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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灯有味忆儿时 九、童年镶嵌在大自然里

童年的记忆,宛如朦胧的月光,披着薄雾般的夜色,蹑手蹑脚地透过轻纱的窗帘,向梦中的我,露出恬静而意味深长的笑靥。

不过,儿时的梦,宛如风雨中的花朵,往往是一碰就落的。这样,童年旧事,就好似这梦中情景,许许多多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印象较为深刻的,是在每天的晚饭后,我尾随着爸爸、妈妈,到门前的打谷场上纳凉。场上的人渐渐地增多了,左邻右舍的诸姑伯叔们,有的搬出小板凳,有的拎着麻袋片,有的“吧嗒、吧嗒”地摇着扇子,有的一面走着,一面打着火镰取火——这是一种原始的取火方式,红褐色的隧石,经过火镰的敲击,溅出火花,再用蒲棒绒点燃。男男女女,凑在一块儿,展开那种并不着意于反映信息,也没有明确目的和特殊意义的“神聊海侃”。

时间一天天延续下去,人们闲话的主题和内容,总是那么漫无边际,随机性相当大。更多的是围绕着衣食住行、饮食男女、婚丧嫁娶、人情世相,以及狐鬼仙魔、奇闻逸事,天南海北地胡扯闲拉,不过是为了消磨时光,解除烦闷。

夜静更深,月光暗了下去,只能听得见声音,却看不清人们的面孔,时而从抽烟人的烟袋锅里,闪现出一丝微弱的红光。对那些张家长李家短的生活琐事,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没有什么兴趣的,最爱听的还是神仙鬼怪故事。听了不免害怕,可是,越是害怕,越想听个究竟,有时,怕得紧紧偎在母亲怀里,不敢动弹,只露出两个小眼睛,察看着妖魔鬼怪的动静。最后,小眼睛也合上了,听着听着,就伴着荷花仙子、托塔天王遁入了梦乡,只好由父亲抱回家去。

说书讲古,在旧时农村文化生活完全空白的情况下,未始不是一种世俗化的文化消遣手段。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当时人们的兴味,似乎也并不浓烈。每个人的神情都有些木然,再逗趣的事儿,也很少听到有谁“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一个个总是耷拉着脑袋,无聊中夹上几分无奈,持续着百年如一日的浑浑噩噩、自发自在的生计流程。

小时候,我感到天地特别广阔,身边有无限的空间,有享用不尽的活动余地。长大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倒反而觉得生存空间越来越狭小了,活动起来窒碍也越来越多了。当听到人们谈论现实世界正在变成“地球村”时,便在惊悚之余,平添了几分压抑感。这里反映了儿童与成年人心性的差异。

我常常想,今天的儿童实在幸运,他们有那么多丰富多彩的读物和花样翻新的玩具,又有设备齐全的儿童乐园和少年活动中心。电视看腻味了,随手打开DVD;收音机听够了,又换上了“随身听”。但是,他们也有很大的缺憾,就是离大自然太远,也缺乏必要的社会交往。特别是城里的孩子,整天生活在远离阳光的楼群中、围墙里。高层公寓使邻居之间的物理距离紧缩到一两米之内,完全丧失了属于个人的保护性空间。可是,尽管彼此的咳嗽、私语都依稀可闻,见面却形同陌路,心灵世界得不到必要的沟通。这种环境,对于正处在心理学称之为开始建立“自我意识”阶段的孩子,显然是不利的。

活泼贪玩,天真烂漫,原本是生命初期的一种个性的袒露。任何形式、任何动因的限制与禁锢,都会扭曲孩子的心灵,妨害他们健康地成长。如今的父母,对孩子的期望值普遍过高,从登龙门、夺桂冠,直到具备音乐、舞蹈、美术、书法、外语、计算机等各方面的才能,期望“成龙化凤”,成长为全面的艺术天才。可是,由于路子不对头,方法不得当,到头来常常事与愿违,适得其反。

如同庄稼地里春种、夏耘、秋收、冬藏一样,人的成长也是区分层次、划出阶段的,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现今的人们,总是处心积虑地要把握一个明明白白、头头是道的透明世界;功利性、目的性、纯理性,占据着现代生活中几乎全部的空间。就人才智力的早期开发来说,这未始不是有利的条件;但是,问题还有另外一面,青少年时代,如果过早、过分地成熟,般般事物都看穿、看透,整个处于透明、清晰状态,对于儿时所憧憬的迷人天地不屑一顾,那就必然会强力消解其童心、童真、童趣,从而导致童年魅力与好奇心、想象力的丧失。

现在,城里的儿童过早地懂得了许多,却又过早地失去了许多。他们几乎认得出每一个港台的著名歌星,唱得出许多首流行歌曲,张口闭口离不开金属怪兽、远古恐龙,可是,却往往认不出鸽子、麻雀之外的其他禽鸟,分不清月季和玫瑰、麦苗和韭菜,听不到雨后庄稼的拔节声,接触不到松风林籁,涛吼溪鸣。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缺憾。

人类是自然之子。婴儿脱离了母体,有如人类从树上走向平地,并没有因为环境的改变而与自然隔绝,相反,倒是时时刻刻都在保持着、强化着这种血肉的联系。丰富多彩的自然界,从来都是吸引童心、培植童趣、开启童智的强力磁场。在那里,孩子们的生命张力,能够发挥得淋漓尽致,从而培育出乐观向上的基因,激发起探索未来世界的强烈愿望。

西方一位思想家讲过:“人之初”镶嵌在大自然里,没有亲近过泥土的孩子,永远不会真正懂得什么是童年。所以,我们切实应该积极创造条件,在孩子们成长的过程中,带他们更多地接触自然,贴近田野,体验山林,以便长大成人之后,心胸能够像大地一样宽广,具有强壮的体魄、健全的心灵、鲜活的情趣。

我的母亲,不可能知道古圣先贤笔下的高言傥论,更没有读过源于西方文明的《圣经·创世纪》,可是,她却郑而重之地告诉过我:咱们世上的人,都是天皇爷用泥巴捏出来的。看着那一个个动来动去、呆头呆脑的小东西,天皇爷便往他们鼻孔里吹气,一天吹三次,吹了七七四十九天,这些小东西才有了灵性,动了心思。这个胎里带来的根基,使得人一辈子都要和泥土打交道,土里刨食,土里找水,土里求生,土里扎根;最后,到了脚尖朝上、辫子翘起那一天,又复归于泥土之中。

记得母亲还说过,不亲近泥土,孩子是长不大的。也许是为了让我快快长大吧,从落生那天起,母亲就叫我亲近泥土——不是用布块裁成的子包裹,而是把我直接摊放在烧得滚热、铺满细沙的土炕上,身上随便搭一块干净的布片。沙土随时更换,既免去了洗洗涮涮的麻烦,又可以增进身体健康,据说,这样侍候出来的孩子,长大之后,不容易患关节炎。所以,当地人有个习惯,姑娘嫁到外村去,生了小孩之后,当舅舅的总要套上一辆牛车,装上几草袋干净的细沙送过去,作为新生儿的贺礼。

到了疯淘疯炸的少儿阶段,我就养成了爱玩水、爱鼓捣泥巴的习惯。用现今的时髦话来说,叫作怀有一种“恋土情结”。特别是每到风天雨天,总愿意在大沙岗子上,无数次地爬上滚下。夜晚光着脚板,跟随父亲在河堤旁举火照蟹;白天和小伙伴们一道,跳进苇塘里捕鱼捉虾,或者踏着黑泥,在苇丛中钻进钻出,觅雀蛋、摘苇叶,常常是摘着摘着,就互相打起了泥球仗。由于整天在外面摸爬滚打,也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泥孩儿。

一通。

泥土伴着童年,连着童心,滋润着蓬勃、旺盛的生机活力。可以说,我的整个少儿时代,都是在泥土中摔打过来的。尽管其时缺乏优裕的物质条件,一年到头难得穿上一套新装,也吃不着几次糖果,但是,有一点足以自豪,就是童稚时的心灵状态,是无拘无束的,由于没有背负着父母不切实际的过高过强的企望,基本上能做到自己扮演自己。如今的许多父母,让孩子长大了当这个“家”,做那个“师”,成为什么什么“长”,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只是,这些梦做得再美满,再高级,无非都是家长的,与儿童无关。我们应该鼓励孩子做他们自己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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