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环球人物

贾家是现实的一面镜子

作者:未知

“镜子里是权贵家族一步步走向没落的过程”

“贾家的兴衰真实反映了作为政权根基的世家大族的顽疾,以及他们和社会的碰撞。”

“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鲁迅曾这样评价《红楼梦》,足见对其解读,千人千面。在今天的大众品读中,多半人看到的是爱情悲剧,少半人看到的是人情世故。但在红学家、中国红学会顾问胡文彬看来,家族兴衰才是《红楼梦》最重要的精神内核。“贾家的兴衰真实反映了作为政权根基的世家大族的顽疾,以及他们和社会的碰撞。”《红楼梦》中的情与人,恰是因为建立在家族兴衰的厚重基础上,才有了触动灵魂的力量。

曹雪芹刻画的贾府命运,是一场男男女女的贪腐共谋,是一场逃不出人性窠臼的必然。

贾政,庸人庸官也成贪

《红楼梦》第二回,曹雪芹借冷子兴之口首次提到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古往今来,富贵之家出了数不清的纨绔子弟,贾政不愿在花天酒地中虚度人生,“欲以科甲出身”。他起码是个有抱负的人。

贾政虽有科举之心,其父临终时却给皇上奏了一本,为贾政谋了个主事之衔,省去了他科举之苦。贾政如愿有了功名后,第一时间就想到教育下一代,希望儿子贾宝玉能延续家族的兴旺。作为父亲,贾政是很用心的。他要求贾宝玉好好读书:“你也该学习些人功道理,别一味的贪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作为儿子,贾政很孝顺。他在家中最大的任务就是哄母亲开心,希望她安度晚年。所以,平日里一脸严肃的贾政也会绞尽脑汁地想冷笑话,好让母亲笑一笑。

但曹雪芹对人性有深刻的洞见。一个有孝心、有抱负、严于教子的人,未必就是正面人物。人性的深处还藏着一个“庸”字。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编剧刘耕路说:“贾政在大观园里‘试才题对额’,贾宝玉每题一个,他都说不好,自己却一个也题不出来。由此来看,贾政读的也是死书,才华一般。”所以他教子也无方。“张嘴就是让宝玉把《四书五经》读好。宝玉不读,他又用最粗暴的方式,打。殊不知,一个家族后辈的教育,不是靠几本古书、一顿暴打就能解决的。”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张庆善说。

青年作家闫红更关注贾政在家族事务上的无才无智:“对于家族管理,他是疏于实践,也拙于实践。”作为修建大观园的工程总指挥,贾政“不惯于俗务”,听凭林之孝、吴新登等人摆布,闲暇时才走走看看,管家和下人便放心大胆地揩油。到了后期,贾家无钱无粮,贾政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始亲自管家。当他看到家中支用簿上的严重亏空时,急得直跺脚,却毫无办法。想当年,王熙凤虽贪,却能想尽办法维持家族开销,贾政却只有背着手来回踱步。到贾府最后被查抄时,他也只会跺脚哀叹:“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

贾政一不贪污,二没受贿,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个清官。但张庆善认为,贾政不值得表扬:“他绝不是一个好官,是个典型的庸官。”

贾政被赐官不久,就升了员外郎,他为官谨慎。什么是谨慎呢?“无过便是功”。“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和一帮清客喝茶聊天,吟诗作赋,着实没什么工作成绩。他对升官也不很在意,因此日子过得很舒服。什么都不做,自然不会做错什么。”闫红说。后来,皇上见他名声还不错,就让他到外省做了学政,主管一省的乡试。在学政任上,贾政平庸依旧,没什么政绩。朝廷对他这个功勋之后也本着“无过便是功”的原则,居然肯定了他的表现。

当然,贾政也不是什么事都不干,他给朝廷举荐过“人才”——贾雨村,可惜是滥举。

贾雨村进士出身,本来也有一官半职,但上任不到一年就被革职查办。灰心之下,贾雨村做了巡盐御史林如海独生爱女林黛玉的教书先生。怎料他时来运转,受到林如海的推荐,认识了贾政。贾政看到林如海的推荐信,又见贾雨村仪表堂堂、文采风流,很对自己胃口,顿生好感。他连贾雨村的底细都没摸清楚,仅凭一封亲戚的推荐信和个人好恶,就为对方“轻轻谋了一个副职的候缺”。

贾雨村自然感恩戴德,不久就在案件审理中包庇了贾政的外甥薛蟠,还作了书信送到贾政手里。贾政见信自然明白其中奥妙,平日满口仁义道德的他选择了沉默,实际上包庇了薛蟠。

到了第九十六回,皇上提拔贾政做江西粮道。这个职位可谓肥得流油,贾政倒不贪钱,“只有一心做好官”。他对地方粮食管理的积弊早有耳闻,一到任就进行整顿,“州县馈送,一概不受”。跟他一起外放的手下们可不高兴了,在李十儿的鼓动下消极怠工。贾政摸不着头脑,问起缘由。李十儿吓唬贾政,说“节度使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老爷都成千上万的送礼,您送多少?没有捞钱的贾政犯起了嘀咕。李十儿趁机说出心里话:“书吏衙役哪个不想发财?都要养家糊口。”贾政几番思量后居然冒出一句话:“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然后默默地踱步进了后堂!李十儿一帮人“小老婆子们便金头银面的妆扮起来了”,贾政最终落了个“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的罪名,被连降三级。

胡德平说:“表面上贾政表示了对‘猫鼠同眠’、贪官污吏的愤怒,但却默不作声地纵容贪腐,这样懦弱的庸官再清廉又有什么用?”

贾雨村,才子弄权最可怕

一个庞大的家族,必有无数依附者。依附贾家而得势的人,首推贾雨村。

贾雨村刚出场时,看相貌,“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看出身,生于诗书仕宦之家,只是家道衰落;看抱负,虽栖身于葫芦庙中,靠卖字作文为生,但对月吟诗都是“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靠着自己的才华,贾雨村打动了人生中第一个贵人、住在葫芦庙边上的乡宦甄士隐。中秋那日,贾雨村即兴做了首七绝:“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清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甄士隐大赞,并赠给贾雨村五十两银子,两套冬衣,劝他择黄道之期,买舟去赶考。第二天,甄士隐还想给贾雨村写两封荐书,让他带上,怎料贾雨村一早就赶着进京去了,只留下一句话,“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追逐功名的急迫之情,跃然纸上。

贾雨村进京后,考中进士,不久便升任知府。“那时的贾雨村就是个知识分子,高谈阔论。初到官场上,看这个也不顺眼,看那个也不顺眼。”中国红学会顾问胡文彬说。不到一年,上司便寻了几条罪状,参了他一本。他随即被革了职。革职文书到时,同僚无不喜悦。

“贾雨村这次官场受挫后,就开始变了,找贾家走后门。贾政轻而易举帮他谋到了一个位子,去应天府上任。贾雨村尝到了攀附权贵的甜头,也悟出了官场一条黑暗的捷径。”胡文彬说,“他原本就聪明,知道了捷径走起来还不容易?”

贾雨村一到应天府,便接到一件人命官司,乃是两家争买一个被拐子拐来卖的丫头,各不相让,一方竟将另一方打死。贾雨村新官上任,正是踌躇满志之时,当即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正要发海捕文书,却看见案边一个门子使眼色,他停下来,把门子带到密室,细加问询。

这一问,便问出了那张护官符——“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门子说:“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而打死人的薛蟠,便是这“丰年好大雪”所指的薛家的公子。“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贾雨村心想,自己的官职多亏了贾家,这个人情能不做?于是他胡乱判了这桩“葫芦案”,还急忙修书给贾家和王家,以表功绩。此时,他根本不在意被拐卖的丫头正是恩人甄士隐的女儿。

“你看‘各省皆然’这几个字,”胡文彬强调道,“如果巨家大室都碰不得,在一个社会里是‘各省皆然’的现象,那么这个社会还能好吗?如果司法被金钱左右、被人情左右,哪还有司法可言?”

薛蟠案是贾雨村第一次弄权,有一就有二。没多久,他又送了贾赦一个人情。有个石呆子,手中有20把古扇,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上面还有古人字画真迹。贾赦要买过来,石呆子不卖:“要扇子,先要我的命!”贾雨村知道后,诬陷石呆子拖欠官银,需要变卖家产赔补,把扇子抄了过来,送给贾赦。

谙熟这套官场做派的贾雨村,顺利当上大司马和京兆府尹。

当贾家失势时,贾雨村反而“大公无私”起来。贾家被御史弹劾,皇上叫贾雨村查明实迹再办,结果这个贾大人“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便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张庆善评价道:“这才是可怕之人。曹雪芹的深刻寓意在于,像这样一个有才华有能力的人,当他沾染上官场习气之后,很容易变成一个沦丧人性和道德的人。”

这样得来的富贵能长久吗?没过多久,贾雨村被人参了个“婪索属员”的罪名,带着枷锁,押解到三法司衙门里审问。


画家吴良柱所绘贾政像


贾雨村(右)画像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中坐者为贾母。


右立者为王熙凤。


贾母,纵容贪腐的“一把手”

相比男性世界,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浓墨重彩塑造的是许多动人的女性形象。“忽喇喇大厦将倾”时,这些女性的选择更值得关注。

“在贾府,贾母是家族里地位最高的人,占据了塔尖的位置。用今天的话说,她是拥有最终决定权的‘一把手’。”著名红学家李希凡对《环球人物》记者说道。

贾母是一个和蔼慈祥又不失威严的老者,品行并不坏。她把贾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方面不顾迎春等人的脸面,惩处了聚众喝酒赌博的下人,搞了一次整风运动;另一方面又能把家族人际关系维持得不错,表现出高超的平衡术。但仅凭这些,很难说贾母是一个合格的家长。她对贾家的问题丛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贾母出身四大家族之一的史家,后来嫁入贾家,做了老荣国公贾代善的夫人。养尊处优的出身与经历,让贾母早已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到了晚年,贾家表面上风光依旧,实际却显出了衰败之象,“不比先时的光景……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在这种情况下,贾母的奢靡依旧不改,最明显的例子就是默许修建大观园。大观园占地巨大,有人分析其面积相当于350个足球场,她的儿子贾政走得腰酸腿软,也不过走了“十之五六”。园子里堆山凿池,起楼竖阁,装饰奢华,光是名贵面料的帘子就有4种,每种200挂。此外,贾家还到江南采买女子,置办乐器行头,组了个私家歌舞团。贾母不点头,大观园的规划不会如此奢华。

贾母纵容修建奢华的大观园,不光是为了元妃省亲的体面,也是为了自己的享乐。享乐,从来都是人性的弱点。贾母的享乐,曹雪芹着墨不少:吃饭时王熙凤“捧饭”,李氏“安箸”,王夫人“进羹”,其他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等侍侯”;过80寿辰时,贾家办了7天豪华酒席……

“贾母更严重的问题是她不愿也不敢面对家族衰败的事实。她自知来日不多,只要贾家在她生前不垮,自己能体面地颐养天年,就足够了。身后的事,她不愿意考虑,所以才无所作为。”闫红说。

一家之长的纵容带来整个家族的“积小腐而成大贪”。宝玉想吃莲叶羹,王熙凤说这东西不常吃,干脆做10碗,人人有份。贾母笑着对王熙凤说:“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贾母明显知道王熙凤用公款收买人心,非但不加制止,反而一脸嬉笑。闫红认为:“贾母管理王熙凤,是按照自己的认知和情绪来的。她纵容王熙凤,就是觉得贪点小钱无伤大雅。”

贾母纵容王熙凤的另一个原因在于,王熙凤很会讨她的欢心。在和贾母打牌时,王熙凤总是故意输钱,贾母很开心。李希凡在评价两人的关系时说:“对贾母而言,王熙凤是自己的一个乐子,对她贪污公款自然不当回事。”


左起分别为香菱、探春、惜春、黛玉、宝钗。

王熙凤,花样频出的贪腐人

贾母年事已高,很少插手家族具体管理,贾家的实际管理权落到了她宠信的王熙凤手中。王熙凤想出了形形色色的生财之道。

贾家实行高度供给制,上至太太小姐,下至丫鬟佣人,衣食住行都从公款划拨,每人每月都有固定的月钱。这笔钱由王熙凤负责发放,她很快就动了歪心思。《红楼梦》中不止一次提到,她拖延发放家人月钱,派手下拿去放高利贷,搞起了信贷业务。对于她拖欠月钱的事情,袭人直接质问王熙凤的丫鬟平儿:“这个月的月钱,为什么还不发?”平儿直言不讳地说,银子被王熙凤“放给人使呢”,等利钱收齐,一倒手就能赚几百两银子。袭人听后满腹牢骚又无可奈何:“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得我们呆呆地等着。”张庆善说:“王熙凤虽然胆子大到用公款放贷,但她很讲究策略。她克扣的是下人的工钱,从不克扣王夫人等人的生活费,因此阻力小了很多。不过,在家族内没问题,不代表真没问题。中国古代私自放贷是违法的,贾家得势时,官府不敢管,但这为贾家埋下了隐患。”后来,朝廷查抄贾府时,发现的最主要证据就是王熙凤放贷的契约。足足一大箱高利贷契约,惊呆了贾府上下以及前来抄家的官员们。

除了公款放贷这个固定进项,王熙凤还冒用丈夫贾琏的名义给地方官员施加压力,大赚好处费。第十五回中,王熙凤为秦可卿送殡到了铁槛寺,寺里老尼姑希望她能帮一位财主的女儿退了与长安守备家公子的婚事。在得到了3000两银子作为好处费的保证后,王熙凤用贾琏的名义给长安节度使写了封信,要对方逼迫长安守备退亲。事成之后,3000两银子轻松落入了她的口袋。

胡文彬谈到王熙凤的性格时,直截了当地用了“贪婪”一词。在财政大权之外,王熙凤还掌管着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某个差事空缺了谁来填补,家里有工程承包给谁,决定权都在她手中。她没有放过任何能捞点好处的机会。从这些五花八门的好处来看,王熙凤不光收银子,也很有“雅兴”。贾芸想在贾府谋个事做,就拿了冰片、麝香等名贵药材来见王熙凤。王熙凤收了这份“雅贿”,很快批给贾芸200两银子的工程款,可实际上这个小工程50两银子就够。

王熙凤还是个行贿的高手。贾瑞病重,急需人参救命,王夫人让王熙凤称二两人参给他,王熙凤答说,府里的大块人参已经送给杨提督的太太去配药了。这个细节,正是当时现实的写照。在清朝,朝廷垄断人参的采买事务,乾隆甚至设置官参局,专门管理人参事务。由于皇家直接操盘,人参成了稀缺资源,价格暴涨,达官显贵也是一参难求。人参由此也成了腐败的重要载体。许多官员像王熙凤那样,以人参代替银子公然行贿;而手握人参资源的官员,则以参换财、换权。

王熙凤机关算尽,给自己攒下大把银子,最终也没逃过凄惨的结局。贾府被查抄时,她因为那一大沓高利贷契约成了罪妇,落了个“哭向金陵事更哀”的下场。

探春,无可奈何的妥协

当包括王熙凤在内的很多人抱着“沉船”心态,想尽办法多捞一笔时,大观园里,也有人希望用一己之力扶起这座将倾的大厦。这个人就是地位不高的庶出小姐探春。

探春是贾政和赵姨娘所生,赵姨娘是小妾,行事龌龊,在府中很受鄙视。庶出的身份和母亲的行为让探春颇感难堪,但她“才自清高志自明”,时常渴望证明自己的能力。随着王熙凤的病倒,探春还真迎来个机会。她做了代理大管家后,很快开始改革贾府,希望扫除积弊、肃清贪腐。

贾府的管家媳妇们也把王熙凤病倒当成机会,打算捞上一笔。但她们很快发现,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让人占不到一点便宜。于是,她们设了个套,希望探春知难而退。探春上台后不久,赵姨娘的兄弟,也就是她的亲舅舅去世。按规矩,贾府要发20两银子的抚恤金,管家媳妇吴新登家的却偷偷地定到40两,一旦探春同意,她就会跳出来给探春一个下马威:“你怎么能以权谋私?”结果精明的探春当场发现,把钱改回20两,还指出了吴新登家的险恶用心。但赵姨娘不干了,哭闹着找上门,说女儿连舅舅都不顾。为了树立权威,探春大哭一场后绝情地说,死的只是个奴才,自己的舅舅是王夫人的兄弟王子腾。

这一场大义灭亲之后,探春的改革之路随即开始。她首先把目光盯在了整治奢靡之风、缩减开支上,并且先拿与自己关系亲近的宝玉开刀。包括宝玉在内的贾家少爷们在家族学校里,每年有8两银子的点心钱。探春觉得人人都有月钱,这笔开支纯属浪费,取消了点心钱。宝玉是全家人的宝贝、贾母的心头肉,拿他开刀也算是杀鸡儆猴。宝玉和探春交情很好,又是个对金钱不放在心上的公子哥,自然不会阻挠。随后,探春更是把改革进行到自己身上。女眷们都有公款发放的二两银子脂粉钱,探春把这钱也取消了。

这十两八两的小钱只是预热,探春真正的大手笔是贾家的“土地改革”。贾家常年对大观园疏于管理,下人们种花栽树、铺路盖房都能捞一笔。为了杜绝层层刮油的现象,探春在大观园实行承包制。承包人对自己经营的部分负责,自负盈亏,家族不再专门拨款。实行承包制之后,不仅贾家省了开支,还断了许多人借机贪污工程款的路子。

很多人觉得探春的改革如果坚持下去,有可能重振贾家。然而,事情远非这么简单。探春的改革看似声势浩大,其实没有触及到根本问题。“土地改革”作为探春改革的重头戏,一年也只给贾家带来400两银子的收益,对于这样一个贵族世家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当时贾家最应该做的是认清现实,裁减佣人,大幅削减开支。但贾母与王夫人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因为这是最没面子的事。”闫红说。

更何况,探春也无法触动贾家奢靡、贪腐之风产生的根本——随意性和操作空间很大的财政制度。一旦探春要推行透明的财政制度,必然断了王熙凤的财路。真要如此,王熙凤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探春选择了妥协,这注定了她的改革只能无疾而终。

钗黛,明哲保身的沉默

“金陵十二钗”里,最冰雪聪明的,莫过于林黛玉和薛宝钗。一个是“玉带林中挂”,一个是“金簪雪里埋”,似乎都离家族经济俗务很远。果真如此吗?其实,她们对家族衰败迹象的冷眼旁观,很值得玩味。

王熙凤病倒后,探春代为管家。黛玉和宝玉闲聊时提到了探春,黛玉说:“你家三丫头(探春)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黛玉这句话透着对探春的欣赏——权力在手却不作威作福。换句话说,她早就知道贾府里普遍存在的中饱私囊行为,只不过平日里不说罢了。随后,黛玉说到了正在进行的改革:“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很明显,黛玉对贾府的经济状况相当了解,得出的结论更是有前瞻性:贾府必然坐吃山空。她的洞察力之高明,一点不亚于托梦给王熙凤、要她早寻退路的秦可卿。宝玉倒真是个不理俗务的人,听罢黛玉这话,没心没肺地丢下一句:“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这个细节很小,但从一个侧面说明,黛玉对家族的现状和未来是有想法的。只不过她在贾府寄人篱下,碍于身份不好明说。当然,黛玉本就钟情琴棋诗画,这些事情她也真是闲了才有心情去想。”胡文彬告诉《环球人物》记者。

总体而言,黛玉是超然的,但她也适度遵守贾府的某些潜规则。宝玉让丫头给黛玉送茶时,正好遇到贾母派人送钱来,黛玉正给自己的丫头分钱,也随手抓了两把塞给宝玉的丫头,“也不知多少”。有个老婆子冒雨来给黛玉送燕窝,向黛玉说晚上有事,不能久留,黛玉心领神会,明白老婆子晚上是有赌局,就让人赏了几百钱,还托名说让老婆子“买些酒吃,避避雨气”。有人评价黛玉对贾府里的阴暗面是“同流不合污”,照此来看,也多少有些道理。

再说薛宝钗。套用王熙凤对她的一句评价,她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但是,薛家皇商之家,宝钗对经济问题有天生的敏感。当王夫人要她协助探春和李纨理家时,她积极得很。她听了探春要进行土地改革,家族每年能多入账400两银子时,很是高兴:“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

和黛玉一样,宝钗也看出了贾府存在的贪腐和浪费情况。在探春安排大观园的香花香草承包人时,平儿推荐了宝钗贴身丫头莺儿的母亲,宝钗坚决不同意,既避嫌,也杜绝了莺儿母亲借自己的势力去营私的可能性。由此不难看出,宝钗对贾府中存在的主仆竞相营私颇有反感。但宝钗毕竟是个有心机的人,不想得罪王熙凤,所以她的反感也是有限度的。胡文彬说:“或许,宝钗是在等待时机,将来做了‘宝二奶奶’,成了名正言顺的大管家,再彻底治理不迟。”

至于“金陵十二钗”的其他女眷,则对贾府的经济问题一概不怎么上心。胡文彬说:“巧姐和惜春太小,元春嫁到皇宫了,迎春是个木头人,史湘云偶尔来串门,李纨是个不中用的老好人,妙玉更是个出家人。她们对家族贪污和经济艰难,要么没兴趣管,要么有心无力,要么根本不知道。风气如此,再加上家族财政制度上的问题,贾家的败落也就不难理解了。”

著名红学家李希凡将大观园形容为“理想国”:“曹雪芹为当时社会存在的诸多矛盾而困惑,于是虚构了‘理想国’一般的大观园。生活在其中的年轻人看似脱离了家庭的束缚,但是家族的问题、社会的流弊,却时时刻刻地反映在大观园中。正是因为深刻反映出了家族兴衰和社会矛盾,《红楼梦》才在艺术性上达到了巅峰,成为一部伟大的作品。”

红学家胡文彬则说:“《红楼梦》中每个人都来自大大小小不同阶层的家族,身上带着独特的烙印,所以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读懂了其中一个一个的人,便读懂了每个人背后的家族和阶层,进而读懂整个社会。”他认为《红楼梦》更大的意义在于其现实性:“贾家是现实的一面镜子,镜子里有权贵家族一步步走向没落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子女教育的失败,不知节制的私欲,贪图享受的放纵……至今依然。今天的人们如果读懂了《红楼梦》,也便能更好地读懂人生。”

王熙凤机关算尽,给自己攒下大把银子,最终也没逃过凄惨的结局。贾府被查抄时,她因为那一大沓高利贷契约成了罪妇,落了个“哭向金陵事更哀”的下场。


北京大观园内的叠锦楼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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