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到塾斋很早,老先生正在吃饭,小妤姐撂下碗筷,就过来和我闲谈,同时,带出来一些花生米和糖块给我吃。她悄悄地告诉我,父亲昨天晚上犯了烟瘾,早晨起来就没有好气,性情焦躁得很,让我背书时多加小心。
背书开始了,我站在地下,背对着老先生,面向着东墙上的孔夫子像。我从左侧的门帘缝隙,看到小妤姐隐在门外的身影。我知道,她是放不下惴惴的心,生怕我出现差错,遭到斥责,因而偷偷地隐在一旁查看。幸好,从始至终,我背诵得十分顺利,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我那时特别贪玩,在复习功课时,经常从炕席上拆下一些苇篾儿,弯作弹弓,去弹射嘎子哥,以致时间一长,屁股底下便破出一个大窟窿。小妤姐便悄悄地把牛皮纸抹上糨糊加以粘补,有时,还趁我们放学回家,把苇席调换一个角度。这样,我也就可以继续干那种拆折苇篾、弹射别人的淘气勾当了。多少天以后,屁股底下又出现了漏洞,小妤姐便再次耐心粘补,看不到有丝毫的厌烦情绪。遇到夜黑天,伸手不见五指,路上绝少行人,我念完三炷香的“夜书”回家时,她总是拎起门后的一条木棒,往前护送一程,然后,自己再独自回去。
过大年前后,私塾临时停学几天,我便常常跟着小妤姐到前村去看戏。戏台距离地面有五尺高,用木板搭成,坐北朝南,台下挤满了看客,周边都是卖各种小吃的。到了那里,小妤姐总是先去给我买个大麻花或带窟窿的烧饼,然后,我就一边吃着一边观看。这天,我们看到了最精彩的节目。台上跑着一只金钱豹,神气活灵活现,虽然是由人装扮的,却和真的一样,一蹿,一闪,一跳,一滚,博得了满场的掌声。
还有一个武生,出场时,先是威风抖擞地亮个俊相,然后把一支钢叉,朝着戏台右上方飞掷过去,不偏不倚,端端正正,恰好扎在戏台的柱子上。亏得他功夫到家,扎得准,不然,稍稍出一点儿偏差,飞叉就会掷到台下,扎在看客的脑袋上。尽管没有出现事故,台下的人群早已慌作一团,吓得一个劲儿地“妈呀,妈呀”地乱叫,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拍巴掌喝彩。这时,武生却已经踅回台后去了。我还瞪着一双眼睛,定定地等着看他的新招法,小妤姐却不容分说,拉起我的胳膊就往外走,嘴里一迭连声地叨咕着:“白给咱八百吊(钱),也不看了——太危险!”
在家里闲不住,我们便去村子东头看高跷秧歌。广场上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唢呐翻着样儿吹,铙钹、锣鼓敲得震天价响。钻到里面一看,扮武丑的“头跷”刚好转到我们的身边。只见他,头戴着一顶黑尖帽,勾了个三花脸,嘴角旁留着个倒“八”字胡,手里摇着一条马鞭,左翻右摆,闪腰垫步,跳着各种秧歌的舞步。后面紧跟着大队人马,认得出来的,有许仙、白蛇、孙悟空、猪八戒一流人物。那智勇双全的孙大圣,一会儿蹦到这边,一会儿又蹿到那边,一手舞弄着金箍棒,一手又抓耳挠腮,异常活跃。而心存邪念、老惦着娶媳妇的猪八戒,腆着个大肚子,扇乎着两个大耳朵,扛着钉子耙,晃晃悠悠,滑稽可笑。
最逗趣的是那个丑婆,身穿一套花衣红裤,耳朵上缀着两只红辣椒,手里攥着一把棒槌,嘴上还叼着一个烟管很长的大烟袋,搔首弄姿,忸怩作态,洋相百出。当她发现许仙和白娘娘正在眉目传情、亲亲热热地翩翩对舞时,便忙不迭地跳过去,抡起棒槌捣乱,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干涉。我已经看得入神,咧着大嘴呵呵地笑,小妤姐却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嘟囔了一句:“你看这个老东西,烦人不烦人?”
现在,回头说说小妤姐的字条上写的“淘气闹了几次危险”的事。
前面我曾写过,由于塾斋闹学,受到惊吓,病倒了三个多月。那期间,小妤姐曾多次到家里去看我,还给我做鸡蛋疙瘩汤吃;每次老先生去家里探视,她都要尾随前往。
出来。最危险的那一次,是被牛犄角挑起四五尺高,然后抛落在地上,肚皮划出了两道血印子,周围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事后,人们都说我捡了一条小命。
听到我讲述这些情节,小妤姐一会儿焦急,一会儿惊悸,一会儿摇头,喃喃地说:“简直把人吓死了,你可不能再这么闹下去!”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一句:“我父亲讲过,多难之人,必有后福——你是一个命大、有福的人。”
她就是这样对我一片真情,时时处处关心着,照应着我。只是,由于我当时年龄太小,不懂得感情上的事,对于她没有过任何的回报,甚至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表露过。
记得就在最后这年夏天,一个深夜,我从睡梦中醒转过来,听到母亲和父亲在说话。母亲说:“小妤这个孩子,真挺好。人不大,特别懂事。对咱们的孩子,也是一片真心。”父亲接上说:“老先生和他‘魔怔’叔,也有心成全这门亲事,将来小妤嫁过来,两家好上结好,友情加上亲情。可是,我始终没有点头。我不吐口的原因,是他们二人的属相犯克,命相不对。”
到头。”父亲说:“咱们的孩子生在乙亥年,属猪;小妤生在壬申年,属猴。‘猪猴不到头’,古有明训,这叫犯属相;再者,他们一个是火命,一个是金命,火克金,金若遇火,必见销熔,‘金火夫妻克六亲,祸及子孙守孤贫’,这也是相书上写着的。命相不对,一生遭罪。这门亲事做不得!姻缘系由天定,人事不可强求。”
母亲又说:“那若是按这里本地的算法,女孩子算‘进’,小妤不是应该加一岁吗?”
父亲说:“命相学算的是属相,不论实岁、虚岁,她都是属猴——这没有变化。”
母亲也是最迷信命相的,听了父亲这番话,轻轻地叹息一声,两人便再也无话了。
看来,在那个年代,儿女们的婚事,在老一辈人的心目中,除了命相、属相,其他条件都是可有可无、无须过问的。每个当事人,不过是件金属、火焰、水滴、木块、土坷垃,至多只是一个大小动物,其他什么也不是。
上了中学以后,我问过历史老师,那套合婚、算命的玩意,有没有什么理论根据?
糟粕。从那以后,再见小妤姐的面,就越来越少了。
小诗:秋水映长天,黄花似昔妍。
绿窗人去远,相见待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