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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出版史》(1982—1996)精彩内容摘编

作者:□俞晓群

□俞晓群

俞晓群,1956年9月生于辽宁丹东,祖籍江苏江都。1982年1月毕业于沈阳师范大学数学系,获理学学士学历学位,到出版社工作。1997年获吉林大学哲学硕士学历学位。1993年6月主持辽宁教育出版社工作,后任社长兼总编辑。2000年担任辽宁出版集团副总经理,2009年6月任中国外文局海豚出版社社长。国务院特殊津贴享受者。主持策划出版“中国地域文化丛书”“国学丛书”“新世纪万有文库”、《吕叔湘全集》《傅雷全集》《丰子恺全集》,主编《万象》杂志等。本人著译有《古数钩沉》《自然数中的明珠》《可爱的文化人》等,写有学术论文及随笔数百篇。

《一个人的出版史》(1982—1996)于2015年9月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发行,是俞晓群从事出版数十年的“日知录”。全书通过其丰富而生动的编辑出版笔记,为我们鲜活地展现了一位出版从业者在这个大时代中的学习、成长、生活与生命历程,也从某一个角度为我们描摹了一幅近三十年的中国出版史。而其中交织的“各种人物如此之多,人物的层次如此之高,文化热点如此之丰富,资料汇集如此之生动,实在太有意思了”(王充闾语)。本书为此系列的第一本,自其进入出版的1982年开始,至1996年为止。

1983年12月30日

这一年就要结束了。这是我真正从事编辑工作的第一年。

总结收获,一是写了几篇小文章,都是科普方面的,能够在报刊上发表出去,是我一年中最大的欣慰。再一是跟老编辑学习组稿、审稿、处理日常编辑工作等,相信会对我未来的编辑生涯,产生巨大的影响。还有,此时我也发现编辑职业的一些特点,比如,原本在大学,老师对我们都很严肃,谈话时总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可是我做了编辑之后,发现许多老师、专家和学者的态度都变了,他们不但会平等地与你交流,还会在言谈中、书信中,说出许多客套话,像“听你的意见”“请斧正”“你真是年轻有为啊”等等。还有一些老师、同学和朋友,也会拿着书稿跑来,甚至到你家中,求得你的帮助,比如近期来找我的有:

刘国才:省特级教师,省实验中学老师;

王闵东:我的大学同学,大连中学老师;

王恩哥:辽宁大学物理系研究生;还有许多。没过多久,我们一些年轻编辑就陶醉了、迷茫了,以为自己真的那么有水平,真的在作者面前指手画脚起来,他们最爱说的一句话是:“这书稿的水平真差,还不如我们自己写呢!”那天,我们编辑室文史编辑袁闾琨老师对我说了一段话,很让我受到震动。他说:“记住,作者尊重的是你的职业,往往不是你本人。另外,创作与编辑工作是两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我看你很爱写作,这是一个好习惯,但是最好不要在自己工作的出版单位,出版自己的东西。”袁老师也是一位很有成就的学者,是一位学者型编辑,写过几本专著,是辽金史专家,我经常向他请教学习方法和工作方法,获益不少。

另外,这一年晚些时候,我也得到了助理编辑职称,能够比较顺利地完成王鸿宾老师交办的审稿任务。在我手中积压的数学稿子越来越多,快十几部了,我还为此去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差一次,见到一些数学老师,他们年龄都不小,一辈子教书,又赶上“文化大革命”(简称“文革”)时期,大多数老师都没写过书,只会写教学讲义,所以稿子大多很乱,与王常珠老师组织的书稿完全不同,我也逐渐理解了,当初王常珠老师为什么不肯接手这些书稿的原因。

1984年5月5日

我与杨力第一次到北京出差。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去中国科学院应用数学所,拜见一些数学家。此事的起因是为了编辑一套“运筹学小丛书”,这套书的主编是大数学家、大连工学院徐利治教授。

其实,这套书稿是王常珠老师交给我们的老选题。王老师组织这套书稿已经有几年了,因为徐先生和那些数学家太忙,一直没有动笔。后来我们这些学理科的人被分配到编辑室,王老师就把理科的选题和书稿陆续地转交给了我们,“运筹学小丛书”就是她交给我和杨力的选题。去年刚到编辑室时,王常珠老师还带我们去大连,专门拜访过徐先生。此后,我又与徐先生通了电话、写了信。徐先生回信,将作者名单列了出来,他们大部分都在北京,所以徐先生希望我们去一趟北京,再落实一下写作任务。

到了应用数学所,那些大数学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所长吴方与我们认真谈了一会儿,他也是华罗庚的大弟子,当年的才智与王元齐名,有“一圆一方”之美誉。吴方为小丛书写《线性规划初步》。在他的安排下,我们总算见到了大部分作者,逐一落实了任务。其中,有一位核心人物是越民义。越先生是老前辈,年龄大了,一般不到单位来上班,我们就去他的家中拜访。他写的书为《运筹学介绍》。

补注:这是我初次拜访一位大科学家,去时还真有些紧张。后来,我在二〇〇三年的一篇名为《谦虚的力量及其本原》的文章中还写道:“每当我们叩开大学者的房门,他们最多的一致性,就是一个‘谦’字。谦逊,谦和,谦顺,谦恭……不同的才华,大同的谦虚,那是一种美德,一种风度,一种共同的规范。可是,他们如此不约而同,却让我震撼,让我思考!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刚做编辑不久,为出版‘运筹学小丛书’,赴京拜见数学家越民义先生。那是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出差,第一次到大学者的家,约定下午三点,我们准时到达。我清楚地记得,越先生已经准备好,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对襟罩衫,整齐干净,脸上含着微笑;即使我们是小小的晚辈,他的坐姿依然那样正式,谈吐那样谦和。一缕午后的阳光洒在越先生的身上,金色的,传统的,那情景使我至今难忘!其实,我所感动的,不单是他的学识,更是他温文尔雅的态度!”

北京太大了,我们出门见作者,上了公共汽车,一逛荡就是好几个小时。加上路不熟,找人还不顺利,第二天我一股火上来,嗓子全哑了。在与吴方那些数学家谈话时,只好让杨力一个人说,杨力的话又少,我站在旁边干着急。那些数学家都很洋派,许多是从国外回来的。他们看到我们俩灰头土脸、惊慌失措的样子,都善意地笑起来,本来傲气十足的态度没有了,对我们反而温和、关照了许多。

此行,我们还去见了另一本数学专著《最优化方法》的作者邓乃扬、诸梅芳夫妇。我们按照线路图坐上公共汽车,就觉得他们住的那个地方有无限远。总算到了,谈完稿子,邓老师夫妇非要留我们吃饭。这还了得,我们刚做编辑不久,老编辑反复对我们说,吃作者的饭、拿作者的东西,那是一个原则问题,职业道德问题,绝对不准许。所以,我们俩起身就跑,这一下可把他们急坏了,尤其是那位邓乃扬老师,事后杨力说,邓老师一定是运动员出身,那手也太有劲了,抓住我们的胳膊,怎么都挣不开,把我们的手腕子都撸红了。最后,我们还是跑了出来,我回头看到他们夫妇站在楼前,表情失望极了。

1995年11月20日

自从去年末,一位出版同人与我谈道:“这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时代,应该搞一些大家的全集。”我就动了心思。今年二月二十一日在京,我向沈昌文专门请教编“全集”之事。先谈到钱锺书,他说不肯做,一是钱先生的作品与三联、中华等老社渊源太深,沈先生出于多年的情感,不忍心下手;二是他即使想下手,也未必拿得来,以董秀玉等出版高人与钱锺书、杨绛的关系,沈昌文也不尽占优势。接着,沈先生列了一大排名单,我就从中挑出了吕叔湘。闻此言,沈先生面有难色,嘴里却开玩笑说:“你倒识货。”但他还是应了下来。

二月二十三日,沈昌文先去了吕叔湘家,回话说,吕老同意了此事。其实我们清楚,吕老年事已高,哪里知道我们是谁?只是同意由沈昌文为他主持此事就是了。

三月十日,我们又去京,在沈昌文、赵丽雅的引导下,来到吕叔湘家,见到吕老及其女吕霞,算是初步确定了出版之事。第二天,沈先生代替吕老起草了一份委托书,在电话中向我宣读一遍。四月十二日到京,与沈昌文、吴彬敲定委托书及合同。

八月十一日,我到京,在沈昌文引荐下,在天伦王朝拜见陈原、吕霞,陈先生是商务印书馆前任老总,而吕老的许多作品版权都在商务,有陈原出面,自然就没有问题了。第二天,我们再次到吕叔湘家拜访,沈公在前,我等亦步亦趋。至此,我与沈公的“师徒之势”已有模样。

十一月十四日,在此前半年多的时间里,沈公一直建议,用《吕叔湘全集》的稿费建立一个基金会,陈原做主任;今天得到消息,未达成一致意见,只好作罢。

补注:《吕叔湘全集》由此时起步,一做就是八年。二〇〇三年,在此书出版之际,我还专门写了文章《天将以夫子为木铎》,纪念这一段难忘的历程。文中写道:

这一夜,我呆呆地坐在电脑前,周围万籁俱静,胸中却如碧海潮生。一时间,“心言手语”都失去了叙述的勇气!

一套刚刚印出的《吕叔湘全集》摆在我的面前,皇皇19卷,上市前,由我做最后的验收。可是,翻看下去,我的心灵受到一次次震撼和洗礼。禁不住叹道:“我知道了,何谓大师!何谓泰斗!”

最初与吕叔湘先生接触,大约是在8年前。那时我们启动“新世纪万有文库”,作为学术策划的沈昌文先生,选收了吕先生的两本旧译《伊坦·弗洛美》和《沙漠革命记》。当时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明白,吕先生的翻译一直被行家奉为楷模,叶圣陶曾夸赞“吕译有文章之美”;王宗炎更是赞道:“他的译笔像天际行云一般的舒卷自如,能曲达原著的意境和丰神,而又自然流畅,字字熨帖。只有一个有语言学的眼,同时有诗人的心的人,才能有这样卓越的成就。……读吕先生的译品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教育。”行文华丽的钱定平最为动情,他说,当年在复旦阅览室,将《伊坦·弗洛美》的原著与吕译对照阅读,“那种摄召魂梦、颠倒情思的感觉,一想起来,今天还会染遍全身。”

面对大师的才华,历来心境平和的张中行先生也有些激动,他说,比较而言,黎锦熙笔下既不清晰又不流利,王力笔下不能简练,只有“吕先生是真能写得好”。怎么好呢?单说一个“简练”,叶圣陶曾指出:“你写成文章,人家给你删去一两个字,意思没变,就证明你不行。”张中行说,吕先生的文章“确是难以删去一个字”。他还讲到与吕先生合作写《文言读本续编》的注,“我起草,吕先生定稿,出版之后我看,心中戏言,这就是今代的《吕氏春秋》,不能增减一字。”张中行号召我们向吕叔湘学习,可反过来又说:“学什么?天赋,我们无可奈何,只好尽人力。”

张先生这么一说,我们这些搞文字的人,从心底流出一连串的惭愧!再读到《全集》中吕先生给陈原的信,他说:“随手翻阅阿英《关于巴黎茶花女遗事》,不一会儿就发现两个错字……我现在简直是得了错字过敏症了,原想写一篇文章把这股子气泄掉,谁知依然如故,真是不得了。”还有吕先生写给沈昌文的22封信,指出《读书》中的错误,此事在出版业内流传已久,从《全集》中,我第一次读到它们,阅罢不觉一阵阵冒出虚汗,许多错例我真的看不出来,即使干了20年出版,面对大师的点拨,也只剩下束手聆听的份儿!

我还喜爱吕先生的两篇书话,一篇叫《书太多了》,另一篇叫《买书·卖书·搬书》。吕先生的故事讲得真好,以小见大,妙趣横生。他说,有一位选书的高手,仅藏几百本书,但都是他发现的、别人不稀罕的“好书”。此人好像有一种本能,走进一家书店就径直走向那唯一值得一看的书架,看似无目的地登上一个梯子,不露声色地从最高格取下一本不列颠博物院所没有的书。在这种事情上,关键是他的博学在书店老板之上。但此人不是通过书本看人生的,他的职业是给一个学院编书目。“他划他的船,他喝他的酒,他仰看青天,俯视大地。然而他爱书。……他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一本小牛皮装订的旧书。”

吕先生讲的另一个故事叫“可怕的卖书人”。文中写道,买书的人希望“卖新书的人对他卖的书无所不知,卖旧书的人对他卖的书一无所知”。有一位书店老板非常“可怕”,他不是行家,他不知道真正的珍品,但他知识的渊博是没有疑问的。只要你走进他的书店,他就会跟着你,一本一本介绍书的“外情”,像他介绍一本诗集的作者:“屠夫的儿子,律师的书记,有数学天才,剑桥给他奖学金名额。不幸早死,否则很可能成为英国文学史上的一颗明星。”他又拿出一本1784年出版的书,那里边说到制造首相的秘方:主要成分是虚伪、诈骗、腐败、撒谎。于是又扯到那一年的首相是谁,云云。可惜这种书店老板现在不多了。

读着这些故事,我的思绪又回到1995年初春,我们捧着鲜花来到吕家,签下《吕叔湘全集》的出版合同。一晃8年过去了,5年前吕先生瞑然归去;今天,当《全集》面世的时候,我想起《论语·八佾》中的一句话:“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不禁又多了几分感慨!

1995年12月27日

这一年,最让我兴奋的事情就是“新世纪万有文库”的探讨与启动。今天,《沈阳日报》载我文章《向老辈们学习》。此文原本是七月二十一日一位出版同人来电话,让我们这些青年编辑谈一谈如何跨世纪。这一年里,我的身心一直陷于王云五“万有文库”的“诱惑”之中。那是在六月五日,我社王之江告诉我,马路弯古旧书店正在处理当年王云五主编的“万有文库”,闻此讯息,我一连去了三次古旧书店,每次都捧回一大摞子早已泛黄的小书。阅后我的心情很不平静,尤其是看了王云五写的《印行“万有文库”缘起》一文,愈发自惭形秽。所以就着这位出版同人的话题,写了这样一篇文章,其中写道:

跨世纪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前辈们已经跨了千回百代,每一次都有各自的辉煌和壮烈。所以我们最好以一种平常的心态对待那人为的一刻,冷静地思考一下我们能做些什么,怎样做?

说来编辑工作可以用一个“杂”字来概括,从初始掌握政策、研究市场、广交学者、博览群书,到中期信息综合、选题创意、策划包装,最后还要接受市场的检验以及文人七嘴八舌的品评,整个过程极为复杂。故而曾几何时,“杂家”几乎成了编辑的代名词。其实这称呼并不恰当,就学术而言,《汉书·艺文志》把诸子的书分为十家,其中就有杂家:“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显然与今日编辑之“杂”风马牛不相及。当代被誉为杂家的人也是有的,学者王利器学识渊博,著书二十余种,故有人说他:“国内有大杂家之称,海外有一代鸿儒之誉。”由此可见“杂家”一词借用不得。若有人知道这词义却有意而用之,那就恰恰反映了当代编辑的一种不正常的心态了。也许是因为每天与专家学者打交道,不自觉中产生了成名成家的“从众心理”,殊不知一个“家”字可以将一个职业整体抬到一个极不恰当的社会地位,如果其中的分子浑然不觉,甚至集体认同,表现出一种阿Q式的愉悦;尤其是这行当中的晚辈一时拿不准自己的身份,染上妄自尊大的恶习,甚至把“跨世纪”也当作资本或专利,那才是一个职业的耻辱,一代书人的悲哀。所以要慎用那个“家”字,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出版工作者,静下心来,为文化繁荣做一些“杂务”,这才是有幸跨世纪的编辑应有的基本心态。

我这样说并不是有意降低编辑的身份和地位,其实在一个自由的行业里,你可以埋头于某一个领域边做边学,志在成为一名专家;你也可以遵循古训,学贯儒、墨、名、法,做一个名副其实的杂家。但这都是个人行为,他们改变不了一个职业的基本特征。前不久一位出版界的前辈向记者说:“我是个不三不四的编辑。”实际上他是学术界公认的一位编书的大行家,他谈吐幽默,光彩中夹带着一丝灰色的情调。我们不能无视那轻松自然的风范,因为这些正是我们所追求的东西;我们渴望超越前辈,但超越的方式绝不是二维空间的平移,牛顿说得好:“如果我见的比笛卡尔远一点,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肩上的缘故。”所以当“跨世纪”引起的无名的冲动和浮躁甚嚣尘上的时候,我们最好静下心来,看一看我们的产品和作品是否真有“不三不四”之嫌!

说来道去,我的脑海中愈发清晰地打印出一条标语:“向老辈们学习!”那人为的世纪已经被他们跨了千回万代。且不说《永乐大典》《四库全书》的辉煌和壮烈,就看一看二十世纪初商务印书馆的“万有文库”吧,论规模,“冀以两年有半之期间,刊行第一集一千有十种,共一万一千五百万言,订为两千册,另附十巨册。”论范围,“广延专家,选世界名著多种而汉译之。并编印各种治学门径之书,如百科小丛书,国学小丛书……”论市场经济,“一方在以整个的普通图书馆用书贡献于社会,一方则采用最经济与适用之排印方法,俾前此一二千元所不能致之图书,今可以三四百元致之。”论参与者,胡适之、杨杏佛、张菊生等均在其中。论编辑,王云五说:“更按拙作中外图书统一分类法,刊类号于书脊;每种复附书名片,依拙作四角号码检字法注明号码。”这些话引自《印行“万有文库”缘起》一文,读罢我们无话可说。

又是一个世纪之交。让我们静下心来,因为前有古人,后有来者……

[节选自《一个人的出版史》(1982-1996),略有删节]

(作者单位:海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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