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然科学家一再告诉我们爱就是一场激素大战,我们却终究无法直面这样的事实:那些心动与情动,浓缩起来不过是药店里廉价的药片。
他所倾诉的无非是夫妻间的鸡毛蒜皮。找了一个比自己小11岁的太太,年轻漂亮,恋爱时总是宠着她,只差没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如今结婚生子,太太还是小孩一枚,一个大一点的小孩生了一个小一点的小孩,他的感受几近于一个男人生了一对双胞胎。何况大小孩比婴儿更难伺候,不仅挑剔吃穿,更在情感上索要无度,既要男人的时间又要男人的钱。
“我真不想过了,想离婚。”他说。“既然都不想过了,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告诉她必须成长?”
“总觉得那样很伤人,我当初又不是不知道她像个小孩。”
眼前这个男人,是注定要受一些苦的,不是因为他娶了一位年轻的太太,而是因为他爱她,因为爱,不忍心伤害,因为爱,多了纵容。
对于爱的判断,众说纷纭。虽然科学家一再告诉我们,爱就是一场激素大战,我们却终究无法直面这样的事实:那些心动与情动,浓缩起来不过是药店里廉价的药片,幸运的是自然科学并不负责解释一切,它可以解释身体的变化,却未必能够把握人类心理的变化。
我们之间究竟还有没有爱?每一对伴侣,一生中至少要问100次这样的问题。
按照科学的激素水平论,一对男女相处超过18个月,爱就已经灰飞烟灭。你的瞳孔不再门洞大开,接纳他的身影,你的脸不再为他而红,你的心跳不再为他而加速,并肩行走时,你们的手臂相撞,他没有感觉,而你也没有。遥想当年热恋时,这样碰撞相当于火星撞地球,爱的电波经由手臂传至你的全身,连你的腿都软了。
18个月改变一切,有些爱甚至没有撑足18个月。然而,你们还是在一起,在一起的问题便成了“我还爱不爱他”与“他还爱不爱我”。
(二)
她太明白谁爱得深谁就痛,谁先爱了谁就输,她要做永远的赢家,所以要人为地设置痛苦让他品尝。
她对我说,我爱的方式与你们都不一样。当我爱上一个人,就会变成小女孩,智商140,情商为零。当时,她刚与男朋友大吵一场,剪碎了他喜欢的一张唐卡,男朋友责难她时,她站在窗口,扬言要跳下去。
“你别跟自己过不去。”他拉她。“我没跟自己过不去,我就是想让你一天之内,失去两件爱物。”
当一对男女成为伴侣,知己知彼,只要愿意,总能一招致命。她迷恋世界破裂时发出的沉闷巨响,迷恋伤口修复时刻骨却又迷人的疼痛,迷恋他隐忍着流血的伤口俯身拾起无可奈何的原谅,迷恋将要虚脱的痛苦之后那些失而复得的欢愉。即使连她最要好的女朋友,有时都忍不住说,你把他折磨得好可怜,而她说这就是爱。
这是一种凶悍的爱,是“要么爱要么死”的爱,是为了证明爱而爱的爱——我能给你多少的欢愉,就可以给你多少的痛苦。与其说她在用这样的方式爱他,不如说是她向他索要爱的方式正是如此。
明显地,她是一个只爱自己的女人,才可以置怜惜于脑后,尽情尽兴地折磨一个人。看到他被伤害,她的心里隐隐有快感,她不允许在这场关系中,他过得比自己轻松,她太明白谁爱得深谁就痛,谁先爱了谁就输,她要做永远的赢家,所以要人为地设置痛苦让他品尝,瞧,你那么痛苦,一定是因为很爱我。
以痛来证明爱,倘若对方没有满满的激素打底,或者年岁已大,着急成婚,通常很难坚持与她演好这场对手戏。
(三)
男人对于爱的理解即偏激又真实,激素之外的爱,他们更愿意将之称作责任。
当激素退去,对于婚姻之爱,尽管人们有不同的说法:亲人之爱、哥们之爱、伙伴之爱,无论哪一种,都要借助怜惜的火把照明。
你在心里一百次地问自己,我是不是已经不爱他,并且一百零一次地回答,真的不爱了,然而你并不忍心将这样的话说出来,因为害怕他伤心。婚姻像一列行驶的火车,翻山越岭,驶入隧道时,你以为那黑暗没有尽头,然而只要心里残存着不忍,几乎无一例外,火车终究驶向光明,尽管下一个隧道不知潜伏在哪一座山间。
我的另一位朋友,夫妻经常闹矛盾,时常找我倾诉,我起初觉得是她犯了公主病,索爱无度。某一次,她说前一个晚上,丈夫与他摊牌,说我真的已经不爱你了,但我还是愿意与你把日子过下去,为了孩子,她说得平静,我心却冰凉,第一次深切地觉察他们的婚姻真的已经无法维持,果然,又纠缠了一年多,两人还是离婚了。
女人一生中,不知道要问多少次“你到底还爱不爱我”,她们表面上想要真实的答案,内心深处却只想唯一的答案,那就是“我依然爱你”。“我依然爱你”许多男人都是勉强自己才说出这句话,倒并不一定真的不爱,只是他们内心深处同样迷惑,这样握着你的手,如左手握右手的日子,这样没有激情的日子,到底有多少成分是因为爱,多少成分是屈从于命运?
导演宁浩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爱情,那就是一见钟情。男人对于爱的理解既偏激又真实,激素之外的爱,他们更愿意将之称作责任。只是他们也懂女人,尽管只是粗浅地懂得,但至少,每个男人都明白,当女人问“你到底还爱不爱我”时,既不想听大道理,也不想听真话,她们只想听自己喜欢的那句话。当年郑少秋录沈殿霞的节目,当着全香港观众的面,她问,你当年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他沉吟半刻,答“有”。他的沉吟已经证明了他的谎言,大家却依然为之感动,不是感动于他们曾经有过的爱情,而是感动于他至少还有一颗不忍伤害她的心。
朋友的前夫则恰恰相反。当一个男人愿意说出伤人的真话,说明这个女人在他的心目中,已经地位全无,也好,这样的离婚,虽然心碎,总算甘心。
(四)
从我想尽所有办法去爱你,到我尽自己所能不伤害你,爱的浓度变了,价值却并未改变,其中区别,如同一块面做成饼干与面条的差异,一个厚实,一个绵长。
婚姻越走越远,爱究竟是什么也越来越难以界定,可以肯定的是,激素的爱情早已经没有了。激素之爱,需要不断换人才可以持续,而夫妻之爱,无论之前多么深厚,都会被生活冲淡。模范夫妻如钱钟书与杨绛,尽管钱先生拍杨先生的“马屁”,说无论下辈子还是下下辈子,都愿意娶她为妻,杨先生却自有自知之明,她说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朋友关系,即使不能做知心朋友,也该是互相尊重的朋友。朋友志趣相投固然很好,倘若难以达到,至少互相尊重,心理上保持一点不远不近的距离,敏感于什么样的事情、怎样的话语,会给对方造成伤害。
不忍心伤害,有些话便不会讲,有些事便不会做,长久的爱如此而已,像清浅的溪流,小心翼翼地流过脆弱的河床,明白每一处岸边,每一个转弯,水与岸彼此冲撞摩擦,却因此而纠缠得更深。河床的操守是不拐急弯,溪流的职责是循水道而行,它们各自守着不忍伤害对方的心,悄然前行,不舍昼夜。
彼此制约、相互摩擦、相生相伴……婚姻中的爱,与河流的品质如此接近,河与岸,你与他,也与河流一样,从关系的最初确立,便伴随着一个风险:溃堤。
溃堤意味着一方或双方职责缺失,对伤害缺乏预估,以至突破了伤害对方的底线,底线一旦突破,河水冲出河床,生活成了事故,再去谈论爱或者不爱,则全无意义。
不忍心伤害是最浅的爱,也是最易长久的爱。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激烈的爱情如空中云朵,积云成雨,汇流成河,从云与云的握手到河与岸的相依,从我想尽所有办法去爱你,到我尽自己所能不伤害你,爱的浓度变了,价值却并未改变,其中区别,如同一块面,做成饼干与面条的差异,一个厚实,一个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