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游伴中,与我关系至深、联系最密切的,要数嘎子哥了。
他五岁那年,慈母见背,是由一位老保姆拉扯大的。他长得很结实,阔腮广口,耳轮肥大,生性憨厚,却异常顽皮。天资颖慧,偏偏不肯用心读书,整天都在淘气。脑瓜灵,点子多,活泼好动,“十处打锣九处在”,三天两头惹是生非,左邻右舍不时地告他的状。开始时,“魔怔”叔对他实施“棍棒教育”,但迄无成效,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了。
嘎子哥对我一向友善,可说是有情有义;我也乐得做他的跟班与长随,唯他之马首是瞻。前面说过,上学当天,他就给我抹了花脸;实际上,在这之前,我就已经跟随他“野”好久了。比如,桃杏成熟季节,夜黑天里,他便和我脱掉裤子,把两条裤腿用绳扎紧,然后搭在脖子上,攀上高高的树杈去摘果子。
当高粱孕穗打苞时,他又拉着我,钻进青纱帐去采乌米。高粱乌米是块结的淀粉,籽粒的变质,属于废品。嫩时呈白色,吃着有些清香味;成熟后变黑,难以下咽,因此,必须在未吐苞时采撷。可是,何者为乌米,何者为正常的高粱苞,鉴别起来颇不容易,需要有经验,有眼力,弄得不好,就会对正常的庄稼造成损害。我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见着凸肚的嫩苞,就攀过来采集,以致十有八九弄错。看青、护秋的发现了,少不了一顿臭骂。
但是,正如一位心理学家所说,顽童是没有记忆的。没过多久,我们便又故态复萌了,而且,情节更为恶劣。我们在外面跑饿了,嘎子哥便拉着我,到他家菜园里啃茄子吃。我们不是站在地上,把茄子摘下来一个一个吃掉,而是平身仰卧在垄沟里,一点点地往前移动,用嘴从茄秧下面,去咬那最甜最嫩的小茄苞儿。面对着茄秧上那些半截的小茄子,“魔怔”叔和园工竟猜不出这是受了什么灾害。直到几天之后,我们在那里故伎重演,当场被园工抓住,才揭开了底牌。
“魔怔”叔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说:
“你们不是爱吃茄子吗?那好,就把那些半截茄子全部摘下来,然后一个个吃掉。”
我们不敢违抗,只能乖乖地照办,直弄得肠胃胀痛,下巴酸疼,暗中发誓:以后再也不干这类“蚀本生意”了。
说是不干,可是,一遇适当机会,便又故态复萌。我家西邻住着一位伯母,大个头,“旗装脚”,像男人一样锄地砍柴,十分能干。平时,待我和嘎子哥很好,桃子熟了,常常往我们小手里塞上一两个。我们对她唯一的不满,就是她一天不住嘴,老是“嘞嘞嘞”,一件事叨咕起来没完,光是叨咕还不算,经常张口骂人,成本大套,没完没了,怪烦人的。
这天,我发现她家的南瓜蔓,顺墙爬到了我们这边,上面结了一个小盆大的南瓜,便和嘎子哥一起,给它动了“手术”:先在上面切一个四四方方的开口,然后用匙子把里面的瓜瓤儿掏出来,填充进去一些大粪,再用那个四方块把窟窿堵上。经过我们观察,认为“刀口”已经长好了,便把它翻墙送过伯母那面去。隔上一些天,我们就要找个事由,过去望一望,发现它已经长到脸盆一般大了,颜色也由青翠转作深黑,知道过不了多久,伯母就会用它炖鱼吃了。
果真,这天中午,见到伯母拎了几条河鱼进了院子,随后,又把南瓜摘了下来,搬回屋里。估摸着将要动刀切了,我和嘎子哥立刻赶到现场,去看“好戏”。结果,一刀下去,粪汤“哗哗”地流满了菜板,淌到灶台上,还微微地散发着臭味。伯母一赌气,就把整个南瓜扔到了猪圈里。院里院外,骂个不停,从正午一直骂到日影偏西。我们却早已蹦着跳着,“得胜还朝”了。
伯母骂的话很难听,她知道是淘气孩子干的,便一口一个“小×塞子”“臭屎壳郎子”;再加上一些诅咒的话:“生孩子没屁股眼儿”,“娶媳妇找不着×”,“头上生疮,脚跟冒脓,肚脐眼长疖子”,最后再上连祖母、下及儿孙……凶神恶煞一般,一反平日安详、和蔼的常态。骂的全是最恶毒、最肮脏的话语,直到她累得直不起腰来,躺在炕上为止。
还有一次,我的书包里装了一把炒熟的黄豆,放学后忘记带回家去,第二天发现书包被老鼠咬个大窟窿。这是妈妈花了两天工夫精心缝制的,我心疼得流出了眼泪。嘎子哥说,别哭别哭,看我怎样收拾它们。
他的本事也真大,不知道怎么弄来的,一只大老鼠已经被关进小箱子里。晚上自习结束,他引我到马棚里,就着风灯的亮光,用一块麻布罩住老鼠的脑袋,让我用手掐紧,他把事先准备好的半把生黄豆,一粒粒塞进老鼠的肛门里,再用针线缝死,然后放出门外。当夜,院子里发生了一场群鼠大战。原来,那个老鼠因腹中黄豆膨胀而感到干渴,就拼命喝水,水喝得越多就越是膨胀,憋得实在忍受不住了,便发疯似的追咬它的同类,结果,当场就有三只老鼠送了命。
有时,在课堂上也淘气,最后闹得不可开交。这要从老先生吸食鸦片说起——
老先生烟瘾很大,每当瘾劲上来,茶饭无心,精神颓靡,甚至涕泪交流,只好躺下来点上烟灯,赶紧吸上几口,才能振作起精神来。后来,鸦片烟也觉得不够劲了,便换上由鸦片里提炼出来的吗啡;吸了两年,又觉得不过瘾了,只好注射吗啡的醋酸基衍生物——海洛因(俗称“白面”),每天一次。作为著名的书法家,先生写得一手漂亮的行草,只要扎上一针,立刻神采飞扬,连着写上十张八张,也没有问题,而且,笔酣墨饱,力透纸背。为此,凡是前来求他写字的,少则带上几支“白面”,多者奉上十块二十块银元,作为赆礼。
平常时节,先生由于手头资金有限,每隔几天,总要走出八华里,到高升镇上买回几支。这样,隔上几天,就得出去一次。俗话说:“阎王不在,小鬼翻天”。他一出门,嘎子哥和我就可以放胆闹学了,这真是快活无比的日子。
这天,恰好“魔怔”叔也不在家,我们眼见老先生夹个包袱走出去了,嘎子哥便紧急吩咐我,把炕上的书桌摞在一起,表演皇上登基坐殿,大臣上朝参拜。我说,这回我得过过当皇上的瘾,你要给我叩头请安,三呼万岁。嘎子哥眨巴眼睛一笑,说:听你的。
我刚刚爬上桌子,他便跪拜如仪,喊着“谢主隆恩”;我也扬扬自得地一挥手,刚说出“爱卿平身”,就见老先生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这是我绝对没有料到的。原来,他忘记了带钱,走出二里地,才忽然想起。往屋一进,正赶上我们“大闹天宫”,当即说了一句:“嚯!小日子又起来了。”直吓得我头上渗出冷汗,几乎跌下桌子,尔后,足足病倒了三个多月。
病好了以后,略通医道的“魔怔”叔,说我脸色苍白,还没有恢复元气。嘎子哥听了,便悄悄地带我去“滋补”,要烧小鸡给我吃。他家后园子有块韭菜地,几只小鸡正低着头在里面找虫子吃。他从后面悄悄地走过去,冷不防腾起一脚,小鸡就糊里糊涂地命归了西天。弄到几只以后,拿到一个壕沟里,逐个糊上黄泥,再捡一些干树枝来烧烤。熟了之后摔掉泥巴,外焦里嫩的小烧鸡,就成了我们丰盛的美餐。
这类事干了几次,终于被看青的“大个子”叔叔(实际是个矬子)发觉了,告诉了“魔怔”叔。为此,嘎子哥遭到了一顿毒打。这样一来,我们便和“大个子”结下了怨仇,决心实行严厉的报复。
那天,我们趁老先生上街,两人跑到村外一个烂泥塘边,脱光了衣裳,滚进泥坑里,把脸上、身上连同带去的棍棒,通通涂满了黑泥,然后,一头钻进青纱帐,找准“大个子”必经的毛毛道,两个黑孩手持黝黑的棍棒,分左右两边站定。只见“大个子”漫不经心地低头走了过来,嘴里还哼着小曲:
有一个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儿,/只有一个女婵娟/……
我们突然大吼一声:“站住!拿出买路钱!”竟把他吓得打了个大趔趄。
方面。”母亲说,即便是普通的淘气,也不能完全放任不管。你爸爸不是讲过“孟母三迁”吗?先是住的地方靠近坟地,孟子便学着人们哭丧、跪拜;孟母觉得不好,又迁到市集旁边,结果,孟子又玩着杀猪宰牛的游戏;于是,又迁走了。哭丧叩拜也好,杀猪宰羊也好,这两样活动倒也不是破坏性的,但它不利于孩子健康成长,所以也要制止。有出息的孩子,应该从小就学着走正路,立大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