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我的读书经历,有些朋友不解:20世纪40年代初期,不管是乡村、城市,早都办起了学校,为什么却读了那么多年私塾?我的答复很简单:环境、条件使然。
这一带的环境很特殊,尽管已经沦陷多年,但是,由于紧邻浩浩茫茫的芦苇荡,日本鬼子和伪军害怕遭到隐伏在青纱帐里的抗日武装和土匪的袭击,却始终不敢露面,结果,此间便成了一处“化外荒原”。加之,居住分散、户数稀少,学校自然也难以兴办。
说到条件,就要提到“魔怔”叔了。他与我父亲是亲叔伯兄弟。父亲叫王德润,“魔怔”叔叫王德树。古书上说:“富润屋,德润身”;“润屋不如树德”。二人的名字是连着的。早年他读过很多书,后来在东北军谋了一份差事。尽管满腹经纶,学识渊博,而且头脑清醒,但由于性格骨鲠,待人倨傲,不肯趋附流俗,结果不容于世,不行于时,无端遭受许多白眼,心里自然感到孤独、痛苦。千般的苦恼全都窝在心里,没有发抒的渠道,致使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于是,养病回家,靠着比较丰厚的资产,刚到四十岁,就过上了隐居生活。即便是僵卧孤村,因为他的思维方式与说话、处事有异于常人,同样,也不为乡邻所理解,人们便送给他一个“魔怔”的绰号。他有一个男孩,小名唤作嘎子,生性顽皮、好动,三天两头招惹是非。“魔怔”叔自己没有耐心也没有精力加以管教,便想延聘一位老学究来进行培养、造就。于是,就请到了有“关东才子”之誉的刘璧亭先生。他是“魔怔”叔早年的朋友,国学功底深厚,做过县里的督学和方志总纂。只因不愿仰承日本人的鼻息,便提前告老还家了。
一岁。私塾设在“魔怔”叔家的东厢房。这天,我们早早就赶到了,嘎子哥穿了一件红长衫,我穿的是绿长衫,见面后他就要用墨笔给我画“关老爷”脸谱,理由是:画上的关公穿绿袍。拗他不过,只好听从摆布。幸好,“魔怔”叔陪着老先生进屋了。一照面,首先我就吓了一跳:我的妈呀,这个老先生怎么这么黑呀!黑脸庞,黑胡须,黑棉袍,戴着一顶黑礼帽。高高的个子往那里一站,简直就是一座黑塔。
“魔怔”叔引我到厨房洗净了脸庞,便开始举行“拜师仪式”。程序很简单,首先是,两个蒙童向东墙上的至圣先师像行三鞠躬礼;然后拜见先生,把“魔怔”叔事先为我们准备好的礼物(《红楼梦》里称之为“贽见礼”)双手奉上;最后,两个蒙童拱手互拜,便算了事。
接着,是先生给我们“开笔”。听说我们在家都曾练习过写字,他点了点头,随手在半张宣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文章得失不由天”七个大字,再让我们各自在一张纸上摹写一遍。这样做的用意,我体会,是为了掌握蒙童写字的基础情况,便于以后“按头制帽”,有的放矢。
先生见我们每人都认得许多字,而且,在家都背诵过《三字经》《百家姓》,便从《千字文》开讲。他说:
《三字经》中有两句:“宋齐继,梁陈承”,讲了南朝的四个朝代,《千字文》就是这个梁朝的周兴嗣作的。梁武帝找人从晋代“书圣”王羲之的字帖中,选出一千个不重样的字,交给文学侍从周兴嗣,让他把这些字组合起来,四字一句,合辙押韵,构成一篇完整的文章。这可是个硬头货,要拿出真本事的。“王命不可违”呀!周兴嗣苦战了一个通宵,《千字文》斐然成章。梁武帝诵读一遍,连声夸赞:“绝妙好词。”周兴嗣却熬得须发皆白。
先生说,可不要小瞧这一千个字,它从天文地理讲到人情世事,读懂了它,会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个基本的概念。
当时,外面的学校都要诵读伪满康德皇帝的《即位诏书》、《回銮训民诏书》和《国民训》,刘老先生却不去理会这一套。反正“天高皇帝远”,没有人管束他。两个月过后,接下来,就给我们讲授“四书”,从《论语》开始,依次地把《孟子》《大学》《中庸》讲授下去。
这里还要加进一个小的插曲。
先生进门的当天,就跟来一个“游学的”(专门负责供应文房四宝和各种常用书籍的)。我和嘎子哥买足了纸张、笔墨;待到要选购书籍时,自然要请示先生。先生逐册翻看书商带来的书本,发现全都是安东诚文信书局印行的,便对“游学的”说:“你请回。我这里有事要办。”“游学的”说:“先生忙,我明天再来拜访。”老先生说:“明天也不要来了,你请回——送客!”
书商走后,老先生对“魔怔”叔说:安东(现为丹东)的这家诚文信书局,声誉不好。日本鬼子侵占东北之后,书局掌柜的为了向敌伪献媚取宠,以求得支持,承印了许多种“满洲国皇历”、教科书、教育挂图和“诏书”、“国民训”等,卖力宣传“王道乐土”“日满亲善”“共存共荣”一类货色。最恶劣的是,出版《三字经》时,竟在“廿二史,全在兹”两句话的前面,加上了“九一八,满洲兴;康德帝,都新京”十二个字,后面改为“廿四史,全在兹”,受到各界人士的唾骂。不仅此也,他们还偷印上海、天津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尚古山房等出版的流行小说和图片。由于它受到日本人的庇护,又兼坐落在“满洲国”内,那些出版单位恨得牙痒痒的,也无可奈何。
老先生说,我们无拳无勇,没法和它对阵,唯一一条,就是不进它的货,抵制它。买书不愁,用不了几天,还会有别的书商上门送货。结果,第二天,老先生就从镇上把要用的书都带了回来。
书都是线装、木版的,文中没有标点符号。先生事前用蘸了朱砂的毛笔,在我们两人的书上圈点一过,每一断句都画个“圈”,其他则在下面加个“点”。先生告诉我们,这种在经书上断句的工作,古人称作“离经”,意思是离析经理,使章句断开,也就是《三字经》里说的“明句读(读音为“逗”)”。“句读”相当于现代的标点符号。古人写文章是不用标点符号的,他们认为,文章一经断句,文气就割裂了,文意就僵滞了。但在诵读过程中,又必须“详训诂,明句读”,不然无法理解文章的内容。有时,一个标点点错了,意思就完全反了。先生说,断句的基本准则,可用八个字来概括:“语绝为句,语顿为读”,语气结束了,算作“句”,用圈(句号)来标记;语气没有结束,但需要停顿一下,叫作“读”,用点(逗号)来标记。
先生面相严肃,令人望而生畏,人们就根据说书场上听来的,送给他一个“刘黑塔”(实际应为“刘黑闼”)的绰号。其实,他为人正直、豪爽,大气凛然,却又饶有风趣。他喜欢通过一些笑话、故事,向学生讲述道理。当我们读到《大学》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的时候,他给我们讲了一个两位教书先生“找得”的故事——
一位先生把这段书读成“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发觉少了一个“得”字。一天,他去拜访另一位塾师,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张纸块,上面写个“得”字。忙问:“此字何来?”那位塾师说,从《大学》书上剪下来的。原来,他把这段书读成了“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末了多了一个“得”字,就把它剪了下来,放在桌上。来访的塾师听了十分高兴,说,原来我遍寻不得的那个“得”字,跑到了这里。说着,就把字块带走,回去后,贴在《大学》的那段书上。两人各有所获,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