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夏天,报纸娱乐版提到黄磊和周迅,《橘子红了》最后一场戏拍完,两个人在影棚门口抽烟,周迅靠在门边上。黄磊后来说,“她站在我旁边,忽然我觉得像过完一辈子,两个人站那儿像过完了一辈子。
19岁的许璐看着八卦新闻笑了,却也觉得怅然,那种站在一个人身边一会,就像站了一辈子的感觉。她缓了一阵,打电话给邵年,约好五点浴室门口见,然后一起吃晚饭。学校是古朴陈旧的老校区,绿植轰然入眼,野猫懒洋洋地晒太阳。许璐在水房前等了一会,不见邵年踪影,知道他打游戏入了迷,也没有再催。
再出来时,邵年已经站在了路口,衬衣是雨打过梨花的白,在邵年之前,许璐从没想过亭亭玉立这个词,形容男生说不出的漂亮。邵年佯装歉意,买一支可爱多赔罪,眼底却毫不在意,他知道许璐总会原谅。
一起上下课,一起吃饭散步,他们像校园里每一对甜蜜而无聊的情侣。每次一帮人夜宵,许璐当年倒追的往事总被提及,和那些几元一份的下酒菜被年轻无知的嘴反复咀嚼,男生含义不明地笑,女生微微地轻笑,许璐不响,默默地帮邵年把鲳鱼的刺理掉,剩下一大块完整的鱼肉。
许璐算不得美女,但她是个好战士。一起吃小龙虾有个女孩叫妙丽,热裤下一对藕段般的白腿,娇声喊有蚊子,一双腿就延伸到了邵年面前。许璐不动声色,一整杯冰啤酒洒在了上面。
满桌突然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妙丽惊慌尴尬地收回腿,许璐平静地递纸巾,邵年将这一幕收进眼底,什么都没有说。
夜宵后惯例是男生的网吧游戏时间,那一年,魔兽世界公测不久,引众宅男竞折腰,其实他们都玩得很烂,却忍不住装成游戏高手的模样。比如邵年他们,在雷霆崖,一行五个牛头人小号浩浩荡荡地往前跑,打头的邵年叫勇敢的心,后面依次是勇敢的肝、肺、肾、胃。许璐去小卖部一趟,为他们带来了红牛和烟,赶着在门禁前回去,肝、肺、肾、胃叼着烟,统一站起来答:“大嫂走好。”
许璐看到游戏前心无旁骛的邵年,想起前一阵看到的那句“两个人站那儿像过完了一辈子”,突然心里就疼了一下。
年轻时的爱情多么脆弱
在商学院,许璐和邵年能在一起多久曾是一个赔率最高的赌。赌他们赢的同学赢得好几个月的生活费,玩笑般感谢许璐,说她争气。许璐有些黯淡地笑了,其实在她心里也是买的自己输。她也不怕,有什么怕的呢,输给他不丢人,最多给外人看个笑话。但快乐是她自己的。
转眼大三,邵年是中俄班要去俄罗斯交换两年,走前谁也没有提分手的事。邵年甚至还好好陪了许璐一阵,最后一个星期,签证下来,邵年回家陪父母几天,然后从北京飞莫斯科。分别的那天,窗外冷雨,邵年他们几个挤在同一个宿舍吃夜宵,许璐和另一个女生苏美瞒过舍管混了进来,一边帮各自的男朋友整理行李,一边听他们掺着啤酒与烟味的青春壮语。二十多平方米狭长的男生宿舍里,甚至整层楼里,都是凌乱嘈杂,透着浓烈又难闻的离别气息。
年轻时的爱情多么脆弱呢,时间、距离,一个误会一次争吵就能让彼此恨成陌路。许璐和邵年后来再遇到,一起喝酒,许璐问他:“你懂什么是爱吗?”邵年摇了摇头,许璐说我也是。也只有在最不懂爱的年纪,才有浪掷的勇气,喝最贱的酒,张牙舞爪地说爱一个人,然后转眼就忘了。
那个积满青春伤感的宿舍,他们席地而坐,扬言要把两箱酒喝光,去外面的世界混出人样。然而后半夜他们吐得像条狗,也不会预料到,人生越往后,他们中的一些人会渐渐收起了洋洋得意的尾巴。
有人说:“许璐,你要哭就痛痛快快哭,别哭丧着脸啦。”邵年低了低头,拿起酒杯,说:“许璐,我敬你。”不是“我们分手吧”,也不是“你等我。”而是“我敬你。”许璐听着,比听到任何一句话都难过。
包括一年后从苏美的男友那里听说邵年和妙丽在莫斯科做室友,后来睡到了一起。天寒地冻,大雪封了家门,邵年说:“太孤单了,有个人陪就什么都抛脑后了。”
邵年这句话是用短信发来,一块钱一条,以前他们总是70个字打得满满的。如今这条,却觉得每多一个字,都是一根针刺进眼底。
还好,太多的蛛丝马迹,足够的心理建设,收到这样的结果,都没有当初送他时那句“我敬你”令人伤心,我苦心孤诣爱你多年,你举了一杯酒说我敬你。
她也曾当过别人眼里的蠢货
五六月份的南京特别美,金黄色的阳光打在脸上,像给每个人的眼角眉梢刷了一层蜜糖。许璐在这样的落日里走,鞋跟清脆,昂扬着头,好像全为自己活着一样。后来实习签约,她还是留在了南京,像个爱情里前朝遗民般,留着条长辫子不肯剪。
许璐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苏美也没有回老家,两个女孩在青岛路租一幢老楼,当起了室友。苏美也变回单身,不过她比许璐好的是,没有谁背叛,只是考虑了现实的种种,和平分手。
很快苏美有追求者,还带了一个同事约许璐一起四人约会。同事叫沈岩,平常长相,举止规矩,是个好男孩,也是个一眼望得到头的好男孩。他喜欢许璐,对她好就是打听到她喜欢吃薯片,背了一书包等她一起去看电影。他对许璐的一切都感兴趣,也任何事都听许璐的,每次许璐带他去一个地方吃饭,想到从前和邵年来过这里,心里就难过,好像被谁抢掉什么一样,分外委屈。这大概就是心理的归属,身体过来了朝着未来走,心还被卡在铁门里。许璐觉得一切索然无味,沈岩不知所措。
有次沈岩从连云港的老家带了一大包晒干的海鲜和他母亲为许璐准备的各类土特产,挤上长途车,再挤上地铁,终于汗流浃背地来到许璐的住处,傻乎乎地站在楼道里等。海鲜被阳光暴晒,发出刺鼻的腥味。许璐捂着鼻子上来,连连数落他:“你这是干什么呀,这些我都不要。”
沈岩把她哄进屋,准备大展厨艺,把这些土家伙变成特色小菜。许璐赖在沙发里,无聊地换着台,眼看沈岩把鸡蛋砸在了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找拖把,又把油锅里的油溅在手上。沈岩啊了一声,连忙打开水龙头。
许璐远远地看着他,看了一会才走过去帮忙。她不知道,她有时看着沈岩,像看着一个蠢货。这仗爱横行的世界,大概也是有了这些热情的蠢货,才有些温和的浪漫。许璐忘了,她也曾当过别人眼里的蠢货。
爱若有口无心,非常可耻
春水流入秋水,冬泥化作夏泥土。二十岁以后,爱过一个人以后,会觉时间如白云苍狗,难以追赶。邵年走了两年,妙丽的微博开始公然秀恩爱,许璐和沈岩在一起一年,关于男友,她只字未提。初夏回学校论文答辩,那年有些兵荒马乱,很多高校因为出现疑似甲流案例而被封校。所有集体活动都被取消,只小范围合了个影,大家就散了。
许璐戴着厚厚的口罩从学校后门的坡路走下来,一路走到宁海路。南师被封了校,那些久未见面的情侣们搬了小椅子隔着铁门面对面坐着,中间隔了一米多的封锁线,不远处有几个小贩,卖煮好的板蓝根,五毛钱一杯。老梧桐温柔地遮出树荫,知了低声地叫,这旷世景象,真有些倾城之恋的景象。许璐手插口袋站了会,冷漠地走了。
她关于邵年的幻想又死了一些,对沈岩的现实宽容了一些。回到家,看见沈岩单手拎着几袋子菜站在楼道里,低着头玩手机,突然有些感动,走过去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拥抱。
许璐不会想到,几个月后,她也是以这样一个浅浅的拥抱送走这个有些木讷的大男孩。他们在一个烟熏火燎的夜排档吃最后一顿晚饭,喝了几浅杯啤酒的沈岩眼睛通红,有些委屈又似下定决心地按了按许璐的肩膀:“你错过了真正对你好的男人。也许是在他能力范围内对你最好的男人。”
许璐看着他,居然笑了。是真诚地笑:“是啊,我知道。委屈你了,沈岩。”
我们不爱的人对给予我们的爱,都像是浮于表面,容易挥发。沈岩从许璐的生活里消失以后,她几乎从来没有想过他。然而人的记忆又在潜意识储存温暖的、安全的过往,这之后许璐历经生命里跌宕,身边伴侣换了几个,有的是无缘,有的是将就,偶尔在一个秋雨零落的夜晚想到沈岩,想到那个秋天,那个下午,如果她像他们说好的一样去见了父母,吃完那一顿饭,是不是她就尘埃落定,往后的一切都不会需要再经历。
可惜没有如果啊,那时的不甘心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愧疚是矫饰。爱若有口无心,非常可耻。
那个下午,她在同一幢写字楼遇到来面试的邵年,隔了三年再见他那张年轻气盛的脸,许璐知道,她和沈岩完了。
若留住笑着离开的神态
直到2009年,许璐还留着2005年出的诺基亚滑盖手机,她和邵年一人一台,里面躺满了她过去对邵年说的甜蜜得不要脸的情话。那个号码许璐好久不用,开机出来一双手轻轻握住,她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很多盼望,又有胆怯,她完全忘了一个人仗着爱可以伤害你而毫不愧疚。像一盘一直输一直输的麻将,太阳西落,晨光熹微,再没有翻盘的机会。
当那个熟悉的短信声响起,许璐几乎是扑了过去,脚撞上桌椅,疼得龇牙咧嘴,见到邵年说:“出来见一见吧。”那疼就爬进了心里。
邵年开了他爸爸的车出来,在鼓楼一带转了几圈,没有寒暄也没有热络,没话说的时候就抽烟,他摇下车窗,手肘架在窗沿,微微皱起眉。许璐这么细细望他,觉得他老了一些,他这种长相的人不经老,一笑眼角好多皱纹。很索然的样子,显出疲惫,好像久归的游子。
他说:“这两年玩是玩够了,在那边无聊,只能跟毛子喝酒。俄罗斯的冬天真的能冻死人,酒鬼们一个个树桩一样插在冰天雪地里站着睡觉。要是不小心躺下了,就会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路边,成为酒鬼棒冰。”邵年明亮的眼珠子转向她:“我差点冻死过两次,两次都梦见了你,你催我起床去考试。所以我回来一定要找你,可能还欠你一句对不起,可能就只是想见见你。有男朋友了吧,他对你好不好?”
许璐突然就哭了。那之后他们瞒着沈岩偷偷见面,每次都胆战心惊,又像洗了个极滚烫的热水澡那么酣畅。苏美撞见过他们一次,沉默了好久,什么都没说。
许璐和沈岩摊牌,讲自以为是的道理:“你知道真正爱一个人的滋味吗?婚姻不只是找一个女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我喜欢你,想和你结婚,想过踏实稳定的日子,难道这就不是爱吗?”
许璐固执地摇了摇头,“那不是。”这个大男生在她面前垂下了头,红着眼睛流了几滴泪,慢慢地挪开杯子走了。
沈岩离开后,许璐像收拾情感把屋子收拾得纤尘不染,赤脚踩在湿漉漉的地板上,一窗的日落,她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拥有了一切,又像失去了所有。
少时爱情如心脏
许璐和邵年的后来,就像这个故事一样不知如何收尾。在青春的时候,无法将深情处理好,必然会收获不小的悲剧。一人太过偏执,另一个又带着弥补的恩情,2005年的魔兽世界风靡,2011年诺基亚的大失江山,合上了他们情感的轨迹。后来苏美大婚,请许璐做伴娘,那个晚上她们像小女孩一样睡一床聊到很晚很晚,关于邵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对这个人还有很多爱,可是就是无法继续相处下去,太多的争吵、怀疑都是巨大的内耗。这样谁也不找谁暂时分开着,反而能喘上一大口气。
老话说得没有错,少时爱情如心脏,老来通通如盲肠。许璐27岁,爱对她来说太过疲倦了。
天快亮的时候,苏美拨通缺席的邵年的电话,寒暄了几句祝福,苏美问道:“你和许璐以后还有没有可能?”
那头沉默了一会,斩钉截铁地说:“不能了,再处下去能把人逼到绝路。”
许璐在一头听着,心有戚戚焉。苏美似同情地望着她,她清苦地笑了笑:“没事儿,也算求仁得仁了,一辈子也遇不到几个这样的人。”
相识八年多了,三千多个日子,如同一个熟得无需再说话的朋友,连郑重的道别都不用,拍拍肩膀就可以走了。而记忆,就像那则背影,永远模糊,也永远清晰。
许璐望了一眼,扭过了头。那晚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海豚,又多又白,且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