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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昌友家的窗户玻璃被人砸烂在2017年6月到2018年3月这9个月时间里，四川省成都市温江区永宁镇城武社区的这片土地上被多次倾倒垃圾。干昌友不是第一个发现在此倾倒垃圾的人，垃圾也不只出现在他家门口，但他是唯一站出来举报的人。数次无果的报警和举报以及因举报遭到的报复，都没有浇灭他想解决这件事的决心。

这个只读过三年书的男人，不仅教会了村民如何保留录音和影像证据，还开始自学法律。在他的计划里，要将埋在土里的垃圾清理干净，对被毁掉的耕地要进行赔偿，向搪塞、敷衍自己的每一名政府工作人员追责，“一个一个来，一定讨个说法回来”。

举报垃圾污染后被报复

2017年6月的一天，在永宁镇城武社区一户人家的院门外，吵吵闹闹的声音响了一夜：一群人唱了一夜歌，吃了一夜烧烤，乒乒乓乓地摔酒瓶，还点燃鞭炮和烟花，“跟过年似的”。更甚的是，一阵踹门声后，外面的人还向门上投来石块、啤酒瓶。一直到凌晨4时多，这户人家门口才终于安静下来。第二天天一亮，这家人才敢打开紧锁的房门，出来收拾外面一地的竹签、玻璃碴和炮仗屑。

这是这个月内屋主人干昌友度过的第三个不太平的夜晚。自从2017年6月他发现并举报了有人往家门口的耕地上非法倾倒垃圾后，就一次又一次地陷入被报复的恐惧中。

干昌友不是第一个发现倾倒垃圾的人，垃圾也不只出现在他家门口，附近几个村组都被垃圾的臭气笼罩。但作为城武社区8组组长，他是唯一站出来举报的人。

那之后，有十几个手持钢管和尺余长尖刀的人闯进他家院子，他家承包地里种了十几年的桂花树被人开着挖掘机推掉，还有人逮住他的邻居一边扇耳光一边逼问“干姓队长住哪儿”。

如今，干昌友的孙女见到陌生男性就大哭，晚上常常从梦中惊醒。家里的玻璃窗户大多被砸出窟窿，至今没有更换，“怕又被砸了”，院内棚子上也还残留着碎酒瓶。他不得不咬咬牙，花了几千元安装了6个监控探头。但没过几天，院外的一个探头就被人用石头砸歪。

“害怕，但没想过退缩，”干昌友说，“我只是想给家人和村民讨个公道。”当时正值盛夏，他们每天生活在垃圾发酵后的恶臭中，晚上睡觉都会被臭味熏醒；村民路过掩埋垃圾的耕地时都要掩住口鼻，“喉咙能感觉到刺痛”；一到下雨天，地里就漫起黑水……

除了垃圾污染，这个村子赖以生存的地下水也被污染，发黄、发臭。干昌友听到抱怨后，到每一户村民家了解情况。他发现，每户村民一天要花费20元在吃水上，因为舍不得花钱，洗澡、洗衣服和洗菜只能将就着用受污染的地下水。

村民在人均1.1亩的土地上耕作一年，收入也不过万余元，“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2018年碰到水污染，水稻都不长个儿，种的大蒜也发黄。“对村民来说，垃圾忍忍也就算了，但每天这么买水喝，没人受得了。”干昌友这个管着两百多人，甚至比芝麻还小的“官”，因此觉得举报天经地义，这么做“是出于责任感和道义”。

胡子修得整整齐齐的干昌友，在许多事情上都毫不含糊。当选组长后，只念过小学的他发现有人在简历里替他填了初中学历。对此，他要求更正，“否则我不认这份简历”。当村民小组长的一年时间里，干昌友几乎一刻都没消停过。他管上了村民于2009年就开始扯皮的承包地划分问题，一个院子里几个女人吵架，也得他去调解，因为“他处事公平，都服他”。

这次，干昌友同样没有绕着走。村民拍到一辆非法倾倒垃圾的车辆坚持依靠法律武器维权

干昌友至少七次向永宁镇派出所报警，但警察每次做完笔录后就离开，从未出具受案回执和立案告知书。因为举报倾倒垃圾问题，驻村书记、派出所所长、城武社区工作人员都到家里找他，问他有什么诉求，希望息事宁人。

从2017年6月到2018年3月长达9个月的时间里，这片土地上多次被倾倒垃圾。周边居民告诉媒体记者，倒垃圾的人总是深夜前来，卡车的轰隆声吵得人无法入眠。曾有人拦下卡车，对方称自己挖走耕地里的土可以卖钱，倒一车垃圾还能收入1000元钱。

村民叫来了派出所民警和城管队员，本以为事情可以得到解决，没想到等他们吃完饭回来，倒垃圾的人都跑了，也没有任何人给他们一个说法。只有干昌友坚持向有关部门寄去举报信，他给市长热线打电话，把拍到打人者的清晰照片、车牌和对方遗落的一部手机等证据交到温江区公安分局。

来自市长信箱的反馈是，这些垃圾是修建道路产生的施工垃圾，不会影响居民生活。社区的城管队也来过人，但他们只是把地面的垃圾掩埋到地下。干昌友不肯罢休。他把每一次垃圾倾倒的地点和车辆数目记录下来，也把每次被威胁、被有关部门推诿的经过都写了下来，因为“时间久了可能记不清，写下来最保险”。

干昌友说，其实自己最怕烦琐的事，但遇到这种情况，“根本看不过去”。这个只读过三年书的男人，积累了一套自己的智慧。他教村民多保留录音和影像证据，连微信都不用的农妇也被他教会了用手机摄像。他还告诉村民，拍摄垃圾污染的时候，一定让高压线塔出现在照片里，“便于定位，别人也没法说你的照片都是在同一个地点拍的”。

常有村民提议到社区去“摆龙门阵”抗议，干昌友每次都拦下他们，“不要总想靠‘闹’解决问题，法律才是我们的武器”。他反复叮嘱大家，反映情况一定要如实说，“一点儿虚假夸大都不能有”。

2018年3月6日，干昌友将掌握的信息制成视频发到网上后，终于等来阶段性的成果，温江区公安分局出具了日期标注为2018年3月7日的立案告知书。

自学法律乘胜追责

干昌友记得，那天家里来了十多名警察勘验打砸现场，“院子都有点儿站不下了”。半个月后，社区也终于派人来，从一块承包地里清出了5车垃圾。那天，温江区的环保和公安部门都到场了，边上架着十多个摄像机和照相机，挖掘机吭哧吭哧扬起渣土，一台大风扇呜呜地吹去水雾。因非法倾倒垃圾可能被污染的地下饮用水干昌友以为这个问题终于能解决了。但是，在镜头下，永宁镇城管科领导却表示，垃圾都清完了，要回填土壤。干昌友急了，说：“这不是胡说吗？底下还有垃圾。他们倒了多少垃圾，我一清二楚，都是有视频为证的。”当天晚上，他就领着村民拦下了挖掘机。因此，他又受到威胁，温江区下派的调研员称：“干昌友阻碍施工，如果底下没有垃圾了，要追究责任。”最后，有人开着挖掘机从下面又清出了近10车垃圾。

城武社区曾召集村民代表和党员开会商议水污染问题，表示“（地下水污染）和垃圾没有关系”，提议由政府、社区和村民各出一部分钱打一口更深的井，绕开眼前的麻烦。在场的代表高加绣和任玉萍告诉媒体记者，她们对方案意见很大，但“不敢提”，只有干昌友提出了反对意见。

社区和镇上很多部门都派人来找过干昌友这个“刺头”，劝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再闹了”。“照我这个性格不可能，除非把我灭了，把我的身份注销了。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干昌友对他们说。

被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儿纠缠久了，干昌友越来越相信，一切都应该依法处理。因为曾面临征地拆迁的问题，他开始自学法律，一字一句读完了一本600多页的有关土地的法律法规汇编，书的侧面已经翻得发黑。过去一年，他又恶补刑法和环保法，对其中的条文信手拈来。

2018年全国两会后，干昌友去镇上书店买了最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监察法》及释义，“我要仔细研究怎么追责”。他认真整理了以前拍下的派出所和城管敷衍自己的录音和影像以及村子被污染的证据，给四川省、成都市和温江区的各级人民政府、公安、环保、国土资源和监察部门寄去文字材料和光盘。

截至目前，只有四川省国土资源厅和成都市环保局给出回复。前者将问题转给了温江区国土资源局，后者称环保局没有执法权，垃圾倾倒问题由城管委负责，他们那边没有光驱，看不了光盘。

干昌友对这个回复不满意。琢磨了几天后，他决定收集更多证据，再向不同部门寄去针对性的材料。

干昌友也不知道这样的追问何时有音信，但他现在还顾不上别的，只能先盯着饮用水问题的解决。在他的计划里，要将埋在土里的垃圾清理干净，被毁掉的耕地该赔偿的赔偿，然后向搪塞、敷衍自己的每一名政府工作人员追责，“一个一个来，一定讨个说法回来”。

有关报道刊发后，永宁镇相关负责人员表示，此前，当地已清运大量垃圾，对于群众反映的还有掩埋垃圾没有清运的问题，会于4月26日继续开展清理工作，加快清运进度。对于地下水被污染的问题，永宁镇党委书记雷志全表示，目前无法确切地证实这一结果，但永宁镇已经组织群众进行了深入讨论，初步形成了以镇政府为主、社区和农户筹集部分资金集中打井的供水方案，力争于4月28日前完成深井建设工作。

对于干昌友遭到打击报复一事，成都市公安局温江区分局通报，目前基本确定12名主要涉案犯罪嫌疑人身份，其中9名犯罪嫌疑人已被公安机关陆续抓获并被刑事拘留，其余3名犯罪嫌疑人已开展网上追逃。对于相关人员的履职问题，永宁镇纪委已经介入，目前正在开展调查。（本文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冰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