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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灯有味忆儿时 一八、子弟书下酒

我们这一带,满族居民较多,老少爷们吟唱子弟书比较普遍。作为铁杆的痴迷者,我父亲可以说,和子弟书结下了一世情缘,只要闲下来,不,有时一边清扫院子,或者锄草、浇菜、喂牛、担水,一边就唱起书段来。

童年时在家里,我除去听惯了关关鸟语、唧唧虫吟等大自然的天籁,经常萦回于耳际的,便是父亲咏唱《黛玉悲秋》《忆真妃》《白帝城》《周西坡》等子弟书段的苍凉、激越的悲吟。

父亲年轻时是滴酒不沾的。中年以后,由于心境不佳,就常常借酒浇愁,但是,酒量很小,喝得不多就脸红、头晕。酒菜简单得很,一小碟黄豆,两块咸茄子,或者半块豆腐,就可以下酒了。与众不同的是,他总是一边品着烧酒,一边低吟着子弟书段。

发明。

父亲听了,“呵呵呵’地笑着,说:“什么事情,到你那里,都能引经据典,大做文章。”

论学问,我父亲无法同老先生和“魔怔”叔相比。那两位“老饱学”,对于诗学、诗作的涉猎与研究,功夫很深,但他们都是“述而不作”,很少动手去写;而父亲并没有下力气钻研过诗学,也未见得真正精通诗词格律,可是,他写出来的诗,却基本上都合格入律,而且,往往还很有韵味。这和他自幼大量背诵子弟书段有直接关系。那些子弟书,通篇都是韵文,唱起来朗朗上口,易懂易记。书曲前面,一般都有一首七律,起到总揽全篇、提纲挈领的作用。比如,描写烟花女子杜十娘悲惨命运的《青楼遗恨》,第一回的开头就是:

千古伤心杜十娘,青楼回首恨茫茫。

痴情错认三生路,侠气羞沉百宝箱。

瓜步当年曾赏月,李生何物不怜香!

我今笔作龙泉剑,特斩人间薄幸郎。

有的时候,父亲还引证一些现成的诗词名句,来表达一己的观点和看法。比如,一般地,劝解别人要有长远眼光,不要拘泥于眼前得失,都会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则换个说法,引证通俗读物《增广贤文》中的“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来表述,令人觉得耳目一新。

自幼他也读过李、杜、元、白的作品,但若是溯源探流,与其说他是师承这些诗坛巨擘,毋宁说,是从韩小窗、罗松窗等一大批子弟书作者,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通俗文人那里,获得了真传,悟出了个中三昧。

记得我上了大学之后,有一次暑假回家,带上了刚刚买到的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父亲随手翻了一过,说:这里面讲,诗歌发达的最初阶段,和音乐、舞蹈密切地结合。子弟书里的诗,就是结合着吟唱才流传下来的。接下来,又自我调侃,说:“武功讲究拳系,叫作‘内家武当,外家少林’,少林来自民间。学诗也有不同路径、不同流派,我属于那种无师自通的野路子,是不入流的庄院派。”

在我入读私塾的第八个年头,也就是最后一年的中秋节,我父亲和老先生、“魔怔”叔,老哥仨儿又坐在一起了。因为是带有一点饯别的性质,每人都很激动,说了不少话,也喝了许多酒。喝着喝着,便划起拳来,行着酒令,什么“一更月在东,两颗亮星星,三人齐饮酒,四杯、五杯空,六颊一齐红…”每人从一说到十,说错了就要罚一杯酒。后来,又改成“拆合字谜”。一直闹腾到深夜。

这次聚会,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多少年以后,父亲还同我谈起过。他的记性特别好,仍然清楚地记得,每人即兴说出的字谜和酒令。当时,按年齿顺序,刘老先生打了头阵,他说:“轰字三个车(指繁体字),两丁两口合成哥。车、车、车,今宵醉倒老哥哥。”

杯时。”

最后,“魔怔”叔张口就来:“品字三个口,水放酉旁就成酒。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

父亲还记得,这天晚上,他唱的“子弟书”段是《醉打山门》。说着,就随口轻吟起来:

这一日独坐禅房豪情忽动,

不由得仰天搔首,说“闷死洒家”。

俺何不踱出山门凌空一望,

消俺这胸中浩气、眼底烟霞。

父亲喜爱子弟书,可说是终生不渝,甚至是老而弥笃。在我外出学习、工作之后,每当寒、暑假或节日回家之前,父亲都要写信告诉我,吃的用的,家里都不缺,什么也不要往回带。但在信尾,往往总要附加一句:如果见到新的子弟书唱本出版,无论如何也要买到手,带回来。

遗憾的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这种书出得很少。为了使他不致空盼一场,我只好到市图书馆去借阅,那里有我一个老同学,为我专门办了一个借书证。1969年春节前夕,我回家探亲,父亲卧病在床许多天了,每天进食很少,闭着眼睛,不愿说话。但是,当听我说带回来一本《子弟书抄》时,立刻强打起精神,靠着枕头坐了起来,戴上了老花镜,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脸上不时地现出欣悦的神色。看着看着,父亲就以微弱的声音,唱起了《书目集锦》这个小段:

有一个《风流词客》离开了《高老庄》,

一心要到《游武庙》里去《降香》。

转过了《长坂坡》来至《蜈蚣岭》,

《翠屏山》一过就到了《望乡》。

前面是《淤泥河》的《桃花岸》,

老渔翁在《宁武关》前独钓《寒江》。

那《拿螃蟹》的人儿《渔家乐》,

《武陵源》里面《蓼花香》。

《新凤仪亭》紧对着《旧院池馆》,

《花木兰》《两宴大观园》。

《红梅阁》《巧使连环计》,

《颜如玉》《品茶栊翠庵》。

《柳敬亭》说,人生痴梦耳,

《长随叹》道,那是《蝴蝶梦》《黄粱》。

“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父亲连声地称赞着。但是,身体已经过于虚弱,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慢慢地躺下,书本也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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