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生生不息 第三章

恋 曲

依云娜长大以后,干瘦的身体有了骄傲的曲线,枯黄的面容焕发了白皙的光泽。五官再也不像一窝老鼠般缩在一起,而是骄傲地绽放成了一朵艳丽的鲜花。人们纷纷议论依云娜变这么这么好看简直就是奇迹,是她死去的姐姐把自己的美丽献给了她。

知青点的那几个知青有事没事就来找阿茹娜,都美其名曰要跟着她一起种树,可我外婆知道这帮积蓄了十几年的精液都能从嗓子眼里倒灌出来的年轻公牲口对种树和革命都没兴趣,他们的目标是依云娜的笑容与注视,依云娜的乳房和屁股。沙漠突然变成了这样一个到处都是压抑不安的精子大仓库,阿茹娜头痛欲裂。她不得不拿出很大一部分精力盯着依云娜,以免惹出什么祸事。现在的毛乌素就像一个随时就会爆炸的火药桶,那根天气稍微热点儿都能自燃的引线就是依云娜。

“依云娜!”阿茹娜看到女儿正在用望远镜观察远方的知青点,没好气地夺过来了望远镜,“那里就是几个傻子,有什么好看的?”

依云娜生气了,从额吉手里抢回来望远镜,反驳道他们不是傻子,他们知道的比我们知道的多得多。阿茹娜说这是沙漠,我们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我们知道怎么种树,怎么不被沙子要了命就足够了。依云娜没有再争辩,母女两个都难过地低下了头,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其其格。依云娜小声地说,你这样说话是会惹祸的,你要小心一些。

这句话差点儿把我外婆那颗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心脏给吓得蹦出来,她不敢再招惹她的女儿。依云娜拿着望远镜躲回了家,蹦蹦跳跳地像一只去找母亲的羚羊。“她还是个孩子!”阿茹娜在心里对自己说。

阿茹娜还记得那场风暴过后,她牵着吓傻了的依云娜回到家,那座父亲刚刚盖好没多久的窑洞又被沙暴冲塌了。我外婆和她的女儿坐在光秃秃的沙子上发呆,另一个女儿在冰冷沉重的沙丘下魂归黄泉,任凭得知消息后赶来的巴根怎么推她,摇她,掐她,她毫无反应,“阿茹娜啊!我当时好害怕!”巴根后来对她说,“你的样子就像是其其格把你的灵魂一起带走了。”

两天后,依云娜才从惊吓的昏迷中苏醒。她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额吉在哪儿。这呼唤让阿茹娜的心智半梦半醒地回到了她躯壳里,那一刻阿茹娜打定了带着依云娜跟父亲回草原的主意。她眼含热泪地想象着回去之后的平静生活,没有爱情,没有生死,没有理想,没有沙漠…她走到了依云娜面前,紧紧地抱住这个自己侥幸逃生的女儿,令她和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个和她在沙漠里患难与共的战友一看见她就如同一条饿狼般扑上去狠狠地咬住了我外婆的胳膊。“泥贫始末部瓤窝周季节!”依云娜一边用牙齿把我外婆的胳膊咬出来汩汩鲜血,一边用她的喉咙含糊不清地嚷嚷着。“她在喊什么!她是不是疯了!”我外婆哭着问四周的人。

“阿茹娜啊!依云娜在问你,为什么你不让她救她姐姐。”巴根说。

枣核和那几个干革命的人死在了沙暴里,这件事情让阿茹娜坐立不安,她本已准备好了更多干革命的人把自己抓走,甚至把自己打死,可一直没有干革命的人来。倒是旗长匆匆地来看望了她一趟。她握着旗长的手难过得说不出话,只知道让眼泪使劲地流在旗长的手上。旗长偷偷地告诉她有一个大领导专门发了话,治理沙漠的人要区别对待,自己今天才能和我外婆活着握上手。

我外婆问那个人是谁,旗长说出了一个恕我不能直说,说了你们也一定认为我是在吹牛逼的名字。我外婆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革命群众不来为革命群众报仇了,她激动得热泪盈眶,有些相信旗长所说的“黎明马上就要到来了”。

尽管巴根一直追在我外婆屁股后面,哀求她不要离开自己,离开沙漠。可我外婆还是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扔掉了所有她想要扔掉的东西。当父亲的车来接她们的时候,我外婆这才发现依云娜不见了。“阿茹娜啊!依云娜会不会在其其格死去的地方?”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巴根,突然从嘴里蹦出来了这么一句话。

两个人赶到了当时的事发地点,依云娜果然在那里。阿茹娜这时才发觉从这里已经能望见神树摇曳的树枝了。依云娜正在一锹一锹地铲着沙子,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了一株沙蒿,她想把它栽好。

阿茹娜上去夺她的铁锹,说,依云娜我们该走了。

依云娜推开了阿茹娜的手,说我哪儿都不去。我要留在这里种树。我决不再让一个孩子被沙漠里的风刮走。

阿茹娜看着依云娜执拗的脸,这让她想起了当年发誓要把毛乌素染绿的自己。她的心里感觉到了一阵刺痛,她想把依云娜抱走,可依云娜挥舞着铁锹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巴根偷偷地走到她身后夺走了她的武器,阿茹娜一把抱起了她。两个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依云娜抬上了卡车。

车开动了,阿茹娜看着气哼哼盯着自己的依云娜说没关系的,你不要害怕。草原是个很好玩的地方。车驶过神树的时候,阿茹娜看着那郁郁葱葱的大树,似乎每片叶子都在和自己告别。依云娜趁她不注意,站起来跳下了卡车。

依云娜的脸被沙子划得都是血口子,一条左腿也骨折了。阿茹娜说,你就这么想留下来?依云娜看着阿茹娜,突然像一个女人问另一个女人般的问阿茹娜,你就这么想走?你对得起你的女儿吗?

看着依云娜黝黑纽扣般明亮的眼珠,我外婆叹了口气。她扭头对赶来的巴根和我曾祖父说,你们再帮我起一座窑洞吧!

现在想起来这些事,我外婆唯一后悔的就是窑洞没有修在杳无人烟的沙漠深处,那样的话,她就再也不用担心某个草原上的小流氓,或者外地来的小流氓,用他花哨的雄性魅力引诱她的女儿了。

“有一天,依云娜不见了,我知道她在哪里,我找到了知青点。那是一个肮脏的马棚。我听到一阵歌声传来,顺着它我在臭烘烘的棚子尽头找到了依云娜。她正在给那几个男孩唱歌。其中我最害怕的是那个戴着眼镜的男孩。这个男孩个子很高,皮肤也很白,即使在我看来,也是个非常英俊的男子。他看着依云娜的眼神只有虔诚。似乎连呼吸都不敢,怕玷污了依云娜的歌声。这个情景更令我担心,那男孩手里拿着个笔记本拿支笔,依云娜唱一句他特别认真地在本子上记一句。

高耸的山峰

敖包屹立

痴傻如孤儿的我们呀

它就是母亲。

壮美的山巅

敖包突起

悲苦如孤儿的我们啊

它就是父亲。

“依云娜继承了她父亲的美好歌喉。她总能把一首歌从自己的生命唱到别人的生命里。她的歌唱完我看见眼镜摘下眼镜抹了抹眼泪。他说依云娜你唱得太好了,这首歌不由得让我想起了远方的家乡,和家里的老父亲老母亲。依云娜说是不是让你伤心了,那我唱个快乐些的歌吧!

骑着云一样飘逸的骏马

越过漫长山冈

正想念你

你出现眼前

北方森林茂密

沉香只有一棵

少年虽然很多

初恋只你一个

骑着铁一样坚强的骏马

看见遥远山冈

正盼望你

你来到身旁

南方森林茂密

檀香只有一棵

亲人纵然再多

心里只你一个

“依云娜唱完这首歌,那男孩兴奋地鼓起了掌。依云娜不好意思地笑着低下了头。此时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们才发觉我在这里。我说走,依云娜,跟我回家去。依云娜恋恋不舍地跟看着眼镜,眼镜笑着对依云娜说,既然家里有事,就先回去吧!接着眼镜对我说,大妈,我在记录蒙古族的民歌。依云娜的歌真美啊!他叫我大妈,这差点让我气晕过去。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我对这个男孩子说,现在是秋天,你穿得太少了。到冬天你会被冻死的。他苦笑着说家里实在是没有衣服再邮给他了。马棚里太冷,我不愿再跟那个小伙子说话,拉着依云娜走了。在路上,依云娜埋怨我不懂礼貌,太粗鲁,不该这么对待一个男生。我一言不发,心想这是人家英俊文雅,要是换一个黑矮子,你的态度比我还粗暴。我把她带回了家,锁上了门。她拼命地拍着门,可我的愤怒让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我肚子里揣着一团火,它焚烧着我的脑子。我现在这么担惊受怕全怨巴根,我想起来他都恨得牙痒。

“虽然我跟巴根离了婚,可他没少纠缠我。刚离婚的时候,他来找我,两手拎着各种罐头,有牛肉的、猪肉的、苹果的、桃子的。都是普通人搞不到的东西。这个卑鄙小人,他知道依云娜最爱吃罐头,他说阿茹娜啊,快给你和依云娜补补营养吧!一阵风吹来,都能把你们的腰打断。可我的其其格也爱吃罐头,看见这些东西,我就想起了其其格,还有那些主席台上挨打的人们,他们一个个臃肿的脑袋,就像泡在汁液里的罐头。我强忍着嗓子眼里的痒痒,把那些罐头狠狠地砸在了门前的石头上。玻璃罐子在石头上被砸成了无数的琐碎晶片,糖水和油脂顺着商标流在了沙子上被蒸发到了天上。巴根被吓坏了,他指着商标上那些鲜红的最高指示,说阿茹娜啊!你疯了吧!我心里害怕极了,我强撑着冲这个男人冷笑,我说,你不是告发王爷了吗?那你可以再去告发我啊!巴根什么都没有说,铁青着一张脸走了。那天晚上依云娜的小嘴亮晶晶的,我知道她偷偷吃了巴根拾走的罐头。

“后来他们对我说,你的问题我们搞清楚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有什么问题,可我又能种树了,这让我很开心。我到处都找不到树苗,着急得嘴上到处都是大泡。巴根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又来了,带着几个人,都是他的革命所谓的‘战友’。战友开着贴满革命大标语的卡车,卡车载着满满一车的树苗。我可以把巴根挡在门外,可我舍不得那些树苗呀。他们卸车的时候巴根问我树苗放哪儿,这个卑鄙小人。我们那些年种了几万棵树他不知道树苗放哪里吗?我没有理他,装作他们不存在,只是一心一意地为阿茹娜梳辫子。阿茹娜看到巴根进了家,我没有轰走他,她的那个高兴啊!她展开了歌喉,就像一只飞翔的黄鹂鸟:

善飞的黄鹂

楼阁顶啼鸣

两只小黄鹂

在一起喧闹

赛马要依靠

马桩和吊桩

我们要依靠

亲爱的爹娘

摔跤手依靠

坎肩和带子

孩子要依靠

阿爸和额吉

“我看到一个毛手毛脚的笨蛋把他手中的树苗磕伤了一块,我实在忍不住了,我站起来看着远方的沙漠小声说你们小心一些。我听见巴根踹了那小伙子一脚,他龇牙咧嘴地说这是我们的命根子,你们给我小心些。从此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拉来一车树苗。我都会避开他,要不给他留个门,要不让依云娜在家等着他。我总在想,他在运送树苗的路上看到路边我栽种的这些小树,他会想些什么。我估摸着,他肯定也在想阿茹娜啊,你在沙漠里种下我送来的这些树苗时,心里在想着什么呀?

“那些年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用他送来的树苗种活了一片又一片树林。可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过。”

知青点刚建好的时候来了七个大小伙子,在阿茹娜的强烈反对下,他们只好驻扎在了离窑洞很远的那处废弃马棚里。第二天早上,就有四个人不见了,剩下的三个人被风刮成了流着大鼻涕的烂蒜或者干脆就是烂蒜本身,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那四个可耻的逃兵。

依云娜一开始很害怕这三个人,他们每天早上都在沙漠里排着队乱跑,一直跑到站不起来为止。到了晚上,他们就比赛背诵语录,一个比一个的声音大,用我外婆也就是她妈的话来讲,“简直比连着下暴雨打大雷还让人心烦”。他们还经常坐在马棚外面的沙地上整夜整夜地聊天,依云娜有次偷偷地凑过去偷听,觉得这些人太奇怪了。他们聊着聊着就开始批评对方,说的罪名大得都能吓死人。依云娜把这些告诉我外婆,我外婆说你不要招惹他们,他们就是一群使劲骗自己骗别人的疯子。过了一会儿,我外婆又说唉,他们也是一群可怜人。

有一天晚上,他们又打架了,其中的一个脑袋被打烂了。他们吵醒了我外婆和依云娜,我外婆根本不想给他们开门,大声呵斥他们赶紧离开。屋外疼痛的呻吟声打动了依云娜,她甩开我外婆拦阻她的手,把他们从门外的黑暗旷野中迎了进来,帮那个受伤的男孩包扎好了伤口。刚包扎好我外婆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三个混蛋赶出了窑洞,可他们共处一室的时间足够阿茹娜把他们瞧了个仔细。自己包扎的这颗脑袋英俊白皙,五官有着画像里那些战士一样的黄金比例。支撑着的身体瘦削而又高挑,还分泌着一种水果的香味。因为这个水果一样的男孩脑袋上面架了个眼镜,依云娜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眼镜”。

打烂眼镜脑袋的男孩子有着粗壮的手臂和健硕的身体,说话总是满不在乎,于是依云娜给他取的外号是“粗胳膊”。这两个人都对那个比他俩看起来稍显成熟的黝黑男孩叫“领导”,依云娜在心里也叫他“领导”。

他们再次相遇的时候,眼镜对依云娜连声说谢谢,依云娜想对他笑一下,阿茹娜铁青的那张脸让依云娜什么兴趣都没有了。晚上的时候,马棚那边想起了合唱的声音,依云娜推开门去看,只见马棚前的沙地上那三个年轻人用篝火组成了大大的一行字:依云娜,谢谢你。他们冲依云娜使劲挥舞着双手,仿佛三个在地平线上舞蹈的黑暗小精灵。依云娜兴奋极了,她冲出门去大声地唱起了歌,那歌声变成了人类的青春之河,流进了毛乌素的每一粒沙子结构繁密的核心:

天上飘荡的风啊

你何时才能停下

实在是愚笨的我们呀

幸福你究竟在哪里

穿越穹庐的风啊

拽你的绳子在哪里

奔波世间的我们啊

幸福你究竟在哪里

一棵树与另一棵树

根把它们连成了密林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

情意把骨肉连在了一起

阿茹娜阻止不了依云娜的歌声,她愤怒地扑到了那个马棚,把篝火踢灭,怒斥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三个家伙躲避着阿茹娜,胸腔里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无忧无虑的笑声像酒一样令依云娜胸膛起伏,每一颗星星和每一颗沙子都在她眼中旋转了起来。

后来巴根给阿茹娜弄来了树苗,她又重新开始种树,无暇再顾及依云娜。渐渐地,依云娜和马棚里的那三个少年熟络了起来,这三个人总是会在各种地方和依云娜巧遇,就像三粒无孔不入的灰尘。依云娜喜欢听他们聊天,他们会聊到故乡的体育场、大高楼和节日时候的庆典,那些体育比赛,篮球和乒乓球。依云娜虽然觉得一帮男人为了个球争得脸红脖子粗是件很傻的事,但她隐约觉得那一定也非常有趣。那些糖果,那些河流,在少年们叙述时运动的舌头上香甜,闪闪发光。还有烟火,它和可怕的闪电究竟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听起来那么美那么与众不同?还有国庆广场上腾空的气球,它不是鸟,没有翅膀,为什么能飞到天上去。几万只气球一起涌向天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啊!这一切对依云娜来说都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三个男孩子的生命力。他们是这个沙漠里最幼稚软弱与愚蠢的生物,这样的生命在沙漠的生物链里是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活下去的,可在他们比被风化的动物遗体还疲惫不堪的眼珠里,总是会有生机一闪。是什么支撑他们接续活着的呢?

依云娜没有想到,她问题的答案就是自己。他们都喜欢依云娜。这个少女有着他们在家乡女孩身上没见到过的东西。在一次卧谈会上,三个人谈起来这个话题,粗胳膊觉得依云娜的美就是纯真,健康与朴素的集合体;领导将这总结为了一个词:“自然”;眼镜将这个词升华到为了让另外两个同伴觉得眼镜不愧是眼镜的另一个词——“生命力”。三个人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依云娜的时候,他们都被她的美貌震慑了。她让这片荒芜的不毛之地在一刹那变成了一个深邃神秘的礼盒。依云娜!他们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都会觉得从下腹到喉头间涌出一阵甜蜜。

“有一阵子,巴根不来了。我一打听,才知道林彪事件之后,他们的司令部被另一派打败了,巴根一下子从红人变成了人人厌恶的过街老鼠。人们都说他对旗长的那些殴打令人发指,那可是对他有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恩的人呀!看着他们义愤填膺的表情,想起来巴根威风的时候他们比面条还软的双腿,我心里却是在一阵阵发凉的苦笑。我很担忧巴根,想去看看他。可我的双腿对我说你为什么要去?你不是恨那个卑鄙小人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它们,只得作罢。后来我发现依云娜隔一阵子嘴里就会哼唱一首新歌,我就明白了,她一定偷偷地不时和巴根见面。

“后来我见过巴根一次,他正在帮别人盖房子,浑身全是泥水和白灰,隔着远远的我都能看见他血红的眼睛。他站在梯子上在尽量地伸展着身体,可我感觉他就像一块被放在热锅里的羊油,那些胳膊上腿上的汗水让他饱受煎熬,他的命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此时几个人走过来一脚踹倒了梯子,他摔在了地上,那些人捡起砖头和土块就朝他砸过去。曾经的跤王巴根身体蜷曲成了一团,尽量地把自己的头和腰护住。那些人砸了一阵子,嘻嘻哈哈地走了。人们都在看,可没一个人去帮巴根,我也没有。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怦怦狂跳,一直到第二天都没平静下来。我跑到神树下,像宏博给人治病时做的那样,从地上捡拾起了一片片落叶,把它们捣成了汁液。我装作无所谓似的把存放药汁的罐子放在了桌子上。没过多久我发现少了半罐,我知道,依云娜又去看她的父亲了。

“依云娜是红肿着眼睛回来的。一回来她就哭,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要哭,我明明知道她为什么哭又何必再问呢?我想哭一哭对心也是好的,要不身体太悲伤了。我是不能哭,否则我也会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依云娜开始对我百般挑剔,我知道她是在故意挑衅我,想激怒我。可我太累了,懒得理她。见我不搭理她,依云娜哭得更伤心了。她伤心地哼唱起了一首我从来没听她唱过的歌——

绣着叶子的丝绸

一生不要抛弃

秋天的三个月里

请不要把我忘记

绣着云彩的丝绸

永远不要抛弃

冬天的三个月里

不要把恋人忘记

我送给你的丝绸

别和你的身体分离

春天的三个月里

别把心意忘记

浸染着我爱的丝绸

求你不要脱去

夏天的三个月里

不要把我忘记

“我知道这首歌是巴根教给依云娜唱给我听的。我心里有些甜滋滋的,当年追我一程又一程的巴根,特别傻,又特别无赖。他怎么让人打成那样还唱这种坏歌?早知道我就不管他了。那晚依云娜傻乎乎地把这歌唱了一宿,我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巴根再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和依云娜正准备睡下,突然我听到了敲门声,一打开,竟然是这个人。可这人那具干瘪的身体,那双空洞的眼睛都不像是他,倒像是他的影子,他在亲人噩梦里的样子,他的鬼魂。我问他,你来干吗?我不敢大声地问,生怕声音一大他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他示意我走出来,我在门外看到他背起了一捆比他身体庞大沉重多了的树苗向我走来,这捆树苗放在地上的时候我的脚都觉得疼痛。巴根说阿茹娜啊!这是我帮人盖房子赚来的,我从没要过钱,我就和他们讨树苗。我问他,那你吃什么喝什么?他只是对我微笑,可他的笑容一下子让我难受了起来。他说我要走了!等他走了之后,我越想越不对劲。我跑到了他住的地方,他看见是我很意外,我看着他觉得他比刚才在我家时更黑了,更小了,更瘦了。此刻他更像是他影子的影子,他刚张开嘴,我就说我还需要更多的树苗!以后你去给我找树苗,我给你做饭吃!说完我看都不看他就跑了出去,沙漠里的夜风隔着衣服和皮肉就能把人血吹成冰渣子,可我的心在怦怦乱跳,脸烫的我自己都脸红。我骂我自己是个没廉耻的女人,怎么一见这个男人脑子就乱了,因为看着那个影子一样的巴根,我脑子里全是第一天来毛乌素遇到的那个光着屁股,腰底下一根铁棍子直指着我的巴根。”

渐渐地,依云娜发现三个人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刻少了。她经常会单独地发现其中的一个,就像是山鬼一样不知道从哪片黑暗的角落里蹦出来,吓人一跳。每个人都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向依云娜证明着自己的男性魅力。沙漠是一个铁桶,革命是罩在铁桶上面的另一个铁桶,这些短暂的故作巧遇的心计,这些永恒的特别刻意的单纯,像是一道缝隙,这几个年轻人从里面望到了之前他们不会注意到的事情——男人的肌肉与胡须,女人的乳房与秀发。这些美好的风景仿佛太阳与月亮一样,在他们的梦乡里旋转着,闪烁着,发出梦呓与呻吟,展现幻想和它可以摧毁一切成就一切的力量。对爱的渴望,对性的渴望,成为了依云娜和三个青年在这座沙漠里唯一有意义的事情。

有天早上,我外婆狐疑地问依云娜,晚上做什么梦了,怎么乱哼哼?依云娜故作镇定地说自己发烧了,做了噩梦,梦到了姐姐其其格。我外婆冷笑了一阵,盯了她好几天,要不是巴根又带着我外婆去旗里盖房子了,依云娜真怕她会盯自己一辈子。

这件事让依云娜变得心烦意乱,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他们所说的“篮球”。每一个人都在抢夺着自己,想要“投篮”。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母亲,是她早就恨着的人。那些男孩为讨她欢心所做的一切,也不再像她没做过春梦的时候那样璀璨动人了。那些被描述的美丽幻象只能让依云娜感到在天上飞时的快乐,可当人们无话可说的时候,她感觉到了空虚中的忐忑,似乎陷入了流沙之中,她渴望土地的踏实。就像是父亲的歌声一样,渗入她的血液,就是死掉,也会深埋其中的彼岸。

晴朗的天空

没有云大地才能明亮

人的心

不被煎熬才能幸福

红色的太阳

没雾霾大地才能明亮

我的灵魂

没有苦闷才有幸福

大河回旋流淌

激流永不中断

你的心灵

我无法彻底明白

大江波浪翻滚

不能从中截断

你的心灵

我无法进去查看

这首歌,依云娜分别唱给了三个男孩听。他们都问依云娜歌词的含义,她破天荒地没有翻译给他们听,而是反问了他们三个同一个问题:你觉得沙漠像什么?

粗胳膊说,沙漠是一片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依云娜说我不想听这个,你跟我说实话。粗胳膊想了想,五官瞬时间像一个人的衰老一般垮塌了下来,他说我觉得这片沙漠就是一口棺材。依云娜又问,那我呢?粗胳膊说,遇到你我就不怕死了。“那有一天你离开沙漠的时候呢?”粗胳膊没有说话,依云娜也没有再说话,两个人沉默了良久,依云娜转身就走,粗胳膊在她后面喊,依云娜!你不会喜欢我的对吗?依云娜不知道该怎么说,风吹过来,她就跟着风那么走了。好像风声不会让这个世界的沉默太难堪。

依云娜问到领导的时候,领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告诉依云娜,那天晚上他们戴着眼镜去依云娜家包扎,是一个局。是他们急于想认识依云娜,眼镜想出来的损招。依云娜很奇怪领导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自己,领导说他很清楚依云娜问自己的问题,想要的真实答案究竟是什么。可他一定要离开沙漠,他不能给依云娜承诺。被砸烂脑袋的那晚,眼镜声称为了依云娜能“肝脑涂地”。依云娜可以去问问眼镜,沙漠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依云娜看着极力克制自己情绪说出这些话的领导,他眼神里对自由的渴望比暗夜里的烈风还要狂野。依云娜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为他唱了一首她认为属于他的歌:

人生苍茫

逃不了四海

青春有为的你

举止不要胡来

骄阳似火

越不过四海

无知年少的你

举止不要胡来

阳光照耀草原

没有雾霾的生命多么畅快

美好的少年时光

明白命运不出意外

当眼镜知道了依云娜从领导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眼镜的眼镜上映照出来的沙漠镜像升腾起了一股白雾,那是身体过热后蒸发出来的水分。看着眼镜瘦削的脸上那两坨红晕,依云娜一下子变得特别开心,她觉得眼镜特别可爱。

依云娜就像小猫发现主人在注视自己时一样在阳光下冲着眼镜呈现出自己面孔与身体曲线相结合后最美好的姿态,她微笑着问眼镜,那么,你告诉我沙漠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眼镜这个家伙突然变得沉默了,依云娜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发现自己从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希望全部落空了之后怎么办。她对自己太有自信了,像是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而眼镜此时的踱步与沉默摧毁了她饱满又脆弱的自信,她害怕伤心的汁液会烫伤自己的内心。眼镜此时看着她,用一种特别神秘的语调说,依云娜,你知道什么是小说吗?依云娜愣了,她问眼镜,什么是小说。眼镜说就是很长很长的一个故事。依云娜来了兴趣,会讲很长很长故事的眼镜让她想起了会唱很多很多歌曲的父亲。每一首歌都有名字,依云娜问眼镜你那个长长的故事叫什么名字。眼镜扶了一下他的眼镜,说名字叫《悲惨世界》。

眼镜对依云娜说,在万恶的旧社会,有一个姓冉的老实人,因为实在是太穷了,偷了两个包子被关进了监狱。刑期满了之后,他因为坐过牢处处受到歧视。一个大雪天,这个老实人走投无路,昏死在了郊外一座古庙前。醒来以后,他发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在看着自己,那和尚身后香案上的三尊金佛栩栩如生,闪闪发光

这部被眼镜移植到了古中国的法国小说,随着眼镜的智慧与沉着,像所有男孩跟女孩吹过的牛皮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真切。眼镜被雨果和少年时热爱阅读的自己同时灵魂附体了,细节如同溪流汇聚成的江河,构成了一个个充满力量、悬念与质感的重击。眼镜踏实地感觉到了这个故事无法被推翻的牢固结构。这令眼镜自己都感到惊讶,怎么这个故事放在旧社会这么感人呢?眼镜一边给依云娜胡诌,一边在构思这故事要是放到现在应该怎么讲。这分裂让他的灵魂不寒而栗,后来我翻了翻雨果这个老家伙写的原版《悲惨世界》,光是作者的那篇序就让我感觉到他是个大牛人,他完美地解释了眼镜的疑惑,他是这么说的:

只要因法律和习俗所造成的社会压迫还存在一天,在文明鼎盛时期人为地把人间变成地狱并使人类与生俱来的幸运遭受不可避免的灾祸;只要本世纪的三个问题——贫穷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妇女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还得不到解决;只要在某些地区还可能发生社会的毒害,换句话说,同时也是从更广的意义来说,只要这世界上还有愚昧和困苦,那么,和本书同一性质的作品都不会是无益的。

“冉姓老实人偷了三尊金佛,逃亡路上被捕快抓住拘回寺庙,怎料老和尚说这三尊金佛乃是老衲送给冉施主的礼物,捕快无奈放了姓冉的,姓冉的此时瞥见寺庙大殿内我佛庄严宝相深受震撼,领悟佛法无边决定一心向善…”

眼镜掏出了火柴,点燃一根引着了自己放在嘴里的香烟。当时已近黄昏,依云娜看着眼镜在夕阳下忧郁的面容,被风吹动的头发,觉得他就是自己的神。

“你问我沙漠是什么样子,它就是悲惨世界。我就是那个姓冉的,依云娜,你就是我看到的金佛。”眼镜说。

依云娜开心极了:“我是你的长生天?”

眼镜愣了一下,说对,你就是我的长生天。

依云娜被眼镜的回答吓坏了,眼镜自己似乎也被吓坏了,两个人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依云娜从沙地上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唱起了一首她前几天跟父亲学的歌:

山岭中岚云一团团弥漫

象征着天气开始变暖

沙地里水雾一层层循转

预示着春天要降临人间

家门外岚气在我们身边弥漫

我们的家园再次迎来温暖

唱完这首歌,两个年轻人就各自散去了。

“从那天起,巴根又回家吃饭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特别简单,他出去给人造房子,给我赚回来树苗。我想尽办法让他吃饱,把他照顾好,不让他生病。依云娜吃饭的时候能看到巴根,变得活泼开朗了,跟我说的话也多了。巴根也从一个飘飘忽忽的影子又变成了个实实在在的人。依云娜学会了做饭以后,为了多捡些树苗,我会跟随他一起去给旗里的人建房子。人们对我俩议论纷纷,说我俩是一对疯子。可我不在乎。有一次,依云娜不在家,巴根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我紧紧压在炕沿上就要脱我的裤子,我从衣服里抽出了没结婚前防备他的那把刀子。巴根的脸变了颜色,他问我什么时候藏的刀子,我说从你重新回来我就备好了。巴根没有说话,出去的时候一拳砸在了墙上,墙上一个血印子,我觉得窑洞就要塌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对我生气。

“我们的女儿越来越大,越长越漂亮。他教给她的歌却让我越来越听不进去。那都是些什么啊?不是大小伙子爱上一个姑娘,就是一个姑娘想念她远方的情郎。我只想种树,他们的歌声越来越让我心慌意乱。那些知青像蝗虫一样这两个那三个地降落在我们的沙漠里之后,每一天的天都在摇晃,地都在颤抖,每天喊着要人定胜天,可我没少看到沙漠要了这些笨蛋的命。那些活着的人还像傻子一样天天蛮干,他们越表现得为了他们的革命就是让他们去数清楚毛乌素有多少粒沙子他们都愿意去,我就越清楚他们内心有多恨这个地方多想离开,我有时候真是替他们的父母担心这些傻子,可我更担心依云娜。我发现人发情比牲口发情还要可怕,我估计毛主席就是发现了这些年轻人发情之后又没法把他们全阉了,就把他们全送到这里来了。我警告过巴根不止一次不要再教女儿唱歌了,把她看好。可巴根却冷笑着说我们的女儿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像我们俩,就是两棵沙蒿。这话可真让我生气,早知道我就不让他重新进这个家了。”

有比太阳更炽烈的太阳吗

有比我更爱你的恋人吗

有比月亮更清澈的月亮吗

有比想念更伤神的想念吗

有比岩石更坚硬的岩石吗

有比相守更执着的爱情吗

骑上健壮的骆驼啊

在草原上摘一朵最美的公主花

牵上驼铃绳

带上我的公主出发

“那天我去旗里完成我的工作。远远地,我就听到了巴根的歌声,是他先看见了我,故意唱给我听的。我看见他假装在屋顶上忙活着。我走过去愤怒地对他说巴根你这个混蛋!你再教依云娜唱这些不三不四的歌就不要回来了。她现在每天和知青点的那帮男孩子混在一起,这样迟早会出事的!

“然后,我看见他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怪叫了一声阿茹娜啊!像一根泡软的面条般晕倒在了屋顶上,要不是他的工友们及时抓住了他,巴根一定就滚落下来摔死了。带他回家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脸,全是冷汗。”

那段时间阿茹娜和巴根好不容易找到了用盖房子换树苗的诀窍,几乎整日待在旗里,累得半死,依云娜芳心有主这件事情简直比沙漠上突然出现一艘太空飞碟还要明显,可阿茹娜的双眼已经快被汗水蜇瞎了。依云娜也没有告诉过她,每当她离开家以后,自己就会在尚喜树神下和眼镜见面,两个人一起吃眼镜的口粮,眼镜给她讲《悲惨世界》,她给眼镜唱歌,就这样可以一坐就是一天。

在眼镜的叙述里,依云娜经历着各种美好的与丑陋的人性。她陷入到了一种女人特有的疯狂之中,现实成了虚幻的背景,眼镜才是真实的存在。她为那个悲惨的世界着迷,更沉醉于爱情之中。眼镜讲到这老实人老冉当了县官,为了救一个被马车压住的农夫,不惜在沙捕头的眼皮下暴露了自己的囚徒身份时,人类那无私与正直的勇敢博爱令依云娜流下了热泪,沙捕头那阴沉的脸色又让她从脚心到每一根头发梢都惊悚得战栗。那是眼镜第一次深深地拥抱依云娜。当身患绝症的方小姐为了寄养在远方亲戚家的爱女,卖光头发,敲下自己牙齿的时候,依云娜被这残酷的命运几乎窒息在风沙中,是眼镜的双唇与舌头让她第一次确实感受到了生命的温度。依云娜的乳房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的抚摸时,那乳尖似乎被电击了般的快感刺入她的内部,她从腰到胯变成了一堆被雨水浸湿了的散沙。而此时,冉县令正马不停蹄地赶往方婷幼女寄居的客栈。她对自己身体残酷地体验到了快意感到非常的愧疚,她狠狠地咬了眼镜的手一口逃回了家,好几天不敢再和他见面。眼镜也像是在赌气似的一直没有联系她,这让依云娜感到十分的委屈。

熬了几天后,沙漠迅速地降温了,无定河似乎在一瞬间结成了个巨大的冰坨。依云娜收拾了一包御寒的衣物,去马棚里找眼镜。可当她一只脚跨进马棚,那刺骨的寒冷从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蚀入骨髓的时候,依云娜把自己之前的不快、希望与幻想统统忘记了。她看见衣裳单薄的眼镜躺在马棚的尽头,筛糠让面色铁青的他看起来像是一条在案板上使劲打挺的鲤鱼般可笑,依云娜不由得哭了起来。她拿出自己带来的衣物给眼镜披上,她的眼泪结成了冰,呼出的白汽变成了霜。依云娜问眼镜,粗胳膊和领导都去哪儿了。眼镜说队部来了一个可以回城务工的指标,他们最近都在忙活着跑这件事。

当粗胳膊和领导回来后,依云娜气愤地质问两人为什么不照顾自己的同伴。两个人沉默地看着依云娜,脸色铁青。领导怪里怪气地说,他愿意为你肝脑涂地,他有你就足够了,我们帮不上忙。粗胳膊说,没办法啊!我得回城啊!那里才能找到我自己的老婆。领导不屑地瞥了眼粗胳膊,说你连二元一次方程都不会解,怎么回去?粗胳膊和他吵了起来。眼镜躺在黑暗里哆嗦得更厉害了,依云娜走过去躺在了他身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第二天,彻夜未眠的她从自己家的窑洞偷出来了几捆树苗,背到马棚烧着了为眼镜取暖。火光让两个年轻人的脸上重新焕发了红晕,眼镜问依云娜要是你母亲发现了你烧树苗取暖怎么办,依云娜的脸更红了。

后来依云娜每天都要取一捆或者几捆树苗烧给眼镜取暖,粗胳膊和领导享受到了这福利但不领情,两人整天吵架,不是粗胳膊的钢笔神奇得不出水了,就是领导的鞋子莫名其妙丢了一只。那些高声的诅咒与叫骂堵塞了眼镜继续改编《悲惨世界》的灵感,也扼住了依云娜的歌喉。一对情侣在寒风里也哪里都去不了。两人整天龟缩在大好生命焚烧的火堆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知道自己心里在想着对方,就足够了。

有一天,粗胳膊把所有的东西都堆在了一起,抱到了眼镜的面前。他说哥们儿要走了,这堆东西就留给你了。保重吧!眼镜愕然,问粗胳膊要去哪儿。粗胳膊把那张信纸平静地摊开,竟是允许粗胳膊回城的通知。眼镜看着粗胳膊,喉结动动,就是说不出话来。粗胳膊转身就走,走出了马棚,走进了白皑皑的沙漠。

过了两天,领导还是没有回来,眼镜担心他出事情,和依云娜两个人四处去找他,找到了队部,他们告诉他们,领导自杀了。

他们说,领导对这个回城名额充满信心,没想到最后招走的却是粗胳膊。领导大吵大闹,说粗胳膊的父母送礼了,粗胳膊的姐姐陪人睡觉了。队部管事的当然得派人把他打一顿,赶出了队部。

领导气不过,有哥儿们姐儿们给他出主意喝农药把胃喝坏了可以办病退,领导喝了足足两杯农药,死在了知青办。

看见眼镜,队部的人一拍大腿,欢天喜地。他们带眼镜和依云娜去太平间里领了领导的尸体,把掩埋的任务交给了眼镜。看着领导那张不再鲜活的脸,依云娜不由得紧握住了眼镜的手,他的手上都是汗,却没有一点点力量。

眼镜在依云娜的帮助下找了块沙地埋了领导,从那天起他就一直发烧。全身上下打哆嗦。依云娜想尽了所有的办法,可眼镜就是不退烧。依云娜只得扛来一捆又一捆的树苗,在他的四周都燃起了火堆,眼镜开始流汗了,肌肉不再痉挛了,依云娜躺在了他身边,紧紧地抱住了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依云娜迷迷糊糊地听到了我外婆的哭声,脚步声,这些声音由远及近地涌进她的耳朵,她挣扎着可就是坐不起来。我外婆一脚踹开了门,她看到依云娜和眼镜搂抱在一起,树苗都被烧成了乌黑色的死尸和银白色的灰烬,她走到了慌忙站起来的依云娜面前,说你父亲在旗里盖房子的时候昏死了过去。然后她捡起来一根烧焦的木头劈头盖脸抽打依云娜,眼镜上前阻拦,我外婆拿出刀子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说你再靠近我和我女儿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依云娜啜泣着和我外婆回到了家。尽管巴根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没事,可他那一脸黄豆大小的冷汗和抽搐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的身体此时此刻有多么的疼痛。两个女人帮巴根换好了衣服,做了饭给他吃。我外婆决定让巴根住在家里照看一阵子。安顿好一切后,我外婆对依云娜说,除非自己和巴根都死了,否则她再也别想和那个会允许她焚烧树苗的男人见面。

我外婆气愤地走出了门,那个巴根用血汗堆满了树苗的角落现在已经空空荡荡,黑乎乎的,像是一张张去了所有牙齿的嘴巴。呼啸的狂风穿越着我外婆的身体,也穿越了这座沙漠里所有的伤痛与身体,漫无目的,永不停歇。

“你看阿木尔睡得多香!”我悄声对正在开车的图雅说。图雅似乎笑了一下,她并没有回头看看她弟弟在后座上香甜的睡姿——蜷曲成一团,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猫。

“他以前特别爱睡觉,一困了,就缩在我怀里睡着了。”图雅小声地说,“我现在一看见他那个毛茸茸的大脑袋,都觉得自己的大腿酥麻。”我们俩都笑了。

“你没见过他的睡相吗?”图雅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才发觉失礼,连忙向我道歉,“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们俩已经…”

我红着脸摆手:“没关系。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他总觉得外面有人在说话,走路。或者说有什么东西在挠门,有时睡着了还会惊醒。大叫着后面有火光在追他…”

从后视镜里,我发现图雅的表情暗淡了下来。窗外面的树木列队成排,林荫间的阳光洒进车窗像是在我们的皮肤上面铺了一层钻石的粉末。什么时候,我们来到了一片大森林的深处?墨绿的世界里,似乎我的惊叹是仅存的声音。成群的牛羊停止了吃草,好奇地看着车里的我,似乎我才是那个无法破解的谜。一座座白色的巨大工厂矗立在草地之上,好像是在看管一切生灵的牧人。现实变得越来越奇怪了,前段日子,阿木尔还把我带到了一个高尔夫球场,教我打球。他告诉我,我们脚下的草地就在十年前,还是一片荒芜的沙漠

在毛乌素,现实变成了童话,谜语,时光和生死构成的集合体。我在其中飘浮,看不到归途,也望不到来路。

我终于问了图雅那个我一直想问,但一直没敢问的问题:为什么阿木尔和你们相处的那么糟糕,把自己的名字都给换了?

图雅没有回答,她反问了我另外一个问题,这片森林,是怎么从我弟弟跟你说的沙漠里生长出来的?

接下来的旅途,我们保持沉默。麦克在音响里放了张CD,只刻了一首歌。我们就来回听着这首歌,在森林里,我就像是融化在了无限往复的春光中:

无论我裹着多少衣裳

也掩藏不住我的惊慌

无论你笑得多么温柔

也压抑不住你的悲伤

可你说前面多少荆棘

也阻挡不住你的勇气

无论我变得多么脆弱

也摧毁不了你的执着

爱会超越

一切藩篱

可我竟怀疑

爱会治愈

一切伤害

我却轻易放弃

爱就是奇迹

你就是希冀

我却没有勇气

“自从那次晕倒后,巴根又晕倒过好几回。我害怕了,要陪他去看大夫。他就是不去,他心疼钱。最后,他看到依云娜被我关在家里,像只猫一样四处乱窜,可怜她,才带着她去旗里医疗站的。可到了晚上,回来的只有巴根一个人。他苦笑着说还没等走到医疗站依云娜就把他甩掉一个人偷偷地溜了。我的害怕超过了愤怒,幸亏在马棚里找到依云娜的时候她和那小子身上衣服都穿得好好的,我才松了一口气。依云娜说她是要听故事才去找他的,我可不管这些。要不是巴根去医院一切平安,我非得再找一根木条把她抽一顿。从那天起我把依云娜管得更严了,不再给她单独行动的机会。

“有一天中午,好久没来的吉普车停在了我的窑洞门口。我吓得双腿止不住地哆嗦,每次来吉普车,我都会被打得几天站不起来。我看到旗长满面红光地走了进来,握住了我的手。我说旗长我是在做梦吗?是你被打死了托梦给我对吗?旗长大笑,拍拍我的手。他对我说,老姐妹!你不要害怕!我虽然是梦,但我没被打死!我来是告诉你,好时代就要来了!好生活就要来了

“然后我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我看见一辆吉普车和我在梦里看到的一样停在了我的窑洞门口。我吓得腿止不住地哆嗦,甚至比在梦里面哆嗦的还要严重,因为梦都是反的。

“从车上下来的人让我跟他们走一趟,我问他们去哪儿,他们嘻嘻哈哈地说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我们一家子分别时都哭成了泪人。车离窑洞越来越远,我只求迎面吹来的风能大些,这样我的告别也许能更长久些。那些人在路上看到我在沙漠里养活的一片片森林,看到那棵巨大的神树时,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们问我这些树是怎么活的,我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也许是我觉得这是我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段时光了吧?我给他们看我手上腿上的那些晒伤,割伤,勒伤,我疯了似的要脱光衣服让他们好好看看我身上的那些疤痕,他们像是碰到了火似的摁住了我。我大口大口地呼吸,我对他们说,这些树是我和我男人用血浇灌活下来的。

“他们都不说话了。我猛然醒悟,我从来没问过自己,在沙漠里种树究竟有没有罪。我想问问自己,可自己又把自己拦住了。那样我太对不住自己,也太对不住和我一起种树的人了。

“他们把我带到了一个大礼堂,台下黑压压的都是人。可台上没有血,也没有那些曾经和我一起挨批斗的人。主持的人在台前讲了些什么我都忘了,我只记得那个开车把我带来的人将我从幕布里推到前台的时候,客客气气地跟我说您在路上讲得真好,您就那么讲就行了!

“可我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当一个人喊叫着问我怎么能让一棵小树苗在毛乌素沙漠里存活的时候,我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台上尿出来。我紧闭住了双眼,捂住脑袋蹲在了地上,以防从台下飞来的杂物把我打瞎。可没有杂物,什么都没有,我只听到了台下有小声地议论和窃笑。我偷偷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人们都和善地看着我。那个男人再次上台把我搀了起来,向台下解释我不习惯,太紧张了。让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在如雷般的掌声里,那个男人贴在我耳朵边小声地向我解释,上面鼓励在荒漠地区大力植树了,我那些模范典型与代表称号之前的‘黑’字取消了。这个会就是让我这个模范典型和大家分享治沙经验的。他说,你可要把握机会,不要丢人啊!

“这句话让我更害怕了。那个男人下去了,会场寂静一片。把握机会把握机会,把握住这个让我将来能平平安安活下去的机会,我对自己说。我清了清嗓子,说我是从一片大草原嫁到毛乌素里来的,一来,就遇到了大沙暴

“我的叙述引人入胜,精彩纷呈。因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还不黑的时候领导们专门找人根据我的经历写成的演讲稿。我那时不知道讲了多少遍,后来都能脱稿背诵了。这么久过去,我本以为我早把这些事情和在上面飞翔的词句都忘光了。没想到一个词接着一个词,一句话接着一句话,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好像黑暗中的烽火连台一样被我流畅如在冬天无定河冰面上滑翔的野兽似的记忆一座又一座的点亮了。燃成一片,燃成一个世界。当他们写的稿子我背诵完之后,我和所有人才尴尬地意识到,最近这十年的日子在我的演讲里空缺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我明明活过,可他们没有写下来的这段时光。正在为难之际,那个男人走了上来,他泪光婆娑地鼓着掌,举臂高呼:向阿茹娜同志学习!向阿茹娜同志致敬!

“向阿茹娜同志学习!向阿茹娜同志致敬!人们站起来,拼命地鼓掌。我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了大礼堂,刺眼的阳光下人群渐渐都散了。那几个接我来的男人和那辆吉普车不见了,我等了一会儿,走到了街上,希望能拦住一辆顺路的车载我回去。可那天奇怪极了,大街上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手势与叫喊,他们神色匆匆,每一辆车每一阵风和每一片叶子落下时都比平时要快一些。我的脚步似乎也被带快了,我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可就是没有车停下来。当我意识到我实在是走不动了的时候,我才发觉惯性把我带到了那个巴根差点被人一剪刀捅死在门口的仓库。那里光秃秃的,一片焦土。我还能闻到当时那股血腥与焦木混杂在一起的臭味,可我看到了成千上万棵的树苗一垛垛整齐地码放在污黑的废墟之上,我有那么一刻被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看到了当年被烧死的树苗的鬼魂。我跑过去摸了摸,树皮的粗糙和所有的生灵一样确实。这些树苗就这样暴露在烈日下,阳光把树根灼烤得发出了一阵阵嘶嘶的轰鸣。这真是个梦,昨天是死去的今天,今天是活着的昨天。

“那些男人开着吉普车找到了我,我问他们这些树苗是怎么回事。开车的男人告诉我,它们都是鼓励植树的领导从上面拨下来的,可每个单位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展开,许多工作需要进行,谁也不能保证这些树种在沙漠里就能活下去,植树不是大家最重要的事情,所以这些树苗只能待在这里。

“我告诉他们,对我和巴根来说,再没有比植树更重要的事情了。我想把这些树都领回去,统统地种到毛乌素的大沙漠里。那人说他做不了主,他开着吉普车一溜烟跑了。我守在树苗边等啊等啊,树根抽搐蜷曲的声音让我像浑身起了疹子般痛痒,一直等到深夜,太阳没有了,一切都寂静了。我躺在地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后半夜有一双手把我推醒了,我一看是那个男人回来了。他高兴地对我说,这五万株树苗归你了!可你们得自己运回去!

“这个人开着吉普车把我送回了窑洞,巴根和依云娜见我活着回来,高兴得不得了。当他们知道我不黑了之后,就变得更高兴了。可我顾不上高兴,我把树苗的事情告诉了巴根。我愁的就像脚上着了火,屁股上中了电,就像你们现在中了彩票,发愁钱怎么花一样。这么多的树,我可怎么种啊。巴根站了起来,拍拍我的肩说不要想那么多,我们先把树苗运回来!

“那个晚上,巴根着急地出去借驮树苗的牲口和车。我本来想和他一起去,可他说我的样子会把人吓坏的,我看起来太累了。让他这么一说,我一步都走不动了,身子一沾上炕沿就睡着了。睡了没多久,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被一阵蹄子踏在沙地上的声音吵醒了。我走出门外,看见了三头牛,还有牛车。巴根的眼睛和牛的眼睛一样温柔,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没有感觉到对他的恨意。”

为了躲避越来越炙热的阳光和越来越大的狂风,让树苗尽量活下来,每天三更不到他们就带着牛车去旗里拉树苗,到了旗里已是凌晨。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再做调整,就得返回沙漠,拿着钢钎子在沙地上扎眼,扎出来一个眼种一棵树苗,再打上防止沙害的草方格。这很简单。难的是谁也算不清楚这样一个生命之眼需要我外婆和巴根扎多少次钎子,举起来,放下。放下,再举起来。重复劳动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一钎子下去又一钎子,比投票的次数要多,比在工厂造手机要累。

我外婆说:“等把这五万株树苗都种下去以后,我们发现我们的钢钎子都被磨短了小小一截。也许别人看不出来,可我感觉到。在沙漠里种树的人,工具就像我们身体里的器官一样。每一个细胞在沙漠的运动里变老,变坏,变得松松垮垮没有弹性,变得千疮百孔,变得干瘪,变得肥大,变得渺小,我们都会有反应。就好像这片森林是我们的汗水,血,骨头,骨髓,牙齿和头发落在沙地里变成的一样。沙漠变成了绿洲,我们变成了一块块的荒地。”

我外婆还说,在那些日子里,他们饿了,就坐在沙地里吃自己做的炒米。种树的季节狂风卷大漠,他们只能把嘴伸到塑料袋里去吃炒米。沙漠里的牲口们就是这样吃草料的,我外婆说要是不想吃一嘴沙子,就要学习牲口的智慧。渴了,他们就拿芦管伸到沙地里,去吸沙子里聚存的水分。与舌尖相连的沙漠底部,有千万条树根伸展,也在搜寻着每一粒珍贵的水滴。那种感觉让他们每喝一口水,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杀人一般有罪恶感。有一次,我外婆不小心喝到了被死蛇污染了的水,在沙漠里拉了两天的肚子,差点儿死掉。

大部分树苗还是死了。它们的树根在阳光下暴露的时间太久了,就像濒死老人的血管一样脆弱。看着一地的死树,阿茹娜恨不得自己钻在土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把自己的双脚变成树根,再把自己身体里的水输送到那些树干里。可死了就是死了,阿茹娜对这些死去的生命毫无办法。巴根对她说:阿茹娜啊,你不要难过了,我们没有时间难过啊!我们在沙漠里搭个棚子住下吧!把这些树苗都种下再回去!

阿茹娜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心里一下有了底气。在沙漠里,男人会变得更像男人,女人会变得更像女人。两个人几晚上不睡觉,搭出来了一个窝棚。阿茹娜怕女儿去找眼镜鬼混,给她准备了够吃好一阵的干粮,不顾她的哀求与咒骂,把她往家里一锁,找来了两条凶猛的恶狗往院子里一扔,就和巴根进了沙漠,日日夜夜都住在了那里。

疲惫与痛苦的折磨没有打垮他们,他们重新焕发了青春。尤其是巴根,他鼓起的肌肉在阳光下像火,在月光下像山。他滴在沙漠里的汗水就是钢钎砸在沙子上的火星。巴根每天不眠不休,像头狮子一样穿梭在这座沙漠里。似乎毛乌素所有的生灵都借出了一份力量给巴根,他的呼吸越来越轻盈,动作却越来越有力量。手中的钢钎落下,凛冽的风声像镰刀割过敌人脖子的弧线一样流畅。手中的钢钎扬起,沙漠的颤抖仿佛头颅被割下来后尸体的痉挛。他在沙漠里和沙漠厮杀,他的血和汗被太阳烤干,他身上粘着的灰尘和沙粒是沙漠的血。威武和血迹让巴根变得性感,让阿茹娜目眩神迷,每一阵风带来着巴根的气息都能让她心中落下闪电。在每天烈日的高温下,阿茹娜看着巴根,他不再是那个对自己亦步亦趋的丈夫,他是他自己,一个有着铁和石一样肌肉的男人,她跟随他,她仿效他,每一次地面的抖动都像是她在颤抖,每一粒沙子的挪动都像是她在运动,每一棵树都像是在她的身体上开始生长。她在无限的晕眩里无限地伸展,得到了无限的快慰。巴根的生命力像那沙地底部秘密流淌的地下溪流一样,流到了阿茹娜的心里。那些不快乐的事情,那些错误的事情,那些可怕的事情都不重要了,他为她和沙漠拼命的样子焚烧了她的理智和记忆,摧毁了她的埋怨与悔恨,她又重新爱上了他。

在她被爱情迷醉的同时,被她拘禁的女儿依云娜砸烂了家里所有能砸烂的东西,撕碎了家里所有能撕碎的东西。她对母亲的恨意达到了顶峰,欲望与爱恋比院子里狂吠的疯狗还要疯狂。这疯狂在她的血管里奔腾冲撞,无拘无束地吞噬着她的理智。她砸墙,她踹门,可这座窑洞对一个渴望爱人的少女来说就像一座监狱,一张面无表情仿佛黄铜般的脸。没有欲望,没有表情,没有超脱,没有爱,就像一座沙漠,就是一座沙漠。依云娜试尽了所有的方法,最后用火柴点燃了被褥。那火苗刚刚升腾起来,她听到了眼镜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赞美人心,纵使只涉及一个人,只涉及人群中最微贱的一个,也得熔冶一切歌颂英雄的诗文于一炉,赋成一首优越成熟的英雄颂。人心是妄念、贪欲和阴谋的污池,梦想的舞台,丑恶意念的渊薮,诡诈的都会,欲望的战场。在某些时候你不妨从一个运用心思的人的阴沉面容深入到他的皮里去,探索他的心情,穷究他的思绪。在那种外表的寂静下就有荷马史诗中那种巨灵的搏斗,弥尔顿诗中那种龙蛇的混战,但丁诗中那种幻象的萦绕。人心是广漠寥廓的天地,人在面对良心、省察胸中抱负和日常行动时往往黯然神伤!

黄沙漫天,依云娜还是看到了爱人在远方的地平线处拿着一只洋铁皮做的扩音器,在声嘶力竭地叫嚷着。虽然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喊。但这声音令她温暖,她想对他说你说得真好,真感人。都说进我的心里去了。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的人心和雨果说的人心是两回事。此时此刻的少女依云娜,发现人在爱里比在沙漠里还能煎熬。她混乱得像是风,执着得像是沙漠,坚硬得像是这她似乎永远都出不去了的家。

北方的大路再平坦

也会有崎岖不平的地方啊

即使是阿爸与儿子

性情也不能完全一样

南方的大道再宽阔

也会有坑坑洼洼的地方呀

家里的兄弟再多

心意也不能完全想通

烈马向前疾驰

谁能让它停下

人们议论纷纷

要有自己主张

骏马飞跃山河

谁能将它拦下

不管周围诽谤

并肩共闯天下

依云娜用尽全力歌唱着,她的歌声从没有这么响亮过,都穿破了天空。一曲歌毕,依云娜眼含着热泪,希望那心上人听懂了她的心意,向自己跑过来,砸碎这个家,带自己逃离这里。随便他把我带到哪里去,哪怕是个猪圈里过一辈子,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好。可远方那个人影迟迟地不过来,那两条狗叫得更厉害了。一会儿,扬声器的声响又传了过来:

一个行善的恶人,一名苦役犯,却有同情心。既和蔼,又乐于助人,心肠宽厚,以德报怨,以恕道化仇恨,重怜悯轻报复,宁愿断送自己,也不毁掉敌人,救助打击过他的人,跪在美德的高高神坛上,超越凡尘,接近天使。沙威不得不承认,这个怪物确实存在!

依云娜有些失望,这和她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她不想听什么善和恶,仇恨与宽恕。她只求一个拥抱,可有这声音也是好的,她自己安慰自己。最起码现在她的心安静了下来,就像刚刚点燃的那堆火自我熄灭了一样。

第一阵季风到来时,毛乌素沙漠有一半的沙子飞到了天上,另一半沙子像是无定河的河水一样在阿茹娜和巴根的脚下流动。风暴是暴虐的,毁灭一切的屠杀。而此时的风又表现出了大自然冷酷的另一面:一种幽默感十足的缓慢。这风像一个巨大的罩子落了下来,被盖住的一切速度都慢了,河水的流动,日月星辰的变化,时间的流逝,沙丘的运动。在你不知不觉中,沙子像光线一样,爬到虚空中的每一处。又在你不知不觉中,覆盖了所有的物质。

辽阔的草原啊

也会有泥泞一样的湖泊

再相爱的恋人

也会有你猜不到的心思

宽广的草原啊

也会有静止不动的湖泊

再亲爱的爱人

也会有你感觉不到的心情

这雾气弥漫的山冈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翻越

真挚的情意啊

我又怎么能够忘却

这青蓝色雾气笼罩的草原

我不知该怎样才能过去

炽热的情怀啊

我又怎么能够放弃

季风时节,一天大多数的时候,种树的阿茹娜和巴根根本看不到对方,为了确定对方活着,告知对方自己活着,两个人只能拼命地唱歌。越是艰难困苦,巴根越爱唱那种到处都是风景与情思的骚歌。这些歌比风还大,比沙粒还小,强劲地吹进了阿茹娜身体的每一处孔洞每一条缝隙里,唱得她心脏狂跳,唱得她身体越来越起劲。可阿茹娜不想让巴根看出自己的心思,她总唱一些沮丧的歌来回应巴根,这也是场战争,其历史的悠长不亚于人与沙漠之间的生死之战。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对手得意:

骑在没了尾巴的枣红马上,

你就别再那么得意啦!

在人群里我虽然贫穷,

可也不会看上你!

骑在歪了嘴的枣红马上,

你就别再那么得意啦!

在人世间我再怎么狼狈,

可也不会看上你!

阿茹娜的歌声再怎么调侃,歌词再怎么刻毒,巴根还是高兴地咧嘴大笑。似乎季风传输到他耳朵里的是另一首歌,一首充满了甜言蜜语的歌。是啊,不论阿茹娜唱了什么,有回应,知道对方还活着,还认真地听了寄托你心情的歌声,那就是烈风沙暴里最幸福的事情。

在金色的大地上

无定河汹涌翻滚

我这颗忠诚的心

只为一个人勇敢

在金色的大地上

无定河静静流淌

我这颗躁动的心

只为一个人安静

在金色的大地上

无定河奔腾不息

我这颗诚挚的心

只为一个人战栗

有一天,风刮得特别猛烈。这风仿佛是沙漠对她进行的还击。每爬上一座沙丘,都像搬走一座沙丘般吃力。阿茹娜像粘在了树脂里的昆虫一样行走困难。她花了很长时间刚爬到丘顶,肆虐的风“呼”的一下就把她和她扛着的树苗捆吹倒了,她和那捆树苗像两张废纸一样被风在沙漠里拨来拨去,当她终于能自己站起来的时候,被吹出去了有多远她不知道,那捆树苗被吹到了哪里,她也不知道。此时她站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离家不远了。这时她听到了眼镜的朗诵声,像个疯子一样。阿茹娜愤怒了,她向窑洞跑了过去。

“我在窑洞附近四处搜寻着眼镜的身影,可风太大了,我找不到他。只有他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飘浮,我想这声音也飘到了依云娜的耳朵里。声音太清晰了,我都能听到眼镜牙齿摩擦,吞咽口水,这让我觉得眼镜是在嘲笑我。”

唉!那种凌乱杂沓、横遭蹂躏的生灵算什么呢?他们的归宿在哪里?为什么会那样?

能够回答这些问题的,他就会看透人间的黑暗。

他是唯一的。他叫作上帝。

“我打开了家门,我女儿站在窗前,对我回来了毫无知觉。她拿着她姐姐离世前送她的那个望远镜,也在风沙中焦急地搜寻着眼镜的身影。她优美的身体曲线在阳光中战栗,她的呼吸沉重而又黑暗,情欲折磨着她,让她变成了一个傻瓜。

“我看着家里狼藉的一切,这不像是一个拥有女孩的家,倒像是闯进了虎豹豺狼。我的心里怒火万丈,这时我听到了依云娜的歌声。那声音就像一只百灵,在寻找另一只百灵一样:

奔跑吧用尽全力的奔跑

无边无际啊这起伏的山冈

就像你珍贵的情意

我永远不能忘记

跳跃啊使劲的跳跃吧

即使无法缩短我和你之间这山冈的距离

就像想起来就会难过的

是你对我真挚的情意

狂野的跑吧用尽全力的奔跑

那宽广的大地永远跑不到尽头

我无休无止地思念着

是你心对我心的眷恋

“她歌声还未停下,我悄悄走到她后面,重重地咳嗽了一下。她哆嗦了一下,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沙漠里还有几万棵树苗,再不种下就枯死了。我用力把她脖子挂的望远镜拽了下来,摔在地上跺成了两半。她吃惊地望着我,嘴唇哆嗦着,她想跟我说话可就是发不出来声音,似乎是我夺走了她的声音。我走出了家门,眼镜的声音还在沙漠里悬浮着,就像一阵刺耳的嘲笑。”

那叫作父亲和母亲。那些亲人,长者,慈祥的老公公,慈祥的老婆婆,他们老叫苦,老想看看我们,叫我们做浪子,盼望我们回去,并且要为我们宰牛宰羊。我们现在服从他们。因为我们是有品德的人。

“我担心再这样闹下去,依云娜和眼镜会弄出大事来。我去了旗里,想找个能管一管眼镜的人。可知青办里的每个工作人员都被一群知青围着。这些年轻人拿着手中的表格挥舞着,叫喊着,哭着。他们说他们要回家,再也不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我拉住了一个孩子问怎么回事,那孩子抽泣着说中央下文件,允许知青回家了。我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我为我的女儿没有把自己交代给眼镜感到庆幸。我把这件事情跟一个工作人员讲了,他说他一定会严肃地调查处理。他坚定的手势让我安下了心来,我着急回去种树。在大门口,我看到更多的人向这里涌来,就像大雨之前从地下钻出来垒窝的蚁群。

“后来我偷偷地回了几趟家,依云娜踏踏实实地待在家里,只是呆呆地坐在窗前唱着歌。我没有再见过眼镜,我估计他没准回城去了。一切都是命。给依云娜找个婆家,在我心里成了种完树以后最大的事情。

“漫长的风季终于结束了。我们把最后一棵树苗种到了沙地里,我和巴根愣了半天。低头看着那树看了半天,一阵微风吹来,我们听到了头顶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它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地消失了。巴根看着我笑了,我当时一定丢人极了,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在兴奋地哆嗦。他拽起了我的手跑到了树神扎根的山丘上,从那里我们看到了沙漠,那是多么美的景象啊!每一棵树都像知青点那些哭闹的孩子一样年轻。可这树不会老,不会离开。它们会成长为大树,陪着我的世代子孙。它们就是我,我就是它们,树永远年轻。

“我兴奋地把巴根抱住了,我的唇紧紧地贴在了他唇上。巴根这个笨蛋一开始被我的狂野吓傻了,可没用多久,我在他身上游走的手把他点燃了。我觉得他变得比正值青春年华的树还硬时,他压倒我,打开我,进入我。我兴奋极了,我变得越来越湿润越来越顺滑,我大声地喊着,我从没有那样快乐过。这叫声让巴根一边在我里面用力地折腾,一边想用手捂住我的嘴,可我打开了他的手。我在他的冲刺与摩擦下瞪大了我的眼睛,使尽全身力气迎合着他,巴根好像也不要命了一样,我们似乎被汗水熔铸成了一座身体。我们两个人都想死在那一刻,永远地记住那一刻。我躺在沙地上,看着眼前这蔚蓝的天空,像山一样巨大的云朵缓慢地游弋着,没有任何迹象,没有任何意义。天空就像一个苍老的巨人之眼,只是看着我们。我不知道它的意思,我也不想知道。我说实话那一刻我不想要任何祝福,我只想大声地冲我身下广袤的大地喊叫,我胜利了!巴根发出了呻吟,他在我身上冲刺了起来,太阳一下子变得特别刺眼,炙热的空气点燃了我们,浇透了我们。快感让我像爆炸一样,抱着巴根,大腿紧紧地缠着他,许久不愿松开。

“我们复婚吧!我对巴根说。我对我们的未来、沙漠的未来充满了想象和希望。我期待地望着巴根,他沉默着,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尴尬的怪笑,这让我的心从天堂坠入了地狱。我坐了起来,看着他,用衣服遮挡着自己。我说巴根,你这是什么意思?巴根说,阿茹娜啊!我暂时不想结婚

“我被气疯了,我使劲地用胳膊抽打巴根。我问他你不想复婚为什么要帮我种树?巴根委屈地说,种树不一定就意味着我们要复婚啊!我又问他,你不想跟我复婚刚才为什么要和我干那事?巴根更委屈了,他说阿茹娜啊,是你先勾引我的…我觉得我现在脑袋都很闷

“我一脚把这个骗子踹下了沙丘,回家的路上,我放声大哭,刚才叫得有多大声,现在哭得就有多大声。刚才有多开心,现在就有多难过。这些年来我挨了无数次打,可本来应该是最高兴的现在变成了我最痛苦的时刻,我真傻,竟然被一个骗子给侮辱了。放眼望去,远方一座座的树林在随风摇曳,那叶子的低吟在哭泣的我听起来,也不再那么好听了。我把巴根的行囊从家里又全给扔了出去,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他来找了我好几趟,都被我拿刀给轰了出去。连依云娜,我也禁止她再去见他了。”

长生天在每一滴雨中,它给了我自由。我一直都在,我从未离开,感谢伟大的长生天。

我母亲没有想到,在她享受到我父亲给她的欢愉两天之前,眼镜跟一个擅长偷鸡的哥儿们学习了业务,用两块沾了农药的腐肉弄死了那两条狗,又用一根铁丝和几滴机油打开了她用了十年,风一吹自己都能开了的锁,把我妹妹带到了同样的地方,做了同样的事情。那是依云娜第一次做爱,眼镜在带她来找神树的路上,不发一言全身僵硬,眼睛里原始的阳刚之光像太阳一样神圣。那段路程把自己青春的爱侣折磨得仿佛一根熟透的、肿胀的茄子。这让我妹妹把他的心思猜出来了个八九分,她不害怕,这是她一直期待的事情。她愿意献身于眼前这英俊潇洒,又慌张愚蠢的爱人。可当眼镜将她压在树荫下,把她变成了一摊水之后,他并没有征服我妹妹。我悬在树枝上,就像一阵风吹过神树,看着他爬上去捅进去匆匆地动作了几下,就变成了一摊堆在依云娜身上的泥巴。我妹妹除了一阵疼痛之外,只觉得自己光着屁股被一个男人压在母亲和大家一直敬重的神树脚下是件特别滑稽的事。本来很勇敢无畏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妹妹越想越委屈,可眼镜只是爬起来愣愣地坐在了沙地上,一直到她不想再哭了都没拥抱她,安慰她。我妹妹穿上了裤子,她看见自己刚才躺着的地上有几滴血迹。一阵风吹过,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金黄的沙粒。

回去的路上,我妹妹想知道《悲惨世界》后面的故事,我一瞬间飞到了巴黎,一瞬间学会了法语,一瞬间看完了结局,又用一瞬间飞了回来。我冲她使劲地叫嚷着,可一个人怎么能听到魂灵的声音呢?我妹妹使劲地问着眼镜,冉县令找到方小姐的女儿了吗?冉县令会不会去衙门里为那个替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的倒霉鬼道出真相?她追赶着眼镜的脚步,似乎踏住他的影子就能拉住他的手,就能牵住他的衣服。可眼镜一句话不说,走得飞快。两个人走到了窑洞口,我妹妹可怜兮兮地问眼镜什么时候能把剩下的故事讲完。眼镜反问她这个故事好不好?我妹妹点了点头。眼镜又问她你觉得是《悲惨世界》悲惨,还是我们悲惨?我妹妹害怕了,她怯怯地看着眼镜,他抚摸了几下我妹妹依云娜的肩头和秀发,说明天,明天我把这个故事给你讲完。

第二天,眼镜没有来。第三天,在我妹妹心急如焚的等待中眼镜还是没有来,我母亲倒是回来了。她一进家就大哭了一场,告诉我妹妹从明天起跟她一起进沙漠养护树木。我妹妹心里一万个不情愿,面对暴躁的母亲也不敢表现出来。她在炎热的沙漠里待着的那些天,心比冰还要冷,她安慰自己,就算是眼镜去窑洞了,也不会找得到自己。回家之后,她找遍了四周也没有发现眼镜来过的蛛丝马迹。风又变大了,也许是这大风把眼镜留下的记号吹跑了,她装病,坚决不再跟母亲进沙漠。等到母亲一走,她就跳了起来,推开门,跑到了马棚。

我妹妹看到眼镜躺在马棚的角落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好似一个入定的僧人。我妹妹呼唤他的名字,抚摸他的胳膊,他干脆烦躁地闭上了眼睛。我对我妹妹说,你走吧!我已经看到他会说出很过分的话语,让你伤心欲绝。听我的话,你快走吧

我妹妹哭了起来,眼镜睁开了眼睛,坐起来推倒了她。我妹妹愣住了,她问他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他如此不高兴?我用力地击打着眼镜的头部,撕咬着他的皮肤,踢打他的阴部,想阻止他说出下面的话,可我对于他们来说,还不如一阵风实在,我听到眼镜对她喊道,你快滚吧!你那个疯子一样的妈跑到知青办,把我们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他们告诉我,我再也回不了家了。他们要用尽一切手段把我留下来,让我和你上报纸,把我和你也树成标兵、模范。他们想让我和你像你妈一样,种一辈子的树。

我妹妹愣住了,她说难道不该是这样吗?我妹妹看到眼镜“噌”的一下扑到了她的面前,他的牙齿是白色的,他的鼻孔是黑色的,他的口腔是粉红色的,他那粗重的呼吸让这些颜色慢慢融化,黏合在了一起,这就像一幅抽象画让我妹妹感到晕眩,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悲惨世界》不再重要了。她害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在我飞行的世界里一切都发生过了。眼镜会对她说,依云娜我告诉你,我就是回城和一只没有乳头的母猪过一辈子,也不愿在这里再多待一秒钟。

果然,他跟她这么说了。我妹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不知道一秒钟有多长,可她知道自己的心在被一把刀子往下割。我妹妹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害我啊?眼镜说,这叫报复。你明白吗?《悲惨世界》里都有。一个人不让另一个人幸福,这个人就会想尽办法也不让那个人幸福。

我妹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可我知道。这让我羡慕我妹妹,活人极度痛苦时,可以昏迷,甚至可以死去。可死人呢?只能永远地面对那些苦难,死去的不会再死去。那一夜,她哭了一整夜,我安慰了她一整夜,可她一句话都听不见。在她的生命里,那场青春的雨永远过去了,或者永远不会来。

三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在这三个月里,我母亲没有想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不但结束,还不再伟大了。之前她心里觉得不正常可所有人都说很正常的事情现在终于被证明不正常了。之前她心里觉得正常可所有人都觉得不正常的事情现在终于被证明很正常了。这让我母亲觉得这一切都太不正常了。可她顾不上愤怒,这三个月里发生了一件比“文革”结束还惊天动地的大事——我父亲失踪了。起先发现苗头的是那位旗长,平反之后他官复原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我父亲,可我父亲就像雨水落在沙漠里一样,从人群里蒸发了。旗长到处找不到我父亲,就去找我母亲。我母亲得知旗长在找我父亲,担心地问旗长啊你找巴根干什么,“文革”结束了你是不是要报复他啊!

旗长哭了,他说老姐妹我怎么会报复巴根呢?巴根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我母亲蒙了,可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那是在我死之前发生的事情,可当你死了你就会知道,在鬼魂的眼里时间和空间已经不存在了。每一个生命的每一个点滴都聚合在一起,成为了一个没有边际的平面。所有的事情都在同时发生,那就是真正的宇宙,一棵大到你无法想象的树。生命,只是成为这树上一片叶子之前的准备阶段。所谓无上的自由就是我既是这一片叶子,也是这一棵大树。

我告诉你们,旗长和我父亲的那片叶子是这样生长的:当年,我父亲对旗长所进行的一切拷打都是假的。那只是一场漫长而精湛的摔跤表演,从我父亲第一次把旗长高高举起时,同样富有摔跤经验的旗长就明白了这一点。所有的关节,所有的内脏在看似凶狠的摔打中都被我父亲巧妙避开了致命的伤害。旗长竭力地配合着我父亲的把戏,龇牙咧嘴,痛哭流涕,呻吟不已,真的就像是一尊被砸碎了的泥塑。那些血与疤痕,都是真的,那是这个恶作剧必须付出的代价。它们和我父亲一起,保住了他们主人的命。

旗长不敢把这一切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对我母亲和他最亲近的人,他也缝上了自己的嘴巴。他怕秘密泄露了,为巴根和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这些年来,他看着巴根被世人误解成打人凶手,心如刀绞。

“如果换成别人来批斗我,”旗长对我母亲说,“我早就死了啊!那次外地来人上台要批斗我,我实在怕死才出卖了你们。巴根,为了保护我,家破人亡啊!”旗长紧紧地拉住了我母亲的手,“老姐妹,我一定要找到巴根,他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你一定要和他复婚!”

“你知道嘛老姐妹!”旗长说,“我和巴根玩了这么多年把戏。私底下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个眼神全有了,话多了,就让人看出来了。”

我母亲带着旗长去巴根家的时候,奇怪着我父亲既然是个好人可为什么把自己睡了表现得像一个混蛋,好奇着前不久巴根来找过自己一次,什么都不说只是像母鹿看着幼鹿一样深情地看着自己。他想抚摸我母亲的肩头,我母亲心想你骗的把我睡了一次不够又想来骗我睡第二次,她把我父亲推出了家门,对他大喊:“我再不想看见你了!”

我母亲这样思绪万千地走在街上,欢庆改变的人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在充满朝气的新闻广播和昂扬音乐里和她擦肩而过。只有我知道这个女人在想什么,也只有我知道这个女人将会遭遇到什么。接下来,她不会在我父亲家找到他,她会返回自己的家,想起那天巴根临走时在窗台上放了一封信。她当时或者太生气了或者舍不得总之具体原因她给忘了,她没有撕碎那封信。她赶回家找到那封信打开了它,那是一封遗书。

我母亲成为了她自己的诅咒者,她跟我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成为了现实。我父亲真的去死了,她再也没有见过我父亲。

这种种谬误,这些个秘密与悲伤的时刻,都让我这个鬼说了出来。想想这件事,庆幸自己不再有感情。否则,光是想想就难过了起来。

阿茹娜啊,我走了。我那天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得了脑癌,到晚期了。我不想再治,花钱,也治不好,就没告诉你。我就想活着的最后那段和你开开心心的。帮你种树,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事情。你要坚持下去,难过的时候就抱住一棵大树痛哭一场,那树里有我的灵魂。把你自己照顾好,把依云娜照顾好,不要找我,你是了解我的,我藏在沙漠里,没人能找到我。

阿茹娜,不要恨我,那天和你又好了,是我实在舍不得你啊。你就当作是我对你的告别吧。

阿茹娜啊!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们,保佑你们。

我外婆把巴根的遗书合上,她害怕自己的泪水把上面的字迹打成模糊一片。她大口大口地嗅着信封,那上面留存着巴根的味道,不像她刚拿到遗书时那么浓烈了。我外婆只知道自己要拼命地吸,把这股味道吸入自己的脑髓里,再不吸,这股味道就会永远地消散了。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去吸这味道,有一只脚的脚心都抽筋了。我外婆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记忆,她发现巴根的模样现在就有些模糊了,她拼命地回忆着两个人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可最起码有三分之一的时光,她已记不住他的容貌,只剩下了他的背影。她明白,自己将会忘掉得越来越多,最后只会剩下一个模糊的身形在黑暗的隧道里渐行渐远。

我外婆后来对我说:“巴根说得对,旗长发动了很多人进沙漠寻找巴根,花了很长时间。到最后我都不好意思耽误他们了,可我舍不得巴根啊!我们几乎把沙漠的每一处地方都翻遍了,可就是找不到他。旗长对我说老姐妹,认了吧!我们在那片你们种的林子里给他建个纪念碑,巴根就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了。

“纪念碑建好那天,我坐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我看着我们种的大森林,问长生天,我阿茹娜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沙漠都有绿洲了,我的丈夫和女儿怎么就没福气看一眼啊…”

就在我外婆为自己的命运悲伤的时候,依云娜发现自己已经两个月没来月经了。建好纪念碑的那天,也是她经期的第一天,还是没有来,三个月了。时间有时很慢,慢得就像一根细细的钢丝,在她的脑海里来回抽插。时间有时又很快,就像无定河的洪流,把所有的冰碴儿一股脑儿都倾斜在了她的子宫与卵巢里。就这么又过了半个月,被吓坏了的依云娜扔下还在悲哀中不能自拔的母亲,去找眼镜。她告诉他,她怀孕了。眼镜冷冷地看着她,说依云娜你不要跟我耍无赖。你凭什么说孩子就是我的?

眼镜还和依云娜见他第一面的时候一样英俊,挺拔,魁梧。所有形容男人好看的形容词,甚至所有最好的形容词都能用来形容他的此时此刻,可在依云娜的眼中,她看到的却是一个浑身喷射火焰的恶鬼,红毛蓝皮,青面獠牙。这个恶鬼转身走了,依云娜跑到了一个没有人能看到自己的地方,蹲在地上无声地大哭了起来。

真正的鬼其其格在天空盘旋着,目睹了这一切,愤怒地在她妹妹的耳边哇哇大叫:“妹妹啊!我不但能看见眼泪,还能看到你的心有多痛苦,你放心吧!妹妹啊!长生天是公平的,行善的必有好报!作恶的终会报应!

“妹妹啊,我看见你回到家里又不敢和母亲说,你还得安慰悲痛的母亲,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可你独自一人时,你比我还像个幽魂,还像个枯鬼。你几天后就不哭了,你使劲拿腰带勒自己的肚子,拿大石头压自己的肚子,从炕上跳下去摔自己的肚子,把自己的嘴唇都磕烂了牙齿都磕掉了。可你的肚子还是微微地隆了起来。你绝望了,你把母亲用来防范父亲的那把匕首揣了起来

“妹妹啊,我看见你怀揣利刃去找那个畜生,他走出马棚,你跟踪他。你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杀掉,可你没有想过杀了他之后你会怎么办。妹妹啊,你会来到我现在待的地方,眼镜也会来到这个地方,这样太便宜他了啊!我看见你跟着眼镜走到了铁轨边,地上的小石子抖动了起来,远方那辆去往更远方的火车一瞬间就冲了过来,眼镜身子一抖,猛地冲了过去

“我看见眼镜的腿在那一刻被铁轨压得皮开肉绽粉身碎骨。雪白色的骨头和鲜嫩的红血让你头晕目眩,你吓得屁滚尿流,爬回了家。你大口大口地喝着凉水,可那浇熄不了这个噩梦一样的时刻带给你的惊悚。

“你给树浇水,你给树施肥,你给树松土。你干完这个干那个,你干完那个干这个,你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你白天干晚上干,你就这么干呀干,连那些蛮牛与公骆驼在吃草料的时候都在谈论你的拼命。母亲一开始有些欣慰,认为你是安慰她,你会和她和解,你会像父亲一样希望能帮她种树。可你的疯狂劲头让她害怕了,她去阻止你的那天毛乌素沙漠突然下起了大雨。白昼变成了暗夜,雨水搅成了泥泞,借着闪电的亮光她找到了你。你在半个小时前摔倒了,那个你一直想杀死的生命被你从你的身体里摔了出去。它那么小,还是一汪软软的肉渣与血水,它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有灵魂就被闪电打散了。母亲看看它,又看看你,她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袍子遮在你头上,想帮你挡着雨

“你听到母亲的惊叫,你从冰冷的昏迷中用力睁开了眼,你看到了母亲所看到的,你发出了母亲所发出的惊叫——树神死了。所有叶子落到了地上被雨水腐蚀的枝头惨白,生命力从树根离开后的树干死黑。这棵巨大的尸体望着你们,你对母亲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我永远恨你。

“过了几天后,我看见一辆卡车开来停在了窑洞门口。你和母亲走出去,几个男人抬着担架走了过来,眼镜面色苍白地看着你。其中一个抬担架的男人问你,这个男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你们之间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你想和他过日子,还是想让他回城。

“母亲想说话,你瞪着她说,你要说一句话,我就死在你面前。母亲害怕了,我们从你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你是玩真的。你看看眼镜本该是腿的那截空荡荡的裤腿,问他,我说你能回家,你就能回家了吗?眼镜期待地点了点头。依云娜又问,我说你不能回家,你就回不去了吗?眼镜绝望地抽泣了起来。你对他们说,赶紧把这个窝囊废带走吧!我怎么会和这样一个人好,跟他过日子?

“卡车走了,载着眼镜离开毛乌素了。你和母亲目送着卡车渐行渐远,彼此无言。

“此时我父亲巴根终于在沙中安眠,他的灵魂升上了天空,一瞬间就来到了我们面前。他幻成了三股歌声,在眼镜的耳朵里,他变成了你的声音。

群山的阴影

沿着山间平川移动

我的灵魂

为什么会爱上别人的女儿

大雁的雏鸟

在天空中飞往四海

我的心啊

为什么还眷恋着异乡的女孩。

“在你的耳朵里,他用你幼年时的歌声为你歌唱。

湛蓝的天空

圣洁的白云飘浮

摔碎在草地上的

是亲密情侣的眼泪

密布的阴云

雪花在空中飞舞

串串滚落下来的

是真正爱侣的眼泪

“他看着母亲,他生前的家还在,可这个家庭坍塌了。他看见母亲对他的思念,就像是一道紧密纠缠的藤蔓。他用他自己的声音,在母亲的耳边萦绕。

把高大的白马

放在水草丰美的地方

和稚嫩的你相会啊

要趁晚上凉爽的时候

把小巧的白马

放到山谷草深的地方

和乖巧的你相会啊

要在晚风初动的时候。

“你惊讶地听到母亲嘴里轻轻地哼唱起这首歌。你惊讶地看着她,母亲对你说,你听听这风,就好像你父亲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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