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因为放烟花的事情,林颖也对我很不满意。我们甚至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林颖认为我还是受了《当代三大怪杰》的蛊惑,中了它的毒。她坚决主张民主,反对任何形式的专制,包括所谓的开明专制。我当然不服气:“放烟花就是放烟花,哪儿来的那么多讲究?我高兴的是,中国没有重新陷入内战,可以举国抗日,这难道不好吗?”
“和平解决固然是好事,但并不意味着就要去放烟花。你怎么能随便参与那样的活动呢?刘成彩什么来历,我不是提醒过你吗?你有点敏感性好不好?”
提到彩头,我立即语塞。片刻之后嘟囔道:“中统军统蓝衣社,那天夜里整个北平城,不知道多少人放炮仗,难道都是中统军统蓝衣社?《何梅协定》之后,党部全部撤走,哪儿还有这么多的国民党特务?”林颖盯着我,半天没吭气。她不开口反驳,我反倒感觉心虚。林颖道:“张学良送蒋介石回去,你看看吧,他肯定不会有好下场。蒋介石的话,你也能信?南下请愿的学生,不是他下令,谁敢打的打捕的捕?”
我感觉烟花的绚烂照亮了彩头的内心。至少说明他不是汉奸。因为日本人高丽棒子听到这个消息,只会恨得牙根儿痒。但问题在于彩头是不是汉奸与我关系不大,婉茹的态度则会决定我的心情。事后在牌桌上相遇,彩头听说我不再怀疑他跟鬼子有勾结,不觉哈哈大笑:“我,是汉奸?老李呀老李,我看你也就是在牌桌上精明。你的眼神可真是不中用!”
我尴尬地笑笑,却也无言以对。我心里只是为婉茹焦灼。对彩头的怀疑和彩头的释疑,都是转移注意的努力,可惜都不成功。前天我已经给婉茹发去一函,但迄今为止尚未接到回复。这两天半夜的时间几乎要抻断神经,而此时看来至少还要再抻半夜。牌友们的笑脸在眼前盘旋虚化,就像不断旋转的骰子。转到最后骰子停下,在一个数目字上定格,那个数目字,便是婉茹阴沉着的脸。
那一刻我心想,管他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只要婉茹高兴就行。我疑惑着打出一张六万,正好点了彩头的炮。牌桌上立即热闹起来:“老李,你眼神还真是不行。我们都没打万,彩头就吃这个,你连这都看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输了不少。数目至少可当一月的伙食。虽说我这样的赌客不会在意一日输赢,但问题在于本来便情绪低落。还好,次日接到婉茹的回信,内容是我想要的,随即扫净阴云,心情大开。
你不生气,便是晴天。我心里说。
婉茹在回信中说,民先队决定组织学生参加二十九军的军训团。训练结束后充任下级军官。随即林颖传来正式通知,派我出面联络张克侠,商讨具体事宜。
张克侠胸中看来已有预案。闻听我的建议,他立即点头叫好:“学生从军,好!当年冯先生就很欢迎。学生有文化,有助于提高战斗力。我已经给宋先生提过建议,也正在推行,但目前招收的多是中学生,数量也不够。你们愿意屈就,我们感激不尽。”
谈完公事,张克侠要回寓所,决定顺便送我回学校。出了铁狮子胡同,汽车一路向西。司机还是那个人,鸦片的味道还在。我本想旧事重提,但想想交浅言深已犯人生戒条,便没再开口,一路上聊的还是军国大事,还是日本的威胁。不知怎么回事,一上了车,我便感觉有些心神不定。起初以为是开洋荤的新奇反应,但很快就确认不是。我隐隐感觉到了莫名的风险。当然,此时此刻,这话根本无从出口。为将这种不安压住,我只得不断地说话,言语越来越激烈。
汽车慢慢进了南池子大街。明清两代的皇家档案馆皇史宬,与明代的太子居所、清朝摄政王多尔衮的府邸、后来改成喇嘛庙的普渡寺,都在这条街上。它本是皇城内的街道,民初南端的皇城城墙开了三孔券门,遂与东长安街连通。
汽车拐进南池子之后,速度明显加快,我的心跳也随之加速。张克侠似乎毫无反应,终究有将军之尊。正狐疑不定,车子突然越发风驰电掣。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汽车已经轰隆一声侧翻在地。
我碰得头破血流。眼前似乎隔着一层纱布,啥都看不清楚。脑海里仿佛有故乡鸡公山中的云海飘浮不定。爬出来一看,周围挤满看热闹的百姓,叽叽喳喳地议论,但说些什么却听不明白。我仿佛已经不懂母语。再一看,车子前面躺着一名警察,脑浆和血流满一地;张克侠和他的副官也都受了伤,不知伤势如何。
几个警察过来处理现场。抬走死者,拘捕司机,同时将伤者就近送往协和医院,接受治疗。
2.协和医院位于帅府园。这所谓的“帅”,据说是指唐代名将罗艺。石油大王洛克菲勒名下的这所医院本由教会投建,清廷亦有资助。洛克菲勒买下之后,新建了中西合璧的大楼,屋顶类似宫殿,而此前的两百多年来,这里生活的都是豫亲王多铎的后裔。
协和医院的病床分为特等、一等、二等和三等。三等病床多数免费,救治重症以及无望治愈的病人。入院之初,家属要签字同意,许可遗体用于医学解剖。如今跟着张克侠而来,当然不必这样。我住进二等病床,张克侠自然是特等。
协和医院的女护士不许结婚,除非辞职,类似修女。她们的举止也的确有修女风度:小心翼翼,轻手轻脚。无论开门关窗,还是挪动椅子,都不会发出很大的声响。夜晚走路更是踮着脚。这种环境,让我自然而然地回到了童年,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童年那场奇怪的大病,很久之后才知道源于三娘的投毒。如果不是信阳当地教会办的信义医院,北师大的学生名单上绝对不会有我的名字。
信义医院跟协和医院一样,医生护士全部身穿白大褂,而白色在中国向为死亡的颜色,是孝服。故而那次治疗只是李家走投无路后的被动选择。事实上彼时根本无人相信西医。在人们眼中,教士都是洋鬼子,能暗中窃人魂魄。美籍挪威人李立生事先将过家父一军:“如果我们治好了令郎,能否让他受洗入教?”家父犹豫片刻,咬咬牙狠狠心,决定跟上帝赌一局:“光医好不行,还得保证一年之后无恙。那样才能昭示众人,你们不是迷人魂魄的邪术。你们敢吗?”李立生摇头笑笑,按照中国规矩,跟家父击掌为誓。
痊愈一年之后,我在小南门外的信义会礼拜堂受了洗。民国十五年信阳围城,李立生在讲坛上布道时被流弹击中身亡,父亲也于今年春上亡故。如今对于故乡,我只有伤痛的记忆。眼前协和医院的白色,就像鱼的鳞片,每一处反光,都会将那种记忆照亮。
医生护士治伤,二十九军照顾生活,我有大片大片的时间思念婉茹。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工作服,都像书写涂抹思念的白纸。我突然意识到,让自己柔软下来的并非童年记忆,而是前不久刚刚上演过的一幕,发生在婉茹和受伤的高德睿之间。感谢上帝,如今我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
我盼望自己也能享受一下高德睿的待遇。但是很遗憾,婉茹过来时不是独自一人,还有林颖等几个。林颖在最前面,婉茹反倒隐没在人群中,像个怯生生的小媳妇。我跟林颖说着话,但眼神一直在婉茹身上。林颖笑笑,将婉茹推到病床之前:“你还是靠近点吧,免得鸡子儿变成斗鸡眼!”
众人满脸坏笑,婉茹满脸窘迫。这情景让我见之开怀。我很庆幸摔了这一跟头。付出虽大,但收获颇丰:这说明,众人已经默认我跟婉茹的关系。
医生检查后得出结论,我们的伤并无大碍,没伤着骨头,都是皮肉伤。当然,手术缝合与卧床休养必不可少。看来我跟协和医院的缘分还得延续几天。这也挺好,下次婉茹自己过来,我们肯定会有独处的时间,可以安置很多事情。
然而第三天晚上,张克侠突然派人来叫我。过去一看,病房里只有他自己,副官将我领进来后,也转身带上门离去。张克侠满脸严肃地说:“你准备一下,咱们马上转到德国医院去。这里可能不安全。”
原来那个抽鸦片的司机张林阁,已被日本人收买,沦为汉奸。这并非简单的交通事故,而是蓄意制造的实弹警告。面对这种卧榻之侧的威胁,当然不能掉以轻心。
我连声惊呼不可思议。张克侠道:“说实话,我也很伤心。这个司机跟我多年,知根知底,本以为足可信任,谁知道他被日本人控制。这就是吸毒的结果呀。”
张克侠还说,他是二十九军的主战派,早已被日本人打入黑名单。日本人的渗透无孔不入,不仅公开向二十九军和冀察政务委员会派顾问,暗地里的收买分化也是一刻未停。二十九军高级将领的态度他们都很清楚。赵登禹这样长城抗战的英雄不说,他张克侠,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甚至宋哲元,都在黑名单上,随时可能遭遇暗杀。这次所谓的车祸,只是个开头。
张克侠道:“你也要小心。张林阁之所以现在动手,很可能跟学生从军有关。你要通知你的同学们。”
我随即跟随张克侠转入了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
3.那年寒假,我打算不回信阳。车祸受的伤还是小事,更主要的原因是父亲春上已经辞世。家乡对于我而言,已彻底沦为故乡。回去不会有别的,只有伤心与落寞。然而大过年的学校不开伙,街上的饭铺不破五不开门,初六才营业。虽然正月初一就要开厂甸,庙会上各色各样的吃食都有,但终究有点路程,不好顿顿都指望它。怎么办呢?这难不倒我,因为有怀刚。
我在西山的靳家过了大年,初五那天回了学校。到了西直门没有立即进城换乘黄包车,而是乘坐冰排,沿着西护城河一路向南。虽然兵部大臣翰林院已很神速,但比起冰排,那还是要差点。从西直门到西便门,西护城河河道很狭窄,到西便门拐进前三门的护城河,河道宽敞,但水质也差。冰排正在飞驰,我突然看见前面有只猫,侧身躺着,表面裹着一层厚冰。没办法,沿途百姓的各种生活污水,死猫烂狗,都随手朝里倾倒。好在如今是隆冬,冰封住水面,也封住了臭味。
在前门下了冰排,进城换上黄包车。入城之后,立时有生气扑面而来。店铺虽然多未开门,但已有游商小贩经营。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放炮仗,寒风吹来,纸片飞舞,彩色的碎纸屑是炮仗的遗骸,方方正正的则是拜年片儿。有业务往来的商家店铺,大年初二照例要拜年,但彼时各家各户都关着门,只能派学徒将事先印好的拜年片儿塞进人家的门缝,以示来过。有些店铺生意好往来多,上门缝下门槛都已塞满,只好扔在台阶上。寒风一吹,便四散飞起。
一张拜年片儿飞进黄包车,落到我身上。抄起来看看,上面印的是腊梅。这熟悉的花卉突然在我眼前幻化成婉茹的脸庞。开学还有十几天,这漫长的空白,可如何填补?
在学校门口下了车,差不多也到了饭点儿。晚上吃点什么好呢?正在琢磨,忽然遥遥听得一阵吆喝:烂熟蚕豆!五香蚕豆!烂熟蚕豆味道很香,随口嚼嚼即成豆泥,随便吃点当顿晚饭,倒也不错。年节期间油水大,肠胃正好借机稍事休息。我付了脚力,随口喊一声,等待那人过来。
是个年老的回回,头顶白帽。见我先拜年问候,然后掀开白色的厚布,露出椭圆形的扁木槽子。木槽两边都镶有铜片,分别刻着“清真古教”和“西域回回”字样,中间盛着烂熟蚕豆。
白布一掀起来,那种熟悉的香味立即抢了清冽空气的彩头。我买了半斤,便进入学校,直奔宿舍。宿舍已非初来时的平房,而是新建的楼房,所谓“丁字楼”。楼高三层,西洋宫殿式的屋顶,内设暖气和浴室,颇为洋气。这些年来,学校不断建设,图书馆藏书已超过十万册,新建了化学实验室和物理系的电瓶实验室,配置了无线电放送设备,生物实验室也正在建设之中。可以想见,国府并没有闲着。但比起日本的威胁,又显得缓不济急,不能令人满意。
初六店铺纷纷开业,街上的人气益发旺盛。我闲得无聊,决定去逛厂甸。从初一到十五,厂甸天天都有庙会,热闹非凡。海王村公园里面尤其如此。东边的吕祖祠香火旺盛,总是挤满善男信女,而火神庙中则云集着珠宝商贩。这些地方我浅尝辄止,在文昌阁和土地祠却是流连忘返,因为这两处地方卖书的最多。我逛了大半天,淘了几本书,忽然感觉手中有货但腹内空空,便就着面茶,吃了点小螺丝转火烧,权当午饭。
吃完饭就准备回学校。但走着走着,忽觉眼前一亮。前面出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除了朝思暮想的婉茹,竟然还有林颖,以及失踪许久的高德睿。
他们一共五个人。另外两个不认识。我很想冲上去,向他们拜年,问候,或者质问,但想了想,还是没有。我很清楚,这种见面方式已经不合时宜,不会受到欢迎。忌妒与怀疑随即像老鼠一样啃咬着我的神经。我无时无刻不盼望天使降临,但没想到降临方式是这样的。我的想象还是不够丰富。我呆立在原地,看着他们在人群中消失,突然转身便朝学校奔去。
我没有回宿舍,而是直奔女生宿舍。女生宿舍闲人免进,而男生都是闲人。按照规矩,有事须请工友代为传呼,如今工友尚未上班,里面还锁着门。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守株待兔,齐门立雪。
等她们回来,我几乎已经冻僵。此处空旷,无法类比厂甸的火热。还好,初见时的表情,足以温暖我冰凉的心:婉茹突然瞪大眼睛,那种光亮简直就像暗夜里进入宿舍,随手打开电灯。
“是你!我们正要找你!”
四目相对,有多少言语喷薄欲出,可惜还有第三者。林颖冲我微笑点头,没有说话。等我们俩说了几句不咸不淡不着调的话,方才告诉我,晚上要组织开会。
其实我很感谢林颖的打断。那种尴尬令人难以忍受。想要亲近但又不能,放弃亲近又感觉不忍,远近的分寸实难拿捏。
林颖话音刚落,我便反问道:“什么会?是过去高德睿才能参加的那种会吗?”
林颖跟婉茹对对眼,然后点了点头。我脱口而出道:“那我准定参加。派我干啥就干啥。”
4.议题还是二十九军的军事训练团。年前训练团已经开始运作,招收了一千多名学生。这种规模,很快引起日方的警觉和干涉。迫于压力,宋哲元不得不下令改掉一字,改成军士训练团。军事与军士虽然读音相同,但内涵终究有别。
已有一批学联和民先队成员进入训练团。鉴于形势日趋紧张,学联和民先队认为那点力量还不够,决定再派入部分骨干。他们已经跟二十九军高层联络好,尽管那边已经开班训练月余,但依旧可以接纳。问题在于人选。
民先队计划要在训练团建立组织。因此人选格外重要。进去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像粒种子,能够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具体到个人,更非轻易的选择,将决定终身走向。说到底,这是从文还是从军的区别。主张抗日爱国是一回事,真正提枪上战场又是一回事。因而大家都没有开口,都在思索斟酌。
缺了一只耳朵的陈宝玺,也在其中。林颖先点他的将:“你有组织才能,怎么样,愿意去吗?”陈宝玺嘟囔道:“去别的部队,我没有话说。但去二十九军,我不愿意。他们还欠我一只耳朵呢。”林颖道:“眼前是国恨,你那是私仇呀。人人都盼望中国二三十年内迅速崛起为世界强国。要达到目的,必须人人都努力。包括你我。”婉茹道:“我要是男生,我第一个报名!你们看看李世栋同学!那次在南口,他第一个动手打高丽棒子。现在中国人就缺这种气势。包括二十九军,总是态度暧昧,犹豫不定!”
话题突然转向,我立即感觉到压力如潮涌来。我仿佛又回到了南池子的车祸现场。在此之前,人人都主张抗日,我也不例外。但那只是嘴上说说,大家并未因此受到威胁。二十九军的大刀队,不过是严厉塾师的教鞭。但车祸不同。它就是一粒子弹,让我直接联想到了死亡。而且迄今为止,我的愿望还是教书育人,并无投笔从戎之志。
林颖转脸看着我道:“这话我赞成。李世栋肯定不是问题。”
前面的道路空无一人,危险都在云雾之后,而后面的道路,则被鲜花与美人封锁。无奈之下,我只得硬着头皮调侃:“可惜了我的二十块钱保证金。”此时进入二十九军训练团,那就只能自请退学,照师大的规矩,入学时的保证金只能丢掉。
这个艰难的调侃,并未起到预料中的幽默效果。大家的注意力很快便又转回陈宝玺身上。陈宝玺道:“好吧,我去。等打完日本,我马上离职。”林颖道:“那是肯定的呀。战事结束,国家安定,生民都可以安居乐业。”
训练团设在南苑,所谓南海子。元明清三代,此地都是皇家苑囿,四周有围墙,内建衙署,设以海户,养育禽兽,种植果蔬,供皇帝打猎享乐。清代在此操兵演武,驻扎着神机营。规模最大时,整个南苑周长一百二十里,并建有行宫四座,以南边的团河行宫最为著名。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民国以降,南苑先后驻扎过段祺瑞的参战军,张勋的辫子军,以及冯玉祥所部。一道东西向的墙,将营区分为南北两部分。营房共有十八所,每所六到十排,每排十余间,每间可驻兵一班。二十九军军部设在其中的第九营房。当年冯玉祥任陆军检阅使,在南苑练兵时,这里便是他的衙署所在。
训练团团长是宋哲元,由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中将权代,教育长是张寿龄少将。大约是考虑到工作的便利,训练团总部也设在第九营房,就在军部的东边,是当年冯玉祥的学兵团所在。我们考进训练团后,驻在第七营房。二十九军的参谋训练班也在第七营房,跟我们比邻。训练班由教育长张克侠主持,我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虽然他替我们说了话,但我们同样经过了考试,考题类似过去科考的策论,只需写一篇文章《兵贵精不贵多论》。当然,这难不倒我们。
军训团下辖三个大队,每个大队又分四个中队,总共有一千七百多人。第一、二大队学习步兵科,第三大队学习骑、炮、工以及防化等科。训练团之所以愿意中途接受我们,主要因为我们文化程度高,学习技术兵种正好。
那年月蒋介石提倡新生活,但他发起的新生活运动,经常被人戏称为“新夫人运动”。宋哲元、韩复榘这样的地方实力派,还是主张尊孔读经。一进训练团,首先领到的除了军装,就是四书五经的白话袖珍读本,要求装在上衣口袋中随时翻阅。大操场主席台的中央,悬有三张巨幅画像,中间是孔子,右边是孙中山,左边是蒋介石。孔子像上题“大成至圣先师”,两边有对联“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孙中山像上题“革命导师孙总理”,对联是“忠孝仁爱,信义和平”;蒋介石像上题“革命领袖蒋委员长”,对联是“实行新生活,恢复旧道德”。三幅像旁边,还有宋哲元亲自拟定的“永久信仰及决心”等八条。这些内容不仅仅存在于大操场的主席台上,各所营房正面的影壁上都有。
5.我们晚来两个月,虽然耽误了一些训练,但也省去了劳作之苦。因为营房历年已久,必须彻底整修。土炕都是重新用砖打的,包括课桌板凳。砖从哪儿来呢?上面有严令,不许惊扰百姓,只能野地里四处找。房舍、操场、道路,也刚刚整修过。绝无杂工仆役代劳,所有这些都是官长领着学员,一砖一瓦地干出来的。正常入团的学员,谁都别想偷懒。我们坐享其成,可谓侥幸。
训练分为学、术两部分,学科主要学习典、范、令:步兵操典,射击教范,野外勤务,以及二十九军军史;术科主要是各种战术动作,包括单杠的屈身上、回转和倒立。二十九军源出冯玉祥的西北军,向无雄厚的财力后盾,买不起好装备,只能苦练单兵技能,因而训练无比艰苦,尤其是最初的队列动作,不只艰苦,简直残酷。
既然艰苦,那就肯定紧张:每顿饭只有五分钟时间;上厕所途经单杠,也必须拉三个引体向上;大便得采用骑马蹲裆式,让外面的哨兵看得见你。一旦你脑袋消失,哨兵立即喝道:骑马蹲裆式!
然而大家的精神状态都很好,歌声不断。刚入训练团时,跟四书五经白话袖珍本一同下发的,就有一套歌本:《战斗动作歌》、《射击军纪歌》、《利用地形地物歌》、《行军歌》、《站哨歌》、《吃饭歌》、《睡觉歌》、《起床歌》、《悔改歌》、大小《八德》歌和《国耻歌》。
起床唱《起床歌》:
精神修养好,国耻莫忘了。将来练得学术高,复兴民族显英豪!
饭前唱《吃饭歌》:
这些饮食,人民供给,我们应该为人民努力;
帝国主义,国民之敌,救国救民,吾辈天职。
睡前唱《睡觉歌》:
外患方多,卧薪枕戈。人人振作奋勉,努力工作,不可懒惰,救我中华民国。
一切都有歌,包括犯了错误,也要唱《悔改歌》。
第三大队的大队长冯洪国上校,乃冯玉祥的长子。当年他跟蒋经国、廖承志一同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三公子在苏俄”被报刊辟为专栏,传为美谈;跟我同一个分队的段长仁,则是段祺瑞的长孙。他们连同那些歌声,几乎令我乐不思蜀。我突然想起《圣经》上的话,感觉这里的人真是彼此血肉相连的完整肢体。这个肢体宏大而且有力,矗立在山峰上。跟它相比,日本的威胁虽然还在,却隔了一层云雾,似乎不再那么直接。或者说,那种威胁与现实生活之间,隔着一层纸。要么我的生活在纸上,要么就是日本的威胁在纸上。尽管南苑里面就有日军的机库,以及小队驻兵。
当年吴佩孚南来北往时经过信阳好几次,留有很多故事。有些故事直接导致了我们李家的破产,但也支撑着家父落寞的晚年。那时我年龄尚幼,吴大帅完全是个美丽的传说。而在南苑受训期间,终于得以亲见。他受邀前来给学员们讲《春秋正义》。昔日《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而今一袭长衫,面容衰老,毫无想象中的神勇。宋哲元也曾亲来授课,讲述《大学》和《中庸》,说这是蒋委员长的要求,学好四书五经,就是力行新生活。这话令人莫名其妙。相形之下,我还是更喜欢梁启超,更相信科学。日军强大,就强大在科学上。中国要想在二三十年内跻身世界一流强国,必须首先打败日本,而要打败日本,四书五经显然指望不上。这些话我当然不敢直接跟官长说,但私下议论时,同学们却几乎全部赞同。
后来才知道,宋哲元从军以前教过私塾。
每年五月,二十九军都要阅兵。因日本向袁世凯提出《二十一条》的国耻日,是1914年的5月9日,而1933年的5月31日中国又被迫签订屈辱的《塘沽协定》,在壮烈的长城抗战之后。1937年5月,尽管张自忠代表冀察当局还在日本访问,北平的局势依旧是箭在弦上。敌我双方均不断演习:日军演习的次日,二十九军必定在原地演习,以示回敬。在这种背景下,南苑再度举行阅兵仪式。军士训练团与驻扎南苑的部队,一同受阅。
阅兵在飞机场举行。社会各界代表,部分驻华使领馆武官,冀察政务委员会,以及二十九军的日本顾问,全部受邀参加。阅兵方阵过后,战士们又表演了拳术、刀法和射击。现场气氛雄壮昂扬,简直令人毛发竖张,但这还只是面子上的事情。将武官顾问等外人以到招待处休息为名打发走以后,宋哲元单独训话官兵,方才吐露心声。
宋哲元笔直地竖立在主席台上,先讲评阅兵情况,再重申强调二十九军“诚真正平”信条,最后问道:“我们的敌人是谁?”
官兵们齐声高呼:“日本帝国主义!”
宋哲元立即点头摆手:“啊,不要明说,咱们心里有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大敌当前,你们都要刻苦训练,练好战术,做好准备,到了最后关头,不惜生命,保家卫国!”
浪潮般的喊声响起来时,我双眼湿润。事后班长说,去年宋哲元也是这样的态度,只是那时日本顾问在侧,他无法明言,便高呼三声,号召全军“一头碰在南墙上不回头”,暗示要跟侵略者周旋到底,绝不屈服。
我突然格外想念婉茹。晚上立刻给她写信,说过去对二十九军态度暧昧、不抗日的指责有失公平。因为自从西北军以来,抗日一直是部队的思想基调。射击靶子是日军图案;杀猪时猪身上披着膏药旗;等等。但婉茹回信说,相信二十九军中下层官兵的抗日热情与爱国心,但高级将领囿于利益权位,难免会有摇摆,关键时刻,未必一定会将国家和民族利益放在首位。宋哲元阅兵之前,刚刚接受日方宴请,各家报纸都有披露。局势如何演变,颇难预料。她提醒我不要因为穿了二十九军的军装,就被他们同化,想问题下结论完全从他们的角度出发。要牢记自己的身份首先是民先队队员,负有改造净化这支军队的责任,要保证它始终站在人民一边。
仿佛印证了婉茹的提醒,阅兵之后,宋哲元便回了山东乐陵老家,说是要养病。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他此举是想避开纠缠,拖延时间。日本在经济政治两方面步步紧逼不断施压,逼迫宋哲元逐步脱离中央而向殷汝耕等汉奸靠拢。所有的宴席都是鸿门宴。而当初蒋介石曾有密令,要宋哲元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只要不丧国权不失领土,一切都可虚与委蛇,以争取时间。如今宋哲元被日本没完没了地骚扰两年,实在是焦头烂额穷于应付,只能暂时避开。
6.在训练团里能碰到故人高德睿,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训练间歇时,我们见过几面,但高德睿从来不说他这段时间的经历,我当然也不会动问。我只是越发坚信自己的判断:这个高德睿有背景。恐怕跟延安有点关系。
那时高德睿已经当了副班长。一般而言,这是不可能的,二十九军不会提拔没经过战阵、没真正当过兵的人。高德睿之所以能获得提拔,是因为单杠。二十九军格外重视这一项,屈伸上、回转和倒立,是必考科目。不会这三样,士兵甭想当班长。而这些东西对于高德睿而言不过是小儿科。他在单杠上的本事实在是厉害,很快就能当教练,因而从军不久便获得提拔。
副班长高德睿对于我而言,依旧是种压迫。这种感觉直到大刀上手,才算略有消解。
原来二十九军的大刀片儿起初并非人手一口,而是只装备手枪队。手枪队里每人两把驳壳枪,背后一口大刀。驳壳枪是二十响的,可以打连发,火力很猛,类似小型机枪,但每人的携弹量有限,因而要用大刀补充,以便贴身肉搏。后来大刀片儿之所以推广到了全军,是因为缺乏相关技术,枪刺上的血槽开不好,刺刀不如大刀好使。二十九军用大刀片儿,东陵大盗孙殿英跟西北军也有点缘分,他的部队甚至还装备方天画戟,作为近战武器。
这大刀也叫劈刀,形状类似古代的鬼头刀。刀法主要是宋哲元的乐陵老乡尚云祥传授的“五行刀”。尚云祥自幼师从河北形意拳大师李存义,先后行走十三省切磋武功,生擒过通州大盗康八爷康天熙,人称“铁佛脚”。二十九军上下都很重视大刀,而刀剑之术我早有基础。因我不足月出生,先天禀赋不足,家父便让我习武,希望后天弥补。入学之前,我便曾跟随武师练习拳脚刀剑。虽没练出名堂,但对于眼下耍二十九军的大刀片儿,还是大有帮助。尽管未到能当副班长的程度,但在高德睿跟前总算多了根主心骨。
南苑在北平城外,距离不远也不近,往来并不方便。然而对于相爱的人来说,这点距离丝毫不成问题。我和婉茹之间的联系从未中断,一直鱼雁频频。她还常来看望。当然,她不是简单地看望。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风筝,而婉茹则是那根线。虽然有看不见的手牵引,就像拉骆驼的,但我对此并无不满。事实上,我内心很需要那种有所归依的感觉。只是有时婉茹的要求令我皱眉。比如让我给佟麟阁传信。建议佟麟阁减少四书五经的内容,增加抗日思想和时事教育的时间。
在此之前,我在二十九军上上下下跟前都感觉中气十足。毕竟西北军确实欠过李家的粮饷,而那正是李家败落的肇始。然而进了训练团见了段长仁,我的自信立即消失大半。三造共和的段祺瑞的长孙,都在老老实实地踢正步耍大刀,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的?不仅如此,说起父亲冯玉祥,冯洪国竟然嗤之以鼻:“他进步?哼,也是军阀而已。这样的事情他可能干的比别人少,但也少不到哪儿去。”
“这封信,叫高德睿传递不行吗?他好歹还是个副班长,而我只是个大头兵。”
“在中将眼里,副班长和大头兵能有多大的区别?叫你传递,当然是有考虑的,你自己不也反对这一点嘛。请你相信我,从公私两方面都要相信我。军训团里的同学,我没有提到谁,你也千万不要提及。”婉茹先是扑哧一笑,后来又微微撇嘴。我知道那是她不高兴的表情。
见她撇嘴,我反倒有点云开雾散之感。除了从命,夫复何言。
佟麟阁面容清瘦,脸上肉少,颧骨突出。那种硬挺挺的感觉,总会让人心生警惕与抗拒。然而乍一见面,他便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不觉大为放松。不知道曾在诗文中读过多少将军的幕府,所谓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总体印象都是威严,如同危崖峭立。但亲眼所见的第一座将军幕府,竟然是如此的简朴,乃至寒酸。办公桌上放着一本《圣经》,身后的作战地图旁边还钉着一个十字架。他看完信,又听了我的陈述,点点头道:“你们说得很有道理。前两天副参谋长也跟我说过。我很赞同。四书五经是根本,但并非急务。眼下鬼子的刺刀已经挺到胸前,火烧眉毛,得先顾眼前。”
这话拉近了我跟佟麟阁的距离。我不觉又提及了民国九年冬天的信阳与李家,以及教士李立生。那时冯玉祥曾经让一团人马,在信阳城南的浉河边上集体受洗。佟麟阁定睛看我片刻,徐徐道:“信阳是个好地方。那时候部队很苦,局面远不如现在,但全军上下的抗日气氛已很浓厚。冯先生总是说,早晨为朝气,中午为惰气,晚上为暮气。那时的营长连长,就像今天的你们。爱国心切,热情如火,如今都已是高级将领。怎样保持朝气而不被惰气暮气侵蚀,继续保持抗日热情,是个问题。”
“二十九军是英雄部队、抗日部队,高级将领中难道还有汉奸?”
“未必就是甘当汉奸,只是有些人囿于地位利益,说话行事不够硬气。我们这些人,都应该向你们学习,时刻受你们的感染,以便摒弃惰气暮气,保持朝气。”
“副军长戎马倥偬军情紧急,还能坚持研读《圣经》,相比之下,学生真是惭愧。我疏远主已经太久。”后来回想,我也不知道这番话是怎么样脱口而出的。我不敢确定,会不会因此而受到婉茹她们的批评。
“亲近神乃是正道。这是每日的必修课。我为你祷告,让主带领你时刻走在正道上。你也要为我祷告,求主为我加添力量,让我能把你们全都练成抗日精兵,将来出去都能带好部队,驱逐强敌。”
这番话一出口,我恍惚感觉眼前的那个老人已非陆军中将,而是个慈祥的教师乃至教士。我立即又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副军长,日军来势汹汹,武器也好,而我们迄今为止还没有发枪,整天挥舞木棍操练。三十八师学兵大队有枪,但也不让射击,节约子弹。你觉得真要打起来,我们能打赢吗?中国能在二三十年,顶多五十年内,成为世界强国吗?”
“你们的枪下周就发。当然,是旧枪,也不能随便射击。咱们国家穷,没有办法。但是我坚信,中日若有一战,最终必然是中国赢。正义的事业,肯定会蒙神的护佑,得到民众的全面支持。我们绝对会赢。”
事后不久,燕京大学教授张友渔,来给军训团上了几节课,题目叫“日本问题”。这门课很受欢迎。
7.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而时局的紧张,仿佛也被气温同步放大。北平已成火药桶。二十九军跟日军之间的摩擦冲突不断,擦枪走火时有发生。
7月7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像往常一样闷热,甚至天空都要流汗,晨起时露水很重。头天夜里突然响起来的稀疏枪声,自然无法传到南苑,即便传到,大家也不会在意。次日凌晨,炮声遥遥从宛平方向荡漾而来,惊破残梦,我们依旧没当回事。这半年来冲突格外频繁,虽然开炮的次数不多,但估计最终还是得靠外交解决吧。大不了有关师旅再度调整防区,与我们无关。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种想法是典型的赖床思维。天气炎热,难以入眠,凌晨四五点钟正在美梦时分。当此时刻,天大的危险也会被赖床思维淡化乃至美化。然而那种虚拟的美妙总是无比短暂,总要图穷匕见。
军号吹响,起床,唱过《起床歌》,全体出操。一千多人的队伍在大操场跑步,教育长张寿龄也跟着。跑着跑着,突然有个军官分开人群,来到张寿龄跟前耳语几句,张寿龄随即转身离去。
如果再无下文,这个曲折在历史的波涛中恐怕连浪花都算不上,顶多是个泡沫。将军的动向跟我们的生活实在是搭不上边。跑完操,照旧回去整理内务。到了唱《吃饭歌》准备开饭的当口,宛平方向忽然再度传来浓密的炮声。虽不能震耳,但颇为绵密,可见战况激烈。
“全体集合!全体集合!”值星官一边喊一边吹哨子。
出来一看,站在高台上的不只佟麟阁和张寿龄,还有战术教官孙麟少将,可见事情非同小可。果然,佟麟阁宣布,两军已经于昨夜在卢沟桥打响,龙王庙和铁路桥失守。军部命令卢沟桥守军、三十七师何基沣旅的吉星文团,防区即死所,守土有责,坚决不许后退。
我的身体站得如同针一样笔直。全身的所有感官都在瞬间打开。在那个时刻,我感觉自己无所不能,简直可以撬动地球。真来了吗?上帝保佑,我们干吧!
“我命令:军训团全体进入作战状态!各部划分防区,向外派出警戒,发放子弹。从现在开始,执行战场纪律。作战不力者,杀!投敌叛国者,杀!违抗命令者,杀!”
子弹和针线包配发到手,连同一段布,让每人自制一个干粮袋。请来磨刀师傅,给大刀片儿开刃儿。磨刀霍霍,直到此时,我才体味到这个词语的真正含义。我突然想起了童年时期,在信阳过年的情景。下人们涌进猪圈抓住肥猪,将它搁上案板,然后一刀放血,刮毛吹气。那种场景是何等的热闹,何等的感人。可惜它只是童年专享,而如今时光早已老去,我无法再回到信阳的历史中重温此情此景,就像夏天的腊肉无法重回冬日的新鲜。
想不到世上还有一样事物,能够打开那种记忆。这就是眼前的战争威胁。我用手指试试刀刃儿,不觉激情满怀,充满孩童一般的快乐。我背着大刀,就像醉醺醺的屠夫背着家伙什儿,连同刚刚到手的报酬和货品,心满意足地回家。而想想家里倚门待归的妻子,心里越发的畅快。小鬼子气焰再嚣张,也不就是个猪嘛。且待我也杀上一头,略试身手。
从7月8日直到10日,宛平卢沟桥一带炮声未断。军训团里,班长副班长仔细检查每一个学员的装备。干粮袋结实不结实,都在检查之列。每个人都在等待,但结果却迟迟不来。
南苑就是个大营房,没有合适的地形作为依托,构筑坚固的防御工事,只能在围墙之外开挖战壕。当时南苑驻军不少,除了军士训练团,还有二十九军军部,连同特务旅孙玉田部;三十八师师部,以及特务团安克敏部、骑兵营与学兵大队,董升堂旅的杨干三团,刘振三旅的张文海团;骑兵第九师师部与一个骑兵团;军官教育团,参谋训练班,等等。兵力不算少,但建制复杂,很难指挥。
军士训练团的防区就近划分在南边,防守东南围墙。时值盛夏,未过秋收,整个南苑都被茂密的农作物包围着。防线不远处便是连片的青纱帐,视界和射界都面临障碍,阵地前面的开阔地只有两百到四百米。有人建议坚壁清野,将视界射界内的庄稼全部砍掉,当年于谦保卫京师,就是这么干的,但佟麟阁不同意。他说:“此事我早有考虑。但以南苑的地形,无法长时间坚守,部队最终必定要向南撤离。只为几天的战事,便毁掉百姓一年的吃食,于心何忍。即便能给人家点补偿,终究还是得不偿失。算了吧。”
当然,将军也不会让士卒白白送命。粮食与生命的对比,佟麟阁还是清楚的。他有补救办法,那就是在阵地前面埋设地雷。
8.两天之后枪声渐歇,和平气息随即抬头。市面上出现不少传言,说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要当汉奸。说是面对鬼子的侵略,三十七师打,三十八师看。但是也有人说,这个顺口溜是日本人分化二十九军两大主力师的毒计,是他们炮制的。所以他们口口声声只打冯治安,不打张自忠。
营房里悬挂旅长以上将领的照片是二十九军的传统。各位师长旅长的模样,我们都认得很清楚。我相信直觉,从照片上看,张自忠就没有汉奸相。然而这话不能当作凭据。我无法辨别真伪,只是感觉失望。就像年关即将过去,孩子发现积攒起来的糖果已经所剩无几,而剩下的那些也在慢慢融化,糖纸已很难剥掉。这个发现令人失望,也令人恐慌。我无法想象,没有暗藏的糖果支撑的漫长一年,如何度过。我立即组织同学,向上级请缨出征。
先是教育长张寿龄接见安抚。我们不满意,又请求佟麟阁接见。佟麟阁道:“你们爱国心切,热情可嘉,我坚决支持。但如今你们已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和战大局,上级和中央都有决策,我们都要严格执行。请你们回去,继续保持戒备,苦练杀敌本领。也许明天一早,就会有命令下来,让你们上阵冲锋。”
然而次日早晨抵达的命令不是上阵杀敌,而是撤销战备。军部不仅命令枪弹入库,还要求清除地雷。所幸这道命令没来得及执行。
那段时间,北平各界人士踊跃劳军。捐款捐物,慰问演出,接连不断。当然,民先队也不会闲着。婉茹不止一次出现在南苑。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反对媚日投敌,推动积极抗战。因为宋哲元从乐陵抵达天津会见了新任支那驻屯军司令香月清司后,报上随即发出鼓吹和平的消息。而等他抵达北平,更是下令将社会各界的捐款退还,说是不会发生战事,不必捐款。北平城内本来已经修好巷战工事,堆了沙包,也被他下令拆除。
在此之前,北平已经陷入日伪包围。南面,北宁路沿线西起丰台东至山海关,均有日本驻军,这是《辛丑条约》埋下的祸根;东边,是殷汝耕的汉奸组织;北边,热河沦陷已久,西北方向更有日军走狗王英和李守信所部。只有西南方向还在二十九军手中,可以掩护经门头沟南撤的道路。而此时报上不断鼓吹和平,日军却在持续增兵,包围圈越来越紧。这种形势下的所谓和平即便到来,也必然要付出高昂的成本。因而人人反对。包括我,甚至也包括佟麟阁。
宋哲元回北平之后依旧住在城内,军部继续孤悬南苑,毫无备战姿态,令人着急。说来也是奇怪,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远在乐陵,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及其主力远在天津,但指挥机关却都在南苑。我们都想不通此为何故。后来打听明白人,才搞清原委。原来中原大战后冯玉祥全面溃败,未投蒋的余部好不容易才获得火中重生的建军机会,得以接受张学良的改编。那时张自忠所部最为完整,因而达成这样的默契:拥戴宋哲元为军长,张自忠为“二头儿”。故而军部与其师部放在一起,该师参谋长张克侠同时兼任军副参谋长,以便掌握部队。可惜的是,宋哲元避居乐陵期间,张自忠出访日本,冯治安奉命代理军长职责,但他的三十七师司令部又远在西苑。
7月25日凌晨5点,南苑终于盼来了主人。宋哲元全副戎装,带领高级将领,检阅部队,视察各处营房与防御工事,两小时后回到城内。我们依旧孤悬于外,不知是战是和。又过了两天,军部和特务旅以及三十八师师部奉命开进北平。机关非战斗人员太多,毫无疑问,此举意味着备战。
军部、特务旅以及三十八师师部机关,都是夜晚进的城。摸黑行动主要是防止鬼子空袭,保密倒在其次。谁让咱们没有空军呢。虽是夜晚,虽然转移非常安静,但留下的人依旧能感觉得到。经过严格的夜战训练,大家已经掌握通过星星和声音辨别方位的能力。黑暗中我们的视力仿佛全部转化成了听力。大部队的脚步,我们听得清清楚楚,如同每一脚都踏在自己心上。而每踏一脚,大家的主心骨便短去一分。大战之前,生力军忽被抽走,当然不会是愉快的感觉。我说:“特务旅人手两把驳壳枪,可以打连发,战斗力最强。他们调进城内,南苑还怎么打?”段长仁道:“特务旅主要保障首脑机关。军部要进城,他们当然得跟着。你放心,南苑要么全部撤兵,要么会派来援兵。”
次日上午,南苑果真派来了援兵,是赫赫有名的长城英雄、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与此同时,大家发现特务旅主力未动,只有第一营护送第一团团部以及军部机关进了北平。消息传开,大家立即情绪高涨,恨不得鬼子此刻前来送命,好让我们建功立业,流芳百世。我热切盼望婉茹能在身边,亲眼做个见证,而上帝果真成全了我。当天婉茹便出现在南苑。按照道理,各个学校已经放假,她应该回家了的,但却没有。原因嘛,可想而知。她有任务。
婉茹找到南苑时,我正在外边放哨。那时多数人还在院内的营房中,院外的防线零星布置着守卫,大家轮流放哨。哨位和阵地当然不许闲人进入。而那种场合也的确不适合传达通知。因而婉茹要求我请会儿短假,单独会面。
所谓要求,也可以说是命令。而这份命令甚合我意。我当然愿意跟她单独待一会儿,于是便向班长告假。半年来,班长的家书均由我代笔,我的刀法也让他刮目相看,因而他愿意给我这个面子。
“那女学生是谁?你们什么关系?”
“我们是同学,很好很好的同学。”
“很好很好,到底有多好?你跟我说句实在的。要是未婚妻,可以破例。一般朋友概不应允。现在是啥时候,你也清楚。”
“不是未婚妻,但跟未婚妻一样。”
“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花的嘛。”
“不是那意思!订婚得经过双方父母同意,她还没来得及请示父母,我父母均已辞世。”
“那就去吧。老弟,战事一起,子弹炮弹可不认人。有今天,可未必有明天呢。”班长摇头叹气,终于高抬贵手。
9.到处人多眼杂,只能寻求树林和青纱帐掩护。雷区当然不会妨害我们,我知道如何避开。
婉茹带来了不少消息,最重要的是这个通知:如果战争爆发,二十九军最终必定要撤退,那时我得做好脱离部队的准备。民先队给我的任务,是继续在北平念书。具体进哪所学校,到时候听通知。换句话说,我也要准备当职业学生。
职业学生只是个掩护。地下抗日才是真正的职业。那时要面临各种各样的任务。比如刺杀。日军针对二十九军高级将领的刺杀黑名单,民先队已经掌握。张克侠在南池子的所谓车祸不必再说,19日宋哲元从天津返回北平途中,也曾遭遇类似威胁。日军在丰台与杨村间埋了炸弹,所幸起爆时间不对,宋哲元坐的车经过一站之后,炸弹才响。否则丰台又成皇姑屯,宋哲元已步张作霖的后尘。对于不肯合作又不接受收买的人,日军向来不会手软。
他们会刺杀,咱们当然也会。《史记》中不就有专门的《刺客列传》嘛。民先队的目标不仅是鬼子的高级将领,还有汉奸卖国贼。能再干掉一个类似白川义则那样的大鬼子当然好,实在不行,殷汝耕那样的,他们也不嫌弃。
刺客,好刺激的字眼。我顿时感觉警报四起,不觉抬眼扫视周围,寻找那并不存在的刺客。我说:“抗日当然没有问题,但刺杀我未必合适。我的枪法一般,刀法更是不精。”婉茹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你放心,民先队早有考虑。肯定会有精于刀枪的人配合。”
我突然眼睛一亮,随即闪出高德睿的形象。当然,我什么话都没说。
天气虽热,但有树荫与微风的成全。我们俩坐得很近。那种满含青春期芳香的女孩儿的气息,令我迷醉。感谢上帝让婉茹在战争爆发之前来到我身边,感谢上帝成全了我的初吻。婉茹口唇的气息,是春天的槐花香,带点蜜的味道。
我们的身体都在哆嗦,都在痉挛。我感觉很饿很饿,仿佛有熊熊大火,耗尽了所有的能量。正在此时,婉茹突然推开我站起身来:“你背过去。我不叫你,你不准转过来。”
我是按照婉茹的吩咐转过来的。但转过来后,那一幕就像风暴,刮去了我对世界的所有认识。
婉茹闭着眼睛,赤身站在我跟前。
世界在那一刻崩溃碎裂,时间在那一刻融化成水。我看见了太多太多,信息过载压塌了我所有的神经。她柔软的乳房在游行时曾经提醒过我,是我成长的催化剂,但那种美好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出其不意,让我想起的不是美好,而是邪恶。
婉茹的身子比脸蛋还要温润洁白。因有那一丛黑森林的衬托。
亚当被蛇引诱,吃过智慧果之后,看见的夏娃的身体,就是这样的吗?从此人类就有了罪和死。
半夜给我喂药的三娘,风姿绰约,可谓美人儿,但却是青楼出身。她第一次诱惑家父时,就是这样的吗?从此我可怜的生母即被冷落。
我张口结舌,也一定面红耳赤,就像突然被冷冻。更为要命的还是我那沉重的肉身的反应。我张开腿夹住裆间那个可耻的物件,一阵痉挛,随即有冰凉的液体喷射出来。
我撇下婉茹,逃跑一样沿着青纱帐,直奔阵地而去。
10.我销假重回哨位,失魂落魄。还好,天气炎热,汗湿军装是常事,而我的裤子很快便已风干,带着白斑。班长狐疑地看着我道:“怎么回事?还不到时间嘛。”我支支吾吾地道:“兵荒马乱的,人家还要回北平。”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婉茹的身影在青纱帐中或隐或现,一路向北,直奔北平而去。她像高粱那样低着头,仿佛有沉甸甸的心事,那情形令我分外不忍。走着走着,一队鬼子的骑兵突然从南方出现。他们踏过农田和青纱帐,直接冲我们而来,一副闲庭信步的傲慢架势,仿佛此地根本未曾设防。这态度激怒了所有的人。除我之外。我依旧沉浸在先前的意外、惊异、愤恨乃至鄙视之中。
很显然,鬼子也发现了婉茹。最前面的那个骑兵突然抽出马刀加快速度,摆出千里奔袭斩将擎旗的姿态。那雪亮的马刀闪闪发光,突然耀了我的眼。我仿佛刚刚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二十九军的学兵,有守土抗战之责。我端起手中的枪想要瞄准,但心跳急剧加速,仿佛面临危险的不是婉茹,而是自己。我手指哆嗦着,完全忘记《射击军纪歌》中讲述的动作要领。巨大的恐惧瞬间将我攫取。我突然回到了民国十五年的信阳。那座被团团包围的城市尸横遍野,血流成的河封冻在地面上,也封冻在我的记忆之中。
哨位上的我甚至忘记了惊叫。事后再想,鬼子跟我和婉茹呈三角形,尚未进入步枪射界,即便开枪也不顶事,最多也就起个警告作用,掩护一下婉茹。可是,我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恋人丧命于鬼子之手吗?
正在此时,我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高德睿。他跳出战壕,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大约五十米,然后跪下,举枪,瞄准。啪!一声枪响,鬼子的马猛一昂头;啪!第二声枪响,鬼子旋即落马。
战马继续朝婉茹奔去。空荡荡的马鞍,就像空洞的精神,给人彻底孤独的感觉。最终它越过婉茹,进入我军防区,成了战利品。而婉茹加紧脚步,终于被远方的青纱帐屏蔽。
谁也想象不到,南苑保卫战的第一枪,会由高德睿打响。这个尖兵被击毙之后,鬼子并未前来支援,甚至也没有试图抢夺尸体。他们一枪未放,转身便消失于马蹄溅起的尘土之中。这在大家看来,是不折不扣的逃跑。这种场景就像烈酒,迷醉了所有人的神经。不是都说鬼子厉害吗?伸手试试,也不过尔尔!面对一群学生,竟然不战而败!
群声欢呼,也不能打破笼罩着我的孤独与落寞。我像傻子一般呆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大家围上去看热闹,搜索鬼子的尸体。除了日产手表一只、硬币几枚,他们只在鬼子的裤带上找到一个约二寸长、一寸五宽的黄布包。打开一看,有好几层,印的都是观音菩萨和其他佛像,以及咒语、六字真言,等等。原来是他的护身符。他们的称呼,叫千人缝。
值星官报告进去,再传下佟麟阁的命令:马匹枪支归公,尸体就地掩埋。其余物品由高德睿自行处理,作为奖励。
兴高采烈的高德睿自然而然地成为明星,被一群秀才兵众星捧月。那一刻我不再忌妒他,我甚至希望他的形象更为高大,以便吸引更多的目光,以便彻底掩埋我的耻辱,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然而谁都能瞒得过,唯独不能瞒过班长。他沉着脸走到跟前,二话不说就踢了我一脚:
“混账东西,真给我们二十九军丢脸!口口声声未婚妻,就算不是未婚妻,她终归也是中国人,你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管?你手里拿的是烧火棍?给二十九军丢脸,那是军长的事,你他妈的也给我们班丢脸!等打起来,看我不第一个派你拼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