,“唉,她老公是个风瘫,还要养两个孩子,想想也是不容易!塌鼻,你可不要把这事告诉爸爸妈妈…”

第二天,你把长脖从漾塘村抱了回来,那个阳光温暖的日子,钢精锅里煮着的米汤,散发出清香,长脖刚洗过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她仰天躺在你的腿上,轻松地瞪着双脚,露出惬意样。你轻轻勾了勾长脖的鼻尖,俯身亲亲她的脖子,长脖笑起来,眼角上翘,像一弯细月亮。你用一条蘸着温水的小毛巾,替她擦洗身子,动作轻柔,像是擦拭一只毛茸茸的鸡雏。啊哦,我长脖生得真好看哦,看看这瓜子脸,尖尖的。看看这柳叶眉,细细的。看看这樱桃嘴,红红的。看看这丹凤眼,哎哟喂,比樊梨花都要好看一百倍!啊哦,亲囡囡,乖囡囡,你比你妈妈小翠都好看呢,比塌鼻要好看一百倍呢!

长脖一定是感受到了,你那发自肺腑的爱,她皱着眉,蹬着腿,像一挂被点燃的炮仗,哭了起来。啊哦,囡囡一定是饿了吧。你抱着长脖,原地转了个圈。不要哭不要哭,阿婆这就给你弄好吃的去。你把长脖交给我们,走到灶头,滗出米汤水,装进一只玻璃奶瓶,又舀了一点蜂蜜,摇晃着玻璃瓶,把带着橡胶奶嘴的奶瓶,塞到长脖嘴巴里。长脖叼着奶瓶,喝了一口,两只吊梢眼,瞪得直直的,她被嘴里的美味惊呆了,一声不吭地喝了起来,心中的悲郁,随着渐渐鼓起的肚皮慢慢平息。

连续好几个夜晚,你抱着长脖,长久地坐在床上,你的坐姿把屁股都磨破了。你到集市里买来山药,洗净,去皮,切成小块,放进瓦罐,加了水和薏米,黏糊糊的汁液,发出牛奶一般的光。你端着小碗,将吹凉了的粥糊,用小勺喂长脖。哄长脖入睡,你也很有一套,喉咙发出一种持续的嗡嗡的单调的蜂鸣,基本音节是这样的:前面两节平声、拖长音,后面一节突然下坠,像一只纸飞机,一个跟头栽到地面。你的声音像一只柔软沙包,击中了那位爱哭泣的小丫头,她乖乖耷拉下自己的细脖子,在被窝里面,伸手伸脚睡着了。

作为长脖的亲人,一有空,我会为她朗诵儿歌:

“哭作猫儿笑嘻嘻,两只眼睛开大炮。哭作猫儿笑嘻嘻,两只黄狗来抬轿!”

或者是:

“我的一个臭屁,震动了大地。大地的人民,拿起了武器。伟大的人民,赶走了美帝。”

那天放学,我看到客厅里面,坐着一个小人儿,狭窄的胸腔上,支着一根细脖子,脖子上顶着一颗稻草头,乍看之下分不清男女。我上前,拍了一下她的肩,她手里攥着那只橡皮青蛙,发出一声惊叫。她仰起头,耸着淡眉毛,用那对相当明亮的吊梢眼,打量着我,疑惑的目光落在我胸前的钥匙上,似乎想从那儿寻找答案。这只青蛙还没死啊?我笑嘻嘻地问。她的嘴角闪过一丝羞涩,把青蛙揣在胸前,拉直我穿过的白底黑点百褶裙摆,盖住了双膝,抚弄着上面的细褶子,仿佛打算用手指将百褶裙熨平。

我打开碗柜,从一只青霉素注射纸盒里,撕下一张冷饮票,顶着大太阳跑到服务社,从一位懒洋洋的士兵手里,接过一支有点发软的奶油棒冰。从我手举棒冰进门那一刻起,她灵活的眼珠子,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她伸出细胳膊,接过我手里的棒冰,笑了笑,哦,她的四环素牙真是糟透了。她用探询的目光望望我,伸手轻轻地摩挲了几遍包装纸,牙齿咬着嘴唇,似乎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她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她开始用指甲,小心地剥着棒冰纸,不知是过于急切,还是被冻得一激灵,棒冰掉到百褶裙上,她眨巴着眼睛,鼻梁上的青筋狂乱抽搐,抬起尖下巴,冲我抱歉似的笑笑。

她重新逮住了它,这回干脆将这个调皮的小东西,放在膝盖上,用大人为小孩子换尿布的耐心,除去了蜡纸,亮出一座晶莹夺目的保俶塔。她举着保俶塔,目不转睛打量着它,仿佛想弄明白,眼前这一切是否真实,她用粉红色的舌尖,灵活地舔去纸上的白色黏稠物,紧紧闭上眼睛和嘴巴。当她重新睁开眼,保俶塔上,已经冰雪消融,几滴乳白色液体顺着塔尖滴落,有那么一两滴直接落在她的手指上,她大惊失色地、头也不抬地舔舐着、吸溜着,像一只兔子专注地啃着一截萝卜。越来越多乳白色的液体,顺着塔身淌下来,情急之下,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张大嘴巴,鼓张的鼻翼和胸腔里,吸满八月的热空气,将保俶塔整个儿地塞进嘴,她的嘴巴发出“唏——”的一声摩擦音,两颊登时凹陷下去,吊梢眼惊讶圆睁,之后,她又从嘴里发出一声漫长的摩擦音——嘘——两颊登时像青蛙一般鼓胀起来。她用新长出来的门牙,十分满意地咬下一大块珍贵塔砖,那块塔砖十分烫嘴,她不得不立即张开嘴巴,用舌头顶着塔砖,连连呵气,直到保俶塔在嘴里化为乌有,她的手中只剩一根黏糊糊的小棍。

我张开双臂,鼻尖贴在门缝上,朝天井里打量,像电影中的儿童团员那样,机智转动着眼珠子,胸口宝物跟门闩,发出叮一声碰撞,这件宝物是一个铜制圆盘,同烧饼差不多大,蓝底,侧身站着一位身穿双排扣大衣的小银人,胳肢窝里,夹着半轮太阳,小银人左手背在身后,右手笔直伸出,既像是说:停止,又像是说:前进。天井里静悄悄的,连一只麻雀都没有,沿墙根的三脚架上,晾着一床土布被单。一个个头跟我差不多的影子,风一般掠过,那样子就像是要展翅高飞似的,我朝影子追去,穿过花橱,找到了我的好搭档。此刻,他正头冲着地,头发倒悬在空气里,耳朵涨得近乎透明,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的屁股上。矮脚的眼珠子,像钟表店里的猫头鹰一样,追随着我。如同临战前身经百战的指挥官,我背着手,从床的这头踱到那头。为保险起见,我再次跑到门口,按住窗,把脸贴上去,在天井和长廊之间打量了好几遍,又侧耳听了听周遭动静。一切都在提醒我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奔回床边,对矮脚做了个手势:亲,快动手吧!

我的好搭档短身体朝前一折,腿弯成螃蟹状,朝着江水深处奋力地划啊划,我蹲在床边,用目光牢牢地将他的脊背,往床底下送。我的目光越过搁鞋板、灰头土脸的小箱笼和一堆杂七杂八的物什,一只黑色发亮的小坛子,正对我们发出亲切召唤,这只坛子是我们捡玻璃弹珠时发现的。游弋不定的阴影中,一声忽然发自阁楼的呜咽,弄得我的心脏差点跳出胸口,这一切来得十分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我们一动不动,像黑夜中被手电筒光猛地罩住的两只兔子。那的确是一声呜咽,从宁静月夜款款而来,我的舅舅马坦正在阁楼上,运用一根擀面杖,为廿四间铺垫出一种苍茫色调。不用看,我也想象得出他的模样:劈腿、瞪眼,十根灵活异常的手指,打摆子似的在音孔上盲目飞掠,好像大雁南飞,飞了一群又一群。第二声呜咽传来时,我们镇静多了,默默昂着头,仿佛芦苇丛中,两只一门心思谛听天边滚雷的野鸭。舅舅这首乐曲的大意,是一位被流放天涯的不幸者发出的悲鸣,它的意思只有天上的云和地上的羊才懂,要是这首乐曲真有什么意思的话。

英勇的螃蟹再度出击,挥舞锋利的宝钳,扫荡着一切:大小不一的鞋楦头、沾满灰尘的鞋子、被老鼠咬烂的布头和碎纸片、纠缠不清的线团。他的脑袋很快被海浪吞没,然后是肩,再是大半个身子,帐钩与床柱叮当作响,蚊帐一阵乱抖,就连铺在床上的凉席也一个劲抖动起来。舅舅的笛声持续不断地,碰撞着门板和天花板,思索和追问一刻没有停止,他用舌头甩出一串颗粒绵密的颤音,甚至多次吐着口水,发出离群的大雁一般的叫唤:哦,没有尽头的天涯孤旅,掠过衣襟的风是否从故乡吹来?手中这圣洁的旌节已掉光了毛,你温柔的面孔何时重现?舅舅悲怆的询问渐渐微弱,最后,他运用腹部、指尖和嘴巴,发出一阵风沙拂过荒漠的长叹,终于使那位须发尽白的不幸者,重返家乡,并且一曲终了,江郎才尽。

我们围着小坛子,惊喜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露出各自的牙。我抱住它,噘起嘴,使劲吹了一口气,眼前登时灰尘弥漫,矮脚动手解坛口的麻绳,却把蝴蝶结弄成了死结。我正要发作,他一笑,回敬我两排龋齿,我们四手齐下,解开麻绳,掀去盖头,脑袋同时凑向坛口。一股金黄色的异香沁入心脾,这种松软、甜糯的东西,我们这里叫作霜糖,普通话叫红糖,我们这里把红糖叫霜糖,把白糖叫糖霜。我俩先是面面相觑,后是轻声尖叫,再是用肩膀你拱着我,我拱着你,咧开嘴,又赶紧闭拢,想大笑,又同时把手指竖在嘴边。我们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同时睁开眼,猛地把手伸进坛子,抓了一大把。一阵几乎透不过气来的陶醉,占据了我的口腔和五脏六腑。一道细而清亮的小溪,穿透春日的薄雾流进我们耳朵,冰雪消融,大地回暖,舅舅这首名为《好春宵》的曲子,与我们当下的心情不谋而合。我舔去粘在手上的颗粒,推开矮脚,往坛子里又抓起一大把,仰起头,张大嘴巴,闭上眼,连眼皮都快粘住了,芬芳的颗粒扑扑簌簌落满我的衣襟,有不少还洒在我胸口的大人物身上。矮脚抓起一把全部塞进嘴里,抿着嘴,口腔里不停地做着圆周动作,肩胛骨一耸一耸,另一只手还伸在坛子里,我推他,他纹丝不动,我一挠他胳肢窝,他一咧嘴,立刻变得软绵绵的。啊,社姆山上的映山红开了,红的紫的黄的,一簇簇一丛丛,在山坡、在松林,随风摇曳,舅舅用他的笛声,为我们营造出一种心旷神怡的氛围。我们推来搡去,欢快地吞咽着,咀嚼着,颤抖着,每一个味蕾都像花儿一样绽放,甜蜜的感觉从嗓子眼里吞下去,在五脏六腑回荡开,我们不知运用了多少忍耐和定力,才没将小坛子吃个底朝天。

矮脚挺着身子,耸着肩,两手捂着腹部,一声不吭跑在前面,扁扁的身影投在封火墙上,银项圈很有节奏地拍打着胸脯,这位肖兔的人跑得比兔子还快,裤腰上的弹弓一颤一颤,口袋里发出哗啦哗啦声,那是他从溪滩捡来的子弹。你弓着腰,手擎一把鸡毛掸子,鸡毛掸上的毛,全部朝空气后倒飞。就在刚才,你倒攥着鸡毛掸子,在床沿敲出啪啪脆响,问我们是哪个偷吃了霜糖,我的目光中立刻流露出茫然。我仰着脸,眨巴着眼,嘴巴张成圆形,还没来得及等我说出是短尾鼠干的这句话,矮脚已暴露出属兔人软弱的性格,他咧开嘴,朝你做了一个鬼脸。你一把抓住他,将他按到床沿上,冲着他的屁股举起鸡毛掸子,矮脚轻松地挣脱了你,脚下像装了弹簧,嗖地蹿出了台门。

矮脚跑得心定气闲,不时扭头关心身后的动静,有一阵子,干脆放慢脚步,当你几乎够着了他的衣领,他立即笑逐颜开加快步伐。

你手中的鸡毛掸子,脱了手,箭一样笔直地飞出,只是温柔地帮矮脚掸了掸背后灰尘,一头栽在青石板上,几根晃晃悠悠的鸡毛,在空中飘起,有一根粘在你的头发上。矮脚伸出舌头,两手捂胸,朝天翻了个白眼,做了个中弹的姿势,口袋里的小石子蹦出了好几颗,有两颗溅入阴沟。我跟着你们跑出弄堂,远远看到矮脚已经跑到井头沿,在那口体内长满绿苔的老井前,左右看了一眼,没往市基方向跑,拐弯,杀入一条黄泥路。那会儿,亦文亦农的有初伯,正敏捷地爬在自家香泡树的枝丫上,他的三个儿子站在树下,手里扯着旧床单,绷成一个三角形,你们跑过时,有初伯在树上喊了一声:摘来喔!手中的叉子插入果枝,一扭,一个黄澄澄的富有弹性的香泡,扑通落在床单上,并且跳了好几下。我还记得,当你们跑过村妇女主任许半仙家门口时,喜福正踩着摇摇晃晃的木板,蹲在只有一面围墙的茅坑里,你们跑过的时候,他惊慌地提起了裤子。

光线突然变得明亮,荷叶塘水像盛着满满一池阳光,泼在照壁上的水影晃荡,一群鸭子泡在被太阳晒得恰到好处的池水中,其中两只正以十分惬意的动作,将脖颈伸入水中。当矮脚跑过我面前时,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鞋子踢起的沙土咯喇咯喇响。别跑啦!我冲矮脚喊,他淡定地回过头,咧着嘴,看上去既像在笑又像在哭。你机械地前后摆动着胳膊,呼吸急促,手里的鸡毛掸子呼呼作响,头发向后飞起。当你跑过我面前时,我冲着你喊,别跑啦!你没听见,或许是听见了还想继续跑,或者说是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着你在跑。

奔跑的火圈在荷叶塘四周燃烧,你的脚步渐渐放慢,一手撑腰,鸡毛掸子反手指向前方,气喘吁吁喊:你别跑!矮脚张着嘴,回头朝你望望,池水的倒影掠过发红的脸膛,他气喘吁吁地喊:你别追!你又喊:那你别跑!矮脚又喊:那你别追!你们两个就这么互相呼应着,脚步飞奔,像是在给彼此加油。我记得当你喊到第五十遍时,换成:你越跑我越追!矮脚换成:你越追我越跑!

上宅村的基本群众,围聚在荷叶塘边,担任了一场以跑步为主的农民运动会的啦啦队。亦文亦农的有初伯从香泡树上下来,喜福系好裤带走出茅坑,许半仙早已放下棒槌,缠着小脚的香娟奶奶离开了藤椅,其他的人我就不一一交代了。这祖孙俩是在干吗呀?干吗呀?人们冲着眼前这两位年龄悬殊的长跑运动员,热切地连连发问。水面突然荡起涟漪,朝四面八方扩散,几只体格良好的鸭子被迫起飞,惊慌扑扇着翅膀,从池塘超低空起飞,一只接着一只,腾空而起,连带飘起许多灰褐色羽毛,以及部分水草和池水,一些羽毛缓缓降落水面,另外一些飘飘悠悠地飞上了岸。

现在,我得让天气变冷,让呼呼的西北风,在光秃秃的枝丫、干枯的草叶间,来回奔窜。让尚未冻僵的小溪,漂浮着盘根错节的杂草。我得让市基油腻腻的摊头上,飘起油煎果、麦角、烤玉米、烘番薯的香气,如同戏台上紧迫的锣鼓,一阵紧似一阵。我脚穿米黄色高帮套鞋,手持一段两三节被捅穿的毛竹筒,骑在一棵樟树杈上,眼睛以下部分,埋在妈妈给我织的一截粉红色围脖里,我眯起一只眼睛,通过手中的毛竹筒望出去,上宅市基正月十五的情况,基本上一目了然。

一个戏台,四根杉木柱挑着一面灰蒙蒙的油毛毡,像一顶大大的油布伞。台前,挂着红灯笼。台下,摆放着五花八门的长条凳、竹椅、小板凳、高脚凳,包括两把不知哪位孝顺后代,搁在那儿的笨重太师椅。我用毛竹筒逮住了你,尽管你被毛竹筒内锯齿状的残留竹节,搞得支离破碎,你正看护着我们家的长条凳,背挺得很直,像一枚淡青色的磁石,被巨大的磁场所吸引。风花着大力气吹着台上的幕布,幕布里像是钻进一只蜘蛛精,有人不耐烦地开始跺脚,有人开始发出怪叫。

太阳照在我的半边脸上,把我的脸,照得一半热一半冷,我觉得手有点酸,于是停止了工作,从倒背衫口袋里,掏出一块三角形的冻米糖,塞进嘴,我的嘴巴立刻变得又甜又香。我发现矮脚猫着腰,手中勾着一只铁圈滚滚而来,屁股灵活地左挪右闪着,像是躲避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大口紧随其后,我在树上发出布谷鸟叫,矮脚一抬头,带着铁圈上了树,在我旁边的一根树杈上骑稳当,接过毛竹筒,视察起了远方。

舞台上,已是风生水起,锣鼓喧天。出来一个小花脸,蹲在台上,背着两手,青蛙一般腾挪,不知他是否伤风了,一笑,鼻孔里面蹿出两个大泡泡,这一切,不用毛竹筒也看得一清二楚。我和矮脚立刻笑起来,我们笑得树都抖了起来,丝毫感觉不到西北风,小刀似的剐着我们结了霜的脸。矮脚的妹妹大口,这个胆小鬼站在树下,仰着脖子,焦急地朝我们张望。接着,出来一个穿蓝衣服的书生,头戴方巾,神情落寞,口一开,嗓子沙哑得像磨刀石,嘈杂的人声登时低下去。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第三碗香芹蘑菇炖豆腐,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当那个书生唠叨到第五碗时,我的肚皮咕咕叫起来。

我和矮脚会心地对视一下,约好似的从树上滑下来,把毛竹筒和铁圈顺便塞给大口,我们像两条机敏的小鱼,在大腿和裤裆间,钻来钻去,不一会儿游到了你跟前。我一声不吭地朝你摊开一只手,你心领神会地撩起衣襟,低头在腹部摸索着,嘴里嘟哝着:唉,碰到一个硬讨饭,没办法。你朝我手心里,放了两枚硬币,拿好钱,我正要跟矮脚离开,肩上突然搭上一双手,我一抬头,嘴巴立即挤成了圆形。不明真相的人,一定以为我撞见了鬼,没错,我见到一位串珠挂脑的女鬼。她上穿花棉袄,下穿黑棉裤,腰肢粗得像水桶,屁股大得像麦磨,手里还拎着一只装葵花子的塑料袋。她就是前塘村的方斤美,一个走到哪儿都不得清静的人,只要有人走近,她就会抓住那个人的肩,将嘴巴凑近那个人的耳朵,喷着唾沫星子,告诉人家一些奇出古怪的事。

哎呀,塌鼻都长这么高了嗳,来,让阿婶亲亲。我想闪开但已来不及,方斤美伸出留着长指甲的双手,把我搂向她那两只被地心引力扯向地面的大乳房,那张蒜味很浓的嘴,还在我脸上啄了一下。方斤美用同样的方式,问候了矮脚,就把屁股放在我们家那条四尺凳上了。我和矮脚游到馄饨摊前,已经在馄饨摊前守候了,我们分食了一碗馄饨,既没争也没吵,吃完就分道扬镳。

当我返回你身边,台上出现一个花旦,胸前插着两根狐狸尾巴,脑后飘着两根野鸡毛,似乎不堪重负。方斤美正边嗑着瓜子,边跟你嘀咕什么,为了听清楚你们讲的话,我坐到方斤美身边,尽量小心避免着,从她嘴里飞出来的唾沫和瓜子壳。方斤美边跟你说着话,嘴里边吐出瓜子壳,脑袋瓜还像拨浪鼓一样,转东转西,当方斤美嗑到第一千零一颗瓜子时,她的大屁股猛然离开了长凳,她的动作是那么突然,长条凳跷跷板一样翘起,要不是我反应快,差一点被掀翻在地。方斤美飞快地坐下,拉拉你的衣摆,朝后脑勺不停地努着突出的牙床,尽管她的嗓门压到很低,声音还是钻进我的耳朵,金川嫂,喏,就是那个白头毛,你快转回头去看看嗳。

我和你同时把头转了过去,立刻又转了回来,顺着方斤美的指点,我看到我们左侧后方,坐着一个面无表情、头发花白的妇人,她的身边有一个后生。方斤美以惯用的表情贴着你的耳朵,兴奋地说啊说。你微侧着头,似乎倾听了一会儿舞台上的动静,然后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我是不会相信的,我家金川的眼光没那么差。方斤美冲着你翻了个白眼,哎呀呀金川嫂,你不信也得信嗳!那个白头毛姓严,叫严一妙,年轻时还蛮像样子的,她卖过麦角,人称麦角西施,金川跟她的事发生在你到上宅前。有一回,金川上海回来,经过麦角摊,吃了麦角西施两只豆腐萝卜丝馅儿的麦角,哦,不对不对!是两只藕丝馅儿的麦角!他们两个,就好上了,这事四方乡邻,没一个不晓得的嗳。

你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面孔微微发红。一个穿红衣服的戏子,正翻着筋斗,他翻得快极了,双手双脚,连成一个滚动的火圈,火圈在戏台中心停住,摆了个造型,台下爆发一阵炒豆般的掌声,你没拍巴掌也没叫好。麦角西施有老公,她老公就是毛蓬村,有名算命先生林瞎子,林瞎子会算别人的命,却算不出自己的命。林瞎子很快有了一个儿子,但四方乡邻都晓得,那个孩子不是林瞎子的种,光看眼睛就不像,林瞎子的眼睛咪咪小,只有两道缝,但是那个孩子,却是一个大眼睛,还带着双眼皮嗳。林瞎子闲话听得多了,回家向麦角西施一盘问,想不到麦角西施倒挺干脆,认了个兜底朝天,林瞎子气得眼睛出血,把麦角西施结结棍棍打了一顿,自己稻草绳腰上一扎,离家出走了。听说林瞎子一路走,一路唱道情,一走走到杭州城,在城隍山上的大华书场里面说大书嗳…很显然台上的动静,无法吸引方斤美,她停止嗑瓜子,一门心思地说。金川嫂,你真不晓得,你家金川当年可是神一般的人物嗳,他一回家,方圆几百里的女人,哪个不疯了似的找上门,真是比赶围墙还热闹嗳!那些女人,名头上来找他做衣裳,实际上还不是想让你家金川,摸摸自己奶子有多大,量量自己屁股有多翘嗳?

为了避免啃冬米糖的声音干扰听觉,我停止吃糖,入迷地听着你们的谈话。我听到你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对金川的行当,我不想多说什么,人家爱怎么说,由他们说去好了,我只晓得金川心里只有我。方斤美哼了一声,金川嫂啊金川嫂,男人靠得住,猪都会爬树!何况当年你家金川,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可是一个在女人堆里混的人嗳,他的相好啊,比虱都多!

雪粒子在风的吹送下,开始朝四面八方飞舞,落在村庄的枯叶柴禾和看戏的人群上。这会儿,你已停止打量舞台,翻看起了手掌心,你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头也不抬地问,要是他在外面真有人,还不老早同我离婚了?

你的话音刚落,方斤美沾着瓜子壳的嘴,就夸张地咧开了。哎呀呀,我的金川嫂,你可真是聪明面孔笨脑瓜!常言道,不叫的狗最凶,他没同你离,不是德行有多高,只是自私罢了,他不过是把你当成了挡箭牌,还不是摸熟了你的脾气?只要你一不响二不闹第三假装看不到,他知道在外面再怎么倒腾,都平安无事,在祖宗牌位前,众人嘴巴里,还能落一个不离不弃的好名誉嗳!对男人家来说,老婆是窝窝头,外面的女人,那才是美味的鱼肉,有大鱼大肉吃,他是断不会碰窝窝头的,他傻啊?但是大鱼大肉,他也不能保证顿顿有得吃嗳,所以啊,他也就不会傻到扔掉家里的窝窝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嘛。听说麦角西施还去找金川,金川东躲西藏,后来大家才晓得,你们都快成亲了,麦角西施打落牙齿,只好吞落肚。哎呀,这世上,男人家造了孽,大都回得去,因为他们是用裤裆思考的动物,一提起裤子,就可以翻脸不认人。女人家造了孽,可就回不去喽,当然也有回得去的女人家,那是她们天生会做戏,同台上的戏子差不多。如今嘛,金川的岁数也不小了,折腾不动了,他还同你离什么?他若同你离了,谁肯去伺候他那么个糟老头子嗳?金川嫂,你看我分析得是对还是不对嗳?

铅灰色的天空,飘起粉末状的雪粒子,飘进我的眼睛,凉凉的,舒服极了。台上的红衣戏子不见了,手中的冻米糖,被我攥得又黏又硬。你坐在椅子上,似乎权衡着什么,犹豫着什么,但是缺乏明确的目的和结果。我听到你声音颤抖地说,谢谢你,这些年,他的事我听得的确不算少,今天被你这么一说,我的心里顿时像镜子一样亮堂了。方斤美一摆手,哎呀呀,金川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同我用不着客气嗳。或许方斤美觉得可以把来意说出来了,她扬起眉毛,意味深长地朝脑后一努嘴,金川嫂,有件事大家一直觉得你是大人大量,你看看白头毛边上那个模样俊俏的后生,跟金川是不是像印脱版一样嗳?方斤美说完这句话,将目光转向了舞台,像是不想因为说出这件显而易见的事,让你感到难堪。

一阵喧天锣鼓响了起来,你浑身一震,舞台上一个悲悲切切的花旦,带着一双哭哭啼啼的儿女,一个黑脸膛的大人,正对她怒目而吼。方斤美两手朝大腿上一拍,用嘴唇盖住门牙,看得出她认为已没必要再啰唆下去了。这一回我早有准备,趁她还没抬屁股,立即手扶凳子,两脚撑地。方斤美掸着身上的瓜子壳,不停抖动着身子,像是打算掸去一堆在身上产卵的虱子。她离开时显得神色慌张,连招呼也没怎么打,夹着腿匆匆挤过人群。她的步子迈得很急,两条黑色的裤脚管,像一把锋利的剪刀,无情而迅速地剪着结了冰的空气,方斤美的圆身子很快消失在乡场尽头。

你的嘴唇略略发黄,外面一圈毫无血色,从椅子上站起,像刚刚学会直立行走的蓝田人,以至我们后面一个棉帽戴戴的老头提出抗议,你没有理会。当你穿过观众席时,我记得香娟奶奶扬着眉毛,尖声尖气地问,金川嫂,今朝还用做午饭么?你也没有回答。雪粒子纷纷坠落,台下的人,有的戴起笠帽,有的打起伞。你走得很慢,腿上像是缚着砖头,风夹着雪粒子,使劲地吹着你硬邦邦的背脊,不住地翻起你棉袄罩衫的衣角,似乎想让你的一切显山露水,要不是你裤脚管里藏着的那两块砖头,你随时都可能被风刮跑。

我预感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因此没有安排外公出门,当你头粘雪花,手扶门框,吃力地出现在廿四间透着隐约晦气的台门口,我的外公赵金川头戴灰棉帽,围着灰围脖,正坐在刮痕累累的小方桌旁,边听着半导体,边读着一张过期的《浙江日报》,小半导体播放着黄梅戏《女驸马》。听到台门声,他抬起头,用平常那样随便而快活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望着我们。你立着门口,一朵很大的雪花,飞到你眼皮上,你的睫毛颤动一下,闭了闭眼。当你睁开眼,气场重新获得凝聚。你们互相注视着对方,看上去算不上仇恨,却也并非深情,如同一首歌里唱的:我们最后一次收割对方,从此仇深似海。

雪花在蜡梅树和鸡舍油毛毡上,覆了薄薄一层,他首先被你那种少见多怪的目光弄恼了,搁下报,关掉半导体,头也不抬地摸摸胸口,掏出烟壳,抽出一支,用拇指和食指撸了撸,冷静地,搁在烟壳上弹了两下,塞进自己很少出声的嘴唇,他用牙齿夹着烟,划亮火柴,一小团星星之火映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把手拢成观音娘娘的莲花宝座样,把嘴里的烟,凑向那团飘忽不定的莲花蕊。

这会儿你已快速穿过走廊,绕过柱子,目光直追对方瞳孔,嘴唇微微翕动。于是,伴随着市基里隐约传来的阵阵锣鼓,在瑞雪飞舞的廿四间,令人难忘的一幕开场了。

你(语调尽量平静地):你看天公都落雪了,我们也该把话说白了。

他(一缕故作镇静的烟,从鼻孔和嘴里飘出,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你(毫无意义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刚才,我们看了一本好戏。

他(他盯着你,仿佛想从你的表情里找到一些信息,但是一无所获,他把后背靠在椅子上,噘起嘴,若无其事地朝头顶吐了个烟圈):噢,是什么戏?

你(声音突然提响,目光极具穿透力,继续旁敲侧击):关于你的戏。

他(鹦鹉学舌般地,好奇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你就别绕弯子了。

你(顿了顿,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重新抬高声音):还用得着装?你自己的戏,心里应该蛮有数。

他(毕竟抵挡不住内心的怯弱,口气嘲笑一般地):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点?

他连着吸了两口烟,目光流露困惑,老实说,你们这种曲里拐弯的对话,让我随时受不了。

我(向前跨出一大步,手比画成一把木壳枪,瞄准他的胸口,嘴巴里发射了一串连珠炮):哼,你就别“猪鼻子插葱——装象”了!我们早就“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了!刚才我们在乡场上,都看到你跟麦角西施生的儿子了,跟你活脱活像!

我一口气说出这番话,丝毫不顾你不断地用惊愕的目光制止我。一说完,我感觉浑身舒坦极了。外公突然从椅子上蹦起来,像是被火烫着了屁股,那双曾经对我流露过无限善意和温情的眼睛,变得像活见鬼。

他(面色发青,嘴唇发紫,目光凶残地):疯了!你们一定是疯了!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我(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方斤美阿婶告诉我们的,她还说了,你的相好比虱都多!

他(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又坐下去,屁股和椅子之间,像是安着看不见的弹簧):那个烂娘嘴!那个长舌妇!她的话你们也信?

一朵朵充满诗意的雪花,慢悠悠落下来,落在天井的青石板边缘,三脚竹架上,也覆上一层松软的白颜色,雪花坠地的温柔声中,廿四间陷入一种难堪的寂静,我在这里无法用笔墨形容。

他(猛吸几口烟,朝前一喷,瓮声瓮气地):好吧,今天干脆就让好戏连台吧!今天干脆敞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们也来谈谈雕花匠,谈谈书记官吧!

你的嘴巴闭得紧紧的,眼中满含痛楚。

他(对你怒目而视,阴阳怪气的声调突然上扬):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的戏文?你跟一个短命鬼,生过一个儿子!还跟一个瘪三,闹过私奔!你的这些风流事,让我耳根清净过吗?我看你是跳进东阳江也洗不清!

他将手里没吸完的烟,猛地掷在地上,用胶鞋掌踩灭,并且使劲碾压着,像是要把刚才提到的那两位,碾得粉渣沫碎。

你(声音颤抖):有人爱嚼口舌头,由他们嚼去吧。

他(怪异地冷笑一声,面孔涨成猪肝色,冷漠的眉毛飞扬着):哈哈,由他们嚼去!答得倒是轻巧!你这些败门风的事,你娘家人,当初竟然全部瞒着老子!老子娶了你这等货色,真他妈是前世造孽!

老实说,我很想听你们继续理论下去,听你们说出那些,显然已经不是“小葱拌豆——一清二白”的历史,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容我在这里好好编排和设计,就发生了。我的外公赵金川,这位方圆百里之内出了名的裁缝,话音刚落,冲你扬起了巴掌。然而这一回,不等我挺身而出,奇迹发生了,我一点儿没看走眼——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总统而言之,一言以蔽之,我亲眼目睹了,一位火腿世家的女后裔,犹如复仇女神一般,高高地扬起胳膊,在此之前丝毫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你具备这个潜质,这么多年来,你一贯低眉顺眼,忍气吞声,这会儿你竟然张开那只无敌通关掌,携着呼啸的西北风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干脆利落地,降临在那张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颊上。廿四间落了雪的门堂内,响起一个奇怪声音,听上去像一匹布被猛地撕开,又像一条足够分量的鲫鱼的鱼鳔,被一双千层布鞋底猛然踩碎的闷响,千真万确,如假包换,一顶灰棉帽晃晃悠悠地飞起,一头栽在天井里,像一只折翅的蝙蝠。

倘若采用那些俗不可耐的先锋派导演的惯用伎俩,这个镜头所切换的画面不外乎是:你不可征服的脸部特写;你挥起正义之掌;嘶嘶作响呼啸而过的气流;空中炸响的裂帛;外公惊愕的面部特写。那个导演将整个画面快速连贯起来就是:一闪而过的耳光响亮声后骚动顿时平息。在此,我也顺便模仿一下,那些俗不可耐的先锋派作家的惯用伎俩,他们节约标点符号的文字描述通常是:他的身体僵硬在空气里仿佛一截被浪头冲刷到岸边的废弃的木桩,猛然地他像牙疼病突然发作一般伸出自己专属于裁缝所有的细腻修长的手指,紧紧捂住自己那张干巴巴的略显吃惊的脸庞好像捂住一块不慎剪裁坏了的灰布料,他的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违背了他的意愿脱口而出如同冬天的寒号鸟拍打着荒凉的羽翼在午夜的雪地上哀嚎不已,那个闻所未闻的从一个男人嘴里发出来的悲鸣仿佛像一个人猛地把脸埋在荞麦枕头里面发出的沉闷呜咽,又仿佛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西湖夕照山下净慈寺里那口晚钟发出来的压抑悲鸣,这个声音将阴沉寒冷的廿四间笼罩在一种黄昏般灿烂而绝望的辉光里。

他神情错愕地打量着你,仿佛乌龟认子一般,我敢打赌当年他到上蒋相亲,也没像今天这般将你瞧得细致入微。你拱着的背脊,像一座荒凉的丘陵,与我们这儿的地形十分酷似。你盯着自己那只因过分激动而颤抖的手,仿佛惊愕于它竟然乘你不备,突然生出了翅膀,直接飞到他的脸上。你举着手,瞧啊瞧,像是要给自己好好算上一回命。

我撑着油布伞,走在雪地上,伞很重,散发一股桐油味儿。为了走得快一些,不让你们从我的眼皮底下消失,我捡了两根路旁的稻草绳,绑在套鞋前脚掌上。你们两个都没打伞,你昂着头,他挺着背,脚步坚定,慌慌张张,在风和雪花的作用下,像两片树叶,走得身影歪斜,摇摇晃晃,都是一副头也不回地样子。有时他超过你,有时你超过他,有时你们几乎并肩而行,像两只急着赶到某个窝中下蛋的母鸡,好像生怕慢一步,哪一方就会吃亏似的。经过井头沿一道结了冰的沟坎时,你身子一歪,他伸出手,随即又缩回,幸亏你已站立稳当。尽管在那张发黄的结婚照上,你们像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拍那张照片时,你们压根不会想到,三十多年后,会在一个雪花纷飞的阴暗午后,穿过的泥泞雪地,去找村妇女主任许半仙离婚。

我抄了条近路,一口气跑到许半仙家门口,许半仙正在做杨梅馃,热腾腾的铁锅内坐着一只屉笼,灶旁的篾筛里,码着一排排冒着热气的杨梅馃。许半仙用筷子夹起一颗杨梅馃,我发着抖,张嘴接住杨梅馃,嘴巴里发出扑哧一声,滚烫的红糖和芝麻馅,登时填满我的整个口腔。离婚,要离婚了!我哆嗦着,口齿含混地说。哎呀塌鼻,大过年的,你这张乌鸦嘴瞎说什么!许半仙生气地把我领到客厅,按在一张有蓝色棉垫的方凳上,往我的怀里塞了一只发烫的篾壳火笼。过了一会,端着一个杯口沾着白糖的玻璃杯,边用一根筷子搅拌着边冲我弯下腰,眨巴着眼,像是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把篾壳火笼夹在大腿之间,接过玻璃杯。他们两个真的要离婚了!一想到你们一旦离婚,我保不定会被马上送回杭州,送进那个雷峰塔下的幼儿园,我登时心乱如麻,泪水夺眶而出。

我还没喝完一半的糖茶,你们双双出现在门口,头上肩上覆着雪,像一对闷闷不乐的圣诞老人。许半仙解下围裙,掸着你们身上的雪,将你们拉进屋。我的外公是怎么回事?他的上嘴唇全是汗,下巴颏儿陷在灰围脖内,脸上保留着五个红彤彤的手指印,他相当不自在地坐在凳子上,腿一直抖动着,而他好像压根儿无法控制它们。你盯着墙上一面镜框,镜框里有四个烫金大字:一帆风顺。许半仙惊愕地打量着你们,还没来得及说出:夫妻吵架是常事,布帐一放便和事。我的外公已经异常激动地,从凳子上翘起屁股,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冰冷地面,半仙同志,求求你,让我们离婚吧!金川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和金川嫂的感情不是挺好的嘛!再说了,自家人口臭不嫌臭,自屙勿嫌臭。我的外公像个委屈的孩子,她、她打了我一记耳光。许半仙的喉咙里惊呼一声,脑袋吃惊地别向外婆,似乎是在问:金川嫂,这真的是你干的吗?

没错,我今天总算教训了这个货。你挺着腰,目光掠过镜框,投向许半仙家年久失修的房梁。金川嫂,你怎么可以打人呢?啊?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打人呢?啊?许半仙用批评的口吻问完,又用央求的口气对我的外公说:金川叔,有话请你站起来说嘛。我的外公磨磨蹭蹭地从地上站起来,你眼含热泪地大声说,她在外面生了野孩子,我教训她一回都不该?许半仙摇着头,对你们展开了思想工作。她对外公说:雄鸡相争头对头,夫妻相争不记仇。又对外婆说:夫妻吵架,莫言离婚。又对外公说:日里看别人田稻好,夜里看别人老婆好,人心别不知足啊。又对外婆说:生姜越老越辣,糖梗越老越甜呢。许半仙一闭上嘴,你们两个异口同声地说:半仙,求求你,批准我们离婚吧!许半仙涨红着脸,哭笑不得地说:金川叔!金川嫂!你们也不怕子孙后代笑话?再说了,我一个妇女主任,也没有权力批准你们离婚啊,你们真要离,就去找公社民政助理黑炭头吧。许半仙话音刚落,你们两个看也没看我一眼,就起身,拔脚,在大黄狗的汪汪声中迈出门槛。

空中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不停抖动一只大口袋,村庄落满白色的糖霜。我料定你们会弄出更大的名堂,无论再冷的天,再大的风,也得盯牢你们。我贴着低矮的冬青树,尾随你们,经过晒谷场,一个急转弯,朝东面一条岔路紧赶慢赶。他不时扶扶头上的帽子,扯下围脖遮住嘴巴,你跟在后面,仿佛担心迟到似的。翻过一道山丘时,一阵来头不小的逆风,使你们的衣服,发出风中的床单才有的噼啪声,对面山丘上出现一轮独轮车,许半仙的老公喜福出现在我们视线里,他刚从县城卖完鸭子回来,对襟棉袄的腰间扎着粗布带,脖子上套着绳索,双手扶着车把,像是被独轮车拽着往下跑。喜福很快逮住我们这支小分队,身体后仰,在我们跟前刹住车,用突出的门牙询问我们打算去哪儿,要不要坐他的车。没等喜福问完,我立即闪到你身旁,点头答应,外公烦躁地冲喜福摆摆手。你似乎不忍心让喜福失望,迟疑地点了点头,我们一边一个,坐上独轮车,喜福蹲下身,独轮车摇晃着发出吱扭声,喜福的声声鼻息,吹拂我的后脑勺。一座两头尖尖的房子,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跳下车,比你们早两分钟跑进院子,屋里挺暖和,碳盆中爆出小火星,公社民政助理黑炭头,腿搁在桌上,身体倒在藤椅里,脸上盖着一张《人民日报》。我上去摇了摇黑炭头,他揭起报纸,懵懂地斜了我一眼,你舅舅在猪圈值班。我不找舅舅,找你。找我干吗?离婚。黑炭头把报纸一甩,取下双腿,恼火地打量着我。这会儿你已在喜福陪伴下,面有难色地走进来,喜福的头上,像蒸笼一样冒着热气,我的外公后脚跟进,一只手按在帽子上,像是担心一阵风把帽子刮跑。

请问三位有何贵干?在散发着炭火味的屋子里,黑炭头看西洋镜一样地打量着你们。你们两个,抿着嘴,板着冻得发红的脸,互相不看对方的眼睛。喜福呢,极其不自然四下张望着,看得出他对自己用独轮车运来的当事人,深感愧疚,他摆弄着观音帽,讪讪地走出屋子。无事不登三宝殿,黑炭头,我们是来离婚的。我的外公首先开了腔。黑炭头,请你立即批准我们离婚。我的外婆紧跟着表了态。

黑炭头没有吭声,两手插进裤兜,离开桌子,踱起一种思考时才有的步子,时而朝你们望望,显得若有所思,他走到桌边,双脚在原地打了个旋,五根手指像弹钢琴一样,在桌上依次弹了一遍,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给你们开这个后门!我不想再听你们废话,跑出厢房,穿过厢廊,来到后门,跑过一片咯吱作响的雪地,跑进一间很大的平房,在弥漫着饲料气息的吭哧进食的猪栏中,找到了舅舅,我望着舅舅,上气不接下气,他冲我弯下腰,像一位面对绝症病人的良医。塌鼻,怎么了?你嘴唇都冻紫了。舅舅把我冷冰冰的手捂在手里,我二话不说,趁势拉起他就往公社跑。

你们依然冲着黑炭头,自说自话。一个说,一家不知一家事,尼姑不知和尚寺,我们夫妻关系早已破裂。另一个说,我们同床不同被,同被不同头,分居多年,完全符合离婚标准。你们每说一句,黑炭头就用手指,挠一下后脖颈,像是那里有只蚊子在叮他。舅舅立在门口,神色犹豫而激动,看得出他不是以公社养猪状元的身份,赶来发表意见的。舅舅从门槛上一跃而过,对黑炭头一迭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们是闹着玩儿的。一见舅舅,黑炭头像遇到了救兵,两手一摊,十分洋气地朝舅舅耸耸肩。舅舅一手一个,拉起你们就往门外拽,你们愣在原地,眼光有了片刻的呆滞。

“他们是真心来离婚的!”我挡住舅舅,刚喊出这句话,我的嘴就被舅舅砂皮一样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动作实在太猛,几乎让我背过气去,当我反应过来,发觉自己已经被舅舅扛在肩上,昏暗的天光中,全是急急的空降兵,我一路踢蹬着舅舅,嗷嗷地叫着。舅舅一直走到一大群哼哼唧唧的猪栏前,才把我放下。他把你按在一张椅子上,又把外公按在另一张凳子上,从一只灰头土脸的热水瓶中,倒出两杯温吞水,看得出此刻他心中的压力明显减轻。你们谁也没喝一口水,声声质问舅舅,像两只不依不饶的斗鸡。

公鸡一再盘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拉我们回来?

母鸡口口声声: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离婚?

公鸡义愤填膺:今天不跟她离,我就不姓赵

母鸡不依不饶:今天不跟他离,我就不姓蒋

舅舅打量着你们,帅气的脸上挂着苦恼人的笑,压低了嗓门,阿爸姆妈,俗话说,破草鞋也要凑成双!你们都过了大半辈子了,还闹什么离婚?

她打了我一记耳光。公鸡悲愤地说。舅舅把目光转向母鸡。母鸡拉起裤管,露出腿上的淤痕。你看看,这是他用火钳打的。你声音颤抖地说,舅舅把头凑上来,你利用这个机会,抓住亲生儿子的一只手,用力按在自己头部。你再摸摸,这是他用拐杖打的,都凹下去了一块…他打我是家常便饭,我难道不能教训他一回!母鸡泪光闪烁地质问。

“姆妈啊,就算阿爸打了你,你也不该动手打阿爸的呀!”舅舅不无谴责地说。哦,在这个污秽的、臭烘烘的屋子里,我是要继续听公鸡、母鸡和他们的儿子,没完没了说下去吗?连舅舅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说得出这种不讲理的话,我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声震猪舍:

“放狗屁!——”我指着胸口穿双排扣大衣的小银人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外公打外婆,外婆就必须打回来!外公白天欺负外婆,晚上也欺负外婆,那张大花眠床,都被欺负得快要散架啦!”

争吵声戛然而止,屋里陷入一片沉寂,公鸡和母鸡的颧骨上,浮起一层焦红,看得出他们被我的话,震到了。舅舅突然一拍桌子,冲着我,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大喊:

“塌鼻!你这是要闹哪样?你不要一粒疹痱当背痈——小题大做!原来都是你在唆使外公外婆闹离婚啊!”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哇的一声,身子一歪,在地上打起滚。

屋里生着炭盆,盆上罩着一面铁丝网,铁丝网上,烘着一顶毡帽和灰围脖。他垂着眼,头发凌乱,脸上的巴掌印已经不见了,一件本白色亚麻线衫,背部皱巴巴的,拖在屁股后。他一声不响向你走去,自从进了屋,他就没怎么说过话,你抱着一个棉垫子,神情古怪地缩在墙角,他的手穿过你的头发,把自己那张烟味很浓的嘴凑向你,棉垫子挤在你们两个中间,他的嘴巴像衣服夹子似的,夹住了你,那副样子,像是要用自己的嘴巴杀了你似的。你抓起台桌上一把扁扁的,用来刮鞋面糨糊的竹签,往他肩上刺去,他浑身一震,接着又像触电似的,猛然缩回了身子,紧紧捂住了嘴,可那一抹鲜红,还是透过手指,淌在他的下巴颏儿上。你的目光在昏暗中,直逼着面前这个龇牙咧嘴的男人,向他喷射着满腔的幽怨和愤怒,仿佛想用针锥一般的目光,把他钉进墙壁里面去,然而一层湿漉漉的迷雾,却在瞬间蒙住你的视线,你染着淡淡血迹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

大量的尘土从墙上和天花板上落下,你的眼里闪着鄙视的火,他伸出肌肉紧绷的双臂,顺着你的身体,像拔萝卜似的,将你连根拔起,托着你,一声不吭往床沿走去,汗津津的手臂坚持着坚定,脖颈上的青筋,比蚯蚓还要粗。你们像一对连体儿,倒在细条纹床单上,他把你的双臂举过头顶,扣住你的手腕,用自己凸出的膝盖骨撞击床沿,身上的亚麻线衫像是被大风刮着似地紧贴背脊。屋里响起一片奇怪声息,像月光鱼在水中扑棱翻腾,又像胶鞋接连不断地踩在泥地里,这些奇怪的声息不断地,被从你们两人嘴巴里发出的,极不均匀的喘息所淹没。昏暗中,你的身体像尘埃一样熠熠发光,又像被狂风拂过的庄稼地,此刻所有谷物都向床里北倾斜。他像一头执拗而贪婪的熊,带着盲目的深度,在草丛裹挟的潭里饮水,弯曲的脊背像黑魆魆的大山。吱吱作响的床板,你半闭的眼神,你无心抓在手里的床单,都透着一种撩人的温柔。他的汗水滴在你的身体上,像月夜荷塘时分,荷叶上滚落的露珠,又像屋檐下的冰冷,被暖洋洋的太阳融化。他脖颈上那些狰狞的蚯蚓,抽搐着从衣领口钻出来,一直爬进了头发根,他扭曲着表情,像是正在经受着什么严刑拷打。突然,他浑身一颤,喉咙口发出一串古怪低音,像是被一颗不知从哪儿打来的子弹,击中后背,两条青筋爆出的双腿战栗着,他的每一根头发,都像是快要渗出油来了。

雪夜里的世界,异常安静。我像一粒种子,蜷缩在温暖、纯净的被子里,期待在来春发芽。

 

杜鹃握手 四万

杜鹃握手 三饼

萱花草 第一部

萱花草 第五部

杜鹃握手 一万

杜鹃握手 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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