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人很传统,小西在结婚前就知道,不过,她觉得传统是好事,社会发展这么快,人的灵魂跟不上步伐,回归传统有什么不好?当她第一次回男朋友阿达老家,看到家里供奉着神龛,男朋友告诉她,在这个海边小城,神龛是每户人家标配,有它才有家,没有它,就不算家,小西感动莫名。
后来,他们在北京结婚。两家父母给的钱不多,小西想买个两居的房子,阿达说至少要买三居,因为要把自己父母接来。小西觉得在北京买三房压力太大了,意味着两人的工资还完月供所剩无几。阿达安慰她:“工资每年都会涨的,三世同堂,甚至四世同堂,就是我们福建人的中国梦。”
这话听得小西热血沸腾。结婚前的姑娘都容易热血沸腾,觉得自己找到了这个世界最后一个牛仔。
结婚前后各种忙乱,等到公婆来北京的时候,小西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小西本来就口味重,怀孕以后更喜欢吃辣,福建菜以清淡为主,小西也没说什么,自己准备了一瓶“老干妈”,偶尔买点卤菜带回来。小西觉得自己在兼容婆婆的生活习惯,没想到婆婆却不干了。
吃饭的时候,小西翻遍冰箱也找不到老干妈,明明刚买的,没吃几次啊。她问婆婆,婆婆没说话,转头用闽南话对阿达说了半天。公婆会讲普通话,但只要阿达在家,他们永远说闽南话。
那顿饭,没有老干妈。晚上,阿达陪小西散步。小西追问刚才婆婆说了什么,阿达不肯说。
第二瓶老干妈失踪后,小西干脆把它随身携带,要吃的时候,从自己上班用的拎包里拿出来。虽然婆婆没办法再扔掉她的老干妈,吃饭时的脸色却非常不好看。抓住阿达不停地说话,公公也阴沉着脸,小西觉得这是怎么了,你们扔掉我的东西,没跟我解释一句,现在我却成了全家的公敌?
虽然磕磕绊绊,孩子终于还是要生了。婆婆在一个月前就张罗买鸭蛋,当她发现北京只有咸鸭蛋时,竟然与公公坐火车回了一趟老家,带来满满两筐新鲜鸭蛋。小西第一次知道,在福建坐月子要吃鸭蛋。可是,我们的祖先花费巨大的心思,把鲜鸭蛋制作成咸鸭蛋、松花蛋,就是因为它不好吃。
小西不敢说鸭蛋不好吃,公婆跑那么远带回来,她觉得自己要感恩,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明白公婆是什么样的人,她在这个家里就是人微言轻,阿达爱她,但也不敢出头帮她说话,她爱阿达,心疼他,不愿意让他受夹板气,那么谁来受委屈呢,只有她自己。
但有些气是气,可以咽下,有些气就是三观,硬生生挺在那儿,是咽不下去的。
小西错在生的是个女儿。整个月子,婆婆都在唉声叹气。因为听说过福建人特别重男轻女,小西想忍忍就过去了,女儿慢慢长大,变得可爱,公婆自然就接受现实了。但婆婆显然不是这样想的,从看到孙女那一刻起,她忽然变得爱说普通话了,没事就跟小西讲,阿达是单传,你要给她生个弟弟。
独生子女政策实施以来,哪个男孩不是单传呢?倒不是小西排斥生二胎,而是她觉得自己生孩子的伤口还没好,婆婆就来跟她讨论生二胎的问题,她几乎就是赤裸裸的生育机器了,何况如果二胎再是个女孩,婆婆估计能把那一篮子鸭蛋扣她头上。
更让小西受不了的是,婆婆每次给孙女换尿片,都抱怨她没有小鸡鸡,不争气。
小西问阿达,如果不生儿子,是不是就没资格做他家的媳妇。阿达吸一口烟,想了半天,说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并不是所有的儿子都了解自己的父母,或者说,有些男孩的父母,他们在当父母的时候是天使,角色互换为公婆,就成了魔鬼,这一点,让他们自己的儿子都觉得惊讶。
终于熬到产假休完,小西不必天天看公婆的脸色。阿达的公司离家近,小西的公司离家远,以前公婆是会等小西回家一起吃饭的,现在他们以晚上家务事多,孩子要早睡觉为理由,不再等小西。小西每天回家,所有的菜,已经被集中在一只盘子里,旁边放着一小碗凉米饭。小西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其他人在客厅逗孩子玩,说着她听不懂的闽南方言。小西知道这个家不是自己的,只要公婆在这儿住一天,它就不是自己的。虽然她每个月努力赚钱,与阿达一起还房贷,然而这个家依然不是她的。
孩子快一岁的时候,婆婆重提生二胎的事情,被小西拒绝。婆婆不屈不挠,“你只要生个儿子,我们就把他带回福建老家,让你过清静日子。有儿子,才有根,才对得起祖宗的香火!”原来,婆婆很明白小西讨厌她,她开出的是一个交换条件,你生了儿子,我才可能还给你你的家,如果不生,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你永远不要指望当家作主。
用自己骨肉去交换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人生怎么会变得如此狗血?小西讲给阿达听,原本以为阿达会与自己一起同仇敌忾,阿达却说,要不咱们还是再生一个吧,你瞧你把妈逼成啥样了。
话题继续下去两人就会吵架。小西不愿意与阿达争吵,这个家庭于她而言,已经没有太多温暖了,如果与阿达的最后一丝温情都撕碎,她害怕再也找不到留在这里的理由。
刘烨的太太安娜接受《人物》杂志采访,说自己婚前也特别害怕将来要与婆婆一起住,现在她慢慢成熟了,特别想跟婆婆一起住,家里有个老人多好啊。
家里有个老人的好处有很多,至少当你下班回来,无论多晚,都有新鲜饭菜吃。你的孩子,无论如何,不用担心被喂安眠药,或者扇耳光。家里有个老人的坏处也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这个家,更像老人的家,而不是你自己的家。这一点,与你有没有嫁福建人,你的婆婆是不是福建人无关。只是,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保留相对完整的福建来说,传统与现代的冲击与争斗更加激烈。
当问题出现,如何解决,要看看你手里的牌。你能改变丈夫与婆婆的亲缘关系吗?不能。只要这种亲缘关系存在,他就不可能完全站在你这一边,否则就是不忠不孝,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在中国传统道德观念里是重罪。你能改变你婆婆的三观吗?不能。她觉得有了孙子才算人生完满,如果你真生了两个女儿,她即使不开心,至少得认命,但如果你明明还可以努力一次,却选择放弃,她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老人就是这么执著的,他们活了一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
谁对谁错呢?其实没有。抱怨与痛苦之间的关系,就像肥料与植物之间的关系。如果是发泄情绪,你随时可以,却永远于事无补。如果是要解决问题的办法,你只有两个,一是离婚,二是用智慧尽最大可能改善家庭关系。第一种,简单粗暴,需要勇气。第二种,不能抱过高期望,亲如一家几乎不可能,风平浪静地过下去已是最好结果。
所谓解决问题,不是指责对方的对错,那样就又回到了想要改变对方,而是亮明你的底线,逼对方去接受。生二胎,可以,经济方面的困难摆一摆说一说,公婆能做些什么,要摆在明面上,对你事业的影响,你所做出的牺牲,也要摆在桌上谈一谈。婆婆如果有生子秘方,放马过来,但绝不做损害身体健康的事,绝不做胎儿性别鉴定,如果生不出儿子,是大家的命,大家都要认命。
闽南话问题,也正好可以趁生二胎的谈判,一锅端了。咱们既然生活在首都,就不能让孩子以后一张嘴就是福建话,你们什么时候说闽南话无所谓,但在我面前,大家必须说普通话,彼此尊重,更重要的是给孩子创造良好的学习普通话的机会。
对于一个擅长谈判的人来说,对方对你有要求是好事,怕只怕对方对你没要求。
婆媳关系为什么常常成为难题?因为我们常常只顾抱怨而忘了通过合理方式争取自身利益,情绪与抱怨起到的作用只是将彼此的关系彻底破坏掉,以至于双方再也听不进去对方的诉求。
你不是小孩子,大家都要让着你,只有你重视婆婆的诉求,才有可能反戈一击,逼迫她来重视你的诉求。
编辑 杨小果 设计 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