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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末日微红 要点

要点【yào/diǎn】《现代汉语词典》:讲话或文章的重要内容;百度百科:主要之点、主要内容;英文:key point。

机关,先前是步行、自行车,现在是官车、私车,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把门的保安,比起其他地方的保安和气多了,保安服穿在区委大院的保安身上,比起其他地方的保安,也显得精神。把门的保安十分认真地看着每辆车,有没有出入证。把门的保安记性很好,一个大机关这么多人进进出出,从来没有拦过一个在机关上班的人。拦下的,要么是上访者,要么是基层来办事的。机关,是众多精英和各路好汉荟萃的地方。是不是如街谈巷议所说的,机关也是龙蛇混杂的地方,这就没有考证过了。不管怎么讲,机关绝不是一个平民的地方,一定是一个有着某种威严和某种神秘的地方。政令要从这里发布,讲话要从这里传出。自然要在这里打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道理不言自明,大家都是精英,各位都是好汉。看似风光,实则也面临生存考验。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是否就在机关里演变成了社会达尔文主义,也说不定。至少是社会的丛林法则里所描述的那般有些残酷也有些凄怆的图景,并不是就没有发生过。据史家的观察,虽说缺乏可以满足概率论的数据,因此不足以全信,但也不至于不信啊。机关里,太阳当升时升起,太阳当落时落下。风来时,树叶一样地摇曳。雨下了,树叶一样地沙沙着响。从1950年初县委县人委建立始,先是县委县政府,再下是区委区政府,金江区的机关大院,就没有挪过地方。有人说这里是天生风水好,用不着迁徙,即使是九十年代中后期大规模的旧城改造,周边的都给改造了,就机关大院风雨依旧,巍然屹立。五十年代中期修建的苏式建筑,楼不高,就只有三楼一底,但体积庞大。临街一排靠里一排,中间用很长很宽的通道联结。很像一个“工”字。所以大家都把区委区政府的办公楼叫“工字楼”。在工字楼的临街一面靠里一面,还有“工”字通道中留出的巨大空间,就是绿地,就是大树和花草。区委区政府这么一个大院,就在一片浓荫中,与大街上的任何一条街道、任何一处小区,天天如故地享受着阳光和经历着风雨。不知底细的路人,还认为是图书馆,或者博物馆呢。得感谢多年的党委和政府,特别要感谢“文革”期间的军管会,没有军管会的及时进驻,天晓得工字楼今天会是什么样子。那时除了青砖壁头上满是打倒这个揭发那个的大字报和标语外,连五十年代置办的办公桌都很少有人去动。从市里到区上任职的大桥,来后的第一个周末,围着办公楼走了一圈,觉得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自己原来上班的市政府办公大楼,有人说像棺材盒,有人说像旧时的官帽子。当然是硕大无朋的棺材盒,是高耸进云天的官帽子。除了高、大、重之外,再除了一道可以并排进出四辆小车的大门之外,看不出是建于九十年代后期的政府大楼,与迅速扩张的城市的水泥森林有什么不同。倘若楼前没有一面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简直就是一栋高档的写字楼。大桥原供职的机关,只跟区委区政府办公楼一河之隔,以前也来区上检查过工作,只觉得树多树大,没有想到还有这样古旧但有个性的办公楼,有些惊奇,有些诧异。怎么在商业中心的老城市中区,竟然还保留着这么完好的老办公楼。偌大的一个大院,除了新修了一座会议楼之外,所有的办公楼与能够看见能够想见的过去几乎就是一样。外面的路人还觉得一个市中区的区委区政府,太保守太守旧、太没有创新精神了。不过,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上班族,从来就觉得这里才是上班的地方。

如果在这儿居家多好。高大硕健的香樟,把虬枝上挂满的肥叶,不时地送到二楼、三楼、四楼的窗棂面前,轻轻地抚慰着斑驳的青砖。秋收时的夏天,风雨大作时,香樟的枝和香樟的叶,猛然就张狂了起来,根本不管窗子里办公的人们,扫涤着玻璃窗,扫涤着斑驳的墙。新近些年,麻雀成群结队来到了大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斑鸠也在这儿筑上了巢安起了家。麻雀声音闹麻麻的,有时很烦。不过,斑鸠的叫声可好听了,“谷谷呜——谷谷呜”。据说,这是斑鸠求爱的声音,好听极了。还有人说看到过松鼠呢。这有些奇怪,鸟儿可以从天上飞来,四只脚的小松鼠从哪儿来的呢?不会是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来的吧,未必然松鼠退化了,长了翅膀不成?不过,看见过的信誓旦旦地说,真的看见过松鼠,还从树上梭到地上,活蹦蹦地跳上跳下呢。香樟树下的鸢尾,一年四季的叶片葱茏无比。一入初夏,紫色的鸢尾花次第打开,淡雅的香气,和着从香樟树叶片散发出来的芳香,充溢在大院的过道和角落。花期长得不敢让人相信。怎么夏天都要完了,一些紫色的鸢尾花还那般鲜艳呢?正是有了这么好的办公环境,周丽的父亲原本是有机会走出这个大院,到别的县去做常委宣传部部长或分管文教的副县长的。周丽父亲从前的一个助手,先到乡镇去当书记,干了不到五年,就给提拔到了另外一个县去当副县长了。但是周丽的父亲习惯了这里,觉着这里也许就是自己上班的起始与归宿。机关里的许多人就是这样过来的,许多人到了退休的时候,还享受不上一个正科级的待遇。周丽父亲从中学老师一步迈进县委,觉着自己的才能得到了认可。就在一个岗位上终老,不是什么呼天抢地的事,反而觉着,在这样的机关大院里上班,就是一种享受。周丽父亲的小学老师、中学老师、大学老师,不是在一个岗位甚至在一所学校终老的吗?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坚持了下来,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说不定,或许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呢。在这里,周丽的父亲遇到了自己的爱情,虽说周丽的母亲是一个打字员,可却是机关里人见人说的机关一枝花呀。在这里,周丽的父亲遇到了知道自己价值的老书记和后来一茬又一茬不愿意放自己走的新书记。在这里,周丽的父亲与自己美丽的打字员妻子共同生有一女一儿。妻子早已经不打字了,当键盘打字机和四通打字机成为历史时,周丽父亲的妻子的打字生涯也就成了历史。当周丽结识大桥书记时,周丽父亲的妻子,正经历一场危机。

真是有许多割舍不开的东西。

凭着周丽父亲在大学里的好学和勤奋,在八十年代初期思想解放时,周丽父亲的文章就在省委政研室主办的刊物上发表了。那篇调研文章的观点,后来被一些研究中国农村改革初期的许多文章所引用。那时,周丽父亲的川大同班同学还在读研究生呢。不过当时间飞也似的向前冲时,周丽父亲知道了自己的两位留校的好朋友,当上博士生导师都好几年了。直到周丽父亲知道自己最好的两位学兄当上了博士生导师后,心情有些异样,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常。人与人,是不能比的,一比,说不定天上地下,好受也好,难受也罢,比起来自家跟自家过不去。而且,周丽父亲似乎没有技不如人的感受。毕竟,学兄们后来读了硕士、博士的。自己怎么能比呢?况且,自己就一直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工作,而且一直努力着。几乎没有请过假,连休假往往都草草了事,只要书记喊,马上就从休假地回到机关。其实,那些讲话、那些文件都熟稔,但每一稿,周丽的父亲都认真得很。周丽的父亲生怕草拟文稿的同事们敷衍,重要的是,书记的想法、书记提出的要点,是不是通过他们的文字功夫,可以完全地表达出来。就在自己客串当区志审读委员时,周丽的父亲,不仅读完了区志400多万字的送审稿,而且由于自己的职业习惯和自己大学的专业使然,见到了关于1958年大炼钢铁时的一些材料。当读到国家冶金工业部部长王鹤寿在《高速度发展的我国钢铁工业》一文中的要点时,周丽父亲就准备写一篇有关大炼钢铁的文章。这是周丽父亲的专业。《高速度发展的我国钢铁工业》写道,从1949年的“十年后的一九五九年,我国将生产一千二百万吨以上的钢”。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周丽父亲不得不重新审视发生在自己生活和工作的这个县里曾经发生过的历史。周丽父亲的文章中写道:

——全县建土高炉988座,溜铁炉50座,铁厂30多个,抽调干部425名,抽调农村劳动力4.7万人(当时县上只有20万人),抽调城镇居民2.3万人。

——县委书记亲自挂帅,比、学、赶、帮、超。但在炼钢初期很有些不尽如人意处,省上下决心解决此事。派外地区的地委书记率干群一万余人赴县上支援。于是县上炼钢炼铜迅猛发展。新华社记者为此发出通稿,很快便在全国掀起学县上的热潮,县上由此名扬天下。

——但在这轰轰烈烈的后面,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呢?区志送审稿记,“一无论证资料,二无施工图纸,三无原料保证,四无燃料动力”。“伐木烧炭炼铁”,成了当时所有大炼钢铁的措施。仅1958年烧炭共砍伐木材850万斤。汪家公社1.87万亩林地,1958年一年后,仅存4000亩残次林。

这是周丽父亲所有文章中罕见的。在这篇文章里,周丽父亲不是把习惯了的观点作为要点,而是把数据作为要点,更没有挖空心思去提炼四言八句的小标题。近一万字的文章,没有大一二三、更没有小一二三。文中的数据都是惊人的数据,都是区志办的一些追求历史真实、不畏旁言、从历史的深处和历史的云烟中掏出来的数字。譬如关于区1958年至1961年的森林状况,就是在与大炼钢铁篇相去甚远的林业篇里得到的。当然,周丽父亲一生最用功的这篇长达一万字的文章没有公开刊行。不是没有人发,是周丽父亲写好了没有投稿。投给哪家刊物呢?哪家真的发表了,会有什么影响呢,书记怎么看,自己的同僚怎么看,单位的同事怎么看,会不会影响一双儿女周丽、周庆的成长?算了,放入抽屉吧,永远地放入抽屉吧。在这个世界上,多自家一篇文章少自家一篇文章,天不会有什么变化,地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现在多好,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平静而安适,有什么不对的吗?顶多就是加班比别人多而已。机关里加班,对于周丽的父亲来说,并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相反,当下班时,人去楼空,当周末一个大院都静悄悄时,香樟叶的芳香弥漫在整个大院,连大院里的空气都如芳香熏染透了一样。上班时间,闹喳喳的麻雀,反而静了下来。也许外出觅食去了吧。斑鸠呢,大约也是外出了吧,没有了“谷谷呜——谷谷呜”的声音。坐了二十多年的304室,与整个大院融为一体,安详静谧,周丽父亲与整个大楼,独自享受着香樟叶的芳香和鸢尾花的淡雅。

不过,这里不是居家的地方,这里是众多精英和各路好汉办公上班的地方。在这里,有许多事要做,有许多本领要学。在众多的本领中,有一条恐怕是最基本的。其实,老周在机关坐久了,似乎也没什么本领,除了偶尔与几个朋友搓几圈外,能安下心来,静下心来,坐在办公室想事、读报、看书,写讲稿、写材料便是老周的最大最主要的本领了。哪一条本领最重要呢?

这一条叫“察颜观色”。不过,这一条应当与时俱进了。怎么个与时俱进呢?就是把“察颜”中的“颜”改成“言”。一个成语里就只得一个意思,有些单调了。而把“颜”改成“言”,不只是这条词语的意义的扩张,而是它符合机关工作的实际。重要的是,这一改,显现出了哲学在存在的意义上的拓展。言,就是语言,就是文章,就是讲话,就是领导的讲话,领导的文章。在这些文章和讲话中,别看套话、空话多的是,有时却又有着微言大义。这就需要听者的“察”。“察”什么,“察”要点。在从前或在古时候,至少对于八零、九零出生的人来说,1966年应是“从前”和“古代”。就在这一年里,一篇把标点符号算进来仅225字的文章,可以说字字珠玑、词词要点、句句惊雷。请允许史家把它抄在这里,让我们的后人们认认真真好好地学习吧:

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呵!请同志们重读这一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在50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联想到1962年的右倾和1964年形“左”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省的吗?

但是当时却有一些人没有看懂,一些人却从中看懂了。前者很快地以化名的方式送进了火葬场,后者一拨有着五六年的发迹史、另一拨的发迹则长达整整十年!对于这么一篇仅225字,就算再加上标题“炮打司令部”五字,也就230字的文章,让中国大地、中国人个人的生命和思想,发生了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呀。波及全国、波及七亿人的大动荡,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剧烈以及影响,大约也不能与此相比吧。这就是要点的重大作用,这就是“言”的重大作用。现代哲学,特别是进入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以后的西方现代哲学,差不多都是从语言入手的。尼采如此、维特根斯坦如此、胡塞尔如此、海德格尔如此、德里达如此、福柯如此,事实上,《炮打司令部》的著者,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初期,在延安的窑洞里,就是从“言”的角度入手,探讨中国式的哲学、探讨中国式的革命和中国革命党人如何建党等天大的大事。那是一篇至今都闪烁着光芒的文章,那篇文章是可以载入史册的。那篇文章叫《反对党八股》。尽管《炮打司令部》也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但是,它一定是以反向的姿态载入史册的。《炮打司令部》真算得上是字字珠玑、字字真言啊!鲁迅虽然不能称其为哲学家,但以鲁迅的天资和鲁迅对世态人情的洞悉,鲁迅对“言”有着深刻的了解。“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是鲁迅对“言”的恐惧,也是对“言”的尊重。

“要点”是可以削去所有枝叶的树干和主枝,“要点”是可以抛弃所有套话空话的言此在言彼在。英文“main point”的注解,很有趣味,不像中国人那样的呆板。据1932年原版的《简明牛津词典》(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691页称“要点”就是那枚最先抛出去的骰子。网络维基百科的“key point”中“key”也极富形象。尤其是《牛津词典》注得最好。谁先言谁占利。那一篇230字的大字报,不就是一枚翻江倒海一锤定音的骰子吗?不就是打开了通往神的钥匙吗?你看看,将“察颜观色”改成“察言观色”,不是褫夺了成语的约定俗成,而是一个天才的创意。如果历史有辩证法的话,历史是否改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了。不然,就不叫历史。但是,历史可以给来者以教训,而且教训是深刻的。今天的唯利是图与当时的狠斗私字一闪念,看似对立,实则都出自人欲望的膨胀;今天的唯己事大与当时的唯我独尊,看似相反,实则是专制独裁在不同人群不同阶层的共同臆想;今天对金钱的崇拜与当时对领袖的崇拜,看似大相径庭,实则是偶像崇拜在中国有着太久的历史。历史在似乎缥缈无迹的云烟中穿行,并在缥缈无迹的云烟中留下痕迹。而且一些痕迹便成了要点,成了通向神的钥匙。那一个子虚乌有的司令部不就被一张大字报和一张大字报引来的全国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给灭了吗。包括那个子虚乌有司令部的若干的生命和肉体,统统化着血腥和血污的云烟,走进了历史,藏进了历史深处。还有在若干年的后来,周庆在给局长汇报自己的想法时,就缺乏对局长讲话要点的认知和把握。周庆也从此除了上班下班外,就独自地走进了艺术的玄想和创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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