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名举报者罗茜茜：要给师弟师妹们一个交代
12年的沉默
2017年10月13日，旅居美国的罗茜茜像往常一样起床、准备上班时，老公随口问了她一句：“Do you know the big newsatHollywood?（你知道发生在好莱坞的大新闻吗？）”闻言，她拿出手机，一下子就看到了好莱坞大制片人哈维（Harvey）陷性骚扰丑闻的新闻。随后，她注意到美国女演员艾丽丝（Alyssa）在社交网站发起了话题为“我也是”（MeToo）的活动。艾丽丝表示，如果所有遭受性骚扰或性侵犯的女性都能写下“MeToo”出面表态，可能会让人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罗茜茜记得， 当时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声“MeToo”，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当天，罗茜茜在校友群里看到一条匿名的知乎帖子，内容是“如何评价北航（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简称，下同）陈小武老师？”在这则发问帖子下，一位自称北航女学生的人描述了她向陈小武申请保送硕士研究生时的一幕：陈小武坐在办公桌上，“色迷迷”地看着我，一步一步提要求：“（组里）缺一个有缘的、贴心的、懂我的人”“你要是死心塌地跟了我，这几年不谈男朋友，对我绝对忠诚，保证你以后要什么有什么”“给你开个房间，就别回去了”。陈小武是北航计算机学院博士生导师、研究生院副院长，一位“长江学者”。
看到这个帖子，罗茜茜一下子“懵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有人敢站出来了”。这个女生的遭遇是罗茜茜12年前经历的翻版，她深深地理解这个女生为什么写下“第一次感受到学术界某些人丑陋的一面”。
2005年年初，当罗茜茜被保送到北航本科直攻博士学位时，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因此成为性骚扰受害者：一天，陈小武以“姐姐出国无人照顾花草”为由把罗茜茜带到他姐姐家里，反锁了门。“他说花在房间里，我一进去，他就一把抱住我，动手动脚，想霸王硬上弓”。罗茜茜挣扎，大哭着喊道：“我是处女，什么都不懂。”也许是闻听“处女”，陈小武才有所顾虑，戏剧化的是，在这紧要关头，陈小武的妻子打来一个电话，他只好放开罗茜茜。回去的路上，陈小武还摸着罗茜茜的手，作长辈状告诫她：“今天的事不要和任何人说，刚才是试探你的作风，我招学生不仅需要聪明的，还需要品行端正的。通过刚才的测试，你品行应该还不错。”
罗茜茜吓得完全不敢说话。事后，她第一时间告诉了父母。保守的父母觉得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而且担心罗茜茜努力读书才得到的保送机会会因为陈小武报复而被否决。为了自我保护，罗茜茜选择了沉默。那之后，罗茜茜一边帮陈小武工作，一边偷偷地考托福，想逃离他。最灰暗的时候，罗茜茜甚至患了抑郁症，晚上睡不着，白天就像行尸走肉，走路费劲，幻听幻视，天天都哭。为了“能逃出他的魔爪”，罗茜茜说自己抓住机会就“义无反顾”地出国了。
据罗茜茜的“领英”资料显示，她于2007年到2009年在美国伦斯勒理工学院当访问学者；2011年，从北航博士毕业后又来到这所学校当助理研究员。随后，从2015年至今，她都在美国硅谷一家公司当软件工程师。现在，她旅居美国，丈夫是美国人。
抱团取暖的ABCDE
罗茜茜没有想到，12年来，陈小武在持续地性骚扰其门下的女学生。她在那条知乎帖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回答：“我很后悔十几年前没有勇气站出来打破沉默。”她同时写道：“师妹们，我欠你们一个迟到的appology（道歉）。”因为太激动，她把apology打成了appology。
罗茜茜的发帖被迅速转发，越来越多的疑似受害者随之浮现。罗茜茜把她们拉到一个名为“Hard Candy”（水果硬糖）的微信群里，包括她自己和首个曝光陈小武的女生在内，共有五名受性骚扰者，以字母ABCDE代称。
“HardCandy”这个群名来源于一部同名电影。这部以复仇为主题的电影讲述了一名少女为了给童年好友复仇，采用私刑虐杀一名恋童癖成年男子的故事。在美国网络俚语中，HardCandy指未成年少女，多指那些被黑暗处的眼睛盯上的无辜少女。罗茜茜和其他四位姑娘也像是“Hard Candy”，她们都曾陷入被陈小武虎视眈眈的困境。但“我们不是报复，是揭发他”，罗茜茜强调。
受害者D在群里讲述了自己的遭遇：陈小武有次把她单独叫到办公室，以一些琐事为由头痛骂她“猪头”“笨死了”……等她被骂到痛哭时，陈小武就借故紧紧地抱着她，“用尽力气才能推开”。此外，D还曾多次目睹陈小武对其他女学生进行性骚扰。有师姐曾不堪陈小武的日常辱骂提出退学，被实验室同学劝回后，陈小武数次在会议、组里聚会上逼她以离婚的方式表明继续读书的决心，“印象最深刻的是有次学术组去游玩，陈小武把大家召集在他的房间，让师姐站在房间中央，在几十人众目睽睽之下逼问了她两三个小时，反复问‘是你老公重要还是读书更重要’‘想读下去就离婚’，态度严厉绝非玩笑，师姐被逼哭了”。不久，这位师姐还是退学了。
陈小武性骚扰女学生持续十几年，受害者众多，却未有人敢于站出来指控。罗茜茜和D认为最大的原因是，陈小武掌控着大家的科研项目，甚至毕业证、学位证，“作为导师，他不签字，你根本不可能参加论文答辩，更别说拿到证书”。在收集了证据后，已经毕业的罗茜茜联系北航纪委进行了实名校内举报，并提交了受害人证词、可还原陈小武性骚扰现场的录音和疑似陈小武用以平息手下一位女学生怀孕的借贷第三方作证等证据。但历时月余，仍然没有得到北航的调查结果。
罗茜茜主动寻求独立记者黄雪琴的帮助。黄雪琴在遭遇过职场性骚扰之后，调查过女记者遭受性骚扰的问卷，她正是在问卷上看到了罗茜茜的留言。与此同时，北航纪委对证据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让罗茜茜和黄雪琴困惑。黄雪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对性骚扰来说，她们已经提供了很完整的证据链，但对方却以性侵案的标准要求提供更多的证据。她们开始查阅相关的资料，症结是中国缺少防治性骚扰的机制，“中国对于性骚扰方面的惩罚几乎就是微乎其微，而且定罪难度非常大”。基于这个现实，罗茜茜决定，要面向媒体做公开实名举报。
罗茜茜说：“实名举报陈小武，我是一点儿犹豫都没有的，因为我知道如果不实名，可信度会大打折扣。但是，实名面对媒体，我是做了很长时间心理建设的，因为我个人和家人的隐私可能会受到极大的损害，而且你没法预测网上言论。但是，最终我还是选择实名向媒体曝光，因为我说过要给师弟师妹们一个交代。”
就在此时，“HardCandy”群中的一些人开始接到来自陈小武方面的电话，某些人开始有所动摇。事不宜迟。罗茜茜终于向她们宣布，自己要在媒体上实名举报陈小武，其他四名受害者举手表决同意。
2018年1月1日，罗茜茜用专门注册的新浪微博账号实名曝光了自己在读博期间遭遇了副导师陈小武性骚扰的经历并连续发出了三个疑问———如何在性骚扰发生前对潜在骚扰者构成震慑力？如何在被骚扰中勇敢地对骚扰者说No？如何在被性骚扰后取证自保？
在抗争中强大
对于实名站出来这件事，罗茜茜心里不是没有恐惧。黄雪琴很心疼罗茜茜，觉得她没有对“战友”表露情绪，而是自己消化了压力，“接受媒体采访时说错一个字，写错一个字，罗茜茜都担心会引起误解”。
不过，罗茜茜认为“之所以站出来，是因为我的内心已经很强大”。她说过了35岁，自己的价值观和世界观都更加坚定了。力量还来自她现在的母亲角色———“我是一个妈妈，必须强大！”母性本能让她自发地挡在不愿实名举报的师妹们前面，保护弱小。而且，她一直觉得愧疚，认为当初自己的沉默虽是自保，但也纵容了更多的伤害。疑似怀过孕的那个师妹尤其让她痛心，“她从反感，抵抗，再到就范，人生都被毁了”。
更重要的是，在罗茜茜决定举报时，曾经的遭遇已经不再让她恐惧。近几年，险被陈小武性侵的罗茜茜向朋友们打破了沉默。最早是在三四年前，她向一名闺密袒露了此事。接着，她又在大学舍友的微信群里公开自己曾经被性骚扰的经历。后来，她一个师兄来美国工作，她很“随意”地在吃饭时抖出了这件事情。师兄也是陈小武的学生，他听得“惊掉了下巴”，罗茜茜在一旁哈哈大笑。
一次次“说出来后”，罗茜茜发现自己对陈小武的怨恨越来越少。13年前，她只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和当时的男朋友。男朋友也是陈小武的学生，他陪着罗茜茜进进出出，保护她不再被陈小武骚扰。
罗茜茜之前的沉默，除了顾虑学业，也因为害怕被其他人笑话，“其他人可能会想，你都被性骚扰了，就退学吧”。罗茜茜曾做过激烈抗争。意图未遂后，陈小武开车送她回家，并安抚她不要将事情声张。她不发一言。后来，她找了院系领导，提出要将学业从“直博”转为“硕士”，以做无声的抵抗。陈小武觉得她刚烈才罢手。但随后，她就遭遇了找导师签字受阻等报复。
罗茜茜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恐惧感是什么时候驱散的，可能是丈夫对自己的“改变”。她的丈夫是美国一所大学的博士毕业生。“他不会惯着我，而是说，他能做的，我为什么不能做？”丈夫希望她更坚强和独立。久而久之，罗茜茜身上长出一股“强悍”的劲儿。决定举报时，丈夫对她说：“你可以勇敢地说出来，我为你骄傲！”
罗茜茜所处职场的工作环境对她也有影响。罗茜茜是一名程序员，20多人的项目开发组里曾经只有她一名女性，她每天拍着桌子大声和男同事争论，“越来越自信了”。那个曾经“软弱”的女大学生的性别角色逐渐被遗忘，“现在我越来越彪悍了。怼人，我最厉害”。一个本地华裔的群里有人发表不当言论，群友们就四处找她，“把茜茜叫出来怼他”。
2018年1月11日，北航发布处理通报称决定“撤销陈小武研究生院常务副院长职务，取消其研究生导师资格，撤销其教师职务，取消其教师资格”。1月15日，教育部决定撤销陈小武的“长江学者”称号，停发并追回已发奖金。
看到这条新闻后，罗茜茜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她打开“HardCandy”群，“战友们”一片欢腾，她兴奋地骂了一句粗话。1月17日这天，罗茜茜在已经有2万多粉丝的微博里写道：“这个事情应该是可以告一段落了，希望我的生活可以恢复平静……谢谢大家的关注，我会力所能及地继续为‘弱势’的研究生群体发声。”（本文摘编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谷雨实验室”和黄雪琴微博中的头条文章）
罗茜茜微博实名举报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