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记者 尹洁(采访整理)
左权(1905—1942),湖南醴陵人。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过长征。曾任红一军团参谋长,八路军副总参谋长。
左太北今年75岁,因去年摔伤了股骨,至今仍住在北京一家福利院。采访那天,户外气温接近35摄氏度,《环球人物》记者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20分钟,刚进福利院大门,就远远地看到左太北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辆轮椅上等候着。
“谢谢你们来采访我。”左太北微笑着说。她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斯文沉静,很像她母亲刘志兰在那张流传很广的左权将军全家福上的样子。隔了大半个世纪的光阴,照片上的婴儿如今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而当年把她抱在怀中的父亲左权,在拍完全家福两年后,牺牲于山西辽县十字岭,时任八路军副总参谋长。从此以后,左太北对于父亲的一切,都只能通过文字和影像去追寻。
“却恐十年不能回家”
“在他微黑的脸上有两只锐利的眼睛。他很沉默,他沉默地闭着嘴巴是他那坚定性格的特征。他身体是结实的,战争以及一切繁忙,仿佛是丝毫不能动摇他、影响他的。不管在哪里,他的腰永远挺得直直的。走起路来,迈着沉着、严正的步伐。讲话时,用沉着而果敢的音调。”
这是作家刘白羽在纪念文章中回忆的我父亲。在很多人的记忆中,父亲都是坚定而沉默寡言的。这或许继承自他的母亲。我的祖母是一位性格坚强、吃苦耐劳的湖南农村妇女,祖父早逝,她独自一人拉扯大四子一女,父亲是最小的孩子。
祖父去世时,父亲只有一岁多。从懂事起,他就开始拾柴、放牛、喂猪……8岁时,父亲进入私塾,后来在亲友的资助下读完了新式小学,1921年考入醴陵县立中学。那时,五四运动所倡导的新文化、新思想已经传播开来,父亲积极加入学生组织,阅读进步书刊。1924年,他考入广州的陆军讲武学校,同年11月,转入黄埔军校第一期。1925年2月,在学友陈赓等人的介绍下,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从黄埔军校毕业后,父亲参加了讨伐军阀陈炯明的第一次东征,因为作战勇敢,很快晋升为连长,之后又几次东征西战,迅速成长为一名素质突出的军事指挥员。1928年,父亲被选送到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与刘伯承成为同学、挚友。
1930年春天,父亲奉命提前毕业回国,被中共中央分配到闽西革命根据地工作。离开上海前,父亲给老家写了一封信:“我虽回国,却恐十年不能回家,老母赡养,托于长兄,我将全力贡献革命。”
血染十字岭
抗战爆发后,父亲被任命为八路军副总参谋长。1937年9月6日,父亲随朱德、彭德怀等率八路军总部渡过黄河,奔赴华北抗日前线。9月23日,父亲协助朱、彭部署了平型关的作战行动,两天后便传来了平型关首战获胜的消息。这一战歼灭日军精锐1000余人,更重要的是,这是抗战以来中国军队取得的最大胜利,给当时甚嚣尘上的“亡国论”当头棒喝,更给全国人民以极大的振奋和胜利的信心。
同年12月,父亲在行军和战事间隙,给我祖母写了一封信,除了表达思念之情,还控诉了日本侵略军的暴行,表示:“我们决心与华北人民共甘苦、共生死,不管敌人怎样进攻,我们准备不回到黄河南岸来,我们是要坚持到底的!”
从1939年1月到6月,父亲每半个月或一个月就在《新华日报》上发表一篇文章,总结分析华北战况,前后写了8篇。其间,他还撰写了《论坚持华北抗战》和《坚持华北抗战两年中之八路军》两篇军事著作,阐明坚持抗战的意义,总结经验教训,对鼓舞战斗士气起到了很大作用。
1940年8月20日,八路军发动了大规模的正太路破袭战,后逐渐发展为“百团大战”。父亲周密细致地组织了战前计划,于8月10日前完成了侦察、器材补充、部队调动等准备工作,使大战第一阶段的破袭取得了巨大成功。
1942年5月,日军集结3万多兵力,对晋东南根据地发动了空前残酷的大“扫荡”,企图“铁壁合围”八路军总部。危急时刻,父亲连夜开会部署转移之事。5月25日,他掩护总部和北方局向西北方向突围,敌人的飞机不断轰炸扫射,警卫连长一再恳请父亲撤退,他却始终坚持在战斗岗位。就在大部分人员已经突围出去,安全地带近在眼前时,一颗炮弹击中了他所在的十字岭山头,父亲中弹牺牲,年仅37岁。
“将为你流尽复仇的血”
刚到华北抗日前线时,父亲曾给他的叔父写过一封信,里面写道:“我牺牲了我的一切幸福为我的事业来奋斗,请相信这一道路是光明的,伟大的……”
正是为了这一光明而伟大的事业,父亲直到34岁还没有成家。1939年春天,我母亲刘志兰随中央巡视团来到位于太行山的八路军总部,并代表中央妇委讲话。朱德夫人康克清很喜欢我母亲,知道她与彭德怀夫人浦安修是北师大女附中的同学和好友,就同浦安修一起做工作,把母亲留在了北方局。朱老总一直想为父亲解决婚姻问题,觉得母亲是合适的人选,就去征求父亲意见,没想到父亲早已对母亲一见钟情。朱老总又去问母亲,母亲却说要考虑一下。她去找康克清和浦安修商量,康克清说:“像左副参谋长这样的人,这样的条件,怕你到别处再难找到第二个了。”
父亲很爱我们母女,但因指挥“百团大战”异常繁忙,加上母亲希望能继续学习,所以在我3个月大时,母亲带着我回到了延安,与父亲相隔两地,只能靠书信传情。母亲是要求进步的人,那时她才23岁,独自带着孩子,陷入家务之中,不免对生活状态感到疲惫、忧虑乃至埋怨,这种情绪也体现在书信里。父亲总是把责任归咎于自己,每次都在信中温言劝慰,尽力解释,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我们母女的思念和眷恋。因为在苏联留过学,他在家书中用了不少“酸词儿”,经常写“志兰,亲爱的”“紧紧握着你的手”这样的话。
尽管父亲非常想念我们,但他始终把抗击侵略的民族大义放在第一位。在信中,他多次描述日军的暴行:“在敌后的孩子们实在是太可怜了。李田的小孩子长得很好,在上次大扫荡中得了病,竟长病而死了。大章同志的孩子寄养群众家中,亦不幸遭万恶的鬼子连同奶妈一齐枪杀了。听说该小孩被鬼子打了一枪后,痛苦了好几个钟头才死,真是可怜。”这也让他时刻惦记着我的安全与健康。
“太北身体好吗?没有病吧?长大些了没有?更活泼了没有?方便时请一一告我。”
“记得太北小家伙是很怕冷的,在砖壁(村)那几天下雨起风天气较冷时,小家伙不就手也冰冷,鼻子不通,奶也不能吃吗?……当心些,不要冷着这个小宝贝,我俩的小宝贝。”
“差不了几天太北就一岁了。这个小宝贝小天使我真是喜欢她。现在长得更大更强壮更活泼更漂亮,又能喊爸爸妈妈,又乖巧不顽皮,真是给我极多的想念与高兴。可惜天各一方不能看到她抱抱她。”
……
每封信里,父亲都事无巨细地询问我的情况,并想方设法托人给我带来一些衣物。他在信里叮嘱母亲:“不要忘记教育小太北学会喊爸爸,慢慢地让她懂得,她的爸爸在遥远的华北与日寇战斗着。”
当时,日本人正在叫嚣轰炸延安,父亲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我虽如此爱太北,但如时局有变,你可大胆处理太北的问题,不必顾及我……”这是他写给母亲的最后一封信,三天后,父亲便牺牲了。得知消息,母亲悲痛欲绝,写下了《为了永恒的记忆——写给权》一文:“我不仅为你流尽伤心的泪,也将为你流尽复仇的血。”
接过11封家书
父亲牺牲后,母亲每每想到曾在书信中发牢骚,甚至迁怒于父亲,都感到非常痛悔。之后悠长的岁月中,母亲几乎不对任何人提起父亲。我对父亲最初的记忆,仅仅是一些模糊的照片。在延安保育院时,毛主席每次来总要问:左权的女儿在哪儿?然后抱抱我。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对父亲的了解基本都来自老师和父辈们。
1957年,母亲到外地工作,还在读中学的我被接到了彭德怀伯伯家里,一住就是两年多。彭伯伯很慈祥,但和母亲一样,他也极少提到父亲。只有一次,他对我说:“你爸爸一定知道,那次敌人打的第一颗炮弹是试探性的,第二颗炮弹准会跟着来,躲避一下是来得及的。可他为什么没有躲避呢?因为当时十字岭上集合着无数的同志和马匹,你爸爸不可能丢下部下,自己先冲出去。他是死于自己的职守,死于自己的岗位,死于对革命队伍的无限忠诚。”
1965年,我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后来在国家经委、国家计委、航空航天部等单位工作。1982年5月,母亲把父亲写给她的11封家书(实有12封,一封遗失)郑重地交给了我。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这些信的存在。之后的岁月里,不知有多少次,我泪流满面地读着父亲写下的文字,不知多少次在梦中见到了他。
2000年,我退休了,从此踏上了寻找父亲足迹的旅程。几年间,我多次去太行山,走遍了当年父亲战斗和生活过的地方:他的牺牲地十字岭,他一手建设的八路军兵工厂所在地黄崖洞,他和母亲居住过的砖壁村奶奶庙……当年八路军刷写的标语和激战后的弹壳还在,老人们抱住我老泪纵横……2002年,在母亲去世10年后,我把父亲的家书结集出版,希望今天的人们永志不忘山河破碎的历史,不忘那些为抵抗外敌入侵而献出生命的民族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