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父母亲的勤劳、节俭,治家有方;加上我的长兄当上了高级瓦工,家里有了积蓄,开始置田地、盖新房,境况渐渐转好,到我出生前后,已经比较宽裕了,人丁也兴旺起来。这时,父亲心绪日渐醇和、开朗了。在我刚满一周岁时,父亲常常俯下高大的身子,把我拦腰抱起,举向空中;还有一回攥住我的两条小腿,倒着把我拎起。我便挥动两只小手乱抓乱闹,快活得咯咯直笑。妈妈瞧着父子俩的憨态,也笑得合不拢嘴,一家人陶醉在天伦之乐里。我经常骑在爸爸的脖颈上,低头俯看妈妈扬起来的笑脸和一副雪白的牙齿,同时撮弄着爸爸蓬乱、厚密的头发。
每年立秋之后,父亲都要赶着牛车,带上长杆的大钐刀,去西边的草场割柴。记得四五岁的时候,我曾跟着去过一次。那天,我们起得很早,太阳没起身就出发了。路程大约有十几华里,我很少有机会出门,便坐在车上,观赏一路的景色。空气清新极了,河清云淡,草野苍茫,望去有江天寥廓之感。到了草场,父亲把牛卸下来,放它随便去吃草;而后,就挥起长把的大钐刀,蹚着大步割去。当地把这称作“打铺片”。钐刀比普通的镰刀刃子宽,木把长。双手握着刀杆,仗着身子的助力,奋力挥动,一米多高的“秋板子”柴草,便随着唰唰唰的响声,一溜溜地倒下,不大工夫就是一大片。
我呢,跟在后面,在柴草里面挑拣着漂亮的野花,很快就攒足了一大把。“秋老虎”名不虚传,一点风丝儿都没有,当空的太阳向下喷着火;四下里,却找不到一棵可以遮荫凉的树木。父亲怕我晒昏了中暑,便叫我躺在大车底下。虽然避开了骄阳,但是,下面也仍是十分闷热。
休息时,父亲领我到沙河岸边去掏螃蟹。原以为洞中捉蟹,手到擒来,谁知这绝非易事。我刚把手探进洞里,就被河蟹的双钳夹住,越躁动夹得越紧,疼得我叫了起来。父亲告诫我:悄悄地挺着,不要动。果然,慢慢地蟹钳就松开了,但食指已经被夹破了。
父亲过来从洞中把螃蟹捉出,做作了示范——用拇指和中指紧紧掐住蟹壳后部,这样,双螯就无所施其技了。还教我把捉来的大蟹一个个用黄泥糊住,架在干柴枝上猛烧,然后,摔掉泥壳,就露出一只只青里透红的肥蟹。我们坐在坝顶上,就着瓦罐里的高粱米稀粥,吃起来鲜香可口。父亲还教我把螃蟹的紫膏收集在一起,连同带去的生菜叶和小葱,一起卷进小米面煎饼里,味道尤其甘美异常。吃饱了,父亲面对着眼前的高秋胜境,一时触景生情,放声吟唱着清音子弟书。
父亲性格外向,内心的“风云雷电”,全都写在脸上。母亲告诉我,像现在这样,有了闲心,心也盛了,这在他是很少见的;过去,总是愁眉不展,长吁短叹。之所以如此,自然和大环境与本人经历有关。
父亲幼年,正值国家多难、民族危亡的多事之秋。五岁那年,赶上了中日甲午战争的辽河战役。这年三月,田庄台失守,被日军烧杀的有几千人。父亲的姨娘带着两个子女,从战火中逃出,暂住在我们家里多半年时间,直到年底前签订了《中日辽南条约》(《马关条约》的缩影,或者说是地方版),清政府支付了三千万两“赎辽费”,日军才把辽东半岛交还中国,姨娘们得以返回老家。通过兵燹亲历者的血泪叙述,这场残酷的战祸和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在我父亲的幼小心灵里,镌刻下永生难忘的影像。
老辈人说,我家祖上,在大名府南郊,有个宽敞的大院,门楼高耸,房、地产比较多,虽然说不上富甲一方,但在五里八村中,也算有名的殷实富户。到了祖父那一代,由于家庭突遭变故,逃荒避难闯关东,颠沛流离,奔走于衣食,没有享过一天福,更谈不上有什么发展、建树,祖父把这引为终身憾事。为此,他下狠心,说是哪怕“砸锅卖铁”“讨饭求情”,也要把自己的儿子好好培养、造就一番。这样,父亲在七岁那年,就被送进了邻村三棵树屯的私塾,在那里住校读书。父亲天分很好,记忆力极强,而且刻苦用功,得到了塾师的嘉许。
本该继续深造下去,岂料人有旦夕祸福,他在那里刚刚读过三年,我的祖父便患上了严重的胃痛和便血,多方救治,也不见转机,不久便病故了,年仅三十七岁。家里的二十几亩薄田,在延医求药和处理丧事过程中,先后卖出了一多半。祖母带着孤儿,再也撑持不起这个家业了,哪管是办一点点小事,都要花钱找人,典当财物,直到最后把村里人称作“地眼”的两亩园田,也典当出去了,还是难以维持生计。生活无着,祖母被迫去了北镇城里的浆洗坊做佣工,父亲流浪到河西,给大财主“何百万”家当小伙计,开始做杂役,后来又下庄稼地,干了几年长工。
听父亲讲,这个大户人家是旗人,祖居奉天,后来迁到河西。大少爷游手好闲,庄稼不会,买卖不成,但偏爱鼓曲,结交了一伙喜爱八旗子弟书和东北大鼓的朋友。一进腊月门,农村收仓猫冬,便让长工赶着马车去锦州接说书先生(这一带称艺人为先生),吹弹、说唱,往往彻夜通宵。遇有红白喜事,盖新房,小孩办满月,老人祝寿诞或者出大殡,都要请来说书先生唱上三天两宿。招待的饭菜一律是高粱米干饭,酸菜炖猪肉、血肠。到时候,镇上的烧锅(酒厂)都要赶着马车,送过来几坛白酒。所以,艺人们有一套俏皮话儿:“有心要改行,舍不得白肉炖血肠;为啥不挪窝?烧酒随便喝。”
何家藏有大量的子弟书唱本和一些《三侠五义》《今古奇观》之类的闲书,都是由奉天文盛堂和安东诚文信书局印行的。父亲爱书如命,嗜读成性,在扶持大少爷过程中,趁着端茶、送水、递烟枪的间隙,经常能够读到各种书籍,晚间总是偷偷看书到深夜。由于有机会接触到子弟书这种艺术形式,从而培植下终生的爱好。
文化,作为联结社会交往的中介,人类创造的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总和,它经常通过“获得性遗传”,对于人们的性格、气质、心理、行为,产生多方面的影响。就这个意义来说,文化就是人化,人既是社会文化的创造者,又是社会文化的制成品。
父亲年轻时,由于受到那些侠义类通俗读物的影响,加上血统里留存的“燕赵感慨悲歌”的基因,“社会的自我”占主导地位,时时追求他人的注意与重视,看重地位和荣誉;任侠尚义,爱打“抱不平”,喜欢管闲事,愿意出头露面,勇于为人排难解纷。由于他阅历丰富,知识面广,又能说会道,遇事总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因而村中遇有大事小情,红白喜事,或者邻里失和、分家析产,都要请他出面调停,帮助料理。这样,他就获得了一个“铁嘴子”的绰号。
迨至后来,年华老大,家道凌夷,生活负担加重,又兼几个亲人先后谢世,自己也半生潦倒,一变而为心境苍凉,情怀颓靡,“心理的自我”渐渐占据了优势,颇有看破红尘之感。他每年都要抽空儿到医巫闾山去进香,总愿意同那里的和尚、道士*掌倾谈,平素也喜欢看一些佛禅、庄老的书,还研读过医卜星相、五行、八卦之类的书,如《卜筮正宗》《渊海子平》《麻衣相法》等。由关注外间世务变为注重内在思考,由热心人事转向寻求精神上的寄托。他特别喜欢那些关照命运、感悟人生的诗词,苏轼、陆游、赵翼的诗句,经常挂在嘴边。像“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时平壮士无功老,乡远征人有梦归”;“众中论事归多悔,醉后题诗醒已忘”;“绝顶楼台人散后,满堂袍笏戏阑时”……
父亲虽然出生在关外,但他对祖居地大名,一向怀有深厚的情感,曾前后去过三次。有一次回大名,路过邯郸,他顺便到黄粱梦村的吕翁祠去转了转。听说,康熙年间有个书生名叫陈潢,有才无运,半生潦倒,这天来到了吕翁祠,带着一腔牢骚,戏写了一首七绝:
四十年来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
我今落拓邯郸道,要向仙人借枕头。
后来,这首诗被河督靳辅看到了,很欣赏他的才气,便请他出来参赞河务。陈生和卢生有类似的经历,只是命运比卢生更惨,最后因事入狱,病死监牢。
父亲对于陈潢,同情中也夹带着不屑,随手写了一首和诗:
不羡王公不羡侯,耕田凿井自风流。
昂头信步邯郸道,耻向仙人借枕头。
诗的后面,他又加了一个小注:“阮籍有言:‘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
他还写过一些格调苍凉、韵味低沉的诗句。记得有一首《除夜感怀》七律,颔联是:“四屈三伸通变数,七情八苦伴劳生”,寄寓着对于人性、人生的感喟。在我的祖母和姐姐、哥哥相继病逝之后,他曾写过“晚岁常嗟欢娱少,衰门忍见死丧多”的诗句。
他除了经常吟唱一些悲凉、凄婉、感伤的子弟书段子,像《黛玉悲秋》《忆真妃》《周西坡》之类;还喜欢诵读杨升庵的《临江仙》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再就是郑板桥的《道情十首》:
吊龙逢,哭比干,羡庄周,拜老聃;
未央宫里王孙惨;南来薏苡徒兴谤,
七尺珊瑚只自残;孔明枉作那英雄汉——
早知道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