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我出生在四月,这个最残忍的季节中的一堆牛粪里。”
那辆小轿车里,阿木尔坐着,莉莉在他身旁愤怒地发抖,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噼里啪啦”地掉在她的膝盖上。坐在前面的图雅冲着开车的麦克吐吐舌头,这对情侣十分尴尬,生怕会发出声音,生怕那声音会招惹后面的情侣大打出手。
“我出生在一堆牛粪里。”
阿茹娜啊,我听到阿木尔这样和莉莉说:“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我出生在一堆牛粪里。从小,那些和我一样大的孩子们就叫我牛粪。我没法和人说话,再正常的交流,我都会觉得他们的眼神在躲闪,鼻翼在闭合。我总觉得我的指甲缝里,头发梢里那股牛粪的腥臊味像一支勇敢的军队从我身体的各个角落里喷涌而出,让人们对我充满了憎恶与嫌弃。”
其其格对我说:“阿木尔太敏感了。”我没有答话,生命的美,不就在于它的敏感与脆弱吗?一棵永远不会死的树,和一块荒漠有什么区别?我拽起她的手,在时光里逆流而上,那些耀眼的碎片里,我们看到那辆承载着四个年轻人的轿车,还没有驶过阿木尔说自己出生在牛粪里的那段公路,它停在前一日医院的停车场里,阿木尔靠在冰冷的车门上一根一根地抽烟。他扔下了最后一截烟头,向你走来。
阿茹娜啊!我们两个鬼魂在光天化日下跟随着阿木尔,走进了你的房间。房间里都是人,在围绕着你的各种机械发出的“嘀嗒嘀嗒”的声里,那些医生与护士折腾着你。衰老的你在病床上像是一条被波浪从海里扔到岸边的大鱼。你已经说不出来话,那身体的颤抖是你与他们那个世界唯一的关系——痛苦,像阳光一样公正的,无孔不入的痛苦。
其其格对我说:父亲啊,我看到母亲的生命像一截快要倒下的树,无论是倒向我们,还是倒向他们,其结局都是成为我们。
我对她说:不要担心你的母亲。她比我们两个人都要勇敢,当命运来临的时候,她会欣然接受。
阿茹娜啊!我看到阿木尔握住了你的手,他说,外婆啊外婆!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你的心愿我为你完成了!我找到一片沙漠啦!大明沙,阳光洒上去,那沙漠亮得能把人的眼睛刺出泪来。你不要再苦苦地折磨自己了,想去的话,就安心去吧!
你突然不颤抖了,你睁开眼睛看着阿木尔,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你美丽的嘴角向上微微扬起,图雅惊讶地跟阿木尔说,你看!外婆笑了。
你的心跳又恢复了正常。那些跳跃的图表,那些蜂鸣的喇叭停止了痉挛。医院的大夫对那些活人们说,尽快准备后事吧!老人经不起折腾了,也许下次就真的会去世了。莉莉一把将阿木尔拉了出去。我听到莉莉问阿木尔,你找到的那片明沙在哪儿?
阿木尔笑了,他说可以啊!来了没多久,都学着他们叫明沙了。阿木尔的语调像孔雀般有着华丽的尾巴,它轻蔑地搔着莉莉的脸颊,莉莉一个大耳光扇在了阿木尔的脸上。
其其格小声地说:打得好!
图雅和麦克循声而出,莉莉对他们说,阿木尔在撒谎,他根本没有找到沙漠。
“你为什么要这样干?”图雅的呼吸里充满了失望。
阿茹娜啊!我真不想让你听到阿木尔的回答。他说:“苹果昨天出iPhone5s了,每次苹果出新产品,我都能大捞一笔。可现在呢?我困在这里和个傻子一样……
“撒个谎,她就能安息了。她解脱了,我们也解脱了。你们想种树就种树,我想回去卖iPhone5s就回去卖iPhone5s。这个世界回归了正常,多好!”
莉莉又给了阿木尔一个耳光。我看到阿木尔举起了手,咬咬牙又把手放了下来,他转身离开了。莉莉和图雅都哭了,莉莉一边哭一边问在旁边焦虑地又蹦又跳的麦克,你们男人的心怎么能这样狠?
麦克无奈地耸耸肩,他用纯正的普通话说这不算什么,我以前还抽过海洛因。在我的眼里,没有什么事情是人不可能做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人不能自我原谅的。
然后,我被一阵夜风吹走,我看到其其格在后面拼命地追赶着我。我们撞在了此时此刻四个年轻人坐着的那辆车上,车厢里沉默里那莉莉的抽泣能让我这个鬼魂窒息。麦克咳嗽了一声,他打开了车载音响,刺耳的摇滚乐声像是受了惊的马群,从四面八方的空气中向我们这些死去的人,活着的人扑来:
她曾经穿过疯狂的河流
她曾经在街道上找不到出口
她曾经看见蓝色被淹没
然后她开始怀念
使用我在围墙的后面,她说
并且不要告诉擦肩而过的人
关于手拿着鲜花的女人
请你不要告诉他们
我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我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我活在没有真相的世界里
我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我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那些神奇的不会再神奇
那些死去的不会再死去
她曾经把自己藏在鲜花的后面
她曾经冷漠地拒绝
跟随着愤怒的人群被淹没
她终于被自己拒绝
我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我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那些神奇的不会再神奇
那些死去的不会再死去
音乐虽然震耳欲聋,可对我这个鬼魂毫无影响。我听到阿木尔想握莉莉的手时皮肤摩擦的声音,我听到莉莉的指甲掐进阿木尔手掌的声音,我听到阿木尔疼痛时倒吸凉气的声音,也听到了莉莉嘴角扬起的声音。我还听到莉莉问阿木尔:“你怎么能对自己的家人撒这么恶毒的谎。”
“我出生在一堆牛粪里。”我听到阿木尔这样回答莉莉的问题,这寻找沙漠的旅程漫长得像我们鬼魂的生命。路边一排排绿树飞驰而过,阿木尔的语速却缓慢得像是逆水而行的孤舟,他继续向莉莉讲述着,我们一直埋藏在心里的家族隐秘——
我坐牢的时候,我外婆每个礼拜三都会来探望我,我们没什么可聊的。我恨她,她也知道我恨她。可她还是每个礼拜三来,我也从没有拒绝过她的探望。
每次她进来,身上都披着层像一条毯子般的阳光,上面那股淡淡的芳香像一只瘦削如匕首的手,从我的鼻腔里伸进去撕扯着我的灵魂。那可能就是我无法拒绝我外婆探望我的原因,每个刚进监狱的囚犯可能都跟我一样,我们需要的不是亲情,而是自由的空气。
我外婆和我在每个探望日都坐在同一个桌子的两边,她坐的那一边永远都有阳光,属于外面自由世界的,新鲜的阳光。我坐的这一边永远都在阴面,没有光,好像连空气都和囚禁着我的时间一样停滞了。我身上的牛粪味道都发霉了,令我自己都厌恶我自己。每次我外婆来,都拎着一个红色的购物袋。那是一家房地产公司分发给路人的项目礼品,那个楼盘的名字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对我赤裸裸的,无情的嘲笑——“诗乐园”。谁也不能想象我这个囚徒每次看到“诗乐园”这三个字时的心情。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我扑到桌子的那一边,把这个浪费着自由与阳光的老太太推倒在地,自己坐在那把阳光下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把阳光从自己的嘴巴里灌到身体里,一点儿都不让它流出来。可配枪的看守在盯着我,还不止一个。我一点都不怀疑,如果我真像我想的那么干了,我会被子弹打成一个筛子。
在监狱里,我终于明白了自由究竟是什么。自由——你可以肆无忌惮想象的权利。
说到想象力,我想起了毛乌素的那些神迹与神旨。当我外婆用鬼魂其其格的口吻,用巴根的心绪向我讲述往事的时候,我为她衰老到昏了头感到悲哀。可鬼魂与心声,又让我不能不害怕。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有时我不信,我痛恨自己的命运,神真的存在,怎么会造出沙漠这样的地狱?当愤恨过去,无聊至极的时候我看着自己的身体,又不得不信造物主的神奇:我的每一根毛发,每一块骨头,每一个器官都比最瑰丽的建筑要瑰丽,比最精密的仪器要精密十倍,一百倍,乃至无数倍。除了神之外,世间不会再有一种力量可以造就我。我外婆的故事,和我的监狱生活交织在一起,我像是一个游魂般,迷失在了我外婆的毛乌素沙漠里。我变成了她的声音,她的语言,她的声音与语言又变成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又变成了毛乌素沙漠里每一粒沙子和每一棵与之性命相搏的树木。每一棵树木里,都有一颗伟大的灵魂。每一粒沙砾中,都蕴藏着一个伟大的理想。一切相互拥抱,彼此生长,在我见过与没见过,我听过与没听过的毛乌素沙漠里生生不息,生生不息……
后来,一个漂亮的大长腿姑娘在我的店里买了一台iPad3。她给了我一个长长的名单,我殷勤地为之越狱,照着她的名单为她下载各种app和电子书。我知道再怎么殷勤我也不可能只凭着这点儿雕虫小技把她给睡了,可我还是想这么干。我在性欲充沛的慌乱中无意点开了一本电子书,它的题记像是闪电一样把我劈成了两半。那时我已用我的假名活得栩栩如生了,可我无比想念我的外婆,和她在监狱里为我讲的那些事情:
用另一种囚禁生活来描绘某一种囚禁生活,用故事来讲述真事,两者都可取。
——丹尼尔·笛福
我外婆在我坐牢的时候对我说:“巴根死了以后,我和依云娜相依为命,继续在沙漠里种树。依云娜对我恨之入骨,她用沉默惩罚我,就像当年我刚来毛乌素惩罚巴根一样。我问她什么,她都不会回答。我实在撑不住,在家里在沙漠里哭的时候,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我。那眼神在我的皮肤上变成了静止不动的蜥蜴,爪子锐利,鳞甲冰冷,长长的尾巴在我的脸上眼珠上划出一道道火星。有时我晚上睡不着,会觉得这一切真是报应。可到了白天,我们还得打起精神,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去种树。只要我们走过的地方,就会留下一株株树苗,像是一个人的脚印。人们都夸赞依云娜,有其母必有其女,每当她报以微笑的时候,我都觉得这是个莫大的讽刺。我能看到她灿烂的表情里埋藏着的残忍,也能看到她星光般的眼眸中掩盖着的冷酷。可我又能说什么?只能在悄无声息的夜晚,人迹罕至的沙漠深处凄苦叹息。她深深地恨着我,她应该恨我。在我叹息的时候,我会想如果巴根没有死,如果她和眼镜成亲了,如果其其格没有死,如果她的孩子没有流产,生活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我就这么漫无边际地想啊想啊,巴根总会在此时出现。他总会对我说同一段话,不管是见了鬼也好,做梦也罢,他都会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般斩断我的忧愁。
“巴根对我说:阿茹娜啊!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活着时像你这么想,能一直想到如果毛乌素沙漠不存在该有多好啊!那样每天醒来,看着一片片走不出去的大明沙,我还怎么活……”
“我一天一天的衰老,不说话的女儿和不说话的沙漠耗费我的生命。以前爬一座山丘就跟眨一下眼睛一样,现在我要弯着腰咳嗽好半天。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那些伤口都拥有了灵性和记忆,每当我做一个之前做过了无数遍的动作,它们都会像约好了跳舞一样地裂开,摩擦。旧的疼痛激发新的疼痛,无穷无尽的疼痛在咧着嘴流着泪的呻吟。它们叫喊着你休息休息吧!再这样下去你的腰会断的,再这样下去你的腿会瘸的。我就装作听不见它们的呼唤,比起身体的逐渐衰败,我更害怕戛然而止的死亡。
“我不担心我死了之后再没人种树,依云娜干这件事的劲头和我一样足。我担心的是依云娜她本人。
“随着我的渐渐衰老,她的青春也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可她对男人失去了兴趣,她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种树这件事上面。我在毛乌素里种树,是为了让她和我的子子孙孙在这里能繁荣昌盛。可这些树在依云娜眼里就是男人,就是爱,我看她大有和这些大树小树过一辈子的劲头,一想起来这件事我就心烦意乱。
“可人们不这么想,他们被依云娜打动了,尤其是沙漠里有一帮和她一样大的野丫头野女人们。没男人的不想着去找一个心爱的男人,有男人的跟我当年一样不在家里待着给烧茶做饭,天天跟在我们母女的屁股后面,四处跑着找树苗,找大明沙。我看她们种活一片树苗的那股子疯癫,比让她们的男人抱着亲一口都高兴。我知道她们图的是什么,可她们想到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吗?有的时候,夜深人静,看着睡在篝火旁的这些傻女人们,我真想大声叫嚷,把她们统统赶回家,赶回自己男人的身旁。我是多么的想念巴根啊!
“有一天深夜,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推开门我看到那些女人围着依云娜,一个个神情肃穆像是要上战场的战士一样。屋子里热得像是蒸笼一样,可这群傻瓜没一个想到要开门,她们的脸色比我这个种了一天树的人都疲惫。我带进来的风犹如雨水滋润了树苗,这群蠢女人又活了过来。她们跳起来拉住我叽叽喳喳地说阿茹娜大妈,我们要干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情。现在允许个人承包了!我们要承包沙地,把治沙种树真真正正当成一件事业来干!
“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她们说的承包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这个词肯定和我当年种树一样是件很新鲜的事情,是件大事。我看了看依云娜,她在她那些小姐妹的簇拥欢呼中眼神很平静地和我对视着。那一瞬间我知道了她是怎么想的,她和我想的一样。无论说出来多么奇怪的词,用什么样的方法,只要能发动更多的人在毛乌素种更多的树,就是一件好事情。她们激动的情绪感染了我,我的眼眶泛出了泪光,跟她们每个人都握手都拥抱,只有阿茹娜,她看我的眼神还是那么冰冷,我只好把自己的双手又缩了回去。
“在沙漠里种树的男人女人们多了起来。他们像猎手寻找猎物一样寻找大明沙,在沙地上打下一个又一个黑洞洞的空眼,种下一棵又一棵翠绿的树苗,用一个又一个扎得方方正正的草方格把树苗固定住。曾经我一个人干的事情,现在成千上万的人在一起干,这变化的一切,都从那一天开始。
“我顾不上这件事情,新鲜的词语像是风里的沙子一样在我们的耳边翻滚,女人们的衣服颜色一天比一天鲜艳,男人们从喇叭里学来的外地流行歌曲越来越欢快。我的依云娜还是没有成家,她很快就要过婚嫁年龄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一个永不出嫁的老姑娘毁了自己,虽然我很清楚为什么她对所有单身男人比冰还冷。
“我在沙漠里费心费力四处托人,想为依云娜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小伙子,他身材魁梧,性格憨厚,家境也不错。我害怕依云娜知道我为她安排相亲而生气,让那个小伙子假装是一个到窑洞里讨口水喝的路人。可他一进门,看见依云娜就变成了闻到血腥味的豺狼,也不好好喝他的水了,也不敢看着依云娜,眼神就直勾勾地瞪着我讲他的羊群数量有多么的惊人,马群的身形有多么的健壮。这一切都归功于他是一个多么合格的牧人,不仅这样,他还是一个合格的男人。他不抽烟,不喝酒,他最恨的就是那些动不动打老婆的男人。他说得脸都红了,看着这个比怀孕的母羊还呆滞的年轻男人,我用鼓励的微笑面对着他,不管他说什么,我都用微微的点头来回应他。我是多么希望他能如愿,征服我的女儿啊!
“依云娜殷勤地跑了过来,问男人还需不需要加水。我的心狂跳了起来,我觉得比这个男人心跳得还要厉害。他看着我的依云娜,闷声闷气地点了点头。我看着依云娜保持她那天使一般的微笑,高举起了水壶,把一壶水都浇到了他的头顶上。水柱在半空中形成的弧线像是一道银河般砸碎在男人乌黑的头顶上。男人叫起来怒斥依云娜是不是疯了。依云娜平静地说,我炉子上坐着开水,你再不滚,我就用开水了。
“我整整向那个男人和他的父母道歉了一个晚上,把嗓子都说哑了,才平息了他们一家的怒火。这件事情让我也很憋屈,可我不敢冲依云娜发火。有一次开会,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正好坐在我旁边的旗长,他听完把胸脯拍得比大鼓还响,他说这件事情包在他的身上了。
“过了一段时间,旗长给我们带来了一个男青年,也戴着一副眼镜。旗长给依云娜介绍说这个男青年是本地人,是个大学毕业生。我看依云娜的眼睛泛起了一层亮光,也许是那人也戴着一副眼镜打动了她吧?
“我把旗长拽出了窑洞。可旗长的烟抽了还没半根,窑洞里面就传出来了依云娜的哭声。我们赶紧冲了进去,只见依云娜用手捂着脸痛哭,那个大学生尴尬地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看见我们进来了,大学生才松了一口气,他对我说,阿茹娜大妈,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呀!我什么都没说,我只说了这个叫毛乌素的地方太荒凉了,就是种满了树变成大森林又怎么样呢?还不是穷乡僻壤。不适合人类生存。我不应该待在这里,你依云娜更不应该待在这里……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给依云娜介绍过对象。
“毛乌素越来越绿,依云娜也变得越来越有魅力。可作为她的母亲,我知道她的青春之火在一点点地熄灭。旗长像以前一样,带来了许多客人来参观。那些人经常说的一个词就是理想,这个理想那个理想,理想这个理想那个,理想的风吹过依云娜和人们的身体,我看到他们的眼神中火光被理想吹得又狂妄了起来。依云娜也开始逢人就说治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理想,荒原变成绿洲是一个多么伟大的理想。这令我厌倦,理想这个词让我想起了流行了十多年的阶级斗争,我不知道它能流行几年。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种树,光靠想,是种不活的。
“可我不知道怎么跟依云娜说,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有说过话了。我只能跑到尚喜树神脚下,祈祷死去的巴根和其其格能听到我的祈祷,能在长生天的指引下帮助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姐妹能找到自己的真爱。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自己的祈祷,和走失多年的宏博教给我的咒语。尚喜树神沉默不语,它已经枯死了多年。可死去的神也是神,要说理想,我的理想就是这个。我听到了几声鹰的鸣叫。我抬头向上看,蓝天中有两只展翅的黑鹰,在盘旋翱翔。”
这个世界在那些年每天都在剧变,人类社会每天有无数的信仰破灭,又建立了无数新的偶像。每天有无数的战争结束,又开始无数新的战争。她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无论怎么样,在沙漠里多种一棵树,一株草都是好的。她每天都要在尚喜树神脚下祈祷一遍,可她的家庭没有一点儿变化,除了依云娜和她自己变得越来越老。夏天的时候,毛乌素迎来了又一场的大风。风很大,我母亲和我妹妹在沙漠里的每一步如同坠着千斤的重担。可我帮不上他们的忙,用父亲的话来讲,每一刻每一地,都是神迹。他兴奋地看着地上那两个缓慢移动的小点,对我说今天是一个大日子啊!他紧拉住我的手,一个猛子我们扎入了沙漠的最底部,惊醒了无数潜伏在沙底,永远不会被世人发现的奇虫异兽。然后又在这些彩虹一般颜色的爬虫,长着腮和翅膀的野兽们注视下拽着我冲入了天空。那阵从世界最北方吹来的大风就像是被我们带来的一样,将她们的脚印从沙漠的表面吹至消逝。
“我们必须得返回去了。”我母亲担心地说,“脚印没了,我们会迷路的。”
我妹妹没有答话,她驻足观察着四周,给那些高大的沙丘和蜿蜒的沙梁起着名字,努力记忆它们彼此的方位。这就是她一直以来避免在沙漠里迷路的方法,是我活着的时候教给她的。两座沙丘之间,她选择了左面那一座有石头和阴影的沙丘翻越(“阿茹娜啊,我们的女儿能像你一样辨认神迹,她会在沙漠里活下来的!”我父亲小声地说)。依云娜继续向前走去,母亲只能在后面跟随着她。
翻过了那座沙丘,我妹妹听到了一声秃鹫的啸鸣(“快转头!阿茹娜啊!快让女儿转头!”),我妹妹没有看到那只秃鹫,低下头来突然觉得远方有一道微弱的光从沙尘中刺到了自己的眼睛里,她转头寻找那道可能是幻觉的亮光(“不是幻觉!阿茹娜啊,你们千万别把它当作幻觉!”)。那道光变成了一个巴掌大的光斑,在依云娜的唇上,眼镜中跳跃着。依云娜拽着我母亲,穿过了风扬起的迷雾,顺着这道璀璨的钻石线找到了它的源头。她们看到一处流沙,一个魁梧的男人腰部以下都陷在了流沙里面。他胡子拉碴蓬头垢面,可阳光打在他挺拔的鼻子上依然为他证明着他是一个英俊魁梧的男人(“阿茹娜啊!我终于等到这一刻了。”我父亲欣慰地感叹着)。
“我们马上救你!”依云娜冲这个男人喊着,然后她在这男人的注视下就脱了外衣和裤子,撕成布条。又一阵风吹过,流沙坑边那男人的军挎包被它吹跑了。“你们快把我的包捡回来!”
“你疯啦?”我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为了那个包不活了?”
那男人的脸一下子就白了:“那里面有我最后的理想!它不在了我活着也等于死了!”
他不要命地动弹了两下,让自己在流沙里沉陷的速度快了一点儿。依云娜抿了抿嘴唇,转身向那个被风越吹越远的包跑去(对!你选对了!阿茹娜!我们的女儿选对了),等依云娜把那个包追回来时,那男人露在这世界表层的部位只剩下他的脑袋了,阿茹娜死死拽住布条扯成的绳子,自己都快陷进流沙里去了。她们母女两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直从黄昏拽到夜晚,才把那个男人从流沙里拽了出来。母子两个坐在沙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在漫天的星星下,男人早就昏迷了。他躺在地上,魁梧的身体像是一个正在接受臣民朝拜的国王。我母亲和我妹妹的狼狈,简直比刚刚经历了一场生育还要不堪,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她们的沉默的新生儿。
依云娜打开了那个捡回来的包,里面有几本笔记,每一本都写满了字。密密麻麻的,像是在彼此用触觉交流密码的蚂蚁。我母亲不明白这些词语凑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她说像是歌词,可又比歌词复杂。依云娜想起了当年眼镜的《悲惨世界》里有许多的诗,和这些本子上的句子有许多类似的地方。她又认真地看了几眼,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可她没有告诉母亲,她对自己说,这是诗。
“阿茹娜啊!她猜对了!”我父亲在我母亲我妹妹的身边飞旋着,发出她们听不到的狂笑,他大叫着:“这是诗!这是诗!”
“我们把那个男人搬回了家,把炕让给了他睡。那男人躺了两天,还是没有醒过来,只是偶尔会猛地坐起来大喊两句胡话。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依云娜听得很入迷。她跟她那些前来围观的小姐妹们说,这个男人喊叫出来的东西是诗。一个昏迷的大男人躺在我们的家里,他念出来什么样的东西我都不关心,我恨不得把一块烧红的铁塞到他嘴巴里,如果这样能够让他醒过来。这是一个住着孤女寡母的家,不是一座能让人围观,指指点点的戏台子。尽管说心里话,我觉得那个男人胡言乱语起来的语调很好听,样子也傻乎乎地像一只在大沙漠里抓老鼠的幼猫般可爱。
“依云娜给他剪了头发,刮了胡子,擦干净身子。他躺在我们的炕上比一位圆寂的喇嘛还要安详,看样子似乎要在这座窑洞里扎根了一样。我搜遍了他的衣服和那几个本子,可没有发现一点儿关于他身世来历信息。我只好去旗里找旗长商量对策。他带着我到了旗上的派出所报案,接待我的警官拿出了一本失踪人口名册,让我辨认里面的照片有没有一张是这个男人的。我一页又一页地翻过去,心里面害怕极了,我真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多的人在沙漠里失踪了。这些人里有跟老婆吵架了离家出走的丈夫,有得到了压岁钱去买糖就再也没回来的小孩,有被爱人抛弃了的女子,还有很久之前我报案丈夫失踪时给派出所交来的巴根照片,可就是没有这个男人。
“那个警官又拿出来了一本花名册,上面的每一个名字,每一个肖像都属于警方怀疑死亡了的人。我从头翻到尾,还是没有看到这个男人。这两本又大又厚的花名册让我心里不痛快极了,旗长对我感叹道这个世界真是太奇怪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母女带着一帮人每天疯了一样的在沙漠里种树,可有的人还要跑到这座沙漠里送命?
“旗长用吉普车载着我,还有两个警官和一个医生回到了窑洞里。医生给那男人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身体,得出的结论又长又玄奥,我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演讲,问他这个人大概什么时候能醒过来离开。医生对我说,他死是死不了,可什么时候能醒,就没人知道了。也许明天,也许这辈子也醒不过来。如果你掏医疗费的话,我们可以把他接走。我问警察医疗费是不是该公安局掏,警察一边给那个男人照相一边转身跟我们说只负责找人,不负责照顾人。我看着旗长,还没等我说话,旗长拉住我在我耳边小声地说我看这个男人就躺在你们家挺好的,你看依云娜……
“是啊是啊我看到了,我的依云娜面对给这个男人照相的两个警官,躁动地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呵斥警官不要用闪光灯以免把他的眼睛刺伤,她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搬到了阳光底下,拿着报纸给他扇风。以至于一个警官怀疑地问道你确定跟他不认识?没有关系?
“我骂旗长是个老狐狸。万一他一辈子醒不过来怎么办?万一他醒过来是个杀人犯怎么办?旗长笑着说为女儿,那什么不都得尝试一下。
“男人留了下来。依云娜很高兴,破天荒地不再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到植树上,她每天要用很长的时间搜集一束野花野草放在那个男人枕头边上。这是眼镜走后这么多年来我见过她做过最女人的一件事。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求了无数次长生天给我女儿一对姻缘,打开依云娜心房的男人竟然是这么个都没力气睁开眼看她一眼的男人。可不管怎么样,我是开心的,依云娜不再神神经经地做那些不着边际的梦想,变成了一个和我一样爱男人的女人。
“依云娜整日坐在床边陪着这个昏睡的男人,闲得无聊了,就捡起一本笔记本翻两页。看着看着,她就会笑出声来,这让我想起了她小时候,在世的其其格给她讲那些自己胡编乱造的故事时那个快乐的依云娜。我不知道那个本子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她笑得越开心,我越觉得好奇。有一天她去医院给男人拿药,我拿起本子翻开,依云娜在每一页上面都用自己粘着的小纸条做了注解。在这些煞费苦心的注解下,我想我终于读懂了这个男人写的天书。”
字与字的厮杀
一场战争
物种演变般漫长
战车的轰鸣和流动的火
不能阻止这一切
我也曾呼号为王
也曾带领一行行的部下
屠杀路边不愿加入游戏的人
一夜之间
我失败了
告别爱情
和我的王旗
被流放于蜿蜒狭长的公路上
抵达黄金世界
死者和记忆陪伴着我
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堡
没一个地方属于我
他们夺走了我的宝剑与盔甲
只剩下了活下去的忧愁……
“这首诗写得很长很长,他的几个笔记本其实都是这一首诗,足有几万行。要按依云娜的解释,这一段写了他是一个诗人,也思如泉涌过,后来遭遇了不知道什么严重的打击,再也写不出来诗了。他心里头很忧愁,就选择了流浪。他和那些派出所花名册上离家出走的失踪人口一样,被命运推到了我们的沙漠里来,可他又不知道怎么在沙漠里躲避太阳和野兽,毒虫与流沙,幸亏长生天一直眷顾着这个狼狈的家伙,他才没有被沙漠杀死。
“接下来的诗行,无非就是一个男人突然被抛到一个毫无人性的,疯狂的世界里,内心感到的恐惧和迷茫。以及他是如何生存的。他喝自己的尿,用衣服做成的储水器收集天上的雨水,吃沙漠里动物骨架上的腐肉差点儿拉肚子死掉。他遇到过饿狼,要不是一条毒蛇毒死了饿狼,饿狼在临死前把这条毒蛇咬断成了两截,他不是被饿狼吃掉就是被毒蛇毒死。他在沙漠里拼命地奔跑过无数个夜晚,因为有一股巨大的龙卷风总在太阳落下的时候从沙地里升腾而起,像一个杀手射出的一支利箭般跟在他的身后追击着他,他跑啊跑啊一直跑到了统万城的遗址下,那股风柱悄然消失在了统万城的城墙里面。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遗址间,他流连忘返,无意间闯到了一间密室里,在那里他发现了一部诗集。那里面写了风暴的来历:它是一群女子的冤魂,在统万城灭亡之前这些女子组成了庞大的逃亡队伍,不料一场黑风暴夺去了她们所有人的性命。她们渴望遇到一个路人,把迷失的自己带回家……那本诗集用浪漫的语言,庄严的声调叙述了统万城从诞生到灭亡的每一方面的每一个瞬间。人吃什么喝什么,人怎么相爱怎么离别,人的交往与决斗。每一个大厦中那些华丽的壁画,以及每一种颜料的色彩是多么的华丽,还有当这些画师完成作品被处死时每一种分离背后的疼痛。繁荣的贸易,肮脏的政治,一个像诗歌一样辉煌的城市,最后是如何被人们贪婪的欲望所激发的沙漠一点一点吞噬到奄奄一息的地步,被一场巨大的风暴摧毁掉的。
“男人诗集里描写的这本诗集让原本对诗歌已经绝望的男人欣喜若狂,他决定离开沙漠,回到家乡公布他的发现。可走出统万城他发现他迷失了方向,那些沙丘和星辰迷惑了他的记忆。漫长的饥饿和劳累使他的感官退化,四肢疲软,他觉得再也走不出这个沙漠了。他感到恐惧,恐惧使得他更加的饥饿,可他已经吃光了所有能吃的东西。他不能吃的挎包里只剩下了写满他自己诗行的笔记本和统万城遗留的这本诗集。他的肠胃选择了羊皮编织的后者,当吃下第一页的时候,他泪流满面。过了几天,他吃了半本之后,他的心已经麻木。男人决定跟随阳光下自己影子的指示流浪,他一边走一边吃,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曾经的记忆,那些记忆里的疼痛和味道,他发誓永生不忘的烙印一点一点地模糊,消逝了,像是前生一样。而今生,他也走到了路的尽头,他的羊皮卷吃光了,他一脚踏空,掉入了我们遇到他时的流沙……
“他的诗集到此处戛然而止。有一天,我听到依云娜的一个朋友问依云娜,万一他醒来之后,根本不会喜欢你可怎么办?依云娜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毛巾给他擦脸的手更温柔了。这让我感到紧张,我想只要这个男人提出要求,我的女儿敢把自己的血液都凝成风景,凝成诗,让他欣赏。”
一整个夏天燥热异常,依云娜又要忙着种树又要照顾男人,又没有分身之法,日渐消瘦了下来。我外婆非常担心,可每当她靠近依云娜,依云娜就会一脸冷漠的走开。有天依云娜迟迟不归,我外婆给这个男人洗了洗脸,不料依云娜回来了,她踢翻了地上的脸盆,这热水流到了地上让我外婆的心肝冰凉,从那天起,她再也不敢靠近这个男人。
那天是中午。我外婆和依云娜换了班,回到家里连饭都没吃就在桌子边睡着了。在梦里她看到两只老鹰在天空中盘旋,就是她去神树下祈祷时经常能在蓝天上看到的那两只鹰。它们鸣叫着,渐渐地变成了人的呼唤,把她惊醒。她坐起身来看到那个男人站在自己的面前,问她:“我这是在什么地方?”一片阳光洒在这个男人的脸上,身子上,他的皮肤白得像是覆盖沙漠的大雪。我外婆发出了一声惊叫,她以为自己此时此刻才是在梦中,她跑出窑洞,在沙漠里跌跌撞撞地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和一连串的尖叫,尽管女儿看着她的眼神还是像石头一样冰冷像月光一样复杂,可我外婆连口气都顾不上喘,她生怕风太大了会淹没她声音里真挚的喜悦,那是她现在作为一个母亲对女儿唯一的特权。虽然那些树苗的枝叶在烈日下懒洋洋地耷拉着,可她用尽全身力气对依云娜喊:“他醒过来了!他醒过来了!”
依云娜愣了一刻,一把推开在她面前傻乎乎咧着嘴的母亲向窑洞跑去。我外婆顾不上她坐在沙地上引发的疼痛,爬了起来就去追赶自己的女儿,天上终于洒落了几粒雨滴。
那个男人说他热爱诗歌,可社会变得越来越让他写不出来诗歌。于是他决定远行,他去过西藏、青海、云南、宁夏和新疆。自认为是个行者,没想到在毛乌素沙漠差点儿丢了性命。我外婆打断了他的叙述,告诉他这些我们都知道,我女儿认认真真地读过你写的每一行诗,她解读出了你诗句中的意思。在这里遇到了知音,这让诗人非常吃惊,他瞪着依云娜,把她的脸都给瞪红了。我外婆说我们想知道你叫什么,是干什么的。男人说自己叫巴音,不写诗的时候在一个杂志社做主编,巴音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一路过来的冒险历程,依云娜听得面红耳赤腮若桃花。可他们两个人在我外婆的眼里就是两个傻蛋,一对呆瓜。巴音说漫长的饥饿和昏迷,让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本子上写成诗的那些事情究竟是真还是假了。依云娜说那不重要。我外婆说对,那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离开家这么久,你的老婆和孩子,难道不会担心吗?巴音的脸也“噌”的一下红了,像嘴里含了一粒石子般,他语调混浊了起来,“我还没有结婚,更谈不上孩子。”巴音说,“我要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诗歌。这是我的理想。”
当巴音说到“这是我的理想时”,我外婆心里“咯噔”一声,她扭头看了眼依云娜,这个女孩的目光更明亮了。“我当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外婆后来坐在桌子那边的阳光里对我复述当时的景象时说,“我还真以为我的女儿变成了一个和树苗和沙漠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没想到两个疯子碰到一块就都变成了俗人。”
依云娜从那天起也顾不上植树了,每天精心照料巴音。她把眼镜没给自己讲完的那个故事讲给了巴音,希望他能为自己编出来后面的故事。巴音听完以后笑着说不用我编,这是原本就有的小说,是法国19世纪浪漫主义作家雨果的巨著《悲惨世界》。依云娜这才知道自己受了眼镜的愚弄,巴音又讲了什么,她完全听不进去了。依云娜假装着微笑,天空下起了小雨,她假意要去收衣裳,跑出去痛哭了一场。哭着哭着,不是在为对眼镜的恨而哭,是在进行一场隆重的、私密的送别。送别的黑暗里,那个稚嫩的影子好像唱着歌,越走越远。
巴音每天吃饱喝足了,就给她讲《悲惨世界》下半部的故事,等他讲完了结局,得意地看着依云娜的时候。依云娜的直觉确定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
巴音的身体状况好了一些后,她把自己的工作全交给了我外婆。每天早上一醒来就拽着他跑到沙漠里,带他去认识每一块自己起过名字的沙丘和石头,那些有阴影的地方,那些可以躲避风暴的地方。给他讲其其格给自己讲过的,关于统万城的故事。带他去自己和其其格经常玩耍的地方,还有其其格死去的沙丘。她似乎想在最短的时间里让巴音认识自己,认识这个沙漠。每做完一件事,她都会眼神巴巴地望着巴音,渴望他能说出一句能够打动自己,让她觉得终于有人了解自己的话。可依云娜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一句什么样的话,巴音只会望着这一切,仿佛参悟了白茫茫的虚空,口中喃喃自语道:这可真像是一首诗……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她对巴音说,你为什么不把我告诉你的一切都写成一首诗啊。巴音说:“依云娜你知道吗?这是一个诗人自杀的年代。诗歌已经死了。”
依云娜反问他,可诗歌不是你的理想吗?
巴音说:“我写了十年诗,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写的那首诗,名字叫作《理想死了》。”
依云娜感觉到了巴音话语中对“理想”这个词的调侃,这让她的心里产生了强烈的不快。她想不明白,人活着,理想怎么就会死呢?他写诗难道比她在大沙漠里种下一片又一片树林还要困难吗?依云娜越想这事越觉得矫情。巴音的脸色就暗淡了下来,她没法再继续追问这个话题,尽管他是这片沙漠里除了她之外唯一懂得什么叫作“理想”这个词的人,尽管她是这片沙漠里除了他唯一懂得什么叫作“诗”的人。两个人一路无话,回了窑洞。
第二天,巴音就跑到旗里买了一张离开的火车票。依云娜傻眼了,偷偷地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我外婆虽然有苦说不出来,可还是给他杀了一只鸡,打了一瓶酒践行。塞外大漠,月朗星稀,巴音一边啃着鸡腿一边握着我外婆的手不住地感谢。我外婆说你怎么这么着急走呢?不再好好逛逛毛乌素了?巴音脑袋摇得像是被狂风捉弄的风车,他说不了不了,我现在一看见沙子就从心底里害怕。我外婆也是个死里逃生过的人,不好再说些什么。依云娜迟迟不归,我外婆和这男人又聊了一阵再也无话。
酒快喝干的时候,依云娜回来了。她化了淡妆,穿了新衣,表情庄重。这庄重的光芒不但照亮了两个女人的家,也照亮了整个沙漠。依云娜美得让巴音不敢直视,她对巴音说,你就要走了,让我为你唱首歌吧!
在夏天
天空晴朗
太阳放射着温暖的光华
我那憨厚的哥哥啊
是噩梦耽误了他
太阳多么的鲜亮啊
尘雾却挡住了他
我那可爱的哥哥啊
是灾难耽误了他
太阳上升到了穹庐的顶端
烟雾却挡住了它
我那真诚的哥哥啊
是遗忘耽误了他
依云娜的歌声苍凉,巴音眼中都泛起了热泪,使劲地鼓掌。依云娜说,巴音要走了,也许这辈子能再见的机会就没有了。一直都知道巴音是个诗人,可从没有听他朗诵过诗歌,她希望在临别前能听一听诗人念诗。
巴音站了起来,说谢谢你们的热情款待。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会到毛乌素沙漠吗?两个女人摇了摇头。巴音说,因为我在要踏上火车旅行的前一个晚上做了个梦,梦到了两只老鹰,一只落在了我的左肩膀上,一只落在了我的右腿上,它们用力地一扯一咬,把我的左肩和右腿给撕了下来,飞走了。我追啊追啊,顺着指示牌,追到了毛乌素沙漠。我经过的每一道沙丘,每一道沙梁,后来依云娜都带着我去认识了,我才知道它们都有着自己的名字,依云娜给它们起的名字。我顺着沙丘和沙梁来到了一棵巨大的孤独死树下,就是你们叫作尚喜的那棵神树。那两只鹰栖息在树顶的枝丫上,好奇地望着我。然后,我就醒了过来。在旅途中,我一直在思考这个梦究竟是什么含义,现在我明白了。是长生天把我带到了这里,让我认识了你们这对善良的母女,和这座叫毛乌素的沙漠。秘鲁有个叫聂鲁达的诗人,我觉得他的一首十四行诗特别适合此刻:
你将记得那条奔跃的溪流
在那儿甜甜的香气上扬、颤动
有时候飞来一只鸟,穿着
水色和悠然:冬天的衣饰
你将记得那些大地馈赠的礼物
永难忘怀的芳香,金黄的泥土
灌木丛中的野草,疯狂蔓生的树根
利如刀剑的奇妙荆棘
你将记得你采摘过的花束
阴影与寂静之水的花束
仿佛缀满泡沫的石头般的花束
那段时光似乎前所未有,又似乎一向如此
我们去到那无一物守候的地方
却发现一切事物都在那里守候
诗念完了,三人又是无语。屋外下起了雨,为了不影响明天赶路,三人收拾睡了。沙漠深处,滚滚雷声回荡。
第二天,依云娜没有去送巴音,她今天还有一批树苗要分配,是阿茹娜把巴音送上了火车。阿茹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林子里,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起巴音,阿茹娜发现女儿的眼睛红肿了。
阿茹娜啊,巴音回到了城市,那里还是一片喧嚣。世界又变了不少,人不再有激情和憧憬,麻木得像是一张张石头做成的面具。巴音每天上班时站在窗前,看着立交桥上的车流,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梦里。每天下班了走在人群里,呼吸着冷漠的空气,吃着精致烹饪的食物,回到家看电视听广播,还是像活在梦里。
阿茹娜啊,无拘无束的你一定不会了解,这是一个不由做梦者本人控制的梦,像是一片突然在世界上泛起的迷雾。那迷雾里有无数双黑色的手,偷走了许多诗人以前熟悉的词语,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词,竟然就是“梦”。每当诗人跟他的朋友们谈起以前他们共同度过的诗歌青春,每个朋友的表情都会被这黑手抹一层胶水,不自然的假笑。他们会用咳嗽,喝水,眼神瞥向某一个不用和诗人目光接触的角落,或者上厕所来掩饰这种尴尬,然后或大声或小声地说:“是这样的吗?你是在做梦吧?”诗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提问者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他们会把诗人抛在一边,然后窃窃私语交流他们彼此感兴趣的话题,诗人没有办法,只能找个聊天突然断掉的缝隙编个理由申请提前离开,然后让朋友们不要站起来,不用送他。每次都是这样,诗人惊讶了,恐慌了,如果说在去毛乌素之前人们的理想只是死了,对于理想的回忆还在的话,那么回来后理想的实在鬼魂以“梦”的理由彻底从来不曾存在过。诗人无论说了什么,人们都能以“梦”作为总结,扼住他的喉咙,消除他的声音。诗人自己,却失去了“梦”这个词语及它在诗歌中所代表的魔力。
阿茹娜啊!我看到巴音把他回来后的经历写成了信,一封又一封地寄给了在沙漠里的依云娜。这些信在他自己看来辞藻华丽又准确,意象繁复又直接,简直就是他灵魂的化身。可依云娜从来没有给他回过信,他也从不留备份,还是一封接着一封地寄给她。城市里已经没有人关心他关心的事情了,只有依云娜和风才有耐心去读他的心绪。至于是依云娜不愿回信,还是沙漠太大,这些信还没到依云娜手里就化成灰烬了,巴音不愿再多想。
阿茹娜,每天晚上,巴音都会做同一个梦:他像是一个鬼魂般飞过千山万水,飞到了毛乌素黄绿交杂的土地上,尚喜树神下,依云娜和你穿着盛装坐在阴影下,微笑地看着他。依云娜嘴唇呢喃,巴音知道她有话要对自己说,可他什么都听不到。他心急如焚,然后就会醒过来。
不知道寄出去了多少封信后,巴音终于收到了回音。当他颤抖的手接过邮差递过来的牛皮信封后,他内心多少感觉到了些许失望。信不是依云娜寄来的,而是来自你。他打开了信,信纸上面只有一句话:
回毛乌素来吧!我知道怎么让你重新写诗。
阿茹娜啊,我想你一定猜到了吧?你这句话让巴音不知所措。这究竟是一个疯老太太的呓语,还是一个通神的老者所表达出的神谕?巴根被阿茹娜传来的信息折磨得茶饭不思,信还是不信,这意味着他要选择继续做一个相信世界上有天启的诗人,还是选择承认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在做梦。一切又变得沉重了,混浊了,像是海底。黑夜没有结束,日出也没有结束,所有唱过的歌和所有的旅程都没有结束,巴根在这无休止的海水中难以呼吸,一天,他为了纪念不久前去世的诗人骆一禾,翻阅这个诗人的诗集,看到了这样的一首诗:
诗歌
那些人
变成了职业的人
那些会走动的职业
那些印刷体字母仇恨诗歌
我已渐渐老去
诗歌照出了那些被遗忘的人们
那些被挑剔的人们
那些营地和月亮
那片青花累累的稻麦湿润的青苔
大地的雨衣
诗歌照出了白昼
照出了那些被压倒在空气下面的疲累的人
那些因劳顿而面色如韭的人种油棕的人
采油的人那些肮脏山梁上的人
海边闪光的乌黑的镇子
那些被忽视在河床下如卵石一样沉没的人
在灾荒中养活了别人的人
以混浊的双手把别人抱大的人
照出了雨林熏黑的塔楼飞过青蝇的古老水瓶
从风雪中归来的人
放羊的人以及在黑夜中发亮的水井
意在改变命运的人
和无力改变命运的人
是这些巨人背着生存的基础
有人生活
就有人纪念他们活过、爱过、死过,一去不回头
而诗歌被另一种血色苍白的人
深深地嫉恨向诗歌深深地复仇
阿茹娜啊!这首诗让巴音觉得它是长生天为两难的自己送来的决定。这段时间昏昏沉沉的巴音终于重新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那是毛乌素的风吹过沙子与绿叶时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天一亮,巴音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火车票,继续自己没有完成的旅途。
你是在做晚饭时看到巴音的,这个青年脸上都是汗水与灰土,风尘仆仆的样子,一看就是迫不及待跑回来的。你笑了,你对他说,吃口热饭吧!依云娜还在种树,等吃完饭我们去给她送饭去。巴音使劲地甩着自己头顶上的汗水,那股热气差点把你给蒸晕了。他说,我现在就想看到依云娜,就想知道你要怎么让我重新开始写诗。
于是你们在黑夜中上路了,夜色浓稠,还有迷雾。你点燃了两根火把,递给了巴音一根。没有风,火焰直直地向墨水一样的天空探出头来。火光下,你们举着的火炬就像两根骨头,年轻人两根结实的腿骨。你们举着这两根燃烧着火焰的腿骨,爬过了一道又一道的沙丘,翻越了一道又一道的沙梁,不知道走了有多么远的路程,你身上的衣物像以前无数个夜晚那样被汗水浇透,沙子变成了腐蚀骨头和皮肉的小虫,从你们的鞋子里钻进去,钻进你们的脚心,钻进你们的腿和腰,钻入你们的胸腔和头颅,你们高举的胳膊,甚至钻入了你们高举着的火炬。你们的身体里灌满了沙子,挤干了你们的水分。巴音的意志被打垮了,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说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他问你,究竟还有多少路要走。
阿茹娜啊!是你把他连拖带拽地带到了目的地,统万城遗落在大漠深处的一个瞭望塔,这里是整个毛乌素最高的地方。你指向远方,用火把照亮,对巴音说依云娜和你的诗都在这里。
顺着你的指示,巴根瞪大了眼,张开了嘴,像是一个第一次见到烟花的孩子。这一切都在你预料之中,你感到非常的满意。
阿茹娜啊!在瞭望塔的下面,密密麻麻的火把像是星空一样在闪烁。人们扛着树苗,拎着水桶,举着钢钳在树林里忙碌,可这忙碌和巴音所熟悉的那种人类活动截然不同,在这里,劳动充满了真实的喘息,狂热的兴奋和淋漓的汗水。人们的眼睛明亮,他们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今晚的黑暗,看到了遥远的未来。这让他们疲惫时发出的喘息,以及疼痛时发出的呻吟都蕴含着一种满足。
那一刻,巴音觉得他看到的这片大地,就像是一位在一片混沌中生育的母亲。黑暗中,巴音依稀听到了依云娜的歌唱,欢快有力的节奏让巴音好像看见了依云娜的形象,这个形象不无巨大,足有几万米高,由星星和闪电组成,屹立在天地之间。就像一匹天马,脚踩着火光向他奔驰而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亮了,亮得很快,世界似乎一下子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昨天还是一片焦土的明沙,一晚上过去,出现了一抹迎风摇曳的新绿。劳累的人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这些树苗之间,好像一种巴音从没有见过的奇怪虫子。依云娜还在劳作,巴音知道远方那个小小的红点就是她,她正在给树苗一棵一棵地浇水,巴音使劲叫喊着她,可离得太远了,她根本听不到。巴音喊累了,怔怔地看着你。
你对他说:“你知道依云娜爱给她遇到的东西起名字吧?她也给这片树林起了个名字,叫作巴音。”
此时,巴音说出了他这一生当中最精彩的一句诗行。他对你说(更像是对虚空说):有些诗,不是写出来的。
然后,你看到他跑下沙丘,向那片树林,那群人跑去。他跑啊跑啊,渐渐地从一个人跑成了一个你看不太清楚的小黑点。这个小黑点在大地上移动着,跑进了树林,跑到了那个小红点身旁。过了几秒钟,这个小黑点和那个小红点变成了一个点。此时你听到了鹰的尖啸,你猜得没错,那是我们在天上,向你发来的祝贺。
“一年后,我带着依云娜到一片正在孕育之中的树林,对已经和一个种树的当地人没什么两样的巴音说,女婿啊!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依云娜怀孕了!
“我话音未落,巴音就扑过来紧紧地拥抱住了依云娜。疲惫的人们大笑了起来,唱起来了吉祥快乐的歌。依云娜怕巴音挤坏了孩子,一把将他推了开来,巴音在树林里叫着跳着,打着滚吹着口哨,就像个疯子一样。依云娜笑了,我也笑了,虽然她遇到这么好的事情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话,可在回来的路上还是拉住了我的手。
“依云娜是在冬天的时候临盆的,那时候我正在磨我的钢钎子,窑洞里面传来了依云娜的叫喊,我和巴音两个人扔下手里的东西跑了进去,依云娜的羊水破了。我把依云娜扶到了炕上躺着为她接生,依云娜疼得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巴音非常的激动,他为了即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新生命笑得合不拢嘴。依云娜突然坐起来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愤怒地说我都疼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有什么可笑的!渐渐地,我们感觉到事情不太对头了,这么长时间那个孩子还是没有钻出他的脑袋,我对巴音说你不知道在依云娜的肚子里种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她难产了。我们得把她送到旗里的医疗站。可外面在下大雪啊!巴音指着窗外茫茫的大雪对我说。
他说。“我们借了一辆牛车,给依云娜裹上了家里所有的被褥,在大雪里穿越了沙漠。到达医疗站的时候,天色接近黎明了,雪不再下。我和巴音帮着医生把依云娜抬到了产房。看着依云娜的样子,又看看手术台上放着的剪子刀子,我们两个谁都舍不得离开。那个医生操着外地口音严厉地驱赶着我们,他说你们知道吗?再晚一会儿就要出生命危险了!赶紧出去吧,我尽量保证大人和孩子的安全!
“在走廊里,等待简直是一种煎熬,简直比在大雪中前行还痛苦。我看着捂住脑袋蹲在地上的巴音,气就不打一处来。可又有什么办法?这本是两个人的事情,可老天爷就偏让作为母亲的女人独自面对这场战争。外面又下起了雪,我看到远方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向这里走来。离得近了,我才看出来那是两个相互搀扶着的人影,他们走进了医疗站的时候已经被冻僵了,面对着那个医生,冷得说不出来话。那个男人胡子拉碴,穿着一件破旧的中山装式棉袄,袖子上都是油腻的污渍。他身边的女人也快要生产了,一个劲儿地流泪,喊叫着自己肚子里正在遭遇的疼痛。医生和护士把她搀扶进了依云娜对面的产房,两个女人的嘶号声在走廊里此起彼伏着就像两片交汇的大海,力道之猛势头之大能把我们所有人都淹死在其中。那个男人摘下了帽子,他的眼镜上沾满了白雾,他把眼镜摘了下来,用自己的衣袖擦着,这个动作像一道光把我带回到很久以前,他还没有胡子,没有这么多的皱纹。他还整日充满激情地给依云娜讲那个叫《悲惨世界》的故事。我听到他对那个医生说,你这次真是帮了哥们儿大忙了!要不我们两个人的公职全得被开除了。医生说,打住!别哥们儿哥们儿叫得这么亲切,要不是看在咱俩当年一块儿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插队,我才懒得管你这些破事儿!
“眼镜千恩万谢地把医生送进了产房,他掏出了一根烟,来和巴音借火。我看着他,他没有认出我,看着他冷漠的表情我突然特别痛恨那些树木与幼苗,我的样子一定很老了。依云娜在他身后的房间里用力地喊着,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一个护士走了出来,呵斥他去外面抽烟。巴音和他都走了出去,那两颗一闪一闪的红点就像往事之鬼的眼睛,注视着整个走廊里孤零零的我,和他们女人的喊叫。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孩子的哭声把我们三个人从睡梦中惊醒。雪已经停了,外面一片光明,来来往往的行人让身处生死场的我觉得像是在做梦。一个护士抱着一个可爱的婴儿走到了我们的面前,她问谁是依云娜的家属?我和巴音举起了手。护士微笑地示意我们看她怀抱着的婴儿,她对我说,恭喜你啊大娘!母女平安!你有外孙女了!我从她手中捧过了我的外孙女,她无邪的眼睛那么明亮,可我的眼睛,却模糊成了一片……
“我外孙女的脑袋很大,我想这就是依云娜难产的原因。巴音告诉我,脑袋大的孩子很聪明,他从小脑袋就很大。可说心里话,我觉得我这个女婿不怎么聪明。孩子的哭声吵醒了依云娜,她从巴音怀中接过了这个女孩,把自己的乳头塞到了她的嘴中,哭声停止了。我兴奋地问他们,你们打算给自己的女儿起什么名字?依云娜的笑容凝固在她的脸上,消失了。我这才想起来依云娜已经很多年没有和我说过话了,为了缓解我们之间的尴尬,巴音说妈妈,我想让你给你的外孙女取名。我激动极了,我告诉他们,从依云娜一怀孕,我就想好了这个孩子的名字。男孩叫作阿木尔,女孩叫图雅。巴音很高兴,他说图雅这个名字太好了!太好了。他看着依云娜,依云娜就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给孩子喂着奶,我们又陷入到了沉默里。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依云娜梦呓一样的呢喃:我觉得这个名字一点儿都不好听……
“这时,我听到了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那个医生冲进了门。他问我们,你们谁是O型血?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巴音说他是O型血,我这才知道他们是要把自己的血输到眼镜老婆的血管里。我跑出去追上那个医生,让他们帮我测了血,我也是O型的血。护士把我们摁在了椅子上,用针扎进我们的胳膊,我们两个人的血汩汩地流入了塑料管对面的血袋。我想对巴音说些什么,我刚准备开口,巴音说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我惊讶地问巴音你知道那个男人是眼镜?巴音点了点头,他说依云娜在结婚前给他讲过这件事情,他特意去民政局看了看眼镜的照片,他想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虽然他老了,可人的气质不会变的。巴音对我说,我信仰人道主义,虽然他可恨,可那个女人是无辜的。
“我俩约定,决不把今天遇到眼镜的事情告诉依云娜。可眼镜自己拖着他那根假腿一蹦一跳地闯进了我们的屋子,他握着我和巴音的手不住地称赞我们是好人。他的泪水掉在我的手上,那是滚烫的,像人类执着而又单纯的情感,令我迷惑。他说自己早就认出了我是谁,也猜到了巴音是谁。依云娜的叫声让他猜到了她在做什么,他怕打扰我们,就没敢相认。‘人民太伟大了!太善良了!’他热泪涟涟的要跪下来,我搀扶住了他,他比我记忆中要年轻了许多,我想那是因为他缺了一条腿吧!‘谢谢你!依云娜,你的胸怀太宽大了!’他跳到依云娜的身边说。依云娜瞪着他,面色铁青嘴唇发白,就像看到了一场血淋淋的车祸。我拦在了他们之间,我说我们没有原谅你,我们只是想救一条生命。眼镜冲我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一下一下,跳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眼镜的女人还是死了。眼镜带着刚刚出生的儿子偷偷从医院逃跑了。就连那个帮他接生的医生,他都没有告别。带我们回家,在医生的叫骂里,我听见我的女儿小声对她丈夫说,我决不能和我的女儿再待在这里了。
“在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小雪。路过尚喜树神的时候,我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棵死了将近十年的树,枝条上都抽出了新绿。在风里,我听到了微小的哭声,我加快了脚步,越来越近,哭声却变得越来越微弱。我到了树神的脚下,看到了一个放在牛粪堆里的襁褓,也许是这牛粪的温度抵挡住了大风与大雪,这个刚刚出生的男婴躺在里面皱皱巴巴地动着,没有被昨天的寒夜冻死。我抱起了襁褓,里面掉出了一张医疗点的卡片,父亲是眼镜的名字,母亲大概是那个死去的女人。除此之外,这个婴儿就和落在毛乌素的小雪一样,浑身上上下下,干干净净。婴儿没有了声音,也不再动作。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依云娜突然从我怀中揽过了他,给他喂自己的奶水吃。那个婴儿吸了一阵奶,睁开了他的眼睛,呆呆地注视着依云娜,嘴巴还在动着。依云娜闭上了眼睛,把他还给了我,几滴泪从她紧闭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依云娜对我说了这十年以来的第一句话:如果你还想让这个孩子活着,就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吧!
“我们在神树的脚下分手,我怀抱着这个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自己该走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我走了多久,我的脚似乎不再由我控制,而是在跟随我脚下滚动着的沙子。我没有走到去往旗里的公路边,命运滚动着把我带回了家。
“看到我又把这个婴儿抱了回来,巴音和依云娜都显得很平静,似乎一点儿都不意外。我走到依云娜面前,用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声音颤抖着说,也许你觉得我疯了,可我认为你应该抚养他。尚喜神树活了,这是长生天把被黑风暴吹走的其其格,给我们送回来了啊……
“当我提到其其格这个名字的时候,一直不声不响的婴儿竟然睁开了眼睛,咯咯地笑了几声。他粉嫩的小手和小脚在空气里划动,就像一个小鸭子要征服一汪水般可爱。依云娜看着这个在生死面前出着洋相的婴儿,叹了一口气。她从我手里接过婴儿,放在了炕上,靠在她自己的亲生女儿身旁。她看了看他们,对我说了这十年来她对我说的第二句话:姐姐叫图雅,弟弟……就叫阿木尔吧!
“是的,阿木尔!这就是你,你不仅仅像他们说的,是出生在一堆牛粪里的孩子。你还为我们带来了好运气,神树为你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