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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白鹿原》评说

作者:◆杨洪涛

由刘进执导、申捷编剧,根据长篇小说《白鹿原》改编的电视剧展现荧屏,引起广泛关注。这部反映民族精神图谱和群体镜像的恢弘巨著,终于以配得上原著文本的剧作形式,为观众打开了一部既真实生动又颇具魔幻色彩的“民族秘史”。《白鹿原》是真实的,它将中国人的集体群像进行了全景式的描摹,似乎每个国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抑或他人的身影。《白鹿原》也是魔幻的,每当黄天厚土的关中平原遭遇劫难时,那只历经千载、神秘且精灵般的白鹿就会飘逸而出……

由于艺术介质的差异和篇幅容量的限制,电影、话剧、舞剧和秦腔等版本的《白鹿原》,很难立体呈现整部作品应有的精神隐喻和价值追求。与其他艺术形式相比,电视剧版的《白鹿原》更为从容和厚重。在保证故事主轴和人物方向符合原著气质的前提下,剧本对故事脉络、叙事框架和人物冲突进行了更为紧密的整合改编。

第一,添加、嫁接或删减某些情节以增强戏剧张力。比如剧中瘟疫蔓延时,增加了仙草和白灵在祠堂照顾病人,最终仙草染病去世、白灵险些丧命的情节,以凸显母女二人的品格高洁及故事的悲剧性。又如把鹿泰恒的去世,归罪于得知鹿子霖贪污征粮款后气急攻心而死,而非原著所述死于黑娃之手。如此一来,增添了鹿子霖辱没先人的罪状,减弱了黑娃冷酷暴戾的秉性。再如在剧作最后一集增加了极具象征性的一幕,即白灵的女儿鹿天明(原著为儿子)回到原上,白嘉轩和鹿子霖共同为鹿天明荡起秋千。这一刻,面对共同的血脉传承,白鹿两家一世的恩怨情仇瞬间烟消云散。

第二,消减部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凸显批判现实主义气质。原著给关中大地注入了某种神秘力量和奇幻色彩。朱先生的神机妙算、未卜先知,白灵遇害时给白嘉轩托梦,白鹿现身、小娥附体等颇具魔幻色彩的情节,让读者在冥冥之中隐约感觉有股未知力量主宰着白鹿原的世界。电视剧则对原著中的魔幻色彩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祛魅和置换,转而以批判现实主义的姿态统摄全篇。具有浓重的封建传统、乡土气息和小农意识的农村社会,远不是滋水县志上所颂扬的“水深土厚、民风淳朴”。①剧中,白嘉轩为了全族的利益发起交农运动并取得胜利,然而当他身陷囹圄时,却没有一个族人敢去探监。后来,白嘉轩为了全族人的性命向土匪借粮食,而就在丰年还粮的当口,族人们却在鹿子霖的怂恿之下,试图拒绝还粮。知恩图报、有借有还,这些天经地义的简单道理,在这片民智未开的乡村世界变得一文不值。乡民的无知、盲从、自私、妒忌、胆怯、野蛮的劣根性,在剧中得到了批判。

第三,塑造性格更为鲜明、辨识度更高的人物形象,结构某种二元对立的人物关系。与原著相比,电视剧摈弃了白嘉轩的迷信和故步自封,让他光明磊落、公而忘私。相比之下,让鹿子霖少了和善与豁达,多了算计与市侩,进而剥夺了他“非凡的办事能力和组织才能”②,让他成为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顽劣乡绅。在褒扬与降格之间,让白嘉轩和鹿子霖形成人格对比和性格反差。这样的改编方式让剧作的戏剧性更强,角色更为典型,也能够让原著中的某些隐喻成为显性表达。这种改编策略更符合电视剧的创作规律,也更符合主流价值体系的屏幕要求。

第四,三条故事线平行叙事、交替推进,制造更为密实的戏剧结构和情节冲突。与原著当中频繁的倒叙、插叙相比,电视剧的改编更符合戏剧“三一律”和受众的观剧习惯。电视剧主要由一条主线和两条支线来搭建叙事框架。其一,白鹿两族在原上的明争暗斗,成为整个故事的中心和戏剧冲突的动力源头。以祠堂为精神家园,以戏楼为历史舞台,以乡约为处世哲学,诠释了同在封建伦理框架下的人性博弈。其二,围绕田小娥的悲剧人生,编织人物关系网。这条支线,以田小娥的精致脸庞和玲珑躯体为“原罪”,着重探讨人的本能欲望的禁闭与释放,以及情欲和善恶的关系。其三,以白灵与鹿兆鹏的革命历程为宏大视角,探寻时代洪流激荡下,农民阶层的集体命运以及革命者的悲壮人生。

电视剧《白鹿原》为荧屏奉献了一众鲜活的人物形象,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从肢体语言到心理描摹都可圈可点。

剧中的白嘉轩,恪守祖宗的伦理族规,以身作则、率先垂范。他又硬又直的腰身,把一个“大写的人”浓重地镌刻在了白鹿原上。张嘉译饰演的白嘉轩,腰杆虽没有那么挺拔,却在骨子里透出了族长的精气神。白嘉轩是白鹿原上封建伦理道德的坚定守望者,那流传千古的文化传统支撑起白嘉轩的全部世界。他试图用一己之力,对抗封建道德和宗族文化的衰落,为此他时常招致族人的不解甚至反抗,他也时常感到孤独和无奈。在白嘉轩看来,祠堂和族谱是维系家族血脉的灵魂皈依。他不允许任何企图破坏“乡约”的行为得逞,在“天理”和人欲面前,他坚定地站在“天理”一边,这也是他的历史局限性。剧作末尾,白嘉轩的失明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因为他无法走出浩瀚的白鹿原去眺望现代文明和革命风云,对于“祠堂墙外头的世事”③,他再也看不懂了。他就像一头失明的白鹿在旷野上跌跌撞撞,寻不见任何未来。

何冰饰演的鹿子霖精准而传神,他演出了农民的狡黠和小算盘。鹿子霖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在白鹿原上光宗耀祖,心安理得的贪财好色,冠冕堂皇的口是心非,毫无愧疚的损人利己,然后在乡党面前拥有一呼百应、高高在上的权威。鹿子霖这一生唯一的对手就是白嘉轩,在剧中他屡次三番设计下套要推翻白嘉轩的族长地位,取而代之。怎奈他的如意算盘在胸怀坦荡、以身作则的白嘉轩面前屡屡落空。讽刺的是,他一辈子戴着面具,却被田小娥一泡尿浇在了脸上。他机关算尽却在晚年疯傻癫狂,失掉了“有灵性的生命”④。

对于田小娥的塑造,颇显艺术功力。导演选择了“眼睛像雨后的青山一样明澈”⑤的李沁。这个眼神无辜的女子,在剧中从未卖弄过性感,编导巧妙地把田小娥塑造成深受封建伦理迫害又被命运捉弄的薄命红颜。在剧中,李沁版的田小娥虽无半点裸露和孟浪,却早已把白鹿原上男人们的心拴在了自己的裤腰上。与那些“粗糙无味的豆腐渣”⑥相比,田小娥的晶莹剔透、俏皮妩媚,绝对是个异数。从她摇曳着腰身踏入白鹿原的那天起,就让压抑而憋屈的原上擦出了欲望的火光。人们对小娥的抵牾、谩骂和讥讽,与其说是对“伤风败俗”的集体声讨,不如说是对小娥玲珑躯体的觊觎、艳羡和贪婪。这个品性良善的乡下女子,对生活从来就没有过高的希求,她只想如寻常人家那样找个年貌相当的男人,过安静平淡又周而复始的生活。她与黑娃的私通和逃离,是一次冲破陈规陋习的自我解放和一场本能欲望的独立宣言。然而,这个被鹿兆鹏赞为“冲破封建枷锁、实现自由恋爱”的苏俄式的壮举,在被封建道学禁锢的陈旧世界里,并没有得到丝毫的认可。于是,当她误认为黑娃遇害之后,她开始放逐自我。而她唯一可以对抗世界的武器就是她的胴体。她像一面镜子,用床笫之欢丈量世道人心、照鉴众生原形,无论是郭举人、黑娃、鹿子霖还是白孝文皆无处可逃。

姬他饰演的黑娃是个先天的反叛者。他自幼就明显感觉到阶级差异给自己带来的种种不公。与他父亲鹿三忠实的仆人做派相比,黑娃迟早是要叛逃的。在第20集,当黑娃逃离家园,背着铺盖在麦田里狂奔时,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淋漓。黝黑健硕的身躯、豪狠狂放的性格,让黑娃在农民运动中迅速刮起了“风搅雪”,并以捣毁祠堂、砸掉乡约的方式,宣誓属于他的时代的到来。然而,十数年之后,历经人世沧桑的黑娃却以鹿兆谦的身份放下屠刀、“学为好人”,跪倒在祠堂里向传统文化认祖归宗,人生的变数与未可知着实令人唏嘘。

孙铱饰演的白灵,在外形上是接近原著的。她拥有“细嫩的皮肤,聪明稚气的两只忽闪水灵的大眼”。⑦从小被白狼叼走却毫发未伤,儿时备受父亲宠爱拒绝缠足的白灵,注定成为变革时代的新女性。如果说小娥是用肉体报复和控诉封建社会,那么白灵则是用灵魂与旧时代划清界限。剧中对鹿兆鹏的塑造则略显苍白,这个追寻信仰的革命者总是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缺乏青年领袖该有的豪气和英武。此外,彻底的投机分子白孝文,一身傲骨的朱先生,温婉贤淑的仙草,忠厚踏实的鹿三,阴险狡诈的岳维山,憨傻疯癫的二豆等,都给荧屏留下了闪光点。

可以说,聚焦人性善恶,回溯历史真相,反思传统文化,透视阶级矛盾,深度阐释岁月轮回中人与土地的关系,是电视剧《白鹿原》重要的艺术贡献。而这部充满敬畏和诚意的匠心之作,必然会载入中国电视剧的史册。

注释:

①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第27页。

②同上,第89页。

③同上,第445页。

④同上,第631页。

⑤同上,第126页。

⑥同上,第250页。

⑦同上,第110页。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责编:谈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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