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消冰泮之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各家的后门都纷纷地打开了。这时,入眼的首先是一方方黝黑的耕地。范围不大,却是油光崭亮,平展展的,放上去满边满沿的一盆水也不会洒出来。只是并不连片,它们像豆腐块一样,被一条条长满树木的地隔子和小壕沟分割开来,标示着各家各户土地的疆界。
一年。”种地的活,起早贪晚,人和牲口整天地较劲、摔跤,向来都是很累很累的。若是家里养不起大牲畜,就只能靠人力去拉犁、坌地,躬起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撑,一春天下来,肩膀上要磨掉几层皮。晚上回家,累得摊成一堆泥,骨架子都散了,甚至爬上二尺高的炕都很勉强。
小苗钻出了地面,大地一片新绿,庄户人“见苗三分喜”,可是,很快就又陷入到不安与焦虑之中。“早看东南,晚看西北”,见不到丝毫的落雨迹象,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依然是万里无云,整个春天始终没落过一滴雨。地干得冒烟儿了,苗黄得秃尖儿了,庄户人最怕的“掐脖儿旱”,终于降临在大地上。于是,村后的那眼报废多年的老土井,又被装上了辘辘把,“嘎吱吱,嘎吱吱”,辘辘把整天整夜地摇个不停,最后,老土井也底朝天了,庄稼苗照样在那里打蔫儿。
第二天大清早,乡亲们吆喝着要求雨了,家家都给灶王爷、财神爷、胡仙、黄仙、黎仙烧了长香,叩了响头。然后,大人、孩子一起戴上了柳条圈,端着黑瓦盆,赤着双脚,拥向街头,“求雨啦,龙王爷开恩哪——”的哀哀叫喊,响成了一片。闹腾了半天,抬头看看云空,依旧没有半点儿雨意。人们盼雨,从三月三“苦麻菜钻天”,盼到四月十八“娘娘庙会”,盼到五月十三“关老爷单刀赴会”,又盼到七月七“牛郎会织女”,盼雨盼得心肝碎,盼雨盼得眼睛蓝。睡至夜半,干黄的树叶“唰唰唰地”落到地上,飘到窗前,人们误以为雨点终于洒地了,不禁惊喜得欢叫起来,披上衣裳出外一看,方知是“猫咬猪尿脬——空欢喜一场”。
这一年关外大旱,赤地千里,有些人家逃荒下了江北。市上的粮价,十天里翻了三番。人们饿得没法子,就煮红薯秧、豌豆棵、玉米骨吃,直到采光了黄芨菜,扒光了榆树皮,又去挖观音土。大人、孩子全身浮肿,面色蜡黄,走起路来一摇三晃,两条腿浮肿得一按一个坑。整个冬天,村里几乎每天都有送葬的,棺材白花花地散放在地里,成了旧时代一道惨厉的风景。
童年时节,村子留给我的鲜明印象,就是那里是个泥土世界。路是土路,墙是土墙,屋是土屋,风沙起处,灰土满天。形容长相叫作“土头土脑的”,人们穿的、盖的是土布,过的是“土里刨食”的日子;岁数大了叫“土埋半截子”,伸腿瞪眼咽气了,叫“入土为安”。那时候,住砖瓦房的全屯不过三四户,绝大多数人家都是住土房,垒土墙,土里生,土里长,风天吃土,雨天踏泥。
盖了。雨季一到,整条街便成了一道过水的沟渠。常常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噗”地一声,前一个闹了个仰八叉,爬起来,带着满身满脸的泥水;后一个人见到这副模样,刚咧开大嘴笑着,一不留神,自己也闹了个前扑儿,挣扎着站起来,比前一个还要狼狈。好在,这里是沙土地,身上的泥土并不那么“多情”,太阳出来一晒,用手扑打几下,就掉得一干二净了。
毛发。土屋之外,一般人家还要套上个土的院墙,并就着临街的院墙盖上个土的猪圈,朝外留出个方方的或圆圆的洞口。春天种地之前,粪从那里扔出;平常不用它,便用柴草堵起来,周围还要画上个大白圈儿,用意在于防备野狼从这里钻进去。那时候,野地里的狼是很多的,白天躲着人,一到夜深人静时节,就悄悄地溜进村里来觅食。暗夜里,狼的眼睛犹如鬼火,闪着绿幽幽的光芒,嗥叫起来怪吓人的。但是,据说,野狼生性多疑,所以从来也不敢钻白圈儿。
东院“罗锅王”家的院墙外面,有一口古旧的水井。四面围着木板的护栏,伏下身去看,井壁是用方木砌起来的,上面挂满了青苔,一泓碧水清冷幽深,偶尔有一两个青蛙伸腿游动着,平静的水面便荡起了涟漪。水是甘甜适口的。暑天炎日,常见有的小伙子穿着短裤,提上一桶“井底凉”来,“咕嘟嘟”,喝下去一小半,再把剩下的多半桶水,从头上浇下去,任凭气温再高,炎阳播火,也会“咯咯”地敲打起牙门骨来。
井旁原有一棵大柳树,人们嫌它春天往井里飞絮毛,秋天往井里飘黄叶,硬是锯掉了。听老辈人讲,井边还曾立过一块孝妇碑,记载着同治年间一个孝顺的媳妇,为了给年迈的公婆做饭,“三九”天来挑水,冰冻雪滑,一头栽进井里。此后,井边就安设了护栏。
我还看见过,邻院的四嫂子和四哥吵架,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坐在井口旁,一手把着护栏,一面号啕大哭,声声地喊着:“再也不想活了。”我急出了一身汗,忙着去喊四哥:
“快、快、快去搭救!晚了,命就没啦!”
四哥却慢条斯理地磕着烟袋,说:
“没事,没事。她若真是狠心跳井,就不会大哭大叫了。”
事后,我把这番话讲给四嫂听,四嫂脸一红,“呸”地吐了一口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个丧天良的,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他!”
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