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我就算是第一个去军马场的摄影人。之前李江树去过,但他去的是御道口。1982年,暑假结束开学后,我在学校阅览室翻看杂志。找到自己当时最爱看《文汇》月刊,看到吴象写的一篇游记随笔,篇名是《木兰秋狝》,提到在河北北部的围场,有草原、牛羊、牧民,草地上遍开的干枝梅,还提到了山坡上的白桦树,那是我小时候向往过的树,而且他是用文字把它描述出来,我一下子就激动了。于是我找到学校阅览室的地图,发现按照他所说的地址,大约离北京五百公里左右。后来我就组织了几个人,我们五个人就一块儿去了。
我写的《坝上老李》那篇文章很多人看了特别感动,因为,他是军马场第一个致富的,是坝上著名的“名仁山庄”的老板,他有一次到北京来跟我说,咱们现在有钱了,不但有钱了,当上政协委员还有发言权了。这话其实挺深刻的。他说我们这儿的人是应该感谢鲍昆的,没有你就没有我老李今天的这种幸福。第一次去坝上人家其实并不是很欢迎我们,差点把我们当国民党特务,因为那时候那个地区太封闭了,没有任何路。第一他们没见过我们骑的那种日本摩托车,第二他们也根本没见过我们当时穿的羽绒衣,而且更关键的是我们当时还戴着摩托车头盔,他们认为头盔是国民党特务跳伞时候用的。
我把坝上给炒起来,不光只是在摄影圈。我表哥当时在文化部刚成立的中国录音录像总公司“中录公司”,里面有个搞摄像的叫钟大陆,是钟阿城的弟弟。我介绍他们去坝上拍电视片,等于把影视这条线也给接上了。后来我从德国回来干了一件事,对坝上也是有关键性的影响,1989年我带深圳《现代摄影》杂志的老板苗小康他们去过坝上,所以苗小康就给香港的一个广告导演说那儿怎么怎么棒,后来他们拍深圳润迅传呼广告电影《烽火戏诸侯》,觉得坝上的场景非常适合,于是把大陆这边所有的制片交给我负责。1994年,我就组织了一个120多人的摄制组,请了北京军区运输团里一个连的车辆和在社会上租的大巴等,大大小小近40辆车,浩浩荡荡到了坝上军马场,在那儿拍了十多天。
那一次我带的大量的都是北影的那些“服、化、道”人员,这些人后来对坝上的影响很大。你看现在的电视剧里头大量的坝上镜头,一碰到骑马打仗、谁被流放了,在荒原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劫匪等等的,背景全是坝上,都是因为这些人去了坝上的缘故。后来我还带于志新去过,他当时在中国图片社,认识人多,所以坝上片子传播得很快。古大雁听说后也去了坝上,朱恩光和姜平的出名也跟这个地方有关,他们大部分片子是拍的这儿。
阳:你跟坝上老李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吗?
鲍:老李后来是怎么找到我的,还非常有意思。我把老李的全名(李殿民)给忘了,打听他就只能形容他长什么样子,军马场的人就跟我说他是安徽人,回安徽了。实际上他根本没走,而且我在坝上拍广告的时候,路边的商店就是他开的,我还进过那商店,可就是没碰见他。后来是2010年的平遥摄影节上,有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他们正在坝上喝酒,有一个叫老李的人正说你呢,说他们特别感激你。我说我不认识这个人啊。朋友说这个人说跟你很熟,我说不认识就挂上了。回北京后和打电话的朋友见面了解,感觉是我想念的那个人。后来终于电话联系上了,果然是他。老李在电话中提到当时的一些细节,都对上了。我当时就热泪盈眶,我说没想到就是你,这么多年我找你就找不到,结果没想到你也一直在找我!后来我还特意找出当时给他拍的底片扫了一张给他。结果我又笨了,就没想到人家是开山庄的,扫小了。过了一年,他说你能不能把底片给我扫成大的,想做成大照片挂在我的店堂里。结果我现在怎么找也找不到那张底片了,就在我家找不到,我家太乱了。我特难受这件事。他那天跟我说,他认为这张照片就意味着他个人的一个历史的开端。
阳:你觉得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喜欢坝上,包括四川、西藏的都要跑到坝上来拍?
鲍:好多,四川、黑龙江他们都去拍。广东人肯定没说的了,广东人都是坐着飞机来拍,甚至在湖南、江西的人都开着汽车去的,因为他们感觉坝上独特。不过我已经有二十年没去了。
阳:这二十年坝上这么火,难道你就没想再去看一看坝上跟你当年去有什么变化?
鲍:我这个人有一个特点,旅游点我不去。到海边我要去看渔村,我要看他们打鱼,我要看鱼的品种;到山区我进山村,要跟人家老乡聊聊天,争取去人家里坐坐,喝杯水,因为这样让我了解这个社会。你说旅游点那么多人,乌泱泱的干吗去?
在坝上机械林场的路上,左起:北京体院关金明、北京化纤学院分校俞元明、《新观察》杂志周月和周小民,1982.9.25 鲍昆提供
鲍昆在军马场骑马,1982.9 鲍昆提供阳:你现在去估计好多地方有了特别大变化。
鲍:应该是,肯定都是柏油路。那时候去全是沙土路,只能开北京吉普。1995年当时北京歌德学院的院长叫阿克曼,是我哥们儿,他要调到俄罗斯当莫斯科分院院长,走前请我喝酒聊天。我说阿克曼我带你玩一趟。于是我开着我那个212吉普,他开的切诺基去了坝上。到那他激动地躺在坝上的草地上说,什么俄罗斯,我不去了,我觉得这儿比俄罗斯还美。但是在那样的路上,他的切诺基就不好使了。每次我一停车就说气死你这个切诺基,你这个真是不行。因为那个路很差,北京那破吉普就显出它野外的性能了,特别棒,跟开坦克一样。
阳:你觉得坝上有什么独特的魅力,全中国的摄影人都往坝上跑?
鲍:我中学和20岁前后一直是喜欢画画的,所以我看吴象文章的时候,脑子立刻出现的就是俄罗斯列维坦那幅著名的油画,草地上有几个白白的桦树干,树下有条小溪流向远方,草在阳光下显得很清脆,像能听见“咔嚓咔嚓”的响声。所以我断定它一定是个好地方。这个地方有山,有水,有草,还有中国见不到的白桦林,白桦林就是俄罗斯的一个意象。我这个年龄以上的许多人,都有伴随生命的一个意象,比如视觉上的绘画,听觉上的歌曲都跟白桦树有关。所以它是一个非常激发人想象的地方。我觉得到那儿以后,它确实全部呈现了这个意象,非常精彩。
阳:坝上满足了大部分像你这个年代,受俄罗斯文化影响很深的一批人,对俄罗斯文化艺术的审美情趣?
坝上军马场鲍昆再次见到当地朋友李殿民,1983 鲍昆提供鲍:也就是说坝上实现了你用肉眼看到真的这么一个愿望。
阳:坝上受这么多人喜欢,是不是也满足了或者符合了中国人一种独特的审美情趣?
鲍:真不是,坝上所有的格调是欧洲风格,不是中国人从宋代绘画以来的那种审美情趣。它让中国人感到新奇,因为它给了国人完全不同的视觉体验,有一点像俄罗斯的异域味道。
阳:不出国门跑到坝上就感受到俄罗斯或西方国家的这种异域风情。
鲍:中国的大部分山水在全世界都是挺奇怪的一个景观。你到国外转了以后就知道,全世界的风景大部分都是开的,唯独中国的风景都是闭的,你进了山以后会强烈地感觉到。中国的山,基本都是强烈的造山运动形成的褶皱地带,它缺少山间起伏的丘陵那种开阔感,中国非常缺(西藏新疆例外)。你到美国的黄石、瑞士的阿尔卑斯,都跟中国风景不一样,但是你到坝上,天之辽阔,云彩之低,又有眼前的草地和白桦树林婀娜那种感觉,特别神的一个地方,完全不一样。
阳:坝上摄影这几年特别火,你觉得它对中国的风光摄影起了一个什么样的作用呢?
鲍: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原来那种风景摄影,早期的主要以黄山为主,基本还是沿着宋画来的,从坝上出现以后就完全不是这样了,一种小品风景的风格就全进来了。就是说中国原来的风景摄影有诗书画一体的综合性的叙事倾向,但是从坝上摄影以后,让中国人的风景观接近自然了。它有点突破,也因此它大规模地推动了中国人风景摄影的发展。
阳:再问个题外话,你批判糖水片,也希望多拍点有人文关怀的纪实摄影片,现在坝上摄影这么火,你是一个批判的态度呢,还是觉得也可以包容这个火爆的现象?
鲍:好多人都误会我。第一我从来没有直接批判过糖水片,糖水片的概念不单单指风景,主要是指美学意义上没什么内容,太甜腻的影像风格。而我批判风光摄影主要是从文化导向角度上的批判,希望风光之外还要关注社会。至于人民大众喜欢的美好摄影,我凭什么干涉?我的文章不可能什么都提到,结果造成不少人对我误会。你们拍不拍风光,并不在我特别关心的层面,我关心的是一个大方向。我提的是应该从很高的价值观的角度去看问题。而且我写《沙龙摄影的辨析》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把这个观点说了,我说沙龙摄影也有沙龙摄影的社会意义,社会价值,不能一概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