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惹事添乱,母亲就说:“人作(读如昨)有祸,天作有雨。”果然,乐极悲生,祸从天降了。
在我五岁这年,中秋节刚过,回家休假的哥哥突然染上了疟疾,几天下来也不见好转。父亲从镇上请来一位姓安的中医郎中,把过脉之后,说怕是已经转成了伤寒,于是,开出了一个药方,父亲随他去取了药,当天晚上,哥哥就服下了,夜半出了一身透汗。
清人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记载其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竟转伤寒,病势日重,后来延请名医诊治,幸得康复。而我的哥哥遇到的却是一个“杀人不用刀”的庸医,由于错下了药,结果,第二天就死去了。人们都说,这种病即使不看医生,几天过后也会逐渐痊复的。父亲逢人就讲:“人间难觅后悔药,我真是悔青了肠子。”
救声。由于悲伤过度,母亲和嫂嫂双双地病倒了,东屋卧着一个,西屋卧着一个,屋子里死一般的静寂。原来雍雍乐乐、笑语欢腾的场面,再也见不到了。我像是一个团团乱转的卷地蓬蒿,突然失去了家园,失去了根基。
冬去春来,天气还没有完全变暖,嫂嫂便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衣服,衬着一副瘦弱的身躯和没有血色的面孔,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其实,这时她不过二十五六岁。父亲正筹划着送我到私塾里读书。嫂嫂一连几天,起早睡晚,忙着给我缝制新衣,还做了两次碗花糕。可是吃起来,却总觉着味道不及过去了。母亲看她一天天瘦削下来,说是太劳累了,劝她停下来歇歇。她说,等小弟再大一点,娶了媳妇,我们家就好了。
一天晚上,坐在豆油灯下,父亲问她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她明确地表示,守着两位老人、守着小弟弟、带着女儿,过一辈子,哪里也不去。
父亲说:“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没有掺半句假。可是……”
嫂嫂不让父亲说下去,呜咽着说:“我不想听这个‘可是’。”
父亲说,你的一片心情我们都领了。无奈,你还年轻,总要有个归宿。如果有个儿子,你的意见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可是,只守着一个女儿,将来总是人家的人,孤苦伶仃的,这怎么能行呢?
嫂嫂说:“等小弟长大了,结了婚,生了儿子,我抱过来一个,不也是一样吗?”
父亲听了,长叹一声:“咳,真像‘杨家将’的下场,七狼八虎,死的死,亡的亡,只剩下一个‘囊囊不揣’(当地土语,意为没有能耐)的杨六郎,谁知将来又能怎样呢?”
嫂嫂呜呜地哭个不停,翻来覆去,重复着一句话:“爹,妈!就把我当作你们的亲闺女吧。”嫂嫂又反复亲我,问“小弟放不放嫂子走”,我一面摇晃着脑袋,一面号啕大哭。父亲、母亲也伤心地落下了眼泪。这场没有结果的谈话,暂时就这样收场了。
但是,嫂嫂的归宿问题,终竟成了两位老人的一块心病。一天夜间,父亲又和母亲说起了这件事。他们说,论起她的贤惠,可说是百里挑一,亲闺女也做不到这样。可是,总不能看着二十几岁的人这样守着我们。当老人的怎能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呢?我们于心难忍啊!
第二天,父亲去了嫂嫂的娘家,随后,又把嫂嫂叫过去了,同她母亲一道,软一阵硬一阵,再次做她的思想工作。终归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嫂嫂勉强地同意改嫁了。两个月后,嫁到二十里外的郭泡屯。
我们那一带的风俗,寡妇改嫁,叫“出水”,一般都悄没声的,不举行婚礼,也不坐娶亲轿,而是由娘家的姐妹或者嫂嫂陪伴着,送上事先等在村头的婆家的大车,往往都是由新郎亲自赶车来接。那一天,为了怕我伤心,嫂嫂是趁着我上学,悄悄地溜出大门的。
午间回家,发现嫂嫂不在了,我问母亲,母亲也不吱声,只是默默地揭开锅,说是嫂嫂留给我的,原来是一块碗花糕,盛在浅花瓷碗里。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吃这种蒸糕了,泪水唰唰地流下,无论如何,也不能下咽。
家去。后来,我进县城、省城读书,又长期在外工作,再也难以见上嫂嫂一面了。听说,过门后,她又添了四个孩子,男人大她十几岁,常年哮喘,干不了重活,全副担子落在她的肩上,缝衣,做饭,喂猪,拉扯孩子,待弄园子,有时还要到大田里搭上一把,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子”。由于生计困难,过分操心、劳累,她身体一直不好,头发过早地熬白,腰也直不起来了。可是,在我的梦境中、记忆里,嫂嫂依旧还是那么年轻,俊俏的脸庞上,两道眉毛弯弯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总带着甜丝丝的盈盈笑意……
又过了两年,我回乡探亲,母亲黯然地说,嫂嫂去世了。我感到万分的难过,连续几天睡不好觉,心窝里堵得慌。觉得从她的身上得到的实在是太多太多,而我所回报的却是“空空如也”,真是对不起这位母亲一般地爱我、怜我的高尚女性。引用韩愈《祭十二郎文》中的话,正是“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殓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一次,我向母亲偶然问起嫂嫂留下的浅花瓷碗,母亲说:“你走后,我和你爸爸加倍地感到孤单,越发想念她了,想念过去那段一家团聚的日子。见物如见人,经常把碗端起来看看,可是,你爸爸手哆嗦了,碗又太重……”
就这样,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嫂嫂,再也见不到那个浅花瓷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