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生生不息 第六章

青 春

因为我们还年轻

因为我们已离去

就让我们乘着

潮汐中电流一般的思想吧

我们如此年少

而又无可救药

就让我们离开家乡

去追逐那条龙吧

——山羊皮乐队《so young》

车在一条蜿蜒的小路上慢慢地开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千篇一绿,看腻了,我忘记了我在毛乌素待了多久,大概一辈子了吧。我的青春,人生都在漫游,耗尽。阿木尔担心地看着我,握住我的手轻轻捏了两下。他拍了拍麦克的肩膀,对麦克说:“我们休息一会儿吧!莉莉好像身体不太舒服。”

麦克瞪着他眼圈都黑了的眼睛,蓝色的眼珠像是一汪海豚馆里的水。他看着图雅,昏昏欲睡的图雅点了点头,车减速停在了小路边的草地上。我们走出了这似乎永远也不会把我们载到彼岸的孤舟,外面的空气新鲜的让人迷醉,我看到草地的那边有一棵树,在温暖的阳光下,我带领着他们,向那棵树走去。图雅对我说,你把鞋脱了,更舒服。我听从了她的话,我们一起甩掉了我们脚上的高跟鞋,它们像两双手铐一样,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落在了草地上,无奈而又寂寥。而我们的脚,踩在厚厚的,松软的草地上,一阵阵清凉从脚心直抵灵魂。我们说笑着走到树下,背靠着树干躺在了草地上。我从来没有觉得躺在一个地方是那么的舒服,一开始我还能向他们表达我的惬意与赞叹,可没过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以后,我醒了过来,那时已经接近黄昏了,太阳从天这边的顶端挪到了那一边的底部,风如冷泉,又似无情的时间,划过了我的皮肤。我被冻的直打哆嗦,图雅和麦克依偎在一起,保持着连体婴般香甜的睡姿。我看不到我的阿木尔,他消失不见了。天彻底地黑了下来,我大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图雅和依云娜被我吵醒了,我们散开四处寻找阿木尔。最终我在小路尽头的高速公路收费站找到了他,我小声地叫着他,他回过头来,他的样子吓了我一条。在星星灯火中,我看见阿木尔满脸都是泪。我问他怎么了,他指着眼前这条一直通向远方的高速公路,说我一秒钟都受不了了,我一定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我说你不能这样,你这样做你就再也回不了这个家了。他突然冲我咆哮起来:“我离开了根本就没打算回来过!你干吗要把我拽回来!”

我们两个在公路边吵了起来,我的心里很委屈。我暗自发誓,等找到了阿茹娜心仪的沙漠,回到北京,阿木尔再怎么跟我赔礼道歉,我也一定要跟他分手。我们手舞足蹈比画着诅咒对方。在昏暗里,阿木尔本人在一点点暗淡,他变成了他的轮廓,他的剪影。一辆辆汽车驶过时发出的轰鸣,把我们之间的咒骂切成了一段段碎片,带走的全是悲伤,留下的只有愤恨。图雅和麦克从黑暗里向我们跑来,阿木尔愤怒而又惊慌地挣脱了我拽着他的手,从我面前逃走了。他的黑影沿着公路线消失着,黑色的空气里,一股苹果朽了之后的味道弥漫开来

图雅把我拥抱在了怀里,阿木尔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我浑身哆嗦着问图雅,他看见这条公路是着了什么魔?他凭什么这么对待我们?图雅没有回答,那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公路。手在我的后背上慢慢地来回婆娑着。在黑夜里,她就像一个母亲,在安慰她伤心的女儿

“阿木尔今天又向我提出了离开的请求,他面红脖子粗地拍着桌子,说自己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问他为什么要走,他指着自己脸上的瘀青让我看,他说这还用我说吗?的确不用他说,一看他就是让那些坏小子们给打了。我悲伤地望着他,说你明明知道,我是不会让你走的,你为什么要来问我呢?他使劲地冲我嚷嚷,别人都能走,为什么我就不能走!我说别人爱走就走去吧!赚个千万亿万我不忌妒。可你是阿茹娜的外孙,阿茹娜的外孙就不能走。他说你不要再骗我骗自己了,我不是你的亲外孙,我是你们捡回来的。我吞了唾沫,说你要是这样说,那我就无话可说了。反正你就是不能走。那为什么图雅就能走!阿木尔被我的话给气疯了,他冲我咆哮了起来,为什么你的亲外孙女就能去美国!他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我的脸上,我真怕他脖子上,额头上的青筋被他的愤怒给烧炸了。我干脆闭上了眼睛,坐在阳光下闭目养神,我知道他知道我不会让他走的,他来闹这一出是因为挨了打,就来折磨我。所以我假装不生气,假装这个孩子根本不在家里折磨我。阿木尔离开时对我说,外婆啊,你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吧!现在都21世纪了,大家都出去赚钱了!你凭他妈什么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话音未落,他一脚在我的门上踹出了一个洞,气哼哼地扬长而去。这个混蛋啊,那一声巨响差点儿把我的心脏病给吓出来。

“我盯着门上面的那个黑洞,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觉得我的心脏简直搅成了一个球,我喘着喘着,脑子突然响了一下,然后,我把我受到了什么样的惊吓给忘掉了。我在椅子上坐了好一阵子,努力地回想自己刚才究竟遭遇了什么,等我终于想起来的时候,我的心早就不疼了。我穿上了外衣,拿起了拐棍,我给宏博打了电话,告诉他我要去他的公司走一遭,好好地跟他们诉说一下我的苦恼。来吧!来吧,老姐妹。我们很想你,咱们好好聚一聚。

“自从当年银行给依云娜贷了第一笔款,毛乌素开始了剧烈的变化。每天都变个样子,今天起来一座大工厂,明天起来一片别墅区,我正变得越来越老,它却活得越来越年轻了。在路上,我遇到了许多在种树的人,他们都和我一样老了,没有年轻人。年轻人都去北京啊上海啊这些大城市了,当年他们走的时候,一个个哭得都跟泪做的一样。为了向他们的阿茹娜奶奶保证将来还会回到毛乌素,那可真是什么毒誓都发了。可结果呢?没一个回来的。所有人给自己找的借口都一样,外面太繁华了,都21世纪了,怎么还能傻乎乎地留在毛乌素种树呢?他们每次过年回来,跟我聊的都是这一套。渐渐地,我都不想搭理他们了,看着他们狡诈的眼神,我有时会不寒而栗。外面究竟有什么好呢?真是一代老得比一代更快啊!我无数次地跑到神树底下祈祷,请求长生天给我送来希望,让我能够看到毛乌素的未来。可神树让阿木尔烧死了。

“不知道是谁把我要去旗里的事告诉了依云娜,她开着车顺着公路追上了我,非要送我过去。她开着车,我坐在她旁边,一路上,她唠唠叨叨阿木尔是多么的忤逆,她又是多么的想念图雅。这就是我不愿意她送我的原因,她现在正处更年期,每次和我在一起,她就和个疯子一样使劲说话,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说着说着,她竟然哭了起来,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就像是当年害了她一样害了她的孩子们。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对她说,阿木尔每天这么暴躁是应该的,他每天都要被人欺负,可谁让他一把火烧掉了咱们的树神呢?你也看见了,树神一死,咱们这里的人心变得有多浮躁啊!她又和我翻起了旧账,说所有这一切,都怨我把图雅送到了美国去。我一下没搂住火,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大腿,依云娜不敢再逼我了。过了一阵子,我又忘记了我为什么生气,我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可那时候我已经不生气了。我对依云娜说,图雅再过几天就要回来了,在她面前,你就不要提这件事了。你我都知道,我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依云娜抹抹眼泪,点了点头。看见她这个鬼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人每天哭哭啼啼的,怎么种树。我跟巴音说过好几次,身为一个男人,要好好教育自己的老婆。可巴音说依云娜压力太大了,别说树了,就是谁家的一棵草出了问题都得来找她拿主意。她只相信我,满肚子的苦水不给我倒,又能去找谁?这都是你没处理好母女关系造成的后果,巴音这样对我说。种了这么多年树还这么爱掉书袋,我可真讨厌这对夫妻。

“我才几个月没到发城,这里又盖起了不少楼。我好不容易记住的路,一紧张又全忘光了。依云娜给宏博打了电话,才把我送到地方。可刚下车,我就把我来旗里要见谁给忘了,幸亏宏博在门口等着我,老旗长知道我要来,也赶来见我。我们三个老头老太太拄着三根拐棍,相互搀扶到了他们的公司。里面到处都金光闪闪,能把我的眼睛刺瞎,空气清新剂的香味弥漫,差点儿把我熏晕过去。他们的员工都冲我友好地打着招呼,都是些年轻人,我想他们要是都去毛乌素种树去就好了。听了我的想法,他们两个哈哈大笑,他们说,老姐姐,你可真敢想!他们一个月工资都七八千,你付得起他们就跟你种树去。我说那我可用不起,我当年种树就是希望我的孩子们将来有机会一个月能赚这么多钱。他们问我为什么来,一阵委屈涌上了我的心头,但过了那么两秒钟,我把我为什么来这里给忘了。我尴尬地对他们说,两个人又爆发了一阵狂笑,他们说,真有你的,老姐姐!

“他们的女秘书为我端来了一杯茶,我喝了一口,脱口而出这可真好喝。那当然了,这是上好的茶叶,一两就要好几千。女孩微笑地对我说,她的话语可真甜,比我亲孙子对我都甜。想到此处,我记起来我为什么来这里了,我把我对阿木尔,对图雅,对巴音,对所有人的不满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那种感觉可真舒服,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里轻松了不少。宏博笑着对我说,阿茹娜啊,你怎么越活越年轻,越活火气越大了呢?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他手一抖,端着的茶杯里的水都晃在了地上。老旗长说,你要是实在让阿木尔给气得不行,就搬到发城来,跟我们一起干吧!他指着我站立的地面,和窗外一栋还未竣工的楼,说这一切都是属于我们。你来了的话,咱们一起干!一起挣钱!我说我就是个老太太,我跟你们在一起能干吗?宏博大笑了起来,他说你对你自己的价值还是不了解,你是普通的老太太吗?你是世界著名的老太太!你来我们公司,那就是品牌效益!

“我问宏博,这些年来他们怎么弄得这么有钱。这个老头脑袋都垂了下来,脸上的皱纹形成了狡猾的、没有人性的微笑,那嘴脸真是和我们每天都要体验的衰老一样令我憎恨。宏博说我们当然是做项目了。虽然发城有大金矿,但现在讲究发展可再生性资源。我们就拉投资,四处种树。你们毛乌素还有我们的林子呢,从这上面赚了钱,再做点儿别的小买卖。老姐妹,我哪里有钱,不容易啊!我冷笑一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用高利贷集资嘛!宏博听闻此言,激动得脸红了。老旗长打哈哈说现在发城里人人都放贷款吃利息,都赚上钱了。放着钱不挣,那不是傻瓜是什么。又不是人人都像你有那么高贵的品格。我说你这么老实就别跟着宏博瞎混了,那万一人家不给你还钱了你怎么办?老旗长的红脸被吓成了墨绿色,他呸呸呸地在他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唾了两口唾沫,说你可千万别咒我们,呸呸呸!宏博跟我说了几个名字,有和尚有道士,他说这些人都参与了这个游戏,全天下的神都保护着他们的钱,是肯定不会出事的。他越说越来劲,还劝我把银行给我们种树的贷款也交给他,他一个月给我三分钱利息。看着他疯狂的样子,我可真难以把他和当年那个大显神通的青年萨满联系在一起。我气得浑身哆嗦,早知道到哪里遇到的都是一堆疯子,我还不如在毛乌素待着看他们植树呢。我越想越生气,又把我为什么生气给忘了。怎么样?你放不放款?机会难得啊!宏博关切地说。我这才想起来我为什么生气,我说你放吧!你们好好放,我可没钱。我站起来就走了,电梯关上之前,我听到宏博对老旗长说,这个老太太,气性越来越大了,是病糊涂了吧?

“电梯嗡嗡地响着,宏博的话让我很难过。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给我惹麻烦,都让我生气。我不知道是他们疯了,还是我真的疯了?我觉得是我疯了,我在电梯下到一层的时候把我为什么难过都给忘掉了。我的电话响了,是图雅打来的。外婆,我明天就从北京回来看你了!你想要什么,我买给你呀?图雅的普通话可真好听,就像一股清泉流进了我的心里。我说什么都不用买,我看见你就高兴了!图雅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说你再跟我说说话吧,她说,说什么呢?她开始说她回北京之后新认识的朋友们有什么怪癖,她说有一次她加班工作到连自己家都忘了在哪儿,她说她觉得她的男朋友变得越来越不懂她,越来越傻了。她说啊说啊,我累了,坐在花坛上听着她的一字一句,天黑了,她问我毛乌素怎么样,今年的树成活率高吗?我说你明天回来就知道了。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像是一群白鸽在我的头顶盘旋,我看着星空,渴望着明天早日来临。”

天还没亮,巴音就把我叫醒了。他说儿子,我们走,去机场接你的姐姐。我旧伤未愈,头痛欲裂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我听到了“哐啷”一声巨响,等我冲出了门外,只剩下了挡风玻璃被砸烂的皮卡车和一地碎玻璃碴儿,凶手早就逃得无影无踪。我冲着虚空叫骂了起来,可除了远方的几声狗吠,再也没有回应我的东西。巴音在我身后拍拍我的肩膀,说走吧!天马上就要亮了。

这些年来,我们一起开着车运送树苗,他已经习惯我遇到各种各样的倒霉事了,谁让我是那个烧掉树神的灾星呢?我挨打,挨骂,都是值得谅解的事情。可我没有习惯,更不会谅解。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一个人和一棵树(或者说一个神),对这个世界来说,究竟谁更有价值,更有意义。我问过巴音这个问题,在去机场的路上,我又问了他一遍。他说,当然是人。他每次都这么说,可说完之后,他从来不解释,只是轻轻地叹一口气,看着窗外的风景。我外婆说,巴音当年是一个诗人,可我更愿意相信,他当年是一个哑巴。

我有十年没见过图雅了,可她刚从发城机场通道随着人流出来,我就认出了她。她和依云娜年轻的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美得让这个世界上最耀眼的光芒都为她暗淡。美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不像一棵茁壮成长的树,富有健康的生命力。倒像是一场风暴,摧枯拉朽,什么都不留。我可真难以想象,眼前这个眼含热泪向我跑来的美丽女子,就是当年在沙漠里走几步就要摔一跤的傻图雅。

这一切,我想都要归功于美国是个好地方吧。

图雅紧紧地抱住了我,她小声念叨着,我可真想你啊!我亲爱的阿木尔!我的兄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好撒谎,我也很想你。可我真的想她吗?这些年来,我每天醒来都想着怎么躲避别人,以免遭到欺凌——这是我因为她代替我去美国,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她身上的香水味可真好闻,毛乌素就是种满了鲜花都不会有这样的香味。她使劲地拍打着巴音的胸膛,发出了女儿的尖叫。巴音傻呵呵地笑着,图雅甚至哭着跳到了父亲宽阔的背上,像她年幼的时候撒娇要求父亲背着她。她用流利的英语把一群外国人喊到了我们的面前,她从父亲的背上跳了下来,她说走吧!我们回去看外婆去!我昨晚梦见她,都哭了一晚上了!

坐在我们借来的大卡车车斗里,这帮外国人在图雅的带领下又唱又跳,还时不时地发出猴子看见烟花一样的惊叹声,就像是疯了一样。虽然我听不懂他们在唱些什么,图雅在说些什么,可我能从图雅骄傲的语调里听出来,他们是被我的家乡震撼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可真希望站在车斗里说英语的那个人是我。

好好开车,巴音皱着眉头,他似乎发现我的心不在焉了,他对我说,一定要注意安全。

图雅一见到我外婆,扑到了我外婆怀中,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脸埋在我外婆的衣襟里,发出了沉闷的呜咽。她告诉我外婆,老杰克校长去年在地中海附近一个岛屿上种树时,感染了败血症,去世了。我外婆抚摸着她的头发,想起和自己当年一起在韩国海岸边看星星的两个老朋友都去世了,也流下眼泪。所有人都被这个情景感动了,纷纷地拿纸巾和手帕擦拭着自己的眼眶,除了我。趁着人们不注意,我看到我外婆飞速地冲我眨巴了两下眼睛,她的口型似乎是在问我,她是谁。我知道,我外婆的疯病又犯了,她把自己天天念叨的图雅给忘了。我无声无息地说出了图雅的名字,我外婆这才恍然大悟,她一把将图雅给拽了起来。她说傻孩子,高兴还来不及哪!怎么还哭上了?

我外婆让图雅站起身来,在她眼前慢慢转了两圈。她笑了,说我的图雅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我怎么可能不老啊。我外婆没哭,依云娜倒是没完没了地哭起了鼻子,她说图雅太瘦了,一定是受苦了。图雅说是我不想胖,美国都是垃圾食品。我还减肥呢!依云娜拽着女儿的手摸来摸去,说那你的手怎么这么粗糙呢?和我的手差不多了!依云娜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她说我在美国的大学里学的就是治沙植树,种树,手怎么可能不糙。这时图雅带来的那群外国人里有一个男孩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抢话说,那我们还是去北京好,不用植树,天天去鼓楼喝酒。我外婆笑眯眯地看着这个金发男孩,可她的眼神里全是狐疑。图雅连忙向大家介绍,这些人全是图雅在美国的同学,这次来毛乌素,是他们的毕业旅行。我外婆跟他们哈喽哈喽了几声,引来他们一阵欢快的叫声,在听不懂的我听来,这就是山林里的一群老乌鸦,被个顽童砸在水里的石头块给吓着了。图雅把那个抢话的男朋友拉到自己身边,红着脸说这是我的男朋友,美国人。然后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怪里怪气的名字,我们谁都懒得记。那外国人说,大家就叫我马结实就好了,这是图雅给我起的名字。

马结实的话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只有我没笑。我当时在干什么呢?我看到了在那群外国人里有一个特别美丽的姑娘,图雅介绍她的时候说她叫珍妮。珍妮可真美,她笑容绽开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有一次离家出走,迷路之后躺在树林里,黑夜中一阵芳香向我传来,我走了过去,亲眼看到了一地玫瑰的盛开。她的牙齿可真白,就和我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海边贝壳一样。她和人交谈的时候比春风还和蔼,眼神明亮得像一头刚刚出生的小羊一样温驯。自从发城开始流行集资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在年轻人的眼中看到过这么健康的目光了。我可以毫不隐瞒地说,我从见她的第一眼起,就爱上了她。以前我还上学的时候,我们老师总让我背诵这个先进那个先进的,可我没一次能顺溜背下来。可珍妮姑娘让我瞬间就想到了那几句话,我觉得珍妮就是先进文化,就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我觉得珍妮就是所有正常男人们都想与之相爱的先进女人,代表了最广大男人的基本利益。

那个晚上,依云娜和巴音办了一个很盛大的篝火晚会,还烤了全羊用来欢迎图雅和她的朋友们,外国人高兴得都要发疯了。马结实抱住图雅就亲了一口,要不是图雅拦着,说外国人情感外放,我和巴音真是恨不得冲过去把他狠狠地揍一顿。我说情感外放,别以为我没出去过就胡说八道,我们毛乌素人情感比他们不知道要外放多少倍,我们给朋友唱最好的歌,喝最好的酒,拉着他们使劲地跳舞,可我们不会当着朋友的面就抱着他们的妹妹与女儿,在脸上一顿乱啃。我愤怒地甩开了图雅的手,离开了。开车在回去的路上,我才开始后悔怎么没去和珍妮姑娘说说话,那些年轻人都在说话,说不懂就瞎比画。可在我看来他们都是虚伪的家伙,在客人面前装得一个比一个好客,纯朴。就是他们,只要遇到我就把我摁在地上打一顿,砸烂我挡风玻璃的人,肯定就在他们其中。我对珍妮姑娘不能这样虚伪,我希望她能感觉到我的爱意,并且体会到我的爱意是与众不同。珍妮姑娘让我烦躁地把车开在了路边,使劲地摁起了喇叭。我摁了好一阵,以至于宏博给我打来的电话我都没有接到。当我发现以后,我赶紧给他打了回去(对于一个有趣的人,而且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你可千万不能怠慢),他问我在什么地方。我跟他说我心里十分烦躁,正开着车在外面溜达。他哈哈大笑地说,你帮大爷拉一趟货吧。我问他拉什么货,这个老家伙神秘兮兮地说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我顺着宏博的指示,进了发城,找到了一个仓库。几个黑着脸的男人把一个蒙着黑布的大铁箱搬到了我的卡车上。虽然我看不清楚玻璃柜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我总觉得它在微微地抖动,即使一个押车的男人把脚踩了上去,可还是在动。这可把我吓坏了,我心想宏博不是让我去运送被他非法拘禁的人质吧。这些有钱人,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可我又不能跟这些人说我不帮宏博这个忙了,我怕这些人是杀手,抢了我的车把我给杀了。反正这条路两边还有不少的大明沙,随便挖个坑把我给活埋了十分方便。再说,宏博说运完货会给我一千块钱酬金。我决定到了地方拿着钱就走人,绝不久留。我是个穷人,穷人也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到了城里面最豪华的一个大酒店。我们的车在酒店后门停下,宏博在门口早早地等着我们了,不!准确地说,他是在等待我。我刚一跳下车,他就往我手里面塞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的钱绝对要比一千块多。这可把我吓坏了,我问他大爷,你究竟让我帮你运的是什么东西?宏博笑嘻嘻地说等一阵子我带你去见识见识,你先陪大爷喝壶茶。这壶茶是我前半生里喝得最不踏实的一壶茶,我像是蒸锅上的蚂蚁,吐着舌头跳着脚。听着酒店大堂正中间的长发姑娘弹钢琴。那姑娘琴弹得怎么样说实话我根本没往心里面去,她的腿太白了,头发太黑了。我看着她,就想起了现在不知道在干什么的珍妮,我想明天一定要和她说说话。茶喝到一半,宏博接了一个电话,看来他那边是完事了,他冲我大手一挥,说跟大爷走!大爷带你去看花花世界!

我跟随着宏博,进入了一个像是用金子和钻石打出来的电梯,它一直升到了顶楼。然后,宏博打开了一扇用两整张牛皮包裹的大门,把我给推了进去。那是一个大厅,一个我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大厅。这就像是海底,我被蔚蓝的海水给包围了,一切声音都被这扇门,这海水隔绝在了大厅之外,要不是隔着两层特制的加厚玻璃我能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我会以为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一个被淹死的鬼。我正兴奋地把脸贴在玻璃上,在这片繁华的景色里寻找毛乌素在哪里,我的家在哪里时,突然一片阴影划过了我的头顶,然后我看到一张血盆大口冲我扑了过来,差点儿把玻璃给撞碎了,我的身体感觉到地面在颤抖,我吓得退后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条还没有完全长大的鲨鱼在海水里暴躁地游弋着,愤怒地注视我。它的身体刚刚可以装进我的卡车,我吃惊地望着宏博,这个老杂种得意地笑了起来,他说没错!刚刚就是你把这位从日本远道而来的朋友接到这里的!我看着宏博,就像看着一个疯子,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阿木尔,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我点了点头,他指着那条似乎正身处青春期,特别躁动不安的鲨鱼说,没钱,我这就叫发疯。可我有钱,我办到了。可我心想,你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钱,是好多好多人借给你的钱。

宏博说,他这一辈子虽然去了许多许多国家,见识了许多许多风景,可他一闭上眼,看到的就是毛乌素的沙漠,他逃亡的地狱,没有任何生命的气象,除了死亡,就是复活后再死一遍。沙尘暴在他的脑子里整夜整夜地刮着,自从他离开毛乌素,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我说,可我外婆已经快把毛乌素变成一片大森林了啊!他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他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绪中。他说他有一次实在困得不行了,他心想死了算了。就在北海道跳了海,他慢慢失去了意识,那是他这些年来唯一一次觉得自己接近了睡眠,然后,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朝自己扑来,他睁眼一瞧,是一条大鲨鱼。宏博突然觉得,自己就这样被这条鱼吃了未免死得太惨,他没死没活地爬上了岸,活到了现在。

这让他想去死的海水,这让他想活下去的鲨鱼,都是长生天赐给自己的礼物。从那天起,他就发誓,一旦有了钱,就要造这样一座大厅。“现在,你可以滚蛋了!”宏博打着哈欠对我说,“我终于能好好地睡一觉了。”

当我从这栋富丽堂皇的楼里出来时,冰冷的空气让我打了个哆嗦。我抬头尽力张望,似乎看到一个小小的鱼形影子在顶层飞翔,此时此刻宏博睡着了吗?

那一刻,世界疯了。如果我遇到了珍妮姑娘是个梦,那么我看到的鲨鱼就不是梦。可如果珍妮姑娘不是个梦,那么我看到的鲨鱼又是什么呢?

到处都是灯火,我站在街上,却战栗了起来。

我问父亲,爱情究竟是什么?

父亲说,你不要再叫我父亲了,我们都死了。众死平等,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什么。”

父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带我看了所有已经发生过的爱情。那些纠葛不清的人,真是令我头痛欲裂。

“我想看到的是爱情,没有恩怨,只有爱恨。”我对父亲说。

“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世间所有的真爱,没有爱恨,只有恩怨。”父亲对我说。

“那么,爱究竟有什么好处?让人们如此趋之若鹜?”

“爱能让人年轻。人爱一天,就年轻一天。人要是永远有爱,就能永远年轻。”

“爱能做到的,死也能做到。我没有爱过,可我也永远年轻。”

“可人们更愿意活着享受年轻。”

“原来,爱比死更冷。”

我说完这句话,父亲的嘴角扬起了一丝笑意,那是枯泉里苦涩的涟漪。他轻声地念叨着,你还是不明白啊其其格。慢慢地向后退去,像是一滴泪水落在了一片海洋里,他的身影也融化在了雨后鲜艳而明亮的彩虹之中。

此时,我坐在车顶上,道路两旁的绿树与花草从我的身边疾驰而过,风刺穿了我的心,我却感觉不到痛。此时的阿木尔,正驾驶着这辆呼啸的客车,明明没有人伤害他,可阿木尔感觉到的却是万箭穿心。初恋的小伙子大概都是这样吧,在他的身后,人们欢声笑语,可他只想听到他心上人珍妮的声音,珍妮却无声无息地睡着了。阿木尔在想珍妮梦到了什么,是梦到了童年还是梦到了工作?是梦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还是梦到了自己的情人?阿木尔百爪挠心,我知道珍妮梦到了什么,我在阿木尔的耳边悄悄地念叨着,可他什么也听不到。

死去的我,比活着的阿木尔幸福。

图雅看着窗外的一切,家乡的变化之大让她又意外,又振奋。她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来一个小型摄影机,贪婪地捕获着自己眼中所看到的一切。似乎通过这小小的现代科技,就能把四季轮回里的生死哀愁化为不朽。

“你要小心电池的容量,我昨天晚上没有充电。”马结实看着兴奋的图雅,皱起了眉头,“这台机器容量好像也不够了。你们亚洲人,做事情总是精打细算,想尽办法让人不断掏钱。”

“你去死吧!”图雅扫兴地关上了摄影机,“我不明白你总在说小心电量小心电量是什么意思。这些电又不是华尔街的股票。你还能靠它升值。”

“你应该多关注你身边的人和事。”马结实调皮地撩起了自己的衣服,向图雅展示着自己结实的六块腹肌,“这些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而不是没有感情的植物。”

图雅“咯咯”地低声笑着,偷偷摸了摸马结实的腹肌。“可这是我的家乡,如果你十年前来过就会明白,它对我们有多重要。”

“不,我们是科学家,亲爱的。哪里有能够满足我们科研条件的实验室,哪里能让我们对人类贡献最大价值,哪里才是我们的家乡。”

马结实把图雅的手摁在自己的肌肉上,图雅脸红了,想要挣脱却没有力量战胜那只毛茸茸的胳膊。

“哪里有让你迷醉的东西,哪里才值得你活下去。”马结实满脸坏笑地对图雅说。

图雅气急败坏地用高跟鞋踹了马结实一脚,这个男人才松开了手,龇牙咧嘴地默默忍受疼痛去了。图雅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绿荫,脑子里充满了关于此时此地和马结实的性幻想,这真令我脸红。

阿木尔的客车载着他们,走过了一片片草地,一座座森林。这些外国人把眼前的一切和阿木尔提供给他们的历史画册对比着,除了说这是个奇迹,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图雅对关于自己家乡的一切赞美感到骄傲,可阿木尔骄傲不起来。他和我一样,是看着毛乌素沙漠如何一点点变成毛乌素绿洲的。此时阿木尔想起了一句歌词,“时间怎样划破我的皮肤,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在无定河边,图雅带着那帮外国孩子去玩了,阿木尔小声地哼唱起了这首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的歌谣。此时,他听到身后响起了孤单的掌声,他回头一看,珍妮姑娘正站在他的身后,对他扬起了一个青春期爱情里最为典型的微笑。

“你在唱什么歌?”珍妮姑娘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阿木尔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他猜对了珍妮姑娘在说什么。他可真恨自己不能一下子就学会英语,可除了我们这样的鬼魂,谁又会呢?他只能又把刚才那个旋律重新哼了一遍,珍妮的脸上笑开了花,她把手伸在阿木尔鼻子前,轻轻地拍起了掌。阿木尔挠挠头,珍妮手上的香味让他恨不得跳进这条河里把身体融化,可他就是说不出来一句话。

珍妮把自己脚上的高跟鞋脱了下来,两只白嫩的脚伸进了这无定河,这冰凉的河水让她发出了一声惊叫,她身子一歪,阿木尔及时扶住了她,没让她摔倒在草地上。她在阿木尔怀里咯咯地笑着,金黄色的发梢像火一样烧伤了他的心。珍妮唱起了刚才阿木尔哼的那个旋律,有几个地方出现了小瑕疵,阿木尔细心地教导她,直到他觉得唱对了为止。阿木尔像刚才珍妮给自己鼓劲一样,也把手伸向了她,拍了起来。

无定河慢慢地流着,可阿木尔希望这河水就此固定,再也不要流淌。他指指自己,说阿木尔。珍妮明白了他的话,又笑了起来,她刚念了两遍这个对她而言很拗口的名字。这个时候,她听到图雅在叫她的名字,她站了起来,兴奋地冲从统万城出来的人群挥舞起了白皙的胳膊。图雅气鼓鼓地说,我们回去吧!阿木尔郁闷得像一只雨天迷路了的乌龟。他心想我还没有生气你搅黄了我的事情,你怎么还生气了。他问图雅,为什么生气。图雅闷闷地说,不为什么,我们走吧!阿木尔看着走到同伴身边嬉笑打闹的珍妮,心想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和珍妮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就这么溜走了,他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图雅生气,是因为她和马结实吵架了。其实这场争执在回中国之前就已经注定了,在毕业的那个晚上,一场销魂的性爱后,马结实兴奋地告诉图雅,他已经在北京找好了工作。并且通过关系,在那家世界著名的跨国生化企业为图雅争取了一个面试机会。“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马结实向图雅鼓着自己的胸肌,“如果你在北京待腻了,我们就回美国结婚。”马结实自认为把自己最好的肌肉和人生奉献给了爱情,可对图雅来说什么都不是。图雅一直没有想过,自己毕业之后要去哪里,自己的人生究竟要在哪里度过。或者,从一开始,她离开毛乌素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回到毛乌素。

在北京面试的那段时间,她发现对马结实而言,图雅的家乡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是中国地图,是北京地图,是北京二环旅游地图。一出二环,马结实就像是到了一个可怕的魔窟,他不理解人们为什么可以不顾秩序任意插队,也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坐出租车付的车费总比中国人要贵。他更不理解自己买一盒烟,为什么收到了一把各种面值的假钱。收到假钞这次,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了,他非常不绅士地小声念叨了一句“真是一群猪猡”。图雅本来想发作,可为了爱情,她决定忍耐。女人活着的时候总是不能冷静地看待爱情,她们认为爱情能够战胜一切,其实只是活着的她们能够忍受一切。

为了爱情,图雅组织了这次毕业旅行,她本意是想让马结实来散心,可没想到比起人心叵测的城市,美国人马结实更恐惧自然。他无法享受自然的纯粹美,因为他总在抱怨自然里没有人工的便利。没有wiFi信号,没有24小时的超市,他对图雅说,这些东西都没有,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生活,还要种树?为什么不直接搬走?

图雅问马结实,你也是个从环境保护专业拿到了毕业证的专业人士,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蠢话呢?

马结实说,我父母需要我拿到这个文凭,可这并不意味着我非要待在一片蛮荒的原野里浪费人生。我在实验室里的科研工作,也许才是对人类生存环境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图雅绝望了,她指指那些她外婆,她母亲栽种的参天大树与稚嫩树苗,说可这是我的理想。

那次不欢而散的谈话,导致了在统万城里马结实看到什么东西,评价都是同一个词。见了残损的城郭,他摇着头说“野蛮”。见了仅存的排水道,他抖着腿说野蛮。见了高耸的瞭望塔,他冷笑着说野蛮。见了横卧的古戏台,他出着洋相地说野蛮。图雅终于在走出戏台几步后把他又拉了回去,她指着那座戏台对马结实说,这座戏台比你的国家历史还要悠久,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说它野蛮。

马结实脸上欢快的表情立刻烟消云散了,他脸色铁青地说:如果不野蛮,这舞台怎么会被沙漠毁掉?

“文明就是历史中一切经验教训的总和,这就是这里的人民了不起的地方。”图雅几乎用喊叫的音量在和马结实辩论,“如果没有他们在这里种树,可能有一天你的国家,所有的国家都会被沙漠吞噬。”

马结实耸了耸他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说我不知道这件事情为什么值得你生气,那我道歉好了。周围尴尬的外国围观者们解围似的笑了起来,马结实得寸进尺地想搂住图雅接吻,就像好莱坞电影里所有情侣冰释前嫌时应该做的那样。图雅一把推开了他,她狠狠地用这里谁都不会听懂,只有我这个鬼魂才能听懂的语言骂了一句“该死的美国佬”。

这种不快的气氛一直凝固在车厢里,图雅都不愿意和马结实坐在一起。就连心里面都是珍妮的阿木尔都发现这对情侣脸上的不快,虽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他心里欢快了起来。这和幸灾乐祸无关,在车到了下一个观光点后,他找了个珍妮单独一个人的机会,凑过去连比画带表演地问她,图雅和马结实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他们吵架了。”珍妮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就去追自己的同伴去了。阿木尔听不懂她的话,可他知道她的回答仅仅是出于礼貌。他白白地浪费了一个宝贵的搭讪机会。

图雅带着这帮外国人在毛乌素吃喝玩乐了足足两天时间,到了第三天,这里的森林与森林里的小溪,草原与草原上的百花再也无法吸引他们。他们认为这里的一切不会说话的生命和这个世界上其他地方一切不会说话的生命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他们走到哪里,都是一张张昏昏欲睡的脸,一具具摇摇晃晃的身体。图雅看着他们,心里很难过。她心想刚出大学一年不到,这些人就把在大学里得到的一切都忘光了。她把自己的烦恼一五一十讲给了阿茹娜,阿茹娜平静地告诉她,全世界的年轻人都是一样的,美国人不爱留在这里,毛乌素的孩子们同样不爱留在这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阿茹娜抚摸着图雅的头发说,“这里是毛乌素,谁都可以离开。可只有留下来的人,才会明白什么是长生天的神迹。”

第四天晚上,大家回到了酒店,图雅宣布,今天晚上再吃一顿烤全羊,明天大家就可以离开了。众人在酒店大堂里发出了一阵都不愿意掩饰一下的欢呼,那就像一群白眼狼啃完了羊骨头之后满意的喘息声。马结实握住了图雅的手,含情脉脉地说亲爱的,这真好。幸福的新生活在北京等着我们。

“你回美国去寻找你的新生活吧!”图雅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她抚摸了一下马结实的脸,“我要留在毛乌素。”

所有人惊讶地望着图雅,就像是望着一个被诊断为患了癌症的人。尽管他们都隐约感觉到了图雅会迈出这一步,可谁都没有想到她这一步如此干脆。“图雅,你疯了吗?”马结实愤怒了,他问出了这个他早就想问图雅的问题。

图雅指着窗户外的纸醉金迷,可眼睛却望向了更加辽阔的远方。她环视着这些和她朝夕相处了数年,可永远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人,沉默。

马结实愤怒地走进了电梯,门关上后,大家听到了里面传出来一阵剧烈的噪声。我知道马结实干了什么,这就是他心碎的声音。

那个晚上,没有一个客人来参加阿茹娜盛情准备的欢迎晚宴。他们都留在酒店里安慰痛不欲生的马结实,他们都为这段爱情感到惋惜。依云娜看着默默坐在篝火旁的图雅,对阿茹娜说我可真心疼。时代可真是变了,想当年我谈场恋爱要死要活,可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说分手就分手了。

“要是你的话,会选择马结实,还是留下来种树?”阿茹娜狡猾地把这个问题抛向了自己的女儿。依云娜想都没想,又把这个问题当作答案,抛回给了阿茹娜。

阿茹娜笑了,她说所以,不是我们选择了毛乌素,是毛乌素选择了我们。

阿木尔闷闷不乐地坐在了姐姐身旁,和她一起看着篝火。两个人谁都不说话,我知道阿木尔为什么痛苦。他本来都鼓起了勇气想在今晚向珍妮表白,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初恋就这样无疾而终了。他打开了一瓶酒,倒了两杯,端给了姐姐一杯,图雅愣了一下,和弟弟干杯了。这对姐弟,一笼篝火,一杯杯苦酒下肚,那热烈盛开却戛然而止的爱情,那还没生长就注定衰败的爱情,普天下所有的酒在那一夜都流进了他们的心,我这个知晓一切爱情奥秘的鬼魂,却更不明白什么是爱情了。迷茫,如果我有头,那一夜我因为爱情头痛欲裂。

阿茹娜啊,我看着两个人抱在一起难舍难分的样子,心里真不好受。马结实喝醉了,他紧紧搂住图雅,哭得比一只母亲被猎人杀了的小狒狒还伤心。我知道,你在那一刻也是悲伤的,你抹着的眼泪与其说是为他们流,其实是为我死得太早而流。马结实哭得嗓子都哑了,醉得站都站不起来,图雅像一个智者一样,冷静地安慰他,劝他不要再伤心了,回美国去找一个适合他的好姑娘。就像是在帮别人的前男友出主意一样。像马结实这样一失恋就醉酒,就哭的男人,到哪里都一抓一大把。可像图雅这样的姑娘,真是太少见了啊。马结实到最后彻底耍起了酒疯,躺在地上说什么都不起来。他明亮的额头简直比他的白衬衣还要肮脏,他鼻涕眼泪地说就算是2012来了,就算是未来战士和再造战士来了,就算是全宇宙所有的外星人来了,他也不愿意离开图雅,他后悔了,他要在这里和图雅种一辈子树,永远都不离开毛乌素。

图雅对他本是好言相劝,可火车已经开始鸣笛了,图雅不耐烦了。她指着马结实对自己的同学们厉声喝道,把这个混蛋给我抬上车。阿茹娜啊,你不知道,当时那些外国孩子哪见过这样的生离场景,现在一分手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啊。他们都哭了,可图雅去意已决,孩子们只好把马结实抬到了车上。然后跑下来一个个和图雅握手告别,阿茹娜啊,我真奇怪图雅的心是不是铁做的,她面对那一张张悲伤的脸,竟然还保持着优美的微笑。可我们的外孙阿木尔就变得焦躁不安,他郁郁寡欢的眼睛一直在跟随着珍妮的踪迹,最后终于凑到了她的身边。他用探询的口吻问珍妮:“QQ?”。

珍妮愣住了,她转身大声地冲图雅喊叫着,问她“QQ”是什么东西。图雅告诉了她答案之后,她大笑着冲阿木尔摆了摆手,然后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英语。阿木尔可怜兮兮地望着图雅,图雅把那句话翻译给了阿木尔听:“我没有QQ,QQ是你们中国的。我用Facetime.”

珍妮给阿木尔留下了自己的Facetime号码,莞尔一笑,跳上了火车。汽笛发出了轰鸣,车轮开始了缓缓转动,孩子们纷纷从车窗探出头来,向图雅挥手告别。他们还大声地呼喊着你的名字,欢迎你到美国去做客。阿茹娜啊,你可真是虚伪,你像一个慈祥的老奶奶般眼眶湿润地挥手向远去的孩子们表示感谢,祝他们一路平安。可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心想美国的沙漠里都是赌场和妓院,鬼才要到那里去。阿茹娜啊,我就是个鬼,可我敢保证,鬼除了想在自己的亲人身边,哪里都不想去。

要不是同学们拽着,激动的马结实非得从车窗跳出来不可。他那心碎的爱情号叫掺和在汽笛的哀鸣声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终渗入了虚无。

图雅拍了拍阿木尔的肩膀,说我们走吧。可阿木尔的眼睛,还恋恋不舍地望着飘散的风尘。图雅叹了口气,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Facetime只有苹果电脑上才有,一台一万多,珍妮知道你买不起,才会给你留下号码的。

阿茹娜啊,虽然那是我们的外孙第一次听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苹果牌的电脑,可他无比认真地望着他的姐姐,一字一句地说,我一定会用上苹果电脑,这个世界上再贵的苹果,我也会买得起。

在火车站门口岔路口,我让左边路口一个卖鸡蛋的小贩踩在香蕉皮上摔倒,他的鸡蛋打碎了一地。可你没有走向右边,而是带着孩子们执意跨过那一地的蛋黄蛋清蛋壳,走入了左边路口。我让一截电线断掉,在你们的头顶噼里啪啦地甩着火花,可你们还是闪避着火花继续向前走去。就连那场在十字路口发生的车祸,和一块突然从大楼上摔下来的玻璃也没有阻止你的前进。阿茹娜啊,为了买到更便宜的草种,你简直像逃亡的摩西和长征的红军一样倔强。可你没买到种子,你被一群人的叫骂吸引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那是你们第一次见到麦克。

阿茹娜啊,你是第一眼看到他的。他在一群人的拳打脚踢下用手捂着脑袋,虽然身上到处都是踢上去的脚印,脸上到处是揍出来的伤痕,可麦克就像这些脚印与伤痕在另一个人身上般冷静。他面无表情地瞪着眼睛盯住地面,每接受一记重击,都会咬咬自己的嘴唇,然后再松开。

你拦住了人群,心疼地说再这样打下去会把人打坏的。带头殴打他的大胖子气哼哼地说:打坏?打死他都是活该。谁让他吃饭不给钱。你问胖子,他欠你多少钱?胖子摆弄着自己肥胖的手指算了一下,摊开了巴掌递到了你的面前:“你是要替他付钱喽?一盘鱼香肉丝,两碗米饭,总共80块钱。”

你吓了一大跳,你喊叫道80块钱!大胖子,你怎么不去抢!大胖子嘿嘿笑了一声:“我这个饭馆开在车站边,黄金地段,老太太你懂不懂?明明是个三线城市,房租又死贵死贵,那饭价当然贵喽!”

看见你犹豫,大胖子的胖手一挥:“没钱就走远些!我非得把我那80块钱给打回本来不可!”大胖子转身一脚踩在了麦克的腰上,麦克闷哼了一声,晕死了过去。你一把推开了大胖子,跟依云娜借了80块钱递给了他。大胖子冲着你笑了,他说老太太,你也不要埋怨我。我来这里是赚钱的,不是来搞慈善的。要怨,你就怨发城的开发商吧!他们用跟你们老百姓集资来的钱盖大楼,再高价卖给你们,那一切还不像吹尿泡一样,越吹越大哦。大胖子胖手又是一挥,看热闹帮闲拳的人立刻像是一群吃饱了的秃鹫般四下散了。

麦克再醒来时,觉得自己的骨头快要散架了,那碎裂的剧痛迫使着他睁开了眼,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坐在一辆车里,车里还坐着刚才阻止人群殴打自己的那户人家。你和图雅把他簇拥在中间,紧紧地扶持着他。

“我叫阿茹娜。”你笑眯眯地通过图雅问他,“你叫什么?”

麦克说出了他的名字。他问你,是你们救了我吗?你点了点头。他又问你:“你们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你指了指很远的地方:“我们的家,毛乌素。”

当图雅把你的话翻译成英文告诉他之后,麦克看着窗外像条漫长到了无边无际的龙般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碧绿,脑海里一阵眩晕,他又晕了过去。

第一次见到麦克的时候,他骨瘦如柴,只剩下了不到八十斤。长发像荒野里的草篷般朝四处着,能织成辫子的胡子间还粘着各种各样的污屑。不仅如此,麦克浑身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那几乎是上帝把人间所有不幸与罪恶集中在一起,发明出来的一个告诉人类,他们自身究竟有多么肮脏的佐证。

看着这样一个非人非兽的东西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图雅不由得担心起来。她奉劝阿茹娜把这个外国人送到公安局去,让他们来处理这样的涉外事件。阿茹娜生气了,她说你才离开了几年,就连我们的规矩都忘了。他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要是在以前,我们得把最好的酒菜留给他吃,最好的被褥送给他睡。可现在,他在这里不但挨了打,你还要把他送到派出所。不行!我坚决不同意!

你让阿木尔和巴音为他擦拭身体,可你们刚从卧室里出来没多久,巴音就一脸严肃地走了出来,他说:“我们可能给自己惹了个非常大的麻烦!”

你冲进了卧室,起先你以为他死了,当你看到他还喘息的时候,你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可紧接着,你在巴音的示意下看到了麦克左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以及他右胳膊上斑斓的刀疤。从麦克的钱包里,图雅搜出了一小袋白色的粉末,你倒吸了一口凉气。阿木尔问你,这是什么东西。你告诉他,这是人千万不能沾染的东西。

你发现麦克胳膊上的刀伤全是他自己划出来的一行行字母,那是一句话,在他的胳膊上重复无数遍。你又脱下了他的上衣,凡事他用手能划到的地方全是这句血淋淋的话。你问图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图雅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恨我自己,我想去死。”

阿茹娜啊,麦克再次醒来之前,梦见他在北京,正在一个叫“xp”的俱乐部里看一个朋克乐队的演出,台上的少年们都高大健壮,一点儿都不像朋克。台下只有三个姑娘在看演出,一个是他初中时的美国邻居,另两个是中国姑娘。他勾搭上了其中一个,悄悄地告诉她自己手上有一些非常过瘾的东西,就这样,他把这个姑娘带回到了酒店,他拿出了自己的宝贝,细细地磨成了粉撒在了姑娘撅着的白嫩光屁股上,把锡纸卷成小细管,狠狠地用鼻子一吸,冰冷的水泼在了他的脸上,刺骨的寒冷让他魂飞魄散。他大叫着回到了你们的尘世,没有光屁股的姑娘,没有朋克乐队,只是你和他站在一个小地窖里,你手里拿着的铁桶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麦克浑身都打着哆嗦,他又冷又气,想扑到你的身边,一拳砸倒你,把你给揍成一堆烂泥。可他的身子刚动了一下,心里就叫苦不迭。你让巴音和阿木尔用铁锁把他的手和脚都捆住了,他的表情从愤怒变成了惊恐,这黑暗的环境,这诡异的老太太让他回忆起了自己在加拿大看过的无数关于变态杀人狂的恐怖片。这个时候,图雅打开门走了进来,和你耳语了几句,图雅点点头,转过身来严厉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阿茹娜啊,你这个老滑头,还是像年轻的时候那么顽皮。在他昏迷的时候,你早就翻看了他的护照,知道了他的名字叫作麦克,来自加拿大。他的护照上打满了印章,图雅说这个人已经走遍了大半个地球。你这样对他,只是想吓唬他。你的目的达到了,他大声地喊叫着自己的名字,他对图雅嘶号,你快告诉这个老太婆,她这样非法拘禁一个加拿大公民,我不会放过她的!

“闭上你的臭嘴!”图雅举起了手中的大剪刀,轻轻地把刀尖搁在了他那条肮脏无比的裤子裆部:“否则我把你给阉了!”

阿茹娜啊,不但麦克听话地安静了下来,连你也被图雅比夜叉罗刹,比我见过的最难看的女鬼还要恐怖的样子吓住了。你越来越喜欢自己这个外孙女了,你心想,她和你一样,挑得起大梁装得成流氓。图雅面无表情地问你,现在可怎么办?他说我们一旦放他出去他就报警。我们骑虎难下了。

你“呵呵呵”地笑了,你说自己好不容易骑了一次老虎,舍不得下去。

从发现麦克是个瘾君子之后,所有的家人都反对你收留他。尤其是图雅,她态度激烈得像一只幼子跑丢了的母狮子,她说必须马上报警,让警察把这个人带走。她在纽约的时候,见过许多的吸毒者,他们都是为了几美元就不惜杀人的魔鬼,完全丧失了理智。可你看着麦克的毛衣,被它的logo吸引了。那是一棵树,一个孩子坐在枝头,拿手扶着自己的脑袋,出神地看着月亮。

你突然觉得,在遇到他的路上碰到了那么多事情,可都没阻止你看见他挨打,没阻止你救他,这一切都是天意。那棵大树,就是死去神树的魂灵,在你无数次失败的祈祷之后,它终于把这个骨瘦如柴的金发男孩送到你身边来了。我绝望地大喊,阿茹娜啊!天意不是这样的,天意是让你走向另一条道路,去过另一种生活。可你听不到我的呼喊,你已经疯了。你对图雅说,我们不报警,他哪里都不能去,走了,他必死无疑。

“我要帮他戒毒。”你说出了你的决定。

当图雅把你的决定告诉麦克时,这个疯子瞪大了的眼睛。他说你疯了吗。我进过这个世界上多少的戒毒所,进行过多少强制戒毒你们知道吗?最先进的,最荒芜的、最严酷的戒毒所我都进去过。毒品要是能戒掉,它就不叫毒品了!

图雅把这段话翻译给了你,你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这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你问他,你为什么要买一件大树图案的衣服。他气喘吁吁地说,这个图案是荧光的,到了晚上树会发出亮光。这样他在没有灯的地方,也能看到亮光。话音未落,麦克感觉到自己的毒瘾发作了,他狂躁地骂着你和图雅是两个婊子。他说接下来你要问我什么。为什么想死?为什么吸毒吗?

你没有回答,转身走了。图雅拿着那把大剪子押着他,跟随你走出了那黑暗的地窖,刺眼的阳光让麦克在一瞬间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杀了我吧!”麦克呜呜地哭了起来,“求求你们,用那把剪刀把我开膛破肚吧!”

“你为什么吸毒,为什么想死。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你说,“麦克,你好好看看这里,它的名字叫毛乌素。它以前是一座你都无法想象这里究竟有多大的沙漠。你被它送到了这里,我能让沙漠不再是沙漠,我就能让你这辈子再也不沾毒品。”

“麦克就算是在我家住下了。我让他们在一块大沙地里存放工具的地窖里给他用砖砌了个床。麦克可怜兮兮地跟我说他有风湿和哮喘,我告诉他这些病我也有。可沙漠有的是办法治你的病。

“我给麦克定下的起床时间本来是五点,可负责看管他的人是图雅。她像一个拧紧了的发条现在终于释放了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熟悉这个她业已非常陌生了的故乡。麦克每天凌晨四点钟就被这个神经病看守弄醒,在无定河边图雅会给麦克用冰冷的河水抹把脸,然后把他赶回到大沙地里去种树。每天什么时候完成规定的劳动量,什么时候才可以吃饭。起初,麦克不愿加入到这个游戏里来,他天真地以为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来到这里,成为他的救世主。可那块沙地方圆几十公里荒无人烟,一片死寂。图雅任着麦克大声叫骂,拼命呼救,就像听见驴子骡子叫一样毫不在意。起初,麦克每天只是拼命地呼救,可这呼喊声别说救世主了,连细雨都没有招来。图雅严格按照我制定的规则惩罚了他,没有种树,就没有饭吃。饥饿和沉重的铁镣让麦克的力气越来越少,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有一天,他的嗓子哑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无声地啜泣着,泪水掉在了沙地上,很快地就被蒸发掉了。他在沙子里整整爬了一天,在太阳即将下山的时候爬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在图雅的指导下种了几棵树。当天晚上,他就得到了自己应得的报酬——两块白馒头,还有一片煮羊肉。从那天起,麦克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悄无声息地种树,悄无声息地吃饭。

“图雅一边看管着麦克,一边用个小本子记录下毛乌素的每一块沙地的地理位置,面积大小和土壤构成。有一天,她兴奋地对我说,外婆,毛乌素还有许多沙地!我们的任务还很艰巨!

“图雅的话让我心里产生了不快,我问她任务艰巨你怎么还那么高兴。她对我说,毛乌素就是她即将出嫁的女儿,她就是那个要在美丽面孔上挥洒想象力的化妆师。依云娜听闻此言,说你先别顾着打扮别人了,想办法先把自己嫁出去吧!对于图雅把马结实甩了这件事,依云娜十分不满意。未经她允许,图雅就把个美国男人带了回来。又未经她允许,图雅就又把这个她好不容易接受了的美国男人给甩了。她以为她是公主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依云娜愤愤不平地跟我抱怨。我说这有什么呢,你当年干什么事情经过了我的批准。图雅听闻此言,当场就跟我生气了,她说我是在诅咒她被报应了。我说你着急什么,要报应也是先报应我。依云娜大喊这个家里再没有正常人了,气冲冲地摔门走了出去。

“我对图雅笑笑,说你不要害怕,女人都有更年期。图雅说外婆我不害怕我妈,我害怕麦克。我说你害怕他干什么,他不是被用大铁链子锁着呢吗?图雅说我不是害怕他,我是害怕他出事情。我们这样做是犯法的。我说麦克就是一片大沙漠。外婆和沙漠打了一辈子交道,你知道在沙漠里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图雅说,当然是树和草了。要么我们是在干吗。我笑了,我说你说的还是表层。你没有看到本质。

“图雅说,那本质究竟是什么。

“我说,在沙漠里,最重要的是有生命在成长。一切道德与法律,必须让位于这条最高法则。

“在黑夜里,树与草在生长。于我们,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但在麦克听来,生命抽搐与痉挛的沙沙声变成了无数把刀子,在黑暗中从四面八方向他靠近,在他的身上切着,削着,把他的理性与意志切成无数薄片,落在地上,被风吹走。在黑夜里,麦克整夜整夜地犯着毒瘾,那时的他就变成了一具疯狂的骷髅,他可以痛哭流涕,用最没有尊严的话语祈求我们让他来一口他的心肝宝贝。也可以咬牙切齿地大声咒骂我们,描绘用多么残忍的方式把我们全家杀戮干净。无论他说什么,我都笑眯眯鼓励他大声说,说痛快了心里头就不想那个了。他说,他祈祷我的末日赶紧来临。我告诉他,我几十年前就在这里见过末日了,每天都见。所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祈祷是没有用的。神会给你启示,可剩下的事情还得你自己干。最疯狂的时候,麦克也自杀过几次。他想撞墙,可图雅把他的手和脚都用大铁链绑紧了,他动都动不了。他想咬断舌头,可图雅把一块手帕塞到了他的嘴里。还有一次,他想跳进无定河把自己淹死,可没有图雅,他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最终昏死在了沙漠上。自从那次之后,我觉得光凭我们两个女人是没法应付这个毒瘾随时发作的毒虫的,于是我又找来了巴音和阿木尔协助我们。阿木尔看着眼前这个烂成一堆臭泥的人,不明白我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拒绝我分配给他的任务。是巴音说服了他,他对阿木尔说,你想想,帮他戒毒和每天开车运树苗进沙地,你更讨厌哪一个。阿木尔认真地想了想,就留了下来。在我们这个家里,能够说服阿木尔像个正常孩子的,也只有巴音一个人。

“巴音为麦克买了许多的英文诗集,麦克不但没有看。反而把书都撕成了碎纸屑。巴音没有放弃,他又买了第二批,这一次他不让麦克读了,每次麦克犯毒瘾的时候,他就让图雅念诗给他听。这些年来跟依云娜在一起,巴音被那些无聊的男人们称作毛乌素最怕老婆的男人。因为他总是尾随在依云娜的身后,让自己的老婆抛头露面,去接受电视报纸的采访,去那些大礼堂领奖,可他自己活得像依云娜的影子与四肢。依云娜让他去种树苗,他就一脸傻笑地去种树苗。依云娜让他去运树苗,他就一脸傻笑地去运树苗。依云娜说我顾不上家里,你去想办法赚钱。他就会消失一段时间,再回来时,会交给依云娜一摞钱。有时依云娜会把他赚来的钱全用在买树苗买工具上,我们一家老小只能喝粥。可巴音一句怨言都没有。每当有人说依云娜的坏话,说依云娜太霸道太厉害,巴音就会满脸阴沉地说依云娜想干的事情就是自己想干的。他不觉得她霸道,因为她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影子在黑暗里会消散,四肢在疲惫时骨头会发出声音,可巴音永远在依云娜的身后,无声无息。这次,巴音终于自主地做一件事情了,虽然给一个瘾君子读诗这事在我们所有人看来都挺傻的,可看着我这个女婿眼神中迸发出的耀眼光芒,我觉得他还是挺有想象力,我猛然想起,巴根青春年少的时候,有一道发誓要穿越沙漠的影子。如今的他,就像那时的诗人灵魂附体。

“麦克每天晚上折腾地越来越厉害,他骂不出来,就整夜整夜地哆嗦,像是一条被扔进油锅里的活鱼。他瞪着眼睛不再睡觉,那双眼睛里面布满了血丝,眉毛和睫毛都被额头上的汗水打湿了。他所有的诅咒和绝望都通过眼神传递给了我们,有一次,图雅在梦中看到了麦克的这双眼睛,竟然吓得就此失眠。她跑到我的卧室,把我从睡梦中推醒。对我大喊着这样下去她再也受不了了,还没等麦克戒了毒,她就会疯掉。我瞪着她,等她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完,我才问她,麦克是谁?看着又发病了的我,图雅哭笑不得给我解释了半天,我才想起来我的地窖里竟然关押了一个瘾君子。我对她说,你先回去吧!外婆会想办法的。

“可我又能想到什么好办法呢?从图雅回来之后,我的记忆力就像十年前的毛乌素沙漠一样,只剩下了一半。等到麦克来了之后,我的记忆就和毛乌素里的沙地一样,所剩无几了。每夜躺在床上,我都要努力地把自己的生命经历重新记一遍,我不知道麦克的毒瘾发作时有多么痛苦,可我想在煎熬中的我并不比他轻松。我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事情,我辗转难眠,一遍又一遍地老去。捡了芝麻,又丢了西瓜。

“又过了几天,正如图雅所言,果然出事了。在巴音和阿木尔押着麦克去沙地里种树的路上,麦克说他肚子疼,昨晚上毒瘾犯了,打滚的时候可能伤到内脏了。他额头上布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还不断地吐出带血的口水,这让巴音父子两个着了慌。他们不敢把麦克带到医疗站,阿木尔提议去找宏博。结果,就在宏博那栋大楼的地下停车场里,这个混蛋趁着巴音不在,阿木尔又走神了的空隙,跳车逃跑了。要不是宏博及时地封住了停车场所有的出口,可能我们所有人都得坐牢了。

“要不是我,你们一家子就等着坐牢吧!帮我把麦克押回来的宏博得意扬扬地跟我说。我觉得宏博比我上次见到他,神色憔悴了不少。我问他,宏博你没事情吧?身体还好吧?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没事。然后他一个劲地跟我吹嘘起他在豪华酒店包下的那个顶层豪华套间,和那条已经成年了的大鲨鱼。我静静地听他讲完这些,就像一个母亲耐心地听她犯了错的儿子苦心编造的谎言,又问了一遍,你没事吧?

“宏博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说有点生意上的小麻烦。可很快就会解决掉。紧接着,他转变了话题,让我忘掉了对他的忧虑(好几天的晚上之后我才想起来这忧虑,这不禁让我对他更加担心,可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又忘掉了。一直到出事之后我才再次见到他,可那时为时已晚)。宏博对我说,你为什么不用那个老法子帮那个外国料子鬼戒毒呢?我问他,是什么老办法?他跟我说了这个办法。我对这个办法感到有些怀疑,我问他,这样能行吗?这都是新中国成立前治鸦片鬼的办法。宏博呵呵地笑了,他说老姐妹,你放心吧!法子老但包治百毒。我活了四百多岁了,什么没有见识过呢?你就相信我吧!

“我说我相信你,可我要用这个法子来对付谁呢?宏博愣了,他问依云娜,你妈这是怎么了?依云娜向他赔礼道歉,说我妈那个病越来越严重了。她又把麦克给忘了。弄明白原委的宏博掉下了几滴鳄鱼的眼泪,他说这还给别人戒毒呢!赶紧去北京、上海、广州和香港治病吧我的傻妹妹。我给你掏钱!

“送走宏博,我又返回了那片藏匿麦克的沙地。我问麦克,你能不能不吸毒了,如果你能,我就放你走。他说这是他的自由,他的人权,我没有权利干涉。我说这是一片沙漠,这里只有生存,没有自由和人权那么花里胡哨的讲究。麦克一口痰啐在了我的脸上,他让我和我的毛乌素沙漠见鬼去吧!

“又过了几天,麦克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他白天一言不发拼命种树,在图雅的理论教育和巴音、阿木尔的实践培训双管齐下的作用下,很快变成了一个种树小能手。我一直说话算话,他种树越多,得到的报酬就越多。吃饱了喝足了的麦克一到晚上,就两眼放光,保暖思毒瘾,开始骂我们家的祖宗十八代。就连我可怜的死鬼老公巴根,也让他用极其不堪龌龊的语言侮辱了个够。图雅向我哭诉完这些污言秽语之后,我看见自己衰老干瘪的手愤怒地打着哆嗦。我听到自己对他们说,上手段,看来必须得给这个小子上手段,才能制服得了他。图雅问我怎么上手段,我尴尬地沉默了,赶紧又给宏博打了个电话,才想起来了那个手段是什么。

“麦克听到我要给他上手段时,吓得脸都白了。我说你能不能戒毒,他还跟我嘴硬,让我去死,可音调明显不那么硬气了。我挥挥手,图雅捏着鼻子端了个白瓷碗走了过来。麦克见刑具是如此简单,表情轻松了不少。他说我是个吸毒的人,没有什么药是我不敢吃的。我点点头,说行,我就怕我这味药太猛了,你这么说,我心里就踏实了。图雅端着碗走到了他的面前,当他看到碗里的东西时,眼睛瞪得比那碗口还圆。要是他那双眼睛长着牙齿的话,我估计我早就被他咬成碎片了。我说你不要瞪我,等你好了之后你就知道,我全是为你好了。巴音和阿木尔掰开了他的嘴巴,依云娜把那一碗鸡屎全顺着他的喉咙倒了进去,麦克的身体抽搐得像是被电打了一样,一眨眼的工夫鼻涕眼泪全从脸上流了出来。等确定鸡屎都进了他的肚子,巴音和阿木尔才放开了他,麦克哇哇大吐了起来,我高兴地说吐吧吐吧!把你肚子里心里那点脏东西全吐出来,你就再不想吸料子了。麦克使劲地呕吐着,我觉得他把从出生到现在吃过的喝过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到最后连绿水都吐不出来了,只是蜷曲着身子躺在他自己吐出来的那堆东西里干呕。等他吐完了,吐踏实了,一动也不动了,我让图雅又端上了一碗鸡屎。麦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就像快要死了一样气息微弱地念念有词,我问图雅他这是在念叨什么。图雅说是圣经,请求上帝保佑他的。这让我很满意,我说这就对了,一个人心里信些东西,做事情就不会做绝了。图雅说什么都不愿再灌麦克吃鸡屎了,她说这样不人道。我把她手里的碗抢了过来,就像哄小孩似的悄声细语地和麦克说,把这碗鸡屎也吃进去,千万别浪费了。这是我们采集的新鲜鸡屎,你有什么毛病都能给治好了。麦克吃完了这第二碗,痛哭流涕地用脸蹭着我的腿说老奶奶,我错了。我向你发誓,我这辈子再也不碰毒品了。烟酒都戒了,你让我干什么我都干什么,杀人我都去。图雅把这句话翻译给了我,我吓了一跳,我心疼地摸着他的脸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起来胡话了,我就盼着你好才给你喂这么好的药哪!怎么会让你杀人啊?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小声说我向你发毒誓,我再也不抽料子了。我叹了口气,说多好的孩子啊,都知道吸毒叫抽料子了!奶奶也相信你的话,可奶奶不敢信啊!你就好好地吃吧,每天来上这么大三碗,奶奶就不信治不好你。

“从那天起,不管麦克是大声咒骂,还是小声求饶,我每天都喂他三碗鸡屎。人生里好多的事情我都忘掉了,把它们重新从黑暗的愚痴大海中捞回来也变得越来越困难,可这件事我从没有忘记过。这让我觉得我是在把自己的生命,传递给另一个需要继续生活的人。”

过了一段时间,麦克被我外婆这每天三碗鸡屎整治的彻底没脾气了。白天,他努力干活,认真工作,一个劲地和我们唠叨他的鬼话,我也听不懂。我问过图雅,麦克叽里咕噜说一大堆是什么意思。图雅微笑着说,他是想讨好我们。我知道他的意思,拼命拍马屁,好让我们少给他喂鸡屎。可这事情不是我说了算的。太阳一落山,他就变得忧心忡忡,沉默寡言。虽然我不吸料子,可我还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麦克希望我外婆被车撞死,被沙子压死,被风刮死。反正这世界上有什么奇迹他就期盼出现什么奇迹,他祈祷耶稣,祈祷如来,祈祷真主,祈祷长生天,祈祷这世界上所有的神,让这世界上我唯一的外婆不要在用鸡屎折磨他了。可那没有用,如果我会讲英语,我就会告诉他,他心里头那个鬼算盘在打什么主意,我是全毛乌素最清楚的。可人在毛乌素,和一棵草,一只蝼蚁是一样的,留下的足迹风一吹就什么都没了。我外婆不一样,要是毛乌素有生命的话,我外婆就是毛乌素。

心里挂念三碗鸡屎的麦克再也没有心思想他的毒瘾,全身爬满咬人小蚂蚁的幻觉一天比一天少了,实在熬不住的时候,也不再抓心挠肝。他倒是把巴音买给他的那些个英文诗集背得滚瓜烂熟。每到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好像有两个鬼魂附在了他的身体上。一个是要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另一个是给他念紧箍咒的唐僧。短短几个月,他的体重从不到80斤到了100斤,这让我觉得外国人的体质跟牛呀马呀这些牲口真是没什么区别。我不无惋惜地对他说,你说说,你壮实了也是个顶天立地英俊潇洒的汉子,你不吸那两口多好啊!少遭多少罪。他一边啃着种树得来的羊腿,一边连连点头称是。他说这都得感谢图雅,她可真是降临在这个凡间的天使。我说你可真是白长了一双狗眼,连谁对你好谁对你坏都分不出来。麦克就不再说话了,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嘴里撕咬的那条羊腿上面,他呜呜咽咽的,倒真像是一条在吃食的狗。

图雅是我们家最讨厌麦克的人,要不是跟着麦克种树,能在毛乌素瞎转悠的话,我看她根本不会帮我们。无论我们做了什么,她都说是在危害人权,是在侵犯自由,是犯罪。有一次把我给弄急了,我说我们要是天天躺着,毛乌素会不会这么绿?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我说同样的道理,我们要是不管麦克的话,他自己能戒毒吗?他都把自己想死这话划拉在自己身上了。她说这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我懒得再跟她辩论,这里是毛乌素,要么按这里的规矩办,要么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从那之后,给麦克读诗啊洗衣服啊,他要是种树受了伤得了病,给他抹药水啊喂药啊图雅倒是变得特别积极。莉莉你说说,得罪人的事都让我们干,好事全让她一个人干了。图雅怎么就这么聪明呢?

过小年的时候,我家炖了羊肉。我外婆问我今天麦克树种得怎么样。我说还可以。她挑了几块羊肉让我和图雅给麦克送了过去。麦克那个狼吞虎咽啊,就像个饿死的恶鬼投胎一样。我告诉他好好吃,今天是我们蒙古人过新年。听闻此言,他停止了吞咽,可怜兮兮地问我,今天能不能不给他灌鸡屎了。我看着让他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头,那就像一地盛开的白玫瑰。我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没想到给他踹出来了两个饱嗝。我恶狠狠地说你倒是想的美!你全毛乌素打听打听,谁能为了种树吃得上肉。老子种了二十多年树都没遇上过这好事,你个料子鬼倒不知足了!晚上老子亲手喂你吃四碗鸡屎!

听闻此言,麦克吓得不敢说话了。没想到图雅一声尖叫,吓得我的心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大骂她是得了失心疯还是恶鬼上了身。她拍着自己的额头,高兴得笑了起来。她大喊着我想明白了!我终于想明白了!她紧紧地拥抱我,还拥抱了麦克。她说阿木尔,我们外婆可真是一个天才!

然后,她扔下了傻瓜一样的我们,冲出了地窖。

我外婆见到图雅的时候,她蓬头垢面满脸灰尘,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傻笑。我外婆被她吓坏了,图雅连喝了两口凉白开,她喘着粗气说,外婆,我想到怎么能让毛乌素变得更漂亮,怎么能让年轻人不离开这里的办法了。我外婆问她,是什么办法。图雅说,让所有的人都吃得上肉。

我外婆摇摇头,说听不明白。图雅说,那些年轻人离开毛乌素,是因为他们觉得这里没有发展前途。说白了,就是没钱赚。要是他们就像麦克种树,能吃得上肉,能赚得上钱呢?

依云娜听到图雅这句话,笑着就和乌鸦在黄昏里的盘旋一样聒噪,她说这个孩子在美国读书读傻了吧。你外婆和我都种了一辈子树了,也没靠这树赚过一分钱。它在沙子里有用,离开这里它就是一堆柴火。你一句话它就能从柴火变成宝贝?图雅没有理依云娜,她知道,毛乌素沙漠和这个家一样,最后的板还得我外婆来拍。她看着傻掉了的我外婆,生怕我外婆一句话把她给拍灭了,我外婆愣了好久,眼珠子才转了两下。她对依云娜说,你掐掐我的肩膀,我不是在做梦吗?图雅抢先跑了过去,狠狠地掐了她两下。我外婆疼得哇哇大叫,她看着自己的胳膊上出现了两道乌黑色的瘀青。我外婆倒吸了一口气,说这么好的主意,我们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呢?

依云娜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她说你疯了吗,这就是一个孩子的痴人说梦啊!图雅打断了依云娜的话,她坚定地说,不是痴人说梦。我一定有办法把树变成金子,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依云娜本来想劝自己的女儿不要再妄想这些事情了,可我外婆不让她再说下去。我外婆对图雅说,我信你,你去找办法吧!

等我找到办法,毛乌素就好了,到处都是树,人们口袋里都是钱。到时候,咱们毛乌素的户口比美国绿卡还会值钱。我外婆微笑地挥手示意她快去,我外婆说,好着哪!好着哪!到时候,咱们就不用学英语了,让外国人全学咱们说话。看着图雅跑出了家门,依云娜气得在家里摔盆敲锅,那“咣咣咣”的噪声让我外婆头痛欲裂,她愤怒地冲到厨房去找她的女儿,她对依云娜说,你要干什么?是要打响第三次世界大战吗?依云娜扔下了手中湿漉漉的毛巾,她说比第三次世界大战还恐怖!图雅疯了就疯了!你怎么能跟着她一起疯?我外婆蒙了,她把刚才的事情又忘了,她说图雅怎么疯了。依云娜提醒了她一遍,她说你跟我说说,这一棵棵树怎么变成金条。我外婆不以为然地说,人就得有志向,才能干得成事情。你我要是没志向,毛乌素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依云娜哀叹一声,说我算是看明白了,咱们家的女人青春年华就都葬送在毛乌素了。

自打那天起,图雅再也没去过地窖。她要么在沙地里玩一天沙子和树种,把自己弄得和难产的母狼一样。要么就是待在自己房间里用英语打一天电话,或者上一整天网,变成一只红眼的兔子。每天也就吃饭的时候跟我们有点儿交流,她说她正在列一批既富有经济价值,又适合毛乌素种沙的植物引进到这里。我外婆听得很入迷,依云娜装得不在乎,可我知道她希望图雅成功。我不关心这些,说实话,哪怕明天毛乌素一下子变成大海了,或者树一下子全死光了,我也不在乎。珍妮回美国已经43天了,我能把这个时间换算成小时,换算成秒,可那毫无意义。爱就是爱,爱是她身体上我有幸看到的一切细节,通过我的想象我都能看到她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爱就是能让瞎子看见,能让我变成瞎子的东西。我一天二十四小时脑子里除了珍妮什么都没有,我像是掉进了一片海里,快要溺水身亡了,可能救我的,却是这片海。

上次麦克这个混蛋能够顺利逃脱,就是因为我好不容易到了城里,想去借个苹果手机,跟珍妮Facetime一次,他用脚踹烂了车窗跑了。把他抓回来以后,巴音其实已经不信任我了。关于麦克的一切,他都亲力亲为,我怀疑那段时间他有没有睡着过,我看他两个眼圈乌黑,累得都像是要吸毒了。我劝过他,回家里休息一下,可巴音告诉我帮麦克戒毒,是件人命关天的事情。容不得半点儿马虎。

“如果麦克戒毒了,我觉得这像把毛乌素变绿了一样伟大。”巴音的眼睛里全是憧憬,“我觉得这就是一首好诗。”

我没有接话,我的心思早就飞到了纽约,飞到了我想象中正在喝着咖啡和同事聊天的珍妮身上。巴音拍了拍我的肩头,说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我慌乱地摇着头。巴音又问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什么人?我摇头的力度没刚才那么大了,巴音问我,那她喜不喜欢你?我难过地低下了头,巴音叹了口气,他说你最好尽快搞清楚。人不要折磨自己。

我也不想这样,可我不能和珍妮进行Face-time,我像夏娃一样渴望那颗能改变命运的苹果,可这个奇迹就是迟迟不来。我的不安与躁动,就连麦克也发现了。有一次,他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突然开口用中文问我有什么心事。这把我吓了一跳,我的震惊程度不亚于听到一只猴子说了人话。我说你怎么会说中文。他说他走了二十几个国家,每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学习人家的语言。我让他闭上嘴,别跟我套近乎。可麦克会说中文这件事情,我谁都没有告诉。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毛乌素,我总喜欢隐瞒些事情,那会让我在生活里得到许多快乐。

“我想用Facetime和一个人联系。可我没有苹果手机,你有办法吗?”

麦克摇了摇头,说他没有手机。就在我失望地打算站起来揍他两拳的时候,麦克捂着脑袋对我说:“你姐姐图雅有苹果电脑吗?”我看着麦克,愣住了。然后我高兴地拍打着他的肩膀:“麦克你这个鬼脑袋可真聪明!老子这么长时间骑着驴找驴,你一句话就把我点醒了!”麦克问我,为什么非得用Facetime,要和什么人联系。我狠狠地瞪了他一言,说你别蹬鼻子上脸瞎打听!老子看你是又想吃鸡屎了

过了几天,我趁图雅不在家,偷偷地溜进她的房间打开了她的苹果电脑。这时我才发现,我不会用这个系统。我问麦克,他会不会用苹果电脑和人Facetime,他得意地说苹果产品他都会用。我怒斥他不要自作聪明,麦克不说话了。我让他教给我怎么用,他指手画脚叽里呱啦地说了半天,可我还是听不明白。麦克又一次问我究竟是要跟谁facetime,我实在憋不住了,把自己心里的话全讲给了他听。麦克听得不住点头,他说,你这是单恋啊,那你一定很痛苦。我点了点头,他说我理解你。我还有一个办法肯定能帮到你。我没有说话,等待着他说出下文。麦克看着我说,你把我带到你家,我帮你连通和她的facetime,到了那时,你就知道你的珍妮究竟爱不爱你了。

如果我按照麦克教给我的办法做,那我一定是疯了。可人爱一回不就是图个发疯吗?我已经彻底疯了。

麦克打开了电脑软件,输入了珍妮给我的号码,我看着屏幕上“连接中”这三个字,听着嘟嘟的忙音,紧张的舌头和喉咙在一瞬间就全失去了所有的水分。我就像是一团杂乱无章的电线,所有的肌肉和骨头全打成了结,让我无法从这种煎熬中逃脱。我朝思暮想的珍妮就坐在那里,一看到是我,她的笑容立刻像被火焰包围的蜡烛一样迅速融化、崩塌。如果死尸会说话,那么它的语气就和她问我有什么事情时一样语调里长满了苔藓与倒刺。我一开始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是麦克小声地提醒了我。珍妮对这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翻译很好奇,我只能说他是我的一个朋友。珍妮小声嘟囔了一句,麦克用和她一样的音量告诉我,珍妮说的是“真他妈疯狂”。是啊是啊,珍妮,你把我从生的荒漠里带到了爱河里,为我沐浴一新,然后又把我扔回到了这肮脏的生死场。我的确是已经疯了呀!我结结巴巴地说,没什么事。你给我留了Facetime号码,我就想向你问个好。珍妮说,我真没想到,你竟然真的联系到了我。麦克把这句话翻译给我听,我激动地站了起来,我说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到。麦克又把这句话翻译给了她,然后他把珍妮的回答翻译给了我听,那是一个反问句:“你真的能为我做一切事吗?”我斩钉截铁地拍着胸脯回答她:“我当然可以!”

“好的,你赶紧找个和你外婆,你妈,还有图雅一样疯狂的毛乌素姑娘结婚去吧!然后生一堆和你们一样疯的小孩,种树种到死,不要再联系我了!”珍妮微笑地看着我,确定麦克把她的这番话准确无误地翻译给了我之后,关掉了电脑。毛乌素人天天欺负我,嘲弄我,我从没有哭过。可此时此刻,我两眼中的泪水不由自己控制地从脸颊上滑落下来,一开始是为了自己爱情遭遇的不幸而哭,但哭着哭着,更多难过的回忆从我的脑海跳腾进了我的心房,我的泪水再也不由我控制,它像是一条河,要把我这三十年来所遭受的委屈全都倾泻出来一样,让我的身体颤抖,让我头痛欲裂。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眼睛已经干了,再哭,就只能流血了,我才用尽全身力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时,我发现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麦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这间屋子里消失了。

他们在寻找,开着车寻找,打着灯寻找。下雨了,就撑起伞寻找。疲惫了,就一边吃干粮一边寻找。当得知麦克走丢了,还偷走了一辆车的时候,阿茹娜愤怒地站了起来,指着阿木尔的鼻子说你是这个家的祸星,我以后再也不会信任你了。巴音带着阿木尔第一时间就在毛乌素展开了撒网一样的搜索,想在麦克和别人接触之前把他抓回来。可整整一个上午,他们连麦克的屁都没闻着。一家人惶惶不可终日,等待警察上门以非法拘禁罪逮捕他们,可等了两天,连警察的屁都没闻着。巴音倒是从几个绿化点打听到了一些信息,他们在这些天的不同时刻都看到了麦克偷走的那辆车在朝荒无人烟的大沙漠里开,现在麦克大概已经到了沙漠的最深处。我们不明白麦克跑到那里去干什么,那里又不是能报案抓人的派出所,也不是能远走高飞的飞机场。依云娜一拍自己脑门,说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依云娜告诉大家,她收拾去拘留所的衣服时,发现锁着麦克东西的柜子被他撬开,里面的东西全都被他带走,包括那一小袋的白色粉面。阿茹娜愤怒地问她为什么不把这玩意给扔了。依云娜委屈地说,我就怕会有今天,想留下来做个证据,能证明咱们喂他吃鸡屎是为了他好。到时法庭说不定能轻判。阿茹娜愤怒地说你怎么就没有一次能听我的话呢。

巴音和阿木尔连饭都顾不上吃,就要进沙漠去寻找麦克。临别前,依云娜像只在啄食地上小米的母鸡般摇晃着她的脑袋,对巴音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麦克给活着带回来。一直说到了阿木尔都发动了汽车,把巴音给说烦了。他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让这个家完蛋的。车马上就要开了,巴音突然跟依云娜商量,能不能给阿木尔买个苹果手机。依云娜说你干脆把我敲死得了,我可没这么多钱。再说他要手机干什么,他和树苗打电话?巴音说不知道,他就是想要,要不也不会魂不守舍地让麦克跑了。依云娜叹了口气,说烦死了,回来再说。

阿木尔载着巴音向沙漠深处进发,在路上,巴音诧异于这毛乌素竟然还有这么多沙地没有变绿。他想起了当年和依云娜说要在这里写诗的情景,那是在他们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里。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时间竟然战胜他们,从她的变化中他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他心想,我现在做的这一切,真的是诗吗?

在沙漠里,风很大。一切都是静止的,平滑的,没有痕迹。在沙漠里,没有不灭的火和不干的血。巴音都有些担心自己的车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把这个担心告诉了阿木尔。阿木尔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阳光打在沙面上,他们眼前的一切都闪闪发亮,这天与地是个黄金世界。

阿木尔被拒绝之后,还像是活着,明明能听见,看见。也能吃饭,睡觉。可就是如同死了一样,有一层透明的橡皮将他与这世界隔绝了开来。他饿了,感觉不到饿。他渴了,感觉不到渴。他变成了一台单调的永动机,他的能源就是不断地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像爱生命一样地去爱另一个人。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像这个沙漠一样,摧毁另一个人纯真、深沉的爱。

从白天到黄昏,从黄昏到黑夜,然后从黑夜又到白天。人们周而复始地生活,死亡。就像巴音与阿木尔身处在这无边无尽的沙漠,寻找麦克的踪迹足有三天三夜,早已筋疲力尽。他们还是没有找到麦克,倒是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海市蜃楼。一座座城市坍塌,一个个朝代毁灭,一段段爱情生离,一群群人类死别。岁月流转,如梦似幻,唯有我们的沙漠永存。这对绝望的父子甚至怀疑,麦克已经变成了一粒沙子,和这里千百亿颗长相与他一模一样的沙粒混为了一体。

有一次,巴音在路上抽烟的时候,看着自己垂头丧气的儿子在沙漠里溜达,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他突然心头猛地一惊,他看到了沙漠的本质:一个永远不会产生青春的地方。

在他们吃完了所有的干粮,只剩下了几瓶水之后,天阴了下来,空气变得腥臊无比,就像一只巨大的野兽在天空露着利齿注视着沙漠里这两个可口的小点心,风暴要来了。巴音决定回家。就在垂头丧气的返家途中,巴音的视线被一道迥异于沙地反光的光线轻轻刺了一下,他叫阿木尔停下了车。他们一人手中拎着一根擀面杖,走到了那光的深处,麦克就静静地躺在一堆污秽里,表情恬静淡然得像是一个熟睡的婴儿。阿木尔推醒了他,他心满意足地问阿木尔,你们是谁,这里是哪里。若不是巴音及时地一把推开了阿木尔,我可真担心阿木尔的擀面杖会敲碎麦克的脑壳。

巴音对麦克说:“走吧!我们带你回家。”

回家的路上,麦克哼哼唧唧着他那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疯话。他说沙漠是绿色的,到处都是绿色的小小骷髅头骨。他说太阳是三角形的,把天空划破了黑夜就会流出来。阿木尔调侃巴音,这就是诗吧?你年轻的时候写的诗是不是就这个样子?巴音认真地回答道,这不是诗。诗不分年轻年老,它是永恒的对美的渴望与想象。就像人在沙地里,永远都要种树一样。

麦克突然怪叫一声,扑到了驾驶座前,一头撞晕了阿木尔。汽车失控了,栽进了这阴霾中格外湍急的无定河。

在河底,水像是钢铁,密不透风。又像是风,迅速地灌入他们的肉体。麦克昏死了过去,阿木尔的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告别自己,流进水里。他用力地拉着麦克的手,他想,我千万不能松开。我一旦松手,这个人死定了。他使劲地踹着挡风玻璃,可那玻璃就像这水一般沉重,不知道踹了多少脚,他终于累了。就在他濒死之际,他感觉到门开了。一双手将他向头顶朦胧的阳光推去,那是巴音的手。巴音看着他,阿木尔觉得巴音的脸变成了蓝色,一片天空。紧接着,他感到氧气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肺里,能自由地呼吸,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他趴在岸上,蒙蒙眬眬中听到巴音对他说还有麦克,我去救他。阿木尔想阻止他,可他身体在河里被泡得比一根方便面还软,还没等他叫出声来,巴音再次跳入了河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对我们这些在岸上的人来说很长,也许对他们那些在河底的人来说很短,阿木尔着急地呼喊了起来。水面平静。

终于泛起了一阵水花,阿木尔看到两个黑黑的小点从远方的河中升了起来。他跑了过去,他看到巴音把麦克也推到了岸上。一阵波浪过来,把巴音拍进了河里。

巴音再也没有冒出头来,至今人们都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只有那张像天空一样的脸,和他还没有写完的诗。他的声音,却已被世界遗忘。

他的鬼魂,告别了腐烂的肉体,离开了冰冷的河水,来到了这个能看到一切,可一切看不到他的世界,变成了我,遇到了你们,我都没有见过面的亲人,巴根和其其格。你们对我微笑,可我感觉不到温暖。

巴根对我说:“你在想什么,我们都知道。我们在想什么,你也都知道。从此之后,我们不再孤单了。”

此时此刻,我们看着在河岸边跪倒痛哭流涕的阿木尔,和这滚滚向远方流逝的河,和这亿万颗沙粒组成的沙漠。此时此刻,我多么想告诉我的儿子,不要再哭了。在这个世界里,这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

警察询问麦克,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死令麦克很愧疚,他没有想到这个世界竟然还有人愿意为了救自己去死。麦克没有说出事实的真相。他撒谎说自己是个流浪汉,偷了车去沙漠吸毒,毒瘾发作后导致车坠入河中,淹死了巴音。警察相信了麦克的说法。

本来除了麦克要被送到戒毒所强制戒毒,我们这个家庭一点儿事情都没有了。可阿木尔辜负了麦克的好意,在一次与麦克的擦肩而过中,阿木尔像疯了一样扑到了麦克身上,他要为我报仇。他就像一条发狂的狗,就连几个警察都制止不了他。一直到他把麦克的耳朵活生生地给咬下来了一块,人们才将他们两个分开。警察要求阿木尔把麦克的耳朵给吐出来,可谁都没想到,他竟活生生地将那块肉吞进了肚子。

这一口吞下去,导致他不仅没有机会来参加我的追悼会,还被法院以“情节特别恶劣”的故意伤人罪送进了监狱。一年之后,他才能够重见天日。从他进入监牢那天起,阿茹娜每周二都会去监狱探监,给他讲述他的家族故事。这些故事云山雾罩,令阿木尔不知所措。可阿茹娜却一脸认真地告诉他:“你一定要记住,因为明天,我可能就把一切忘光了。因为明天,也许永世不会来临。”

在我的追悼会上,面对着我的遗照,我那口空空的棺材,依云娜哭得几次死了过去。她扑在阿茹娜的怀抱中,两个悲痛的女人,竟比一片叶子还要轻。我听到,依云娜问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我们的丈夫都死在了沙漠里?为什么连个尸首都找不到?这是报应吗?为什么?”

看着这一切,真令我感到悲伤。

“我和依云娜说,女儿啊!你还记得宏博吗?他出事了啊!和我想的一样,依云娜只是愣愣地看着地板,说报应,一切都是报应

“我看着她,心里面都是母亲的悲哀。我想对她说的话,没有法子说。我只能继续说着我自己的话。我告诉他,发城的房地产泡沫破了,宏博公司垮台了。他的债主,足有近千人。别说他那个顶层大办公室了,就连厕所里都挤满了人。他走到哪里,都会遇到铁青着脸的人。当年有钱的时候,宏博按季度给他们结利息。这些人笑逐颜开,就像十八岁遇到了心上人一样。宏博在他们的心里,简直比心上人还要亲。可现在宏博没钱了,这些人就变成了饿狼,要不是宏博死了拿不到钱,他们恨不得拿把刀把宏博凌迟了,一把把薄片撒到天上去让大家抢着吃。这也怨不得他们,他们比牲口还要惨。牲口饿了,可以去杀其他的牲口,拖回来给自己吃,喂小牲口吃。可人饿了,不能去杀人,也不能去偷去抢。没钱,就只好饿着。孩子也饿着,老婆也饿着。有的家庭饿得受不了,男人自杀了,老婆当妓女了,孩子去偷去抢,一个家就这么散了。没散的家庭看着这一切心惊胆战,他们跑到宏博的办公室,一个个红口白牙哭天抹泪,宏博看着他们,再看看自己养着的那条大鲨鱼,想想当年的甜言蜜语,他不由得心中徒添了一分感慨:什么叫禽兽不如,这就叫禽兽不如。别说禽兽了,连条大鱼都不如。

“这一年来,我有一次在给你买药的时候,凑巧在宏博的那个大酒店门口遇见了老旗长。他谈起宏博,也是一肚子愤愤不平。他说几十年交情,真没看出来他是这么个骗子。我不由得愕然,原来老旗长把自己的棺材本都掏出来给了宏博。每次结利息的时候,他也不取。就这么利滚利,在账面上滚成了个大富翁。可是身上全部的口袋加起来,也搜不出个一两块钱。我劝他,都是老朋友了,你总不能逼着他跳楼吧?未料到老旗长眼睛一瞪,说他怎么不能跳楼?他要是跳了楼能把我的钱还上,我现在就冲上去把他从楼顶扔下来!老子都让他逼得差点儿跳了楼,他怎么就不能跳楼?

“这话吓了我一大跳。老旗长又说,他不但把自己的棺材本借给了宏博,还跟自己的亲戚朋友集资,把他们的棺材本也掏了出来,他把这些棺材本也借给了宏博。要不回来钱,所有人都跑到他们家指着他鼻子骂。老旗长说,我也八十多岁了,我好歹也是个王爷啊!我实在受不了这个侮辱,就去找宏博。可他就是说没钱,我们两个越说越急。我说,你不能逼着我跳楼吧?宏博说,你要想跳就去跳吧!我也拦不住你啊!我指着宏博,五内俱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走在大街上,老旗长越想越气,思想就钻到牛角尖了。朋友反目,亲人背叛,竟没有一个人帮得上自己。老旗长对我说,我就想,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就跑到了宏博地产里楼层最高的那个楼盘。想站在楼顶上腿一蹬,跳下来,让他死也愧疚。那是一栋烂尾楼,没有电梯。我只好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楼梯是那么陡峭,那么漫长,像是人的花花肠子。光线是那么暗淡,那么渺茫,像是人的鬼心眼。我爬了一层又一层,全身都被汗水打湿了,每蹬一级台阶,我都累得龇牙咧嘴,觉得自己不用跳楼,这条老命就要交待了。我不知道我爬了多长时间,自以为快爬到头了,顺着窗户我探头一看,一口凉气差点儿没憋死我,连三分之一都不到。楼顶在我眼里,就像太阳和月亮那么高。我绝望了,太累了,实在是爬不动了。我想我就从这层楼跳下去吧!可越想越憋气,走到半截就跳楼,这将来都会让人笑话,死都没好好死。我就卡在这栋烂尾楼的中间,磨蹭了半天,后来我想,也许是长生天不让我死呢。我心里一下子就豁然开朗,我走下了楼。从此以后,别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宏博,宏博对付谁,或者要跳楼,那就看他的了。

“依云娜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她完全把自己封闭在了对自我的诅咒里面,这个世界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天翻地覆慨而慷,可她还是活在巴音死去的那一天。这一年多一直都是这样。

“但我不在意,我继续向她讲述着宏博的故事。我说,有一天,宏博的办公室里挤满了人,把宏博都逼到了角落里面去。他们和宏博肉贴着肉,脸贴着脸,手拉手心连心。哀求者有之,怒骂者有之,威胁者有之,吹捧者有之,这一切似乎是个动物园,人都不是人,是饿极了的狮子,是见了血的老虎,是怀春了的土狼。人聚集得越来越多,好像那样就把他欠自己的钱装回到了口袋里。人群越来越愤怒,把他逼得越来越紧,他紧紧地贴在了墙上,人们还在不断地朝他压来,愤怒的人群,恨不得把宏博生吞活剥。然后,他听到了后面墙壁的玻璃发出了轻微的碎裂声,呲啦,噼啪。他暗想不好,他大叫,你们快跑啊!可话音未落,后面那堵玻璃墙碎了,宏博从五大洋以及南极洲收集的海水顺时倾泻了出来,宏博那条从日本人手里买来的大鲨鱼向人们砸来。房间变成了一个冲水马桶,海水冲塌了墙壁,人们像屎一样被大水冲得在楼道里七零八落晕头转向。哭号声一时响成了一片,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是谁在一片狼藉里大喊了一句可不能让宏博死了啊!人们这才想起来自己死了不要紧,宏博死了全家可就都饿死了。他们手忙脚乱地冲回了那个房间,只见宏博的左边小腿没有了,只剩下了白花花的骨头渣子和一个流淌着红色鲜血的黑洞。宏博杀猪一般地号叫着,满地打滚,就像那条在干燥的空气里疯狂拍打着自己尾巴的大鱼。它巨大的牙齿里,宏博的那条小腿就像一根粘着血丝的牙签,无力地挂在牙缝中,滴滴答答地淌着血。宏博大叫,快把我的小腿夺回来。可谁又敢鲨口夺腿呢?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条鲨鱼,它又挣扎了几下,跳出了窗外。在摔成一堆肉泥之前,它把宏博的腿嚼成了一堆肉泥。

“我对依云娜讲,事后,我去看宏博。他脸色苍白地对我说,他早就预料到了命运里会有这个劫难。我知道,他是在自圆其说。可没有人再相信他了,一个连自己小腿怎么没了都算不到的萨满,又怎么能值得人相信呢?我问他,将来打算怎么办。宏博诡异地看看四周,让我把耳朵凑到了他的嘴边。他说,我还有钱,我会搬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我要再收集海水,再买一条鲨鱼。

“我吃惊地望着他,他把那个地方告诉了我。我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咧着嘴对我笑了,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神秘叵测的海洋,也从他雪白的牙齿里闻到了鲨鱼的戾气。他对我说,我告诉你,是因为我没欠你的钱。

傻了。

“我的身体越来越弱了,我便血,失眠。我这辈子从毛乌素赶跑的沙子,现在好像全压在了我的脊柱上。我直不起腰来,抬不动腿。最可怕的还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的健忘。我给阿木尔讲故事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因为我怕我哪一天就什么都忘了。有的时候,我对阿木尔说,我对我的健忘症是多么恐惧。可阿木尔对我说,有些事情,他想忘可怎么都忘不掉。他觉得,遗忘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对他的话,我无言以对。有时候,我会跟依云娜抱怨。依云娜啊依云娜,我快要死了。你再疯再傻,你也要好起来啊!你是个妈

“报应啊,报应。依云娜看着地面,口里喃喃自语。

“有一天,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他是从戒毒所成功戒毒了的麦克。他理了个小寸头,身材又高又壮,那头顶上的金色毛茬子就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狗绒毛。我说,你快走吧!你可把我们家给害惨了,我可不敢再招惹你了。麦克却对我说,阿茹娜老奶奶,我不走。我在戒毒所的日子里一开始特别地难过,我特别地恨你。我无数次发誓,我一定要杀了你。我没说话,麦克吞了口唾沫接着说,可等生理依赖期过去以后,我再回忆起你和你的家人,我才发现你们简直就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天使。对你们的思念,让我很顺利地度过了心理依赖期。在戒毒所里的大多数日子,我就只想着一件事:我一定要回毛乌素,报恩,赎罪。

“还没等我拒绝,图雅就跳了起来,跑到他面前,对他说请你离开,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麦克说,不,我不走。我知道你们需要我。图雅说别自作多情了,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就报警了。麦克耸了耸肩膀,看起来他很遗憾。他离开家的时候一直在嘟囔,你们需要我。每个只剩下女人的家庭都需要男人。在哪个国家都一样。图雅一言不发,等他刚一迈出家门,就狠狠地砸上了门。那声响巨大,差点儿把我的记忆吓得统统跑光。

“自打依云娜疯了之后,最苦的还不是我,而是图雅。她又要照顾我这个老人,还要照顾依云娜这个病人。没用多长时间,这个美国大学生就变得蓬头垢面灰头土脸了。有时候,她给我们端屎倒尿看得我实在是于心不忍。我也劝过她,图雅,你就不要再管我们了。你懂得那么多的知识,一定能在北京啊上海啊找一份很好的工作。你去好好过日子吧!可她说,不行啊外婆!这里是你们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

“自从家里的青壮男人都不在了,日子就像冬风一样难熬了起来。我们两代人,就没赚过什么钱。这个家,其实很快就要断炊了。我着急上火,嘴上起了一层大燎泡。我的两个嘴角都干裂了,一说话,就像刀子割了一样疼。可是每花一分钱,我心里比刀子割了还疼。有一次吃午饭,我一边小心翼翼地给依云娜喂着粥,一边旁敲侧击:这样稀的粥,怕是我们也喝不了几顿了。图雅是个聪明人,我刚说完她就接话了,她说你放心吧外婆!我很快就会让这里变成一座金矿的!

“图雅对赚钱养家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她还是没有放弃靠植树造林让这里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的梦想。她整天盯着自己从野外收集的数据和图画,眼珠子一转不转,眼皮一眨不眨。就好像她看的那堆纸片是聚宝盆,只要傻傻地盯着,就能把金银财宝给盯出来。

“麦克并没有被图雅的棒击给打回自己的国家去,我们惊讶地发现,麦克也加入到了种树的队伍里。在辽阔的沙漠里,他挥汗如雨,原本很高大的身型一下子矮了下来。笨手笨脚的他就像是一只蚊虫,拍打着翅膀要飞过苦海。图雅可以阻止麦克到家里去,可毛乌素是自由的,沙地是自由的,麦克自己买的那些树苗也是自由的,谁也没有权利去阻止他。没有人教麦克怎么种树,他就像当年的我,种一棵死一棵。有一次我们途经他种树的地方时,图雅不由得小声感叹,这哪里是种树,简直就是往死里害树。麦克向别人请教怎么能把树种活了,可人们嫌他是个灾星,要么放狼狗咬他,要么就是用恶作剧整他,把好端端的树苗都弄死。他把阿木尔送进了监狱,可自己却接替了阿木尔在毛乌素的位置,变成了一个谁都不喜欢的人。他像个孤魂野鬼,每天凌晨前在世人的面前突然出现,干活一直干到深夜。

“图雅终于完成了自己的融资企划书,她对我和依云娜说,等她贷款成功之后,她要在毛乌素成立公司。到时候,毛乌素的治沙事业就进入了企业化管理的盈利模式。每个人都有小楼住,有汽车开。看着她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图雅第一个找的人,是我们唯一认识的有钱人——宏博。可任凭她滔滔不绝,讲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这个老混蛋只是微眯眼睛观赏着自己新装修的房间和新买来的鲨鱼。图雅看着他那空荡荡的半截裤管,觉得自己的心也在随风轻轻飘摇。宏博告诉图雅,他没钱,就是有钱,也不会再去种树。他说经过那次大劫难之后,他已经看透了世事人心,沙漠是长生天给人类的天谴。你知道怎么样能让沙漠从地球上彻底消失吗?很简单,只要人类这种生物从世界上灭绝就可以了。

“图雅垂头丧气地离开之后,宏博从他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跳了起来,穿上了他的阿玛尼西服坐着他的捷豹轿车,像是一个豪华的屁般飞到了我家找到了我。他问我,你们家的疯和傻是不是遗传呢?怎么一代比一代更敢想。我问他何出此言,他告诉我,图雅说等将来毛乌素全变绿了之后,她一定要留下来一块大沙地,然后在中间建一个标准的高尔夫球场,以此让来这里投资的富豪们知道毛乌素是怎么来的。

“这孩子太敢想了,你们饭都快吃不上了,还高尔夫球场还传奇呢。你赶紧给图雅找个合适的嫁了吧,我看就是没对象把孩子给急疯了。我没好气地说,你才疯了呢!宏博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我说只要是能让毛乌素变绿了,在沙漠里建火葬场都没问题。宏博被我给气跑了,他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他摇头晃脑地给我留下了一连串的哀叹,疯了,疯了,这个家是彻底疯了

“有一天,她正在完善自己的引资计划,我告诉图雅,我们家已经彻底没钱了,破产了。图雅才从她的宏伟蓝图里惊醒,她怔怔地望着我,说怎么会这样?

“第二天,图雅去了一趟城里,她把她的苹果电脑和苹果手机全贱价卖了。

“就在山穷水尽的时候,银行给图雅打来了电话,说要见面谈谈。我为图雅精心准备穿扮了一个上午,可试来试去,就是那几件图雅上大学时候穿的衣服,一看就是稚气未脱的孩子穿的。图雅对我说,行了就这样吧!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我看着图雅,女人真是不能穿以前的衣服。短短两年,图雅就被毛乌素的生活折磨得沧桑了。

“在毛乌素,时间不是无形的,温柔的。它像风一样烈,像沙石一样粗粝。这里的太阳很早就下山了,这里的青春很早就消逝了。

“银行的人说,他们对图雅交上来的计划书很满意。足见图雅小姐对毛乌素这片土地的热忱和学识的专业性,他们是这么说的。可他们的眼珠狐疑地在图雅和我的身上转来转去,我知道,他们对我们是嫌弃的。图雅太小,我又太老了。这些银行的人只要有一分怀疑,你之前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果然,到了该谈实质性的问题时,这些人支支吾吾了起来,从我的身体状况扯到了美国的局势。我估摸着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早就把图雅给赶出去了。图雅还傻乎乎的几次想把谈话再引到正题上来,我怕和他们谈崩了,数次打断了她。她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她不满意地瞪了我一眼,直接问那个接待我们的副行长,贷款什么时候能够到位。副行长尴尬地笑了起来,我们陪着他一起笑,只有图雅不笑,她一脸认真地望着副行长,额头上都有了一层薄薄的汗气。副行长见图雅这样子,只好收起了自己的笑容。他说,图雅小姐就是年轻,太着急了。我心里‘咯噔’一声,急忙抢在副行长之前说,我们其实不着急。你们还有什么要考核要商量的,尽可以跟我们说,我们等。副行长看着我,笑眯眯地说,我们是很想支持你们。可是,我们希望是依云娜来跟我们谈公司贷款的事情。毕竟,依云娜是对毛乌素最了解的人。图雅对毛乌素还不太熟,您又退居二线了!

“我看见图雅的表情立刻暗淡了下来。我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银行的人是在刁难我们。让我们完成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我对银行的人说,没有问题。依云娜最近身体不太好,但她很快就会康复。他们跟我定下了时间:两个月后组织一个研讨会,依云娜主持发言。他们会根据依云啊的表现来决定是否给我贷款。

“一路上,图雅都不理我。她大概是觉得我的应承会把我们的理想搅黄了。回到了家,我看着依云娜的样子,心里才发起愁来。答应那些人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依云娜最近的情况好起来了。可是我的母爱在我脑海里美化了她的形象。所谓好起来,其实就是依云娜最近不在总一个劲地念叨报应了,也不把屎拉在自己裤子里。图雅一边给傻笑的依云娜梳着头,一边流下了眼泪。她冲我像个孩子一样嚷嚷,你说这可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能这样劝她。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我觉得我也要疯了。

“晚上,图雅睡着了。我偷偷地叫醒了依云娜,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躺在了她的身边,我对她说,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为了我们,为了毛乌素。她没有说话,只是还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一双眼睛明亮的像两颗星星。她钻到了我的怀抱里,甜蜜地睡着了。我这好强一生又苦命一生的女儿,此时此刻变成了一个孩子。

“依云娜就这么呆呆傻傻的,一天又一天地混着日子。疯人的时间变成了永恒,这对我们这些正常人来说无异于宣布了大限已到。我们使尽了一切办法,服药,针灸,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们甚至请了宏博招魂,可他叽里呱啦叫了半天,把依云娜吓得尿了裤子,还是无济于事。宏博满头大汗说,老了,我们都老了啊阿茹娜。这个世界太疯狂了,神力不在了。宏博这样给我解释。

“我们只好带着依云娜在沙漠里瞎转悠,这是图雅在网络上查的,在熟悉的地方回忆,可以帮病人恢复健康。可依云娜在风里变得躁动不安,像是发现了什么猛兽在暗地里等待着伏击她。她的一双大眼珠疯狂地转动着,看不出来有什么好效果。我这个痴呆症患者都想起了好多事情,可她还是像一只母猩猩般躁动不安。在一片沙地上,她突然站住了。我和图雅都很激动,以为她往日的灵魂附体,一切可以重新再来。依云娜咽了口唾沫,说报应啊!报应

“图雅蹲在沙地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依云娜被她吓坏了,哇哇乱叫得更大声了。一阵风卷起了沙子,我心里有了种不祥的感觉。莫非长生天是在告诉我,死期将近了吗?

“就在此时,我看到从沙子里钻出来一个黑黑的影子。当时天已经黑了,我们三个女人哭的不敢再哭,疯的不敢再疯,傻的不敢再傻。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影子由远及近,走到了我们的面前。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我们齐刷刷地松了口气,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他既不是影子,也不是鬼魂,他是麦克。图雅厉声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在跟踪我们!麦克吓坏了,连连摇手。他示意我们朝沙丘下面看去,只见一盏摇曳着的蓄电池台灯点亮了一座红色的帐篷。原来,毛乌素没人愿意收留麦克,他没有法子,就住在了帐篷里。渴了就喝矿泉水,饿了就吃方便面,除了种树,他说他现在什么都不想。我们看到,他桌子上放着各种各样林业学的书籍。你现在能种活树了吗?图雅问他。她这样慈眉善目地与自己交谈,这着实把麦克吓坏了,他站了起来,然后他说你们跟我来。我们跟着他,走了没多远,竟看到一片小树苗,在风里它们摇摆的声音就像是一个幼儿园的孩子们都在欢笑。我不由得感叹,这片树苗要是都成活了,那也是座了不起的林子啊!图雅问他,这都是你种的?麦克特别严肃地点了点头,他说这片森林,是我为你们种的!

“麦克傻里傻气的样子,像是死去的巴根与巴音。他们在最灿烂的青春里,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啊!依云娜像是一条小狗般凑到了麦克的身旁,眼神明亮地嗅来嗅去,我拉住了想上前去阻止依云娜的图雅。我们看见依云娜突然站直了身子,她的神态,她的动作恢复了正常。然后,她一句话又把我们打入了刺骨的冰窟。她对麦克说,好久不见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依云娜除了对待麦克像对待一个鬼魂般嘘寒问暖,其他的一切都似乎恢复了正常。她对我说,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了。她对图雅说,真没想到银行会赞成你的策划书。我和图雅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应付着她。图雅偷偷地凑到了麦克身边,对他说无论我母亲说什么,你就微笑点头好了。我和图雅偷偷地开了一个小会。我对图雅说,我们应该让麦克陪着依云娜,只有麦克才能让依云娜正常地和这个世界交流。

“图雅说,她认为这样是一种残忍的欺骗。她惊惶不安,仿佛是自己那隐形的雪白翅膀被枪弹打出了冰冷的鲜红血液。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我们谁都做不了决定,只能听着风从林海吹过,将图雅与麦克的窃窃私语吹到我们的心里。过了好久,我问了图雅一个问题:对于一棵树来讲,最重要的是什么?

“图雅说是水,我说不是。她又说那就是阳光,我说也不是。图雅有些沮丧,她问我那是什么。我说,是活下去的勇气。

“图雅说,一棵树怎么会有勇气?我说,当这棵树在一个气候宜人的地方时,它不需要勇气。但它要是在毛乌素,它就需要勇气。这里只有沙子、太阳、风。这里的每一棵树,为了活下来,都尽量地改变着自己遗传了亿万年的生存规律。成功了的,成为大树。失败了的,成为养分。可只有这样,毛乌素生命永存。

“此时此刻,人类静默着。倾听这座森林,这些不响的树,经历着它们的厮杀。

“从此之后,麦克住到了我家。那辆男人们离开这个家后就再也没响动过的破皮卡,又被他开了起来。这个当年的外国瘾君子,现在变成了一个搞货运,为三个女人赚吃喝钱的卡车司机,这要不是在毛乌素,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无论依云娜跟麦克说什么样的疯话,麦克都欣然接受。他对我说过,只要是能赎罪,我愿意为你们做任何事情。他果然说到做到了,依云娜对现时越清醒,对往事就越疯狂。她不再仅仅把麦克当作死去的巴音,有时还把麦克当作巴根,当作其其格。她哭了笑,笑了哭,滚着闹,闹着滚。麦克的手上,胳膊上都是被她咬出来的伤疤。可麦克无怨无悔。为了早日度过这炼狱一样的生活,我和图雅尽力地不让依云娜的脑子安静下来。我带着依云娜走遍了所有的沙地和绿地。图雅让依云娜一遍遍地背诵那本策划书,提出来各种各样我认为银行都想不出来的刁难问题。可我这个傻女儿鬼上身的同时,又好像开了天眼一样。她在我们眼前,又似乎不在我们身边。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就像是在毛乌素已经活了一万年,还要再活一万年一样。这让我这个痴呆老太太不得不感叹,费劲地和阿木尔讲了这么长时间的故事,还不如依云娜疯一回有效果。

“提起阿木尔,我就伤心。自打这孩子进了监狱,我去看他的时候真是意志一回比一回消沉。到了后来,他不再跟我说话。只是听着我说,脸色铁青地盯着地面。终于有一次我着急了,我问他,你倒是跟我说句话啊!他说:你为什么不让我离开毛乌素。我这才明白这个孩子心里一直在埋怨我。这句话别提让我有多伤心了。我对他说,你离开毛乌素,会死得很难看。所有的人会抛弃你,就像你亲生父亲当年一样。他说我疯了。我不知道再跟他说什么,我想说,这都是命,是天注定了的事情。可我又不能这样说,我只能装作没听见一样,一点点地给他讲这个家的故事。

“依云娜的病情一点点地好了起来,可我一天比一天衰弱了。图雅和麦克也没有看出来,我发现,麦克似乎是对图雅有意思了。他有事没事总往图雅身边凑,看着她的眼神也总是含情脉脉。我问麦克,你心里是不是有图雅了。麦克点点头,正大光明地说阿茹娜老奶奶,我早就爱上图雅了。你们把我关在地窖里的时候,毒瘾让我整天迷迷糊糊,每时每刻都想去死。我祈求上帝给我解脱,这个时候我在黑暗里听到了有一个特别好听的女孩声音在给我念诗,虽然我听不懂诗的意思,可这个女孩的声音让这些诗句发出了光芒,温暖了我的心。在痛苦里,我时时刻刻地渴望着那女孩的脚步声响起,给我念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图雅的声音。可我被送进了戒毒所,再也听不到她念的诗。我想,我深深地伤害了一个这么美的声音。我一定要好好戒毒,然后回到你们这里,赎我的罪。在我心里,我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那些诗句,把我的声音想象成她的声音。有一天,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碰那些鬼玩意了。那一刻,我真的相信有上帝,我愿皈依上帝,爱上帝,对我来说,上帝通过图雅的声音,向我证明了奇迹的存在。

“看着依云娜对他的依恋,像是依恋她的丈夫,她的父亲,她的姐妹。我突然想起了我第一次见他,我问他为什么要穿一件大树图案的衣服。他说,这棵树在没光的时候会发出荧光,这样他走到最黑的地方都不会摔倒。长生天也好,上帝也好,大概都是一棵会发光的树吧。就像被阿木尔杀死的那棵大神树,根茎相连,努力生存。世间的一切,在我临死之前竟变得清晰起来,千丝万缕不过缘起缘灭,一枯一荣仅是生生长流。

“外国人干事情,真是像动物一样,完全不过脑子。我挑破了麦克那层小心思上的窗户纸,他干脆在毛乌素里摘了两天的鲜花,都铺在了我家房子的前前后后。那天有风,我们是被香味熏醒的,图雅脸都没洗,一走出屋子就被麦克握住了她的手。麦克激动得把他对我说过的话一股脑全说给了图雅。我看图雅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黑,她大喊一声你不要说了!图雅冲进了屋子,拎出来一桶汽油,浇在了这争相斗艳的鲜花上,一根火柴扔下去,花圃变成了火海。隔着熊熊的流火与滚滚的浓烟,图雅对麦克喊道,就算是世界末日了,全世界只剩下了一个男人,我宁愿自杀,也不会选你!

“麦克无辜地摊开了手,好像要隔空拥抱图雅那颤抖的身体,抚慰她愤怒的心灵一样。他说,这个世界是不会毁灭的。为了你我决不会让它毁灭。我会在毛乌素种满大树和鲜花,到那一天你一定会爱上我。虽然麦克没看到,但是我看到图雅的嘴角咧了一下,我虽然老得快死了,但老得快死了也是女人,我知道图雅的心动了。

“风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裹挟着大火向我们的屋子刮去,这可把我们吓坏了,依云娜还在里面。此时我们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浓烟中跳了出来,依云娜脸上全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乌黑乌黑地让我想起了我那个被自己人民绞死的朋友倒霉酋长。依云娜看着我们破口大骂,说你们这帮人是傻了吗。怎么烧房子呢?看着我干什么,还不赶紧救火!在被这场火烧痊愈了的依云娜的指挥下,我们大家团结合作,扑灭了那一场火。最后一粒火星熄灭,麦克趴在地上,累得站都站不起来。我想家里真是不能没有男人,然后我觉得我这个家破碎过多少次啊,现在好像又活过来了。图雅问我,外婆,你这是在哭,还是在笑啊?是啊,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哭还是在笑,我只能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外婆,母亲,姐姐: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是来接我出狱的吧?把我接回毛乌素?

你们想的可真美。我不是毛乌素,也不是你们的铲子、钢钎和草方格。

我是个人,不是一棵树。

外婆,你对我说,母亲的病好了,你很开心。姐姐的公司办得很成功,你很开心。毛乌素一天一个样,红火热闹得不得了,你很开心。每个人都能靠种树过上富裕的生活了,你很开心。

你为什么这么开心呢?

因为你的理想实现了?你们这帮疯女人的理想终于实现了?

可我还在监狱里面坐牢啊!你把我忘掉了吗?如果你真把我忘掉了的话,为什么你每个周三还要来找我,折磨我,给我讲那些我一点都不关心的事情?

我情愿你把我忘掉。我情愿你死,我死,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东西都死了。

我始终关心的那个问题,你始终没有回答,你为什么不让我离开毛乌素?

我走了,不要再试图找我。我要去这个世界上更多的地方,去寻找我的亲生父亲。找不到的话,我可以痛快地流浪。

毛乌素活了,许多人死了。

当你们庆祝你们理想的实现时,奋斗的胜利时,不要忘了那些牺牲了的人。

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要活,天崩地裂也好,海枯石烂也好,春夏秋冬也好,坑蒙拐骗也好,我不想死在这里。

阿木尔

阿茹娜啊,当狱警将这封信交到你手里时,你一定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吧!你看完信之后,心一下子从温暖的春天掉到了寒冷的冬天。你觉得,你准备的鲜花和新衣服,家里摆着的火盆和家宴,都变成了一个笑话。依云娜和图雅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你,她们自己的心里也很难过。你和她们惘然地看着监狱门前的那条道路,那条路通向更漫长的公路。公路的一头是毛乌素,另一头是个更辽阔的世界。虽然是秋的尾声,可到处都是绿色,浓浓的,重重的,厚厚的,就像这封信里的哀怨与苦闷,就像你心中的迷茫与忧愁。宏博从图雅手中接过信,看完以后大骂着阿木尔,纯粹是脑子进了水。他把信撕成了碎片。那白色的纸屑像白色的蝴蝶一样在风中翩翩起舞,有的飞向了毛乌素,有的像公路的那一边飞去,还有的没飞多远,就掉在了地上,再也飞不起来,随风翻滚着,落进了沙土里。

那一刻,我看到你心中好像豁然了,却又好像迷茫了。那些碎纸屑,有的像是生者,有的像是死者,可此时此刻天空下起了大雪,覆盖了这翻飞的纸屑,就像生者和死者共有的青春,统统落在了地上。你在克制自己的悲哀,你快速地,又缓慢地,问了自己无数遍同一个问题,为什么理想实现了,你却如此孤独。然后你听到自己心中某个部位断裂的声音,轻轻的“啪”的一声,结成了冰。

最终章

凯 歌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还是没有走到路的尽头。我要赶紧离开这片森林,巴音惨死于此的情景我以为我忘了,可在我奔跑的公路上它是一幕海市蜃楼,天上地下地包围着我。当我实在跑不动了的时候我一下子摔倒在了公路上,这时我才发现我已是泪流满面。

我听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是莉莉。我看到麦克开着车从我身后驶来,我听到莉莉在冲我兴奋地大叫:阿木尔!我们终于找到沙漠了!

当我和他们赶到那片沙漠时,我不禁哑然失笑,当年被我的妒火烧死的神树,此时此刻还屹立在天地之间,屹立在我的眼前。它不是它,它仅是它残破的身躯。可这身躯似乎像昨天我的灵魂一样挺拔,让此时的我在那时的我眼里像是一个残酷的玩笑。

这里荒无人烟,不知多久都没人来过了。沙地干净得像一处静止的水面,正好在人们会惊叹“好美啊”的时候,它的身体会巧妙地戛然而止,不再向更远的地方延展,而是与草地和溪流融为了一体。站在神树下,能望到毛乌素的全景。不但有草地和森林,还有高尔夫球场和工厂。就好像我们所有人的梦啊,最后混合在了一起。

“当阿木尔泪流满面地伏在我耳边,告诉我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块保证让我满意的沙地时,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他挤出了一丝微笑。其实,我早已知道了。巴根给我说的,我快要死了,我终于能看到我死去的亲人们了。他们穿着白色的袍子,巴根,巴音,其其格,他们在冲我微笑。他们向我伸出了手来,在欢迎我与他们的团圆。我说等等啊,再等等。我还有话要对他们说,那是一个我深藏心中太久的秘密。”

你把图雅和阿木尔一起召唤到了自己的嘴边,阿茹娜。你对他们说,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们说。你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是攀越了一座高峰般艰难,阿茹娜。可我帮不上你的忙啊阿茹娜,我只能祈求长生天,在这困难重重而又实在短暂的人生里,再给你些时间。

你对阿木尔说,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愿让你离开毛乌素吗?现在我告诉你,你不是我们捡来的孩子,你才是依云娜的亲生儿子。当年眼镜抛弃的孩子,其实是个女婴。图雅,你才是眼镜的女儿啊。

你看着这对姐弟,他们的震惊并没有掀起你内心的一丝波澜,你盼这一天好久了。你说,我不愿让阿木尔离开,是因为毛乌素是你的命,你的责任。可图雅,她应该去美国,她应该自由地选择命运啊

你说,我爱你们啊,我的孩子们。我舍不得你们

他们都哭了,宏博与老旗长这对冤家,都抱在一起像两个孩子一样痛哭流涕。你想,要是你的死能让这两个老朋友放下金钱带来的仇恨,也是一件功德了。你又看到悲伤至极的图雅终于被麦克揽在了怀中,你想,你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了。可爱啊恨啊,你已经不在意了。你用尽了你所有的气力,你全身放松了,舒展了,这一生这一世,像一棵树,每片叶子都是一个瞬间,每个瞬间里都是你,你在笑,你在哭,你在流血,你在爱。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妈妈,你终于来了。你握住了我的手,你对我说,好久不见啊其其格。你还是那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如果我的心还在跳动的话,我当时一定脸红了。我想告诉她,其实我们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给了巴音一个热情的拥抱,她对巴音说,这些年辛苦你了我的好女婿!现在,我们终于能够好好休息了。

妈妈终于面对爸爸了,我知道,这些年来他们对彼此的思念比沙漠还辽阔,比黄泉还深邃。这生死之间的壁垒终于被打破了,可他们两个人看着对方,却谁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好久好久,妈妈终于从这彼此的凝视中说了一句话,人生好美啊!

爸爸说,是啊!

妈妈说,可惜太短了。

爸爸说,是啊

妈妈被爸爸的傻样逗笑了,现在,他们青春永恒。

人们把阿木尔的外婆葬在了那片沙地里。葬礼结束后,阿木尔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让我看那棵被烧死的树,我看到了一丝鲜绿的嫩芽从树干上生长了起来。阿木尔对我说,蒙古族讲究人死之后,亲人见到的第一个生灵,便是死者的转生。

“我外婆转生成了这棵树,它一定会复活的。”阿木尔兴奋极了,“这样,她就能永远地陪伴毛乌素了!”

阳光下,那一抹新绿,就像是一个旅人,在黎明呼吸的第一口空气,就像是一个孩子,出生后看到的第一缕阳光。

“阿木尔和莉莉分手了。因为阿木尔最终选择了留在这里,他说我死之前跟他说的那个秘密,让他一下子知道了自己将来究竟要干什么。莉莉先是死打活闹,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阿木尔。大家没有办法,只得带着莉莉到我坟前的沙地里种了几天树,她才沉默了。又种了几天树,阿木尔再次提出了分手,莉莉默然接受。她流了一晚上的泪,哭声连我这个刚死了的人都觉得凄凉。我看我自己的追悼会都没那么难过。第二天,阿木尔把莉莉送上了回北京的火车,临开车前,莉莉对阿木尔说你别怨我,我很爱你。阿木尔笑了,他说我也很爱你,真的真的很爱你。然后,那鸣响的汽笛像一把剪刀,割断了这段缘。

“阿木尔愣了好半天。回到毛乌素,他都没有休息,直接跑到了我身边,拼命地干活。从白天到黑夜,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累倒在了我所生长的神树下,竟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他是被天上落下的冰凉雨滴惊醒的。他环顾四周,竟又是天亮。他看到远方一个小小的黑点在向这里奔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扔下了手里的工具,向那个朝自己跑来的身影跑去。雨点轻轻地打在我的躯干上,打在毛乌素生长的每一棵树的枝叶上,婆娑的声音在风中广阔而又悠远,两个小黑点在远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后,阿木尔真的醒了过来,雨已经停了。沙漠还是沙漠,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像他远古的第一个祖先来到毛乌素时一样。阿木尔摸了摸脸,已被水打湿,他不知这是泪,还是雨。一阵风吹过我的叶子,那沙沙声里,这夜色,竟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责任编辑 赵兰振

 

青灯有味忆儿时 一二、刘老先生

2012末日微红 调研

青灯有味忆儿时 一一、父亲

2012末日微红 考察

青灯有味忆儿时 三、泥土世界

2012末日微红 汇报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