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来过朝鲜,你知道朝鲜秋天的景象吗?
它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山间的田野里一片金黄,大豆生长在密密的高粱林里,谷穗低下头来,像沉睡一样,风是吹不醒它的。它左摇右摆,决不把头抬。金风从山岭上掠下来,吹落了落叶乔木的黄叶,吹得高粱叶沙沙地响,吹到冲积平原上,便翻起一阵金黄的稻浪。苍松翠柏是常年绿的,可是那落叶的乔木、灌木便开始了它凋落的生活。秋,把山染得更美丽,那些不知名林木的叶子变成了五颜六色。有时,你会在一个山的任何一部分看见一片飞红似火,那就是红叶。秋天不只是把一切都吹得一干二净。你可以走上任何一座山上去看,野桃子黄了(这种桃子熟了不红),山葡萄紫了,栗子、胡桃、山丁子、软枣(即野生猕猴桃——编者注)、酸枣都熟了,你可随便找着吃,山上的野果没有主儿。
你知道朝鲜人民是怎样过中秋节啊?
他们都把碗擦得干干净净(朝鲜大部分用铜碗),在今天做上一顿好吃的。一家老少,有的是一个家族,穿着浆洗很白的衣服,到山顶上去祖坟前祭奠。这就是以怀不忘的意思吧。痛哭一场以后,便在坟前吃得一干二净。我没有看到他们吃过月饼。有用粟籽油、豆油摊“弦水”(朝鲜百姓加工食品的一种方法,类似我国北方老百姓摊煎饼的做法,但是做成的食物比煎饼要厚得多——编者注)吃(你在家里也吃过吧!用白面和以瓜丝后,用油煎),再吃点麦芽糖,喝点米酒,这就是一般农民的过节生活。这算过节改善伙食吧!你想,这样的生活条件苦不苦呢?这要与中国人民过节生活相比,是艰苦的。他们可是很高兴的。一年来,春耕夏锄,在敌机轰炸和破坏下,战胜了一切困难,现要收获了。你可以想一想,他们内心是多高兴。朝鲜是勤劳、勇敢、乐观的民族。他们在抗击世界上头号帝国主义14个帮凶国家的侵略,付出多少牺牲和代价,对和平事业有多大贡献呢?这就是为什么在停战以后和平民主阵营国家都大公无私地给朝鲜以各种援助的原因。我想,战争停下来,他们会很快地恢复战前的生活而一天天地向上,战争要是打下去,朝鲜人民一定能够取得最后胜利!
“挖工事累我一身汗。他跑了,往哪跑!”一个战士打断了碰球(流行于我军部队中的一种游戏。指战员围成圈,一个人碰另一个人,碰到谁,谁反应不过来就该轮到谁表演节目或者讲故事——编者注)的声音。“跑不过咱的炮弹去!”大家对“追”展开了议论。“中国人民就是有福,赶上打追击仗吧,它就有月亮。”“我看还是托毛主席的福……”一个战士急忙接过来:“什么福不福的,为什么一次战役完了,不紧接着打二次战役?”还没等大家回答,他给下结论似的说:“还不是上级的计划,这叫战略。”
在朝鲜这三年的样子,有几个月夜我是忘不掉的。1950年11月的一个月夜,是我初经顽强军事劳动的一天,我可没有熊,我跟战士们一样干。你知道,秋天是打仗的好时候,有月亮也是夜战的好时候。一见到月亮,或见过中秋节的月亮,都要有些想法。你记得李白有此感触吧!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你念过苏东坡那首词吗?(已隔六七年之久,记忆已不全)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你说我有什么感触呢?当然,我可以胡乱地写一首诗什么的。在今天的月夜,我还不那样做,它使我回到以往的日子里。
天下着细雨,衣服被淋得湿漉漉的,过去是黄土满地的街道,今天都变成黄泥浆。我顺着铁路的路基走下来,沿着田间小路向营房走去。我是革命军人委员会(或叫士兵委员会,每个伙食单位都有这个组织)的经济干事,到合作社去买月饼才回来。月亮上来的时候,同志们都围在月亮底下吃月饼、红柿、梨、花生。队里小同志很多,都没人想家,我当然也不想家。不过,那时候比现在要糊涂得很。那时候,我在乐队吹“黑管”,经常演演戏。这是在1949年中秋节,在河南许昌。
会完餐,我一边吃着苹果,一边写家信,从山上吹过来的秋风,吹开了楼上的窗子,几乎吹跑我的信。晚上,他们都去跳舞,我和几个人在里面楼上闲谈。那是1950年的中秋节,过节没有一个月,我就出国了。
1951年的中秋节,是个很热闹的月夜。部队向前移动,小后方要搬家,我接受搬家任务。这天晚上,坐着汽车跑了一夜。车子经过“谷山”,平原上一段70公里开阔地上,飞机封锁得特别厉害,敌人的夜航机B25又投弹、又扫射,路炸得坎坷不平,天空上悬挂起几十个照明弹,再加上皎洁的月光,地上有一颗针都能看见,公路两旁的高射机枪和高射炮,向天上交织成一片火网。
1952年的中秋节,比起以往的日子更有意思。我正随部队参加一次反击战。月亮还没有上山时,我同一个同志野地里割荒草,敌人冷炮在附近不住地落。进入阵地已经四天了。连夜挖阵地,白天便伪装起来。到山上去砍木料,晚上再从山上拉下来盖阵地。都对月亮感觉兴趣呢!不然摸瞎干活更慢了。困哪!已经三天四夜没睡了,在干活休息十分钟的时间,就有睡着的危险。再努最后一把劲,割些草,铺在靠山崖的单人掩体内,好睡觉。吃月饼吃梨吃苹果吧,不然怎么打胜仗啊!月亮照在静静的阵地上空,这是激战前夕恐怖的寂静,除去偶尔的冷枪冷炮、敌人夜航机的声音以外,什么也听不到 。眼睛像塞满什么东西似的,眼珠都不灵活了,胀得发痛,勉强地记了日记,倒头便睡。
现在我做什么?正在窗前给你写信。
五个年头过得多么快,不知道明年的中秋节在什么地方来回忆今天的,是怎么样地活着的。
你的恋爱成功没有?家里有些不同意吗?我是这样想:只要对方思想进步,身体健康就可以,不要听信家庭的话,什么民族问题啦!提起民族问题来,我给你推荐一篇文章看一看,原载于1953年6月12日《人民日报》,唐振宗写的《纪念〈马克思主义与民族问题〉发表十四周年》。你看看党的民族政策,我们伟大祖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大家庭,希望你看一看,即使是恋爱问题和这也有关。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来信研究。
尔恒兄(少康的堂兄——编者注)我日前去一信,始终没见回信,情况你了解否?
我给尚大爷、李瑞龄(花鸟画家,少康于1942—1945年拜其为师学画三年——编者注)老师去信,均已回信。唯香烛店李酉山(少康家邻居——编者注)老先生没回信。
你所要的相片(1950,在沈阳照的)底版我已找出,俟不日归国后,洗好为你寄去。
我身心均健康,勿念!
祝幸福!
致军礼
邵亢(即少康——编者注)
于朝鲜成川郡玉井
癸已仲秋
1953.9.22
信手写来,草草之至,请见谅!
我的原名邵尔谦,后来改叫少康、邵亢,1929年生于北平,1948年7月从北平市立第七中学高中毕业,12月从北平教育部师资训练所肄业。1949年3月自愿参军入伍,在第四野战军特种兵炮兵第二师文工队任队员、演员、乐手、创作员。1950年10月16日入朝作战,1953年10月15日归国。
我入朝后,大弟邵尔钧在西北区工作。当时,我们志愿军被人们称作“最可爱的人”,备受崇敬,所以弟弟就把我寄去的书信都保存起来。虽然他的工作足迹踏遍西北数省,又历经各次政治运动,但这批家书却得以保存,丝毫无损。直到2002年9月,弟弟终于托可靠的朋友由西安带到天津送到我的手里,实为珍贵。
入朝作战之初,出于保密,按照志愿军总部的要求,不许我们携带有中国文字的书籍、笔记本、书信,所以,最初半年无法给家里写信,以致家中不知我去了何处,同时我也收不到家中的来信。当时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心情。据家人后来告诉我,因为想念我,过年时妈妈单独盛一盘饺子,放到小屋的桌子上,再摆上一个小碟、一双筷子,在我的照片前燃起三炷香,表示心意。家里人觉得我生死未卜而心悬两地。
等到我军进行了五次战役,战局逐渐稳定下来,我们才有工夫写信。当时,为了保密,信中只字不谈战争情况。实际上,在一、二、三、四、五次战役后,我们又进行了1951年秋季反击战、1952年上甘岭战役、1953年金城川反击战等,停战后才回国。
上面的第一封家书中提到的“秋季攻势”,是指“联合国军”于1951年9月29日开始发动的一次重点战役。“联合国军”投入大量坦克,采取逐段进攻、逐步推进的战法,首先在西线发动攻势。10月初,我志愿军第六十四军、第四十七军进行了英勇的防御作战,阵地多次易手,一天内连续击退敌人的多次冲锋。我在信上也提到了,10月6日这一天,“联合国军”开始每天集中一个团以上的兵力,在大量火炮、坦克、飞机支援下,逐点进攻天德山以西至高作洞地段。我四十七军防守部队与敌人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争夺阵地的情况我在信中有些描述。至10月18日,我们就粉碎了敌人在西线的进攻。敌人又转向东线进行重点进攻,同样遭到了我军的顽强抗击。到10月22日,经过近一个月的英勇奋战,共毙伤俘敌7.9万余人,敌人的秋季攻势被彻底粉碎了。
美国参谋长联席会主席布莱德雷认为,“联合国军”这种攻势在战略上是失败的。他在给杜鲁门总统的报告中说:这种占领个别高地的战术,不符合美国在远东的全盘战略。此后,“联合国军”在长期的对峙作战中,再也不敢冒险发动全线大规模进攻了。
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尽管环境非常艰苦,但我们志愿军战士充满了革命豪气和乐观主义精神。我主要从事文艺工作,我们想方设法编排节目,为前线的战友们送上精神食粮。从上面的这封家书中也可以看出,面对流血和牺牲,我们更加珍爱生命。在我们的眼中,阵地上的一草一木都是美丽的风景。至于松鼠等小动物,更是我们亲爱的朋友。在紧张的战斗间隙,我们更加想念祖国,思念亲人,所以才有我详细记述连续几年在战地过中秋节的情形。
我的战友李亦文同志在《难忘的战地中秋节》一文中写道:“朝鲜的节日也同中国一样,他们也把中秋节作为一年中的大节来过。农历八月十五日的那天下午,有十几位朝鲜老乡带着自己用木榔头捣出来的糍粑,来到我们团部驻地进行节日慰问。其中一位阿爸基(老大爷)见到我们,开始引吭高歌中国歌曲:‘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你就是核心,你就是力量,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他老人家虽然年逾花甲,由于战争的困扰、生活的磨难,身体比较瘦弱,但精神颇佳,唱的声调十分洪亮,受到同志们的赞扬。还有一位年轻姑娘,身着一件用降落伞的尼龙绸做的白色上衣,仪表俊秀,很引人注目。在战场上见到长头发的都不容易,何况如此靓丽的女子?更令人钦佩的是,她有一个美丽的歌喉,当那位老大爷唱完了歌颂中国共产党的歌曲以后,她双手交叉在胸前学着歌星的模样唱起了:‘二呀吗二郎山,高呀吗高万丈,枯树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岗,羊肠小道难行走,康藏交通被它挡……’我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支赞扬祖国筑路大军的歌曲。她的吐字虽然不很准确清晰,但让人感到非常亲切,于是受到一遍又一遍的欢迎,姑娘也一遍又一遍兴致勃勃地唱给大家听。”
每当我看到中秋的月亮,就会想起那难忘的战地生活,更加怀念那些壮烈牺牲的可敬的战友。我愿用这些珍贵的家书和战地文字,告慰在异域长眠的烈士英灵。
中国人民大学家书文化研究中心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