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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灯有味忆儿时 二五、望

私塾是在1948年底停办的,当时叫作“封馆”。

那天,我早早地过去,向恩师辞行,施了最后一次鞠躬礼。忆起八年前:也是在这间屋子,也是清晨,行的也是鞠躬礼,般般景象都恍如昨日,可是,一聚一散,一合一分,真是人生多故,世事无常!

当年进村之时,不知道老先生曾以什么代步;这次结束教务,黯然返回故里,是由我的父亲赶着牛车,送他们父女,连同行李、用具,前往十多公里外的莲花泡村。

少小轻离别,也不懂得说上几句惜别的话语。我只是站在村头,目送着他们远去,渐渐地,父女的背影模糊了;渐渐地,整个牛车也踪影全无了。此刻,我并没有想到,这是同老先生和小妤姐的最后一面。

考试。

我考取了县城中学的喜讯,给年近花甲的父母亲,带来了巨大的欣慰;但是,同时也增加了二老的忧虑和挂念。可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父母年纪大了,家里没有什么进项。为了凑足我的二十元钱的学费和伙食费,父亲肩挑着粮食,到高升镇上出售。当时,突发大水,桥梁冲断了,临时搭设一个独木桥。父亲把粮食分装在三个小面袋里,先后往返三次,把面袋捆绑在脊背上,一点点地在独木桥上爬行。款项有了着落,又对我年幼外出,远离家门,感到不放心。行前整个晚上,父亲、母亲都没有合眼,面对面地坐着,不吭一声,默默地抽着烟、叹着气。

早餐是丰盛的,包了菜饺子,炖了老母鸡,还蒸了一大碗鸡蛋糕,可是,谁也没有吃进去多少。素常寡言少语的母亲,一面帮我穿上新做的外衣,一面说:“往后,只能靠你自己照看自己了。”我哽噎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有一串串泪珠滚落下来,算是无声的应答。

父亲三番五次催促我,可是,我就是不想上路;他只好背着行李先往前走,我却一步几回头,望着站在门前的母亲。待到我的身影渐去渐远了,她又艰难地爬上沙岗,遥遥地瞩望着,目送了好远好远,直到踪影全无,才怅然而归。

滋味:

搴帏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后来,听母亲告诉,我走了之后,她把平素我喜欢吃的东西,包括酱缸里的咸猪肉、坛子中的荤油,还有难以存放的树上结的李子,都精心留存下来。那年,园子里结了个特大的香瓜,母亲说要留给我,一天到晚看守着,不许任何人动,直到熟透了,落了蒂,最后烂得捧不起来。

我从六岁开始,入私塾读书,每天晚上都要去温习夜课,无论刮风下雨、酷暑寒冬,年届半百的母亲,夜夜都要站在大门外面候望着我。回来时,家家都已熄灭了灯火,繁星在天,万籁俱寂,偶尔从谁家院子里传出来几声犬吠,显得分外凄厉,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溜烟地往回疯跑着,直到看见了母亲的身影,才大叫一声“妈妈”,然后扑在她的温暖的怀抱里。此刻,攻书的倦怠,赶路的惊恐,腹中的饥饿,身上的寒冷,一切都化解了。

劳累了一天的父亲已经睡下。不大工夫,母亲便把用猪油和葱花炒过的高粱米饭端到我的面前,然后装上一袋烟,坐在一边慢慢地抽着,直到我把米饭一粒不剩地吃完,她再安顿我睡下。但是,对于母亲,这一天的劳作并没有结束。寒冬腊月,夜间屋里一片冷清。母亲看着我钻进被窝,帮我把被子四下里掖紧,她又找出针线筐来,就着昏暗的豆油灯,一针一线地为我缝补着衣裳、鞋袜。有时半夜醒来,看到母亲还在小油灯下做活,微弱的灯光映着她那布满额上的皱纹和已见花白的头发,心里很不好受,往后穿着衣服、鞋袜也就比较仔细了。

姐姐弃世后,母亲便同时怀抱着我和外甥女这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们整天嚷着要奶吃,母亲眼含着泪水,敞开衣襟,把两个已经干瘪的乳头分给我们一人一个。可是,由于吸吮不到奶水,两人又同时“哇哇”地哭叫起来。外甥女出生在市井繁华的著名商埠营口,习惯了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乍一来到穷乡僻壤,油灯不明,道路不平,茅屋低矮,不见楼房、电车,不见熙熙攘攘的闹市,终日哭诉着要电灯,要上楼,要逛街,要妈妈。每一声哭闹,都牵动着母亲的思女之痛,仿佛尖利的钢针,一根根都扎在心窝上。

屋漏偏遭连夜雨。正在这令人肠断的日子里,我的二哥又病倒了。二哥大我十六岁。他还在读书时,就写得一手潇洒、俊逸的“赵体”字,三间屋里每面墙上,都有他的淋漓墨迹。不幸的是,在我三岁时,结核菌就夺去了他的年轻的生命。妈妈眼望着墙上鲜活的字迹,想起那突然消失了的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泪水随之唰唰地流下。为了免去触景伤怀,睹物思人,父亲伤情无限地花费一整天时间,用菜刀把墙上的字迹一个个铲掉,然后再用抹泥板抹平。

时间老人的手里也操着一把抹泥板。随着岁月的迁移,父母亲心上的伤痕慢慢地也有些平复了,脸上开始见了笑模样,话语也逐渐增多了。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更惨痛的灾难又降临到了两位老人身上。二哥殁后三年,我的大哥患了疟疾,由于庸医误诊,下了反药,出过一身凉汗之后,猝然就断气了。面对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打击,母亲孱弱的身躯,再也难以承受了,足足病倒了三个月,形容枯槁,瘦骨支离,头发花白,终朝每日以眼泪洗面。但是从此以后,不管遇到怎样伤情的事,她也只是呜咽几声,再也哭不出眼泪来了,亲友们说她已经把泪水哭干了。

母亲从四十二岁时生下我来,到她老人家九十岁辞世,四十八年中,我们母子在一起,不足二十年时间。童年阶段过去,我便外出求学、就业,中间南北东西,离合聚散,说起来也是一言难尽。后来,总算团聚了,但我还是经常外出,母亲便站在窗前,遥遥地望着,望着。渐渐地,老人家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可是耳朵却异常灵敏,隔着很远,就能够辨识我的脚步声。只要告诉她,我在哪天返回来,母亲便会在这一天,拄着拐杖,从早到晚站在门里面,等着听到我的动静好顺手开门,直到把我迎进屋里。这时,老人家便再也支撑不住了,全身像瘫痪了一样,半躺在床铺上。

幼读《战国策》,记得王孙贾的母亲对儿子说过这样的话:“汝朝出而晚来,则吾倚门而望;汝暮出而不还,则吾倚闾而望。”真是千古同怀!望,成了人世间母亲对儿女的主题词。

看看?”

每当听到人们唱《烛光里的妈妈》,我总是想,母亲所体现的正是一种红烛精神。为了子女,她不惜把自己的一切都化作烛光,直到燃尽最后一滴蜡泪。她慷慨无私,心甘情愿地承受着百般劳苦,不为名不为利,也不需要任何报偿。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年迈之后,儿子、媳妇,孙儿、孙女儿,不要把她遗忘了。

她对个人生活的要求,十分简单,非常有限,什么锦衣玉食、华堂广厦,对她来说,并没有实际价值;她只是渴望,有机会多和儿孙们在一起谈谈心,唠唠家常,以排遣晚年难耐的无边寂寞。特别是喜欢回忆晚辈的一些儿时旧事,因为老年人终朝每日,都生活在忆念与盼望之中。

应该说,这是十分廉价、极易达到的要求;可是,我们做儿女的,十有八九却没能给予满足。我就是这样。那时节整天奔波忙碌着,没有足够地理解母亲的心思、重视母亲的真正需要,对于母亲晚年的孤寂情怀体察得不深,缺乏感同身受的体验,没能抽出时间多回家看看,忽略了要和老母亲聊聊天,更谈不到给予终生含辛茹苦的母亲以生命的补偿了。

结果,老人常常深深陷于一种莫名的寂闷之中。这种寂闷,在痛苦的思念中发酵,在热切的期待中膨胀,在无边的失望中弥漫,致使老人家逐渐逐渐地变得沉默寡言,神情木然,丧失了生命的活力。

三十年过去了,有时看到桌上的电话,心里还一阵阵地觉着难过。现在,即使远在千里万里之外,只要拨个电话,就可以随便和家人欢谈。可是,那时家里却没有这种条件。记得到省城工作后,赶上过端午节,我想到应该给老母亲捎个话,问候问候,告诉她我一切都好,不要挂念。于是,就往我原来所在的机关拨个电话,请为转告。听说,老母亲欣慰之余,又不无遗憾地对那位传话的同志说,她实在走动不了啦,不然,一定跟他到机关去,在电话里听听我的声音,亲自同我交谈几句。

吊”了。

《光明日报》曾开辟《永久的悔》专栏,如果说,我也有永久的悔,那就是在母亲的有生之日,特别是晚年,我同她交流得太少了,我在她的身边为时过于短暂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只能抱憾于无穷,椎心泣血也好,呼天抢地也好,一切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责任编辑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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