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春梅一共参加了三次公务员考试。她母亲说她是瞎子不想天阴——异想天开。
风风光光地去工商所报到,谭春梅特意去美特斯邦威买了一件新衣裳。坐在谭春梅后边的秦小丽边问她穿的衣服什么牌子,边拉着她的衣领看。“咦,没商标?”“拆掉了,我皮肤对化纤织物过敏,”谭春梅诚实地说,原本她还想告诉秦小丽自己衣服的牌子,眼角余光扫到了她椅子后面拎包上那些大大的“LV”字母,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标签过敏?真是大小姐呢。”秦小丽似乎非常羡慕谭春梅娇滴滴的皮肤。
人们对于在乎的事情总会变得敏感,而敏感又会明显提高一个人的智商。谭春梅在新单位小心翼翼,很快便发现,其实母亲是正确的,她这样的人能走进公务员队伍,那真是瞎猫撞到了死老鼠。
办公室一共不到十个人,几乎个个都能数出来背景。秦小丽的爷爷是军区老领导,虽然退休,余威尚存,不过,她还不算底子硬的,据她说,在工商系统,局长的儿子女儿成把抓,有些家庭的关系可以通达省里甚至中央。当秦小丽问谭春梅是什么关系进来的时,谭春梅支吾道,不太清楚,我爸一个老同学吧。秦小丽将谭春梅的支吾理解成了背景深到不方便说,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与谭春梅走得更近了。
巨大的夹层
谭春梅的确天生长了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皮肤嫩得能掐出水,头发乌黑发亮、又直又顺,用十几块钱的蜂花能洗出几百块钱卡诗的效果,身材也好,不胖不瘦,还是个过敏体质,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以前在老家,她母亲总说她是小姐身体丫环命,没想到这小姐身体有一天真派上了用场。每次部门吃饭,谭春梅海鲜不能吃、鸡蛋不能吃、牛奶不能吃,守着几盘小青菜,秀气地舞动筷子,像是从小吃多了太多好吃的,养娇了胃口。
关于谭春梅有后台的故事,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尽管谭春梅不承认自己刻意伪装,她也的确从来没有试图澄清。一次,她陪同学去一间所谓的外贸店买东西,店主忽然神秘地问他们要不要看看好东西。靠墙的货柜被搬开,墙体出现一个巨大的夹层,全是名牌A货。“商场专柜都从我们这儿进货,真的假的掺着卖,根本认不出来。”谭春梅买了一只名牌包,忐忑不安地背去办公室。女同事来看她的新包,都说,真不错,最新款,某某牌子的包就是不一样啊……
原来,假冒另外一个人是如此容易。在这样一个有着错综复杂关系网的地方,甚至连谭春梅的上司老许都不敢轻易断言她是没有背景的。有时候,一个人的背景从简历上根本看不出来。
芝麻开了门
大家公认唯一没有背景,完全靠寒门苦读跳龙门的只有蔡大刚。蔡大刚家在农村,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桌子上会摆一封来自某乡某村某组的信件,是他母亲写给他的。所以,每次老许说,大刚你把这个做一下,大刚你去一下那里,整间办公室的人都觉得好正常。蔡大刚自己也没有丝毫的不适,他个子高,腿脚麻利,从椅子上弹起来,就去做事情了。
然而办公室里的人还是不喜欢蔡大刚。“一副穷酸相。”每逢说起蔡大刚,秦小丽就皱起小鼻子,像闻到了一坨屎。
蔡大刚的穷酸相不仅表现在他永远穿工作服、工作服里面永远是佐丹奴的衬衣,永远分不清LV与LU的区别,还表现在他热衷于占小便宜上。每次部门外出聚餐,吃不完的剩菜剩饭都被蔡大刚打包回家了。
大家冷眼看蔡大刚像辛勤的小蜜蜂一样从这个盘子飞到那个盘子,最终桌上像被狗舔了似的干净。老许有意打破尴尬,说大刚好习惯啊,蔡大刚给个竿子就往上爬,灿烂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就是,浪费了多不好,够我这个单身吃几天了。
本来谭春梅还没有那么讨厌蔡大刚,一次大家组织全系统的劳模外出旅游。在大巴车上,蔡大刚坐在谭春梅的旁边,望着车窗外一望无际的田野,兴奋得像个孩子。蔡大刚指着一片田地问谭春梅,那是什么,谭春梅随口道,芝麻。蔡大刚的目光落在谭春梅脸上,说你一定是在农村长大的。谭春梅有种想掴蔡大刚耳光的冲动,她痛恨蔡大刚的阴险,用这种龌龊的方式试探自己的底细。
风云突变的早晨
谭春梅躲着蔡大刚,蔡大刚却缠着她。辖区里有一条老街道,几处会所性质的营业场所始终没有取得营业执照,据说有背景,一直动不了。本市创建卫生文明城市,要求清理每个辖区的无证经营户,老许毫不犹豫地将老街这根硬骨头甩给了蔡大刚。蔡大刚二话不说接了,却点着要谭春梅陪自己一起去。
“我五大三粗的,面相不善,春梅人看上去和气,适合做基层工作,跟我一块儿去吧。”蔡大刚说。于是老许来找谭春梅,小心翼翼地说这是咱们部门今年的重要工作,你配合一下。谭春梅也不好说不去,别别扭扭地跟在蔡大刚后面。
“唉唉,你把围巾摘了,还有你这包,捂着点儿。”一出办公室,蔡大刚就对谭春梅说。谭春梅没理蔡大刚,心想我就喜欢名牌怎么了,再说我这是假的。
第二天谭春梅起晚了,一开手机,秦小丽的电话就蹦出来,“你怎么还不来啊,老许正跟蔡大刚发脾气呢,你们昨天做基层工作的视频被传上网了,你的LV围巾还有Prada包都成热点了。”谭春梅吓得腿都软了。即使在得知自己没有考上公务员的日子里,谭春梅都没有像如今这样无助。虽然经过这一年的伪装,有时候连她自己都相信自己是一个后台很硬的人,然而在这个风云突变的早晨,她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装得再像终究是假的。
这场风波,以谭春梅证明自己用的是不值钱的A货而告一段落,虽然还有网友不依不饶,至少在单位内部,领导们觉得终于可以对上面有一个交代。
就当自己是做事的人
秦小丽看谭春梅的目光变了,许多人看她的目光都变了。谭春梅回归了本应该属于她的生活,低着头,跟在蔡大刚后面去啃老街的硬骨头。白天穿朴素的工作服,背没有LOGO的包,对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根本没有经营的老狐狸们笑脸相迎,晚上还要加班,越是周末,越要加班,换一身更朴素的行头,化了妆,打扮成路人甲,偷偷摸摸去老街,捕捉商户经营的证据。
各部门联系执法,取缔老街会所的那天,老许正好出差。蔡大刚对谭春梅说,你就别去了,既然连咱们许头都躲了,我一个人抛头露面就够了。谭春梅不知哪儿上了一股倔强劲儿,说我跟你一起去,我也没啥可怕的。
庆功宴,老许自己掏腰包请大家吃饭。饭毕,蔡大刚照例拿起打包盒,风卷残云。“给我两盒,我家也不在N市,这饭菜够我吃两天了,浪费了多可惜。”谭春梅忽然大声说,满桌的人都看她,老许摸了摸自己没有几根头发的脑门,说:“好啊,咱们部门又多了一个环保小卫士。”
谭春梅为一张大学刚毕业时的照片,配了一个相框,放在办公桌上。她站在老家田野上,清爽透明的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的笑容里有笑声。
有人说那照片照得好,有人说怎么这么乡土,谭春梅都一笑而过。对于老许在任何任务布置不下去的时候,就叫谭春梅,她也不以为然。部门里的工作也就那么多,即使一个人做也累不到哪儿去,何况还有蔡大刚与她站在一起。
手上的活儿是多了,谭春梅却觉得心里踏实了。母亲小心谨慎地问她工作怎么样,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埋怨,还能怎么样,咱家就这样,而是自豪地说,你看,我没背景不也过得挺好。
谭春梅不再与谁比什么,她只跟自己比。当一个人只跟自己比的时候,环境的因素便不那么重要,值得抱怨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人家秦小丽不干活也能拿奖金,可那是秦小丽不是你谭春梅,不要拿所谓的公平掩盖自己的虚荣与懒惰,在任何一个单位,总要有人多做一点事,并且任何一个单位,无论关系多么错综复杂,总需要几个真正做事的人。谭春梅就是那个做事的人,当一个人全盘接受自己的时候,世界忽然就变得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