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私塾的年月里,最为畅怀惬意、赏心悦目的,莫过于春秋两季的郊游了。
印象最深的那次春游,是在结业那年,恰值梨花开得正闹时节。先生带领我们来到闾山东麓一处丘陵地带,整个向阳的一面坡,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叠叠层层,到处泛滥着、奔涌着浩荡的花潮,浮荡起连天的雪浪。我们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土路穿行于花树丛中,像是闯进了茫无际涯的香雪海,又好似粉白翠绿的万顷花云呼啦啦地浮荡在头顶上。仰望天穹,蔚蓝而高远,雪白的云朵,像羊群、棉絮一般,舒卷着,游荡着,转瞬间就变换一个模样。远处的山峦罩着烟岚晴雾,仿佛蒸腾着热气,青松翠柏间欹侧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岩石,充满了泼辣的生意。
归来后,先生让我和嘎子哥以这次郊游为素材,写一篇记叙文。要求既要纪实,把眼中的所见写出来,又要把心中所想也呈现在纸上。他说,高明的画师总要在图像之外给人留下一些可供思索的东西。
化境。当时,很费了一番脑筋。后来琢磨出一个思路,用现在的话讲,运用了联想(其实,这里面也有思辨)。我把郊游中看到的梨花景观,同我外祖父家的梨园作了比较。我讲,外祖父家的梨园是在平地上,我进入里面,感觉像是穿越花海;而郊游中看到的梨园,却是在一个丘陵坡地上,站在下面往上一望,仿佛是一片花的云霞浮在头上。所以,我的题目叫作《花云》,写了大约有五六百字。卷子交上去后,我就注意观察先生的表情。他细细地看了一遍,摆手让我退下。第二天,父亲请先生和“魔怔”叔吃春饼。坐定后,先生便拿出我的作文让他们看,我也凑过去,看到文中画满了圈圈,父亲现出欣慰的神色。
原来,塾师批改作文,都用墨笔勾勒,一般句子每句一圈,较好的每句双圈,更好的全句连圈,特好的圈上套圈。对欠妥的句子,勾掉或者改写,凡文理不通、文不对题的都用墨笔抹去。所以,卷子发还,只要看圈圈多少和有无涂抹,就知道作文成绩如何了。
席间,父亲请先生为我另起个名字。早前,父亲按照辈分,并参照我的两位兄长“庆学”“庆贤”的名字,为我定下了“庆良”二字;结果未出四年,他们先后谢世,迷信很深的父亲,一直觉得这个名字不祥。后来,因为嘎子哥叫“庆槐”,“魔怔”叔说,那就叫“庆沂”吧——古代王氏家族,有过“三槐堂”和“沂国公”的显赫名头。可是,用过之后,邻里、亲戚都说“沂”字不好认,有的念“斤”,有的念“芹”。所以,这次请老先生再起一个。
荣也’。” 付的。这年除夕之夜,按照老先生的要求,我曾写过一篇纪实文和一首纪事诗,题目是《灯笼太守记》。
灯笼太守者,除夕灯官之谑称也。我村之太守不知其名姓为何,亦未审其身世。以平日未曾谋面,推知其原非本村人氏。
古制:“嘉平封篆后即设灯官,至开篆日止。”嘉平为腊月之别称;篆者官印也,封存官印为封篆,官印启封称为开篆。官府衙门于腊月二十前后封存印鉴,公事告辍;乡村设置灯官,由民众中推选一人充任,俗称灯笼太守,暂摄民事。一俟翌年元月下旬,官府之印鉴启封,乡镇署员各就其位,灯官即自行解职。
闻之父老,此俗积年已久,渐成定例。里巷习传:充一月之灯官,将三载沦于困厄。众皆目为不祥,愿承此差事者甚少。然亦非人人皆能胜任,故灯官之遴选,颇费周折,终以乡曲之游侠儿居多。其酬金、职司、权限,由当事人与村中三老议定,各村之间类同。
丁亥之岁,冬日奇寒,除夕阴暝尤甚。薄暮初临,百家灯火已齐明矣。少间,窗外锣鼓声喧,爆竹轰响,步出庭外,见秧歌列队款款而来。灯笼太守着知府戏装,戴乌纱亮翅,端坐于八抬大轿中。健夫二,摇旗喝道于前,旁有青红皂隶护卫,赫赫如也。
巡察中,遇有灯光不明、道路不平者,倾置粪土、乱泼污水者,太守辄厉声叫停,下轿喝问,当众施罚。如户外无缺隙可寻,即径入院中。鸡鸣犬吠、婴儿啼哭者,辄以“聒噪老爷耳鼓”受罚;而如冰雪致滑,则以“闪折太守腰肢”问罪。诚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受罚者均乡间富户,俗称“土财主”者。赤贫之家固无油可揩,而巨室高门亦未敢轻启衅罅。凡所承罚者,均由事先圈定,届时深文周纳,务求捉定口实而后已。所获无多,以足用为限,一以酬恤太守之劳,一以应年关不时之需。而乐民娱众,固所期也。
灯笼太守出巡之夜,师尊刘汝为先生亦携杖往观,于引人发噱处,辄掩口胡卢而笑,三数日内犹屡屡话及;并以“灯笼太守”为题,命我们作一文一诗,借督课业。遂泚笔为文,以纪其实。
纪事诗是一首七绝,用的是“七阳”韵:
声威赫赫势如狂,查夜巡更太守忙。
毕竟可怜官运短,到头富贵等黄粱!
老先生看过文章,在题目旁边,写下了“描摹实事,清通可读”的评语;对这首七绝,好像也说了点什么,记不清楚了。
我从六岁到十三岁,像顽猿箍锁、野鸟关笼一般,在私塾里整整度过了八个春秋,情状难以一一缕述。但是,经过数十载的岁月冲蚀、风霜染洗,当时的那种凄清与苦闷,于今已在记忆中消融净尽,沉淀下来的倒是青灯有味、书卷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