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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灯有味忆儿时 一四、马缨花

塾斋的窗前有一棵三丈多高的大树,交柯叠杈,翠影扶疏,劲挺的枝条上缀满了纷披的叶片,平展展地对生着,到了傍晚,每对叶片都封合起来。六月中旬,满树绽出粉红色的花絮,毛茸茸的,像翩飞的蝶阵,飘动的云霞,映红了半边天宇,把清寂的塾斋装点得烂漫中不乏雅致。深秋以后,叶片便全部脱落,花蒂处结成了黄褐色的荚角。在我的想象中,那一只只荚角就是接引花仙回归梦境的金船,看着它们临风荡漾,心中总是涌动着几分追念,几分怅惘。

“魔怔”叔说,这种树的学名叫作“合欢”,由于开的花像马铃上的红缨,所以,人们又称它为马缨花。合欢的树冠开阔,入夏清荫覆地,自古以来,就适合庭院栽植。炎热天气,老先生、“魔怔”叔经常坐在下面纳凉。有时,我的父亲农活间歇,也会荷锄过来凑趣。

那天,面对清幽、飘逸的花影缤纷的美景,“魔怔”叔说,晚清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里特意提到它,说“花细如缉绒所成”,“茸艳幽绮,其叶朝敷夕敛,又名夜合花”。元代诗人虞集有这样一首诗:

钱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

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缨花。

老先生说,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有一篇里也提到过“门前一树马缨花”。

父亲说是《王桂庵》。

老先生称赞说:“你的记性真好。”

父亲说:“因为这个风流才子王桂庵,也是河北大名人氏,很可能是敝同宗,所以就记住了。”一句话,逗得老先生和“魔怔”叔同声笑了起来。

马缨花树上没有挂着马铃,塾斋房檐下却摆动着一串风铃。在马缨花的掩映中,微风拂动,风铃便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的声响,日日夜夜,伴和着琅琅书声,令人悠然意远。栖迟在落花片片、黄叶纷纷之上的春色、秋光,也就在这种叮叮咚咚声中,迭相变换,去去来来。

老先生有个说法:“只读不作,终身郁塞。”他不同意晚清王筠《教童子法》中的观点,认为王筠讲的:“儿童不宜很早作文,才高者可从十六岁开始,鲁钝者二十岁也不晚”,是“冬烘之言”。老先生说:

作文就是表达情意,表达情意有赖于思考,从这点来说,说话也是在作文,它是先于读书的。儿童如果一味地强读、硬背,而不注意训练表达、思考的能力,头脑里的古书,横堆竖放,越积越多,就会把思路堵塞得死死的,成了真正的食古不化。许多饱学的秀才写不出好文章,和这有直接关系。小孩子也是有思路的,应该及时引导他们,通过作文,进行表达情意、思索问题的训练。

“魔怔”叔对他的这种说法,极表赞同。最后,两位共同商定,在“四书”、《诗经》之后,接着,依次讲授《史记》《左传》《庄子》,以及《古文观止》和《古唐诗合解》,强调要把其中的名篇一一背诵下来,尔后就练习作文和对句、写诗。

老先生很强调对句。他说,对句最能显示中国诗文的特点,有助于分别平仄声、虚实字,丰富语藏,扩展思路,这是诗文写作的基本功。作为辅助教材和工具书,他找出来明末清初李渔的《笠翁对韵》和康熙年间车万育的《声律启蒙》,反复进行比较,最后确定讲授李氏的《对韵》。这样,书窗里就不时地传出“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的诵读声。

他讲,对句,要分清虚字、实字。一句诗里多用实字,显得凝重,但过多则会流于沉闷;多用虚字,显得飘逸,过多则流于浮滑。唐代诗人在这方面处理得最好。

那天,他就从眼前景色入手,以“马缨花”为题,让我和嘎子哥作对。我想了想,答说“狗尾草”;嘎子哥说“猪耳菜”。老先生满意地说:“对得很好,基本要求都达到了。”说着,他又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新买的牛蒡茶,随口问了一句:

“你们说说看:用‘牛蒡茶’三个字来对,行不行?‘蒡’,读音如棒。”

嘎子哥说:“可以。”

我说:“恐怕不行,因为上句的‘花’是平声,和它相对的应该是仄声,而‘茶’是平声字。”老先生点了点头。

逐渐熟练了,基本上掌握了对句规律,老先生又从古诗中找出一些成句,让我们来对。一次,正值外面下雪,他便出了个“急雪舞回风”的下联,让我们以答卷形式对出上联。

我面对着窗前场景,构想了一会儿,便在卷纸上写下了“衰桐存败叶”五个字。

先生看了:用毛笔作批:“如把‘存’改成‘摇’,变成‘衰桐摇败叶’,就堪称恰对了,但亦未尽善也。”然后,翻开《杜诗镜铨》,指着《对雪》这首五律让我看,与“急雪舞回风”相对的原句,是“乱云低薄暮”。先生说,古人作诗,讲究层次,先写黄昏时的乱云浮动,次写回旋的风中飞转的急雪,暗示诗人怀着一腔愁绪,已经独坐斗室,对雪多时了。

后来,又这样对过多次。觉得通过对比更容易领略诗中三昧和看到自己的差距。

转眼,一年时间过去了,记得那天正值元宵节。我坐在塾斋里温习功课,忽听得远处响起了锣鼓声,料想高跷队(俗称“高脚子”)快要进村了。见老先生已经回到卧室休息,我便悄悄地溜出门外。不料,到底还是把他惊动了。只听得一声喝令:“过来!”我只好转身走进卧室,见他正与“魔怔”叔横躺在炕上,面对面,共枕着一个三尺长的枕头,中间摆放着一套烟具,崭亮的铜烟盘里,放着一个小巧的烟灯,闪动着青幽幽的火苗。“魔怔”叔拿着一根银签子,从精致的银盒里,挑出一块鸦片烟膏,在烟灯上烧得嗞嗞作响,立刻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散发出来。他把烟泡用银签子递送到老先生的烟枪上;然后又给自己如法炮制一个。这样,两人便先后凑在烟灯底下,面对面地畅快地吸食着。由于博役(私塾佣工)不在,唤我来给他们沏茶。我因急于去看高跷,忙中出错,过门时把茶壶嘴撞破了,一时吓得呆若木鸡。先生并未加以斥责,只是说了一句:“放下吧。”

这时,外面锣鼓响得更欢,想是已经进了院里。我刚要抽身溜走,却听见先生喊我“对句”。我便规规矩矩地站在地下。他随口说出上联:

歌鼓喧阗,窗外脚高高脚脚;

让我也用眼前情事对出下联。

寒风吹打着外面的窗纸,沙沙作响;我站在窗下,早已憋出满头热汗,正愁着找不出恰当的对句,忽见“魔怔”叔用银签子拨动一下烟灯,又把头部往枕头边上挪了挪。不知他是偶然动作,还是有意提示,反正促使我灵窍顿开,对出了下句:

云烟吐纳,灯前头枕枕头头。

“魔怔”叔与塾师齐声赞道:“对得好,对得好!”且不说当时那种得意劲儿,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只讲这种临时应答的对句训练,使我日后从事诗词创作,获益颇深。

“少年子弟江湖老”。六七十年过去了,无论我走到哪里,那繁英满树的马缨花,那屋檐下空灵、轻脆的风铃声,仿佛时时飘动在眼前,回响在耳际。马缨—风铃,风铃—马缨,永远守候着我的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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