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 子
一个婴儿笑了,他或者她浑身的褶皱看起来没那么恶心。这都跟他或者她毫不邪恶的嘴角有关系,还有他或者她紧握住的粉红色小拳头。即使这里有浓重到像酒一样能灌进人嗓子,能让人想吐的雾霾,也抵挡不住对面大厦顶楼这大显示屏里圣洁的笑容,在那一刻,我想做一个父亲。我知道那就是广告的力量。
我的午饭摆上了桌。和往常一样,我吃的是麻辣烫,我看见老板装盘的时候把一截火腿肠掉在了地上,又捡起来扔回了盘子里,我装作没有看见。就像我装作我没有失眠症一样。如果我要求老板再换一根,一定没有问题,可我不能保证费了我一番口舌换来的战利品会比这根干净多少。事实上,吃什么我都无所谓,吃什么都是能把味蕾摧毁、能把肠道撕裂的地沟油浸泡出来的红色物质。记得六七年前,我刚在这个地方混的时候,连吃了几天方便面之后实在扛不住了,跑进一家面馆点了碗羊肉泡馍。吃到一半发现里面有只死苍蝇,我没有丝毫愤怒与不满,我十分高兴地把那只死苍蝇用筷子夹了出来,吃完羊肉泡馍之后又把那只死苍蝇扔回了碗里。挥筷吆喝了起来,他们只好又重新做了一碗,我再没有吃过那么香甜的羊肉泡馍。人们总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是句废话。这个世界上当然有白吃的午餐,前提是你要抓住午餐的尾巴,哪怕那是一只泡软了的苍蝇。
手机新闻上说,地铁票要涨价了,这个消息让我的心情跌到了低谷。此时电话响起,我没有接。号码是外地的,已经给我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我想不是通知我中奖,就是通知我法院冻结了我的账户。手机新闻上又说,昨天有三个人结伴跳进了地铁轨道,幸亏及时施救,才没有遇难。他们为什么自杀,是因为地铁票涨价吗?这个消息让我感到遗憾,下次他们再想选择这个方式,就得多花几倍的价钱了。
电话又来了,不是刚才骚扰我的号码,是我等的人到了。
她是一个姑娘,个子瘦瘦高高的,没有我的女朋友莉莉丰满。她穿的衣服和靴子一看就是便宜货,在电梯里我巧妙地盘问了她几句,我知道了她今年刚大一,来北京上学半年。没有会把我扔进局子的爹,也没有会把我饭碗砸了的妈。这套衣服一定是进大学之前缠着父母买的,虽然我没上过大学,但我能想象当时的场景有多幸福。这姑娘没有莉莉好看,但比莉莉年轻,年轻人有一种特别的柔软,我管那叫作天真。可我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要狠敲她一笔的念头,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管是这里,还是她来的地方,还是永远都望不到头的沙漠,她要么在未来几年中变成和我一样的人,要么就离开这里,要么就死在这里。没有其他的选择。
我把她带到了公司,拿出了那款她之前在网上看中的相机,她拿着试了半天,不出所料,皱起了眉头。这台相机当然不会令她满意,除了外壳,所有的零件都被我换掉了。在我说了一堆这个型号相机的坏话之后,我把我要卖的那款塞到了她手里,展开了我烂熟于心的推销说辞,没用多少工夫,这姑娘稀里糊涂地把银行卡递给了我,“嘀嘀嗒嗒嘀”,对着POS机一顿乱摁,我用高于市场价三倍的价格把这台相机卖给了她,她对我说:“谢谢你,陈先生。”我说不用谢,把她轰出了公司。
在我钓这只肉鸡的时候,莉莉就坐在我对面,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冲她微笑她也不搭理我。我知道她是在生气我不和她结婚的事,可这样冷酷还是挺烦人的。姑娘为什么总要伤小伙子的心呢?我算是看透了,爱情说穿了就是生产力加生产关系。
“老陈!”莉莉总这么叫我,其实我不老,我才二十五岁。“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什么打算怎么办?”
“结婚啊!你装什么孙子?”莉莉瞪圆了她原本就很大的眼睛。
我认识莉莉的时候,是在动物园。我每周都要去一次动物园,只有动物能让我安静。那天很热,我们都昏昏欲睡。此时我发现了一个坐在长椅上哭红了眼睛的姑娘。我必须承认,当初就是莉莉这双小鹿一样纯真的眼睛吸引了我。如果我当时要是知道这双眼睛生气了就跟狼进食时的嘴一样可怕的话,拿枪逼着我也决不会坐到她身边跟她搭讪。
那天莉莉是和她男朋友一起去动物园玩的,她男朋友去洗手间的时候莉莉翻了一眼那人手机,然后崩溃了。莉莉说:“这孙子心里不但有个人,还可能是个男的。”崩溃的莉莉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跟我聊着她的前男友,肆无忌惮地哭。这让我很尴尬,来往的路人都以为是我把她弄哭的。
“你知道它在想什么?”顺着我手指的方向,莉莉看到了猴山里一只隔着铁笼观看我们的猴子。莉莉不解地看着我,就像我疯了。
我深吸一口气:“它在想,她真好看,就是哭成这样了,都比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好看。”我指了指猴山里最胖的一只猴,那猴看到我指着它,愤怒地龇起了牙。
“你缺心眼啊!”莉莉白了我一眼:“有拿人比猴的吗?”
莉莉的表现让我放心了,最起码她没有反感我。我告诉莉莉,这座猴山里谁和谁好了,谁和谁离了,谁脚踩两只船,谁怀揣杀父之仇可这辈子估计报不了了,谁在来的路上丧失了记忆为此得了抑郁症。莉莉的嘴角有了上扬的弧线,眼神不再那么的忧伤。这让我想起了许久没有见过的那个人,当我们伤心难过的时候,那个人就告诉我们风为什么此时吹过我们的身体,叶子为什么在此刻落在我们的头发上。土地的运动,生灵的叫喊,每一道阳光,每一场雨,每一粒沙子出现在生命里,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迹。虽然我不知道什么叫意义,什么叫此时此刻,什么叫神迹,可每次让那个人这么一聊,我就觉得心里面特别舒服。
神迹。分别的那天晚上,我就给她打了电话。我告诉她,我姓程,在电脑城里卖数码设备。为此,我专门做了个假身份证,结果名字打错成了“陈”,我只好解释说因为我的口音问题莉莉听错了,好在她相信了我。至于在电脑城上班,这倒是真的。之前我去那里买相机也受了骗,被那帮坏小子臭揍了一顿。这件事教育了我,这个买卖很有利润,并且很适合我。
约了几次会,我俩上床了。这件事情让我非常后悔,自打那之后她就逼着我结婚,一直闹到现在。早知道性欲要让我编造越来越大的谎言,制造越来越多的麻烦,我绝对把自己给化学阉割了。我再次向莉莉解释,我现在很穷,什么都没有;我还有严重的失眠症,我上次睡着都是一个星期之前了,我各方面都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
莉莉绝望地看着我,又开始重复她已经说了一万遍的话,没钱可以赚,有病可以治,失眠她可以陪着我一块儿看电视。总之,她必须跟我马上结婚。
就在我们俩争执不下的时候,刚才那只肉鸡又跑了回来,她的脸充斥着愤怒的红晕,那表明她此刻很愤怒。她脸上的肌肉颤抖着摆出了铁一样僵硬的表情,这意味着她此刻很伤心。她大声叫嚷着我高价卖烂货给她,把她给骗了。她要到工商局去告我,又说了几句,她竟然哭了起来。
这只肉鸡的表现并没有超出我的预料,更不会让我害怕。曾经有个中年人在我这里花了摄影机的价钱,买回去了三十台带摄像功能的照相机。知道被骗了后跑来说他回单位是要坐牢的,他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然后拿出把小刀子割腕自杀,从血流了一地到被抬走我眼睛都没眨一下。受骗了来割腕,当初批这堆垃圾,又要回扣又要我虚填发票的时候怎么不割腕?不过这只肉鸡此时此刻出现解救了我,我甩下了今天一定要跟我拼个你死我活的莉莉,把女孩带到了楼上的监管队。我在监管队的朋友耐心地向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解释了半天数码产品属于市场双方议价产品,一旦达成协议就再也没有挽回的可能性。把她唬得一愣一愣。我听得直想乐,再让这孙子喷一会儿,小姑娘得倒找钱给我了。
把小姑娘赶走了之后,天已经黑了。我拽着我朋友吃了顿羊肉串,说是羊肉,可从小吃牛羊肉长大的我很清楚那是羊尿浸出来的不知道什么肉,但我无所谓。吃完了饭,我哼着小曲回到了家。没想到莉莉就坐在我的客厅的沙发上,面色铁青地望着我。她用一种特别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那种感觉就像冰冷的蜥蜴尾巴扫过你的脚心。
我长叹了一口气,看来今天晚上会吵一整夜了。
“我洗把脸咱俩再谈。”我躲进了卫生间思考对策,外面的她没有回音,这不是她的风格,我有些意外。我再次回到客厅,看到莉莉把我的手机放在了茶几上。
“你把手机忘在了公司,”莉莉说,“我给你取回来了”。
木尔。”我还看到了告诉我世间万事万物里都包含着神意的那个人。她躺在洁白的床单上,紧闭着双眼,白发与脸庞上披着一层阳光,即使画质粗糙,可画面里的她还是有一种沙漠生灵特有的肃穆。
“外婆很想你。”老图雅抽抽着鼻子说,“阿木尔,你快回来吧。她的时间不多了,上次她醒来,专门叮嘱我,一定让你回来跟她告别。她想见你,我们都想见你……”
视频断掉了,莉莉问我,阿木尔是谁。
我告诉她,阿木尔是我。
“你不是姓陈吗?你家里人不是都死光了就剩你一个人了吗?”
“你听我解释。”我向莉莉走过去,试图拥抱她。我告诉自己别紧张,一定能找到方法解决眼前的情况。可莉莉尖叫着推开了我,撕碎了所有能撕碎的东西,砸烂了所有能砸烂的东西,还是消停不下来。我看她下一步要点房子了,扑过去紧紧抱住了她。我都不知道抱了多久,她特别平静地跟我说:“你放开我。”
我放开了她,看她压抑着自己身体的颤抖,我刚准备说话,她捡起了自己丢在地上的包。她对我说:老陈也好,阿木尔也好,你对我不诚实。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这样是不行的,我从认识你心里就不踏实,现在证明我的看法是对的。要么,你跟我说实话,要么就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没睡。我把高跟鞋还给了莉莉,在她要关门之前我用身子拦住了她。我被防盗门夹得直抽凉气,有那么几秒钟我觉得莉莉想用门把我挤死。我对莉莉说,你不要生气了,我带你回毛乌素沙漠。
“什么沙漠?那是哪里?”莉莉瞪大了眼睛,好奇地问我。
“毛乌素沙漠,我的家。我会把我的故事,我家族的故事都告诉你。”我对莉莉说。我没告诉她的是,我曾经发誓再也不回到沙漠,这些故事一定会让她瞠目结舌。我俩也会为这个故事吃尽苦头,我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