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私塾,也就等于进入“魔怔”叔家里,所以,几乎每天,我都能和他见面。他和塾师是挚友,经常以学问相切磋;而且,由于闲散无事,塾师讲学时,他也常常和我们一道,坐在一旁听;这样,每逢先生外出办事,总要请他代理课业,协助管教我们。
兴趣。童年的我,求知欲旺盛,接受新鲜事物也快,像海绵似的,吸收能力特别强。正像法国大作家都德说的,“简直是一架灵敏的感觉机器,就像身上到处开着洞,以利于外面的东西随时进来”。我整天跟在“魔怔”叔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听他讲《山海经》《鬼狐传》。有时说着说着,他就戛然而止,同时用手把我的嘴捂上,示意凝神细听草丛间的唧唧虫鸣,这时,脸上便现出几分陶然自得的神色。
我也曾跟着他去郊原闲步。旧历三月一过,向阳坡上就可以看到,各色的野花从杂草丛中悄悄地露出个小脑袋。他最喜欢那种个头很小的野生紫罗兰,尖圆的叶片衬着淡紫色的花冠,花瓣下面隐现着几条深紫色的纹丝,看上去给人一种萧疏、清雅的感觉。
春天种地时,特别是雨后,村南村北的树上,此起彼伏地传出“布谷,布谷”的叫声。“魔怔”叔便告诉我,这种鸟又拙又懒,自己不愿意筑巢,专门把蛋产在别的鸟窝里。更加令人气恼的是,小布谷鸟孵出来后,身子比较强壮,心眼儿却特别坏,总是有意把原有的雏鸟挤出巢外,摔在地下。
不懂。 眼睛。“魔怔”叔耐心地听我诉说着,哈哈地大笑起来。显然,这一天他特别畅快。他问我:“你知道古时候它的名字叫什么吗?”我摇了摇头。他在地上用树枝书写一个“枭”字。他说,从前称它“不孝之鸟”,据说,母鸟老了之后,它就一口口地啄食掉,剩下一个脑袋挂在树枝上。所以,至今还把杀了头挂起来称为“枭首示众”。
我曾向“魔怔”叔请教过:那些鸟类,夏至前后,满天都是,什么灰大眼、大黄狗、红蛋壳、蓝靛缸、三道眉、青头鬼、辣嘴子、柳树串儿、护脖拉、草溜子……数得出上百种;可是,十天半月过后,它们却再也不露头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这些是过路的候鸟。它们路过这里,飞往东北的大森林和蒙古草原去度夏,在这里不想久留,只是补充一下给养,还要继续它们的万里征程。
说着,“魔怔”叔便领我到大水塘边,去看鸬鹚捕鱼。只见它们一个个躬身缩颈,在浅水滩上缓慢地踱着步,走起路来一俯一仰的,颇像我这位“魔怔”叔,只是身后没有别着大烟袋。有时,它们却又歪着脑袋凝然不动,像是思考着问题,实际是等候着鱼儿游到脚下,再猛然间一口啄去。
乐趣。在这天午后的课堂上,他随手拿起一本《千家诗》,翻到“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落砚池”这两行,又用手指着窗外枝头的麻雀,说:因为麻雀常常栖止于檐瓦之上,所以,这里称作瓦雀。
接着,他又告诉我们,李清照的《武陵春》词中有这样两句:“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蚱蜢”是一种形体很小的昆虫,把它作为喻体,说明这种船体是很小的。蚱蜢的名字,听起来生疏,其实,你们都见过。说着,他就到后园里,捉回一只翅膀和腹部都很长的飞虫,手指捏住它的双腿,它便不停地跳动着。我和嘎子哥认出来了,这是大蚂蚱,俗称“扁担勾”的,当即高兴地齐声念起儿歌:
扁担扁担勾,/你担水,/我熬粥。/熬粥熬的少,/送给刘姥姥。/姥姥她不要,/我就自己造(辽西方言,吃的意思)。
我从一部“诗话”中,看到“一样枕边闻络纬,今宵江北昨江南”这样两句诗,便问“魔怔”叔:“络纬是不是蟋蟀?”
他说,络纬俗名莎鸡,又称纺织娘,蟋蟀学名促织,二者相似,却不是一样东西。
说着,便引领我们走向草丛,耐心地讲授:如何根据鸣声来分辨这两种鸣虫。因为不能出声,他便举手为号:是促织叫,他举左手;络纬叫了,便举右手,直到我们能一一辨识为止。
夏天一个傍晚,气闷得很,院里成群成阵地飞着一些状似蜻蜓、形体却小得多的虫子。“魔怔”叔告诉我们:这就是《诗经·曹风》中说的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它们的生命期极短,只有几个小时;可是,为了传宗接代,把物种延续下去,却要经历两次蜕壳和练飞、恋爱、交尾、产卵的整个历程。当这一切程序都完成之后,它们已经是疲惫不堪了,便静静地停下来,等着死掉。
《诗经》里的“岂其食鱼,必河之鲂”,鲂就是河里的鳊花,扁身缩颈,鳞细味美——这也是从“魔怔”叔那里听来的。
误了。不管怎样说,长大以后,我之所以能够“多识于虫鱼草木之名”,同童年这段经历,有着直接的关系。所以我经常说,“魔怔”叔是我的第一位老师。
当然,若是广义地说,第一位老师应该算在母亲、父亲的名头上。母亲刚正,律己极严,在立德修身、敦品后行方面,为我做出了道德的表率;父亲广见闻,多风趣,富才情,在价值追求、人生道路抉择方面,受老庄影响很深,对我后来的恪守本分、洁身自好、淡泊名利、超迈时俗,产生了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