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历经两三千年传诵不辍的珍贵古籍,奥义无穷无尽;可是,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却是“猪八戒啃人参果——食而不知其味”。即使经过先生讲解,也还是不懂的居多;求知若渴的我,就一句一句地请教。比如读到《论语》,我问:
夫子说的“四十而不惑”,应该怎么理解?
老先生说,人到了四十岁,就会洞明世事,也能够认清自己了,何事做得,何事做不得,何事办得到,何事办不到,都能心中有数;再过一些年就是“五十而知天命”,便又进入一个新的境域。
但是,有时当我问得过于频繁了,他就会说,不妨先背下来,现在不懂的,随着世事渐明,阅历转深,会逐渐理解的。
西方哲人有“最崇高的乐趣,是理解带来的欢乐”的说法,可是那时,我却经常处于“囫囵吞枣”的朦胧状态,无法享受到这种欢乐。
读书生活十分紧张,不仅白天上课,晚上还要自习,温习当天的课业,以增强理解,巩固记忆。那时,家里都点豆油灯,“魔怔”叔特意买来一盏汽灯挂在课室,十分明亮。没有时钟,便燃香作记。一般复习三炷香的功课,大约等于两个小时。
早饭后上课,第一件事,便是背诵头一天布置的课业,然后由先生讲授新书。私塾的读书程序,与现今的学习方法不尽相同,它不是在充分理解的基础上再作记忆,而是先由先生逐字逐句地串讲一遍,扫除了读音障碍之后,学生就一遍遍地反复诵读,直到能够背下来的程度,也就是:先背诵,再理解。“魔怔”叔说得很形象:“这种做法,和入室窃贼偷东西类似,先把偷到的财物一股脑儿抱回家去,待到消停下来,再打开包袱,一样样地细看。”这么做的道理在于,十二三岁之前,人的记忆能力是最发达的,尔后,随着理解能力的增强,记忆能力便逐渐减退。因而,必须趁着记忆的黄金阶段,把需要终生牢记的内容记下来。前人把这种强记的功力,称作“童子功”。
“魔怔”叔后来曾对我说过,传道、解惑和知识技能的传授,有不同的方法。比如,学数学,要一步步地来,不能跨越,初等的没学习,中等、高等的就接受不了;学珠算,也要先学加减,后学乘除,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而一些人情道理,经史诗文,许多情况下,是依靠感悟、凭借琢磨,可以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逐步地加深理解。宋代文学家苏辙有两句诗:“早岁读书无甚解,晚年省事有奇功。”大致意思是:早年读书没有深刻理解的地方,到了晚年,随着阅历的增加,对于客观事物的深入省察,却能发挥奇特的功效。有的学者把这说成是“记忆的沉潜”。
关于这种强制性、机械性的记忆,旧时有个说法,叫作“熟读成诵”。一句一句、一遍一遍地把诗文吞进口腔里,然后再拖着一种固定的腔调,大声地背诵出来。今天看来,这种方法实在是太拙笨了;不过,拙笨的功夫常常能够带来神奇的效果。在旧时的举业中,可以说,人人走的都是这条路子。
儿时的记忆力再强,背诵这一关也是不好过的。一年到头,朝朝如是。到时候,先生端坐在炕上,我要背对着他站在地下。按照事先布置的课业,听到一声“起诵”,便左右摇晃着身子,朗声地背诵起来。遇有错讹,先生就用手拍一下桌面,简要地提示两个字,意思是从这里开始重背。背过一遍之后,还要打乱书中的次序,随意挑出几段来背。若是没有做到烂熟于心,这种场面是难以应付的。
我很喜欢背诵《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整齐协韵,诗意盎然,重章叠句,朗朗上口,颇富节奏感和音乐感。诵读本身就是一种欣赏,一种享受。可是,这类诗章也最容易“串笼子”,要做到“倒背如流”,准确无误,就须下笨功夫反复诵读,拼力硬记。好在木版的《诗经》字大,每次背诵七页八页,倒也觉得负担不重,可以照玩不误;后来,逐渐增加到十页、十五页;特别是因为我淘气,先生为了用课业压住我,竟然用订书的细锥子来扎,一次带起多少页来就背诵多少。这可苦了我也,心中暗暗抱怨不置。
尽湿”。我的手心也挨过打,但老师不是用手掌,而是用板子,榆木制作,不甚厚,一尺多长。听人说,木板经尿液浸过,再用热炕猛烙,便会变得酥碎。我和嘎子哥就趁先生外出,如法炮制,可是,木板依旧十分结实。
先生是一位造诣很深的书法家。他很重视书法教学,从第二年开始,隔上三五天,就安排一次。记得他曾经讲过,学书不仅有实用价值,而且,也有益于对艺术的欣赏。这两方面不能截然分开,比如,接到一封字体秀美、渊雅的书信,在了解信中内容的同时,也往往为它的优美的书艺所陶醉。
学写楷书,本来应该严格按照摹书与临书的次序进行。就是,先要把“仿影”铺在薄纸下面,一笔一笔地描红,熟练了之后,再进入临帖阶段。由于我们都具备了一定的书写基础,先生就从临帖教起。事先,他给我们写好了两张楷书的范字,记得是这样几句古文:“幼怀贞敏,早悟三空之心,长契神情,先苞四忍之性。”“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嘱咐我们,不要忙着动笔,先要用心琢磨,反复审视——他把这称作“读帖”,待到谙熟于心,再比照着范字,在旁边认真临写。他说,临帖与摹帖不同,摹帖是简单的模仿,临帖是在借鉴的基础上进行自我创作,必须做到眼摹、心悟、手追。练习书法的诀窍在于心悟,读帖是实现心悟的必由之路。
我们在临帖上下过很大功夫。先是“对临”,就是对着字帖临写。对临以形为主,先生强调掌握运笔技巧,注意用笔的起止、转折、顿挫,以及章法、结构。然后实行“背临”,就是脱离字帖,根据自己的记忆和理解去临写。背临以意为主,届时尽力追忆读帖时留下的印象,加上自己的理解与领悟。尔后,他又从书局为我们选购了一些古人的碑帖范本,供我们临摹、欣赏。他说,先一后众,博观约取,学书、写诗、作文,都应该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