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当代 5

作者:叶 辛

姜川摸了一下不及修整的络腮胡子,有点懊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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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说不要起大早,你看,挤得够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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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不急,”黄山松淡淡一笑,“站在这里看一会儿,我画几张速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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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背来了画夹,当即在马路对面打开,端详着一心羊肉粉馆的店招和门牌,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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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晓得羊肉粉的来历吗?”因为酒生意一年要往遵义赶若干次的姜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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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甚清楚。”黄山松一边远眺着街对面的羊肉粉馆,一边在速写本上勾勒着它的面貌,头也不抬地答。心里,掠过的却是第一次和杨心一在南白镇客车站附近吃羊肉粉的情形。是啊,她开羊肉粉馆,会不会和那一次吃羊肉粉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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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站在旁边讲了起来:“和古代遵义一位知府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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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准定是‘平播战争’之后的事。”黄山松肯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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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吧。”其实姜川对这地方的历史,并不十分清楚:“说这知府老爷不吃猪肉、牛肉、鱼肉,唯独喜欢吃面食和羊肉,而且只吃自己带过来的厨师煮的羊肉面。这一天,面粉吃完了,厨师上街寻遍了几家店街,都没买到面粉和现成的面条,无奈之下,看见街上的米粉,就把它买回去权充面条,烫好了舀羊肉汤送给知府大人,心中七上八下,正怕挨骂。哪晓得知府大人吃后,觉得粉条爽滑可口,别有风味,对厨师大加赏赐,让他时常做来换换口味。一有客人到来,也用羊肉粉条招待。厨师善做美味可口的羊肉粉,名声渐渐传了出去。看你呀,听入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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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姜川讲得眉飞色舞,黄山松停了笔,转过脸来细听起来。他没想到,小小一碗羊肉粉,还有这么多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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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看到黄山松来了兴趣,接着道:“谁知这自带厨师的知府大人,是个贪图钱财的官员,不久就被革职查办,跟着来的厨师流落街头,无有生计。人家就给他出主意,你不是有烫羊肉粉的绝技吗,何不开个羊肉粉铺子。走投无路的厨师于是设摊卖起羊肉粉来,贪官被查办,贪官家厨师流落街头卖羊肉粉,而这羊肉粉是播州地方的矮脚山羊肉切得极薄极薄做出来的,味道真的好,名声渐渐就大起来了。播州地方,新舟、凤冈、德江、务川、思南、金沙都产山羊,这种山羊既肥又少膻气。老乡常说一肥当三鲜。看到有钱赚,你也卖羊肉粉,我也卖羊肉粉,羊肉粉就成了遵义的名小吃。真的名不虚传,我每次来,至少吃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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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讲得详尽,黄山松听得也细,他是想通过羊肉粉的介绍,了解杨心一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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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对面羊肉粉馆的食客疏落下来,黄山松说:“有位置了,我们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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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横穿马路,来到店堂门前,面向马路的玻璃上,贴着10个仿宋体红字:汤滚、肉鲜、色诱、味美、爽口。把一心羊肉粉馆的特点全写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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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装修得朴素大气的店堂,姜川说了一声:“蛮干净的。”指了指一个靠墙的座位,让黄山松先入座,他到柜台上买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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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端详着咖啡色木板条贴上墙的装修风格,把画夹子放在桌上,留神着店堂里每一个服务员的神情。无论是柜台上,还是来回端粉的,厨房里往碗里加子的,在滚沸的大锅前盛粉的,没一个人是他记忆中的杨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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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又作怪地骤跳起来,店堂弥散着粉的热气,羊肉的鲜香气,子的浓辣味,食欲也便给这股氛围逗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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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好票走到桌边来的姜川,顺便舀过来两小碟泡菜,指了一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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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羊肉粉吃,确实是遵义的地方风味。见到你要找的人了吗?”最后一句他压低了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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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沮丧地摇头,姜川睁大眼,在留神地观察他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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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尴尬地笑一笑,试图稳住他混乱的心境。这一次来的主要目的,是想见着杨心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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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要见着她吗?”姜川询问的语气,用的是体贴的口吻。他晓得黄山松丧偶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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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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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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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抿了一下嘴,说:“我心中一直有件大作品的构思,想画一辆类似浦东磁悬浮般的高速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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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列车?”姜川眨动双眼,不由伸手捋了捋他的络腮胡,明显感觉到了黄山松是在岔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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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点头:“题名就叫‘时代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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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些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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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嘛,我们这一代人生活的时代,说大点是整整一个世纪,20世纪的100年,最大的事情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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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多了。”已是生意人的姜川,一听老朋友又要天南海北地犯“空谈”的毛病,语气有点不以为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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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很多,但也不是不可总结概括的。”黄山松思忖着道:“1917年的十月革命,催生了苏联;960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建立了人民共和国。红色是我这辆时代列车的基调,在这辆时代列车上,我要在前头几个窗户,画上红色革命的领袖列宁、斯大林、毛泽东、邓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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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的眼睛瞪大了:“政治画啊?那么习惯说的马克思、恩格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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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在车头上。”黄山松胸有成竹地说:“我的主题是20世纪一百年,他俩是19世纪的人,但马克思主义影响了苏俄和中国的革命,他们是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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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领袖像的展示吗,”姜川疑惑,“你只不过把他们画在奔驰的列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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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如此,”黄山松的双眼眯缝起来,喃喃地道,“你想吗,在风雷激荡的岁月中风驰电掣般前进的时代列车,要摧毁多少阻碍前行的绊脚石、障碍物。在呼啸疾驰的时代列车上,有革命的风云人物,有在惊涛骇浪、风口浪尖上搏杀奋斗的人物,像格瓦拉,像无数英烈,他们抛头颅、洒鲜血在所不惜。100年里,时代列车的巨轮碾压之下,也有不少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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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慢着,”姜川打断了他,“这么多想法,你如何在画面上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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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说是件大作品,是一幅巨作。”黄山松的手在桌面上叩击了两下:“想好久了,总是没有机会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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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笑了,把两手一摊:“我想不明白,构思这幅画,和寻找杨心一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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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系。”黄山松的嘴唇微微一动,轻声地但十分肯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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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睁大双眼,望着愕然的姜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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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鲜香味儿拂了过来,服务员用托盘端上了羊肉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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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先生,全套的羊肉粉两碗,请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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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的目光落在羊肉粉碗上,雪白的米粉,上面覆着几片薄薄的赭黄色羊肉,碗里遍撒着翠绿的葱花、蒜叶、芫荽,边上浮着几滴鲜红的辣椒油,真叫人食欲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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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等一下,”姜川在招呼服务员,一位样貌端庄的少妇,“请问杨心一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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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的脸仰了起来,目不转睛盯着这个三十出头的服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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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员把白色的围兜扯了一下,顿时灿烂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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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识我们杨经理啊!太不巧了,她出差去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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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黄山松吃了一惊,为到一心羊肉粉馆来,昨晚上和今天一早,他设想过种种可能,唯独没想到,开羊肉粉馆的杨心一会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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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客气地询问:“能冒昧地问一下,杨经理去那里出差好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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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服务员的微笑中带了点疑惑,目光从姜川脸上,又移到黄山松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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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们是曾经在碧沙湾插队落户的上海知青。”姜川急忙指了指黄山松,又点点自己,说:“和杨心一认识,顺便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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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啊!”服务员又恢复了热情洋溢的待客笑容,语气变得更为柔顺了:“杨经理家娃娃,就是她的儿子秦建,要出国去深造、去留学,有一系列手续要办,她陪着儿子去上海了,前天刚走,听说要耽搁几天的。不要紧的,你们难得来,稀恒嘞!有什么要求,尽管同我讲。我们这一心羊肉粉,是杨经理一手创办的,你们尝了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给我讲的。你们尝尝啊,趁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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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向她道了谢,服务员走了。姜川拿起筷子,双眼瞅着黄山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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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吧。给你问清楚了,吃完羊肉粉,我们耐心等着小文来车,上山去参观海龙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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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杨心一嫁给了当年的英雄人物秦来林之后,还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叫秦建的儿子,像他自己的女儿黄琳一样要出国去留学了。黄山松咀嚼着切得几乎透明的薄薄的羊肉,心头忖度着。杨心一和秦来林带着时代印迹的婚姻,还是维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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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怎么样?”姜川吃了几口米粉,仰起脸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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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真的好。”黄山松有滋有味地咀嚼着:“怪不得遵义的羊肉粉比起当年,名声大多了。”黄山松若有所思地回答着,喝了一口汤。他觉得,汤的滋味儿更美。为这么一碗羊肉粉,杨心一不晓得花多少功夫哩。他的心中,还是摆脱不了对于杨心一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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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也抿了一口汤,说:“人家有儿子、丈夫,有事业,刚才我去柜台上买票时,柜台上开着一溜好几家连锁店的地址,光遵义就有几家,贵阳、安顺、六盘水还有分店。你呢,也别异想天开了,现实点,苏琳走了之后,你去澳洲女儿那里住了没多久,就回来了,我知道你难免孤独,难免想起一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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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搁下筷子,双眼凝定地望着自己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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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淡淡一笑:“年轻时有什么亏欠的,我认识的齐雁雁也好,我只见过一面的这个杨心一也好,你用画款捐建了一座小石桥,都补偿回来了,良心上也过得去了。当知青的,能做到你这个份上,也可以了。今天参观完海龙囤,我们就回上海去,你的个人条件又不差,我听说,到你文化中心学书画的女性中,就有对你上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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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扯淡!”黄山松低下头去,继续撩起羊肉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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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放声一笑:“怎会是扯淡,我常去文化中心,你上辅导课时,就有女的缠着你不断提问。今天说句老实话,人家相貌素质并不低哩,你心头会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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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被姜川说得脸涨红了,摇头道:“你别捕风捉影了,那才真会惹出风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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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我不说了!”姜川连连晃了晃巴掌,又看了一下表,道:“时间快到了,一会儿小文的车就会来。我们抓紧吃,我只问一个话,你说将要画的时代列车上,那些领袖、风云人物、先烈怎么表现,我能够想象。你说还要表现那些屈死的冤魂,在急如星火的时代列车画面上,怎么画、画什么啊?请你原谅,这些年我只忙于做酒生意,一头钻在钱眼里,想象力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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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淡淡一笑道:“只说一个人吧,张志新,算不算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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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姜川坐直了,明显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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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现在公开的,被斯大林清洗掉的那些红军将领,是不是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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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双手一击掌,赞赏道:“明白了,我明白了!历史的巨轮轰隆隆开过,总有不幸的无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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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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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姜川道,“你窝在基层街道的文化中心,当一个小小的书画教员,构思的却是颇有气势的大作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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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的老朋友了。”黄山松把羊肉粉的汤喝完,放在桌上,说:“给你讲一句知心话,一张领袖像,陡然拍卖出37万的价,提升了我的自信心。类似的思想和作品构思,我考虑不是一年两年了。红色记忆也好,时代列车也好,20世纪的历史,我们亲历者,把它作为艺术作品创造出来,其意义终究会被人解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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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你的才华,也没有你的雄心壮志。”姜川站起身来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闲空下来,给我卖的酒设计一个酒标。要别出心裁,要过目不忘。和我们一样在贵州插队的作家叶辛说,中国的白酒,喝到了21世纪,进入了酱香酒时代。酱香酒的特点他也写了文章,5个字:柔、亮、香、雅、悠。你就照着这个思路想吧。你以后成了大画家,我卖的酱香酒也能名扬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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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手一摊:“这方面是我的短板,我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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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肉粉馆门前响起了小车喇叭,车门打开,“一对一”接待服务黄山松的小文,笑吟吟地走到店门口处,扬着手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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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师、姜老师,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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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相互瞅了一眼,朝门口走去。路过买票的柜台时,姜川取了一张名片和一份宣传品,塞到黄山松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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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那位三十来岁的服务员追出来,朗声相送:“欢迎二位先生再次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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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接黄山松和姜川上海龙囤的车子刚开动,小文转过身来,扶了一下她的黑框眼镜,对黄山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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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师,你们要打听的羊肉粉馆经理杨心一的情况,我都打听到了。你们今天来吃羊肉粉,没见着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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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姜川点头。“她到上海去了,真是阴差阳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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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羊肉粉味道还是挺好的,对吗?”小文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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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令人难忘。”黄山松沉郁地答了一声,仅仅是出于礼貌。他的真实目的,是要见着杨心一,了解那只价值不菲的青花瓷瓶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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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不虚此行。”小文坐端正了,用背书一般的嗓门清清楚楚地介绍道:“这个杨心一经理,真的了不起。自从她的丈夫秦来林去世之后,她自个儿一个人,拉扯大了儿子,把他培养成出国去深造的留学生,还把一心羊肉粉馆,做出了品牌,开出了连锁店。虽算不上富甲天下的亿万大老板,也属于遵义妇女界的佼佼者了。我向妇联一打听,人家就给我讲了不少她的故事。可惜,儿子要出国,她陪着儿子到你们的家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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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喋喋不休地讲着她了解来的情况时,姜川的脸早已转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黄山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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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坐在车上,整个神情似在倾听小文的每一句话,可他的心,“毕剥毕剥”跳得异样的激烈。一切他都不知道,一切他都不了解,如今的杨心一,不仅是个成功的女企业家、女老板,她还是秦建的母亲,是个寡妇,有钱的单身女子。儿子出国之后,她就真正成了令众多男子瞩目的对象。黄山松似乎理解了,当他直截了当地问及姚秀杨心一的现状时,姚秀会对他欲言又止,会对他怀有几份戒心。换了任何人,都会这么想的。且不说他们俩之间还有那么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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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还想见她吗?”小文又热情地转过身来,目光扫了一下后座上的黄山松和姜川,道:“我听说她在上海要待几天的,你们回上海如果要联系她,我把她的手机号给你们,我从妇联女企业家协会把她的号码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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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好了,”姜川兴奋地叫道,“你把号码转给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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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马上发给你们。”小文热心地说:“在上海见上一面,也是很有意思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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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当然,”姜川连连点头,还拍击了一下小文的椅背,“真是太谢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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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谢、不用谢!”小文摆手道:“这是我应该做的。能为黄老师和您做点事儿,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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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的手机号码很快发过来,黄山松俯首细瞅着这个号码,真巴不得现在就拨过去,和杨心一通话,哪怕只是听一听她今天的声音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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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念一想,他克制住了自己。万一她看到陌生的电话不接呢?他怎么办?他肯定是忐忑不安,干什么都没情绪了。还是稳着点儿,待冷静思考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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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存下号码了吗?”姜川在一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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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点了点头,没吭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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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出城区,有些颠簸了。小文给两人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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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到遵义来的客人,都以为遵义只有红色文化,遵义会议会址,和很多红军长征的故事。其实,遵义还有海龙囤,它是400年前的中世纪军事城堡遗址,是人类历史上土司制度的遗存,海龙囤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以来,遵义人还想把它深入挖掘,开发和保护并重,再树一块独特的历史文化品牌。你们今天上去,可能还会碰到考古队员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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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像小文说的,海龙囤离开城区,不过十几公里。当黄山松和姜川下了车,跟着小文沿着一条仅能单人攀登的崎岖小道往上去时,黄山松真是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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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次听老乡提及海龙囤,讲到它的民间传说,多少次听杨心一的父亲杨文德摆古般说到海龙囤,多少次在碧沙湾的高山之巅眺望海龙囤,今天,他终于能走进海龙囤的腹地,终于能攀上它那些神秘的关隘,终于能一个一个近距离地细看铜柱关、铁柱关、飞龙关、飞凤关、朝天关、万安关和三重月城了,他从古籍中读到过的杨应龙出没过的地方,明朝官兵冒着箭矢血雨攻打过的地方,还有古栈道,还有那令人骇然的三十六步天梯。每去一处,黄山松心里就会说:这是杨心一的祖先待过的地方,关于她的祖先在破囤之前用囤箩悬吊逃出命来的细节也同时浮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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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临飞龙关眺望,群山莽莽,林浪层层,倚重险峻的龙岩山巅,三面环溪、一面衔山的独特地势,还有绿色覆盖气势不凡的养马城,一一尽收黄山松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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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遥指海龙囤南侧山顶平台的浓荫,说起杨应龙女儿独居绣花楼的爱情故事来了。哦,这个孤独地居位在绣花楼里的土司公主,是杨应龙和他的哪个妻妾生下来的,已经无从考证。杨应龙为什么要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幽禁一般地住在这里,后人也只能根据自己的猜测和想象来演绎了。小文说得那么有板有眼,土司公主是如何美貌,她的内心又是如何孤独,对面半山上羊角垴出现的砍柴情郎又是怎样的英俊,歌声又是怎样的动听,在群山环绕如屏障般的环境里,在群峰簇拥山花烂漫般的仙境中,多么像世代穷困百姓梦中的世外桃源,多么像别处也能听到的神话故事。唉,我们的老百姓,为什么偏偏都喜欢这样类似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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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太穷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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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精神生活太贫乏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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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龙囤遗址厚重而宁静的存在,其本身已见证了“土司制度”的形成、发展和衰亡的一段历史,这段历史任凭风吹雨打、任凭世人评说,它与日月星辰共存着,把惨烈的“平播战争”收藏在记忆里,把岁月的痕迹刻满了山石和草木。这不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古代播州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725年的杨氏土司政权兴衰存亡的荣耀和辛酸,曾经贡献的智慧和留下的惨痛教训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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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如果杨心一把那只青花瓷瓶仍保存着,那它的价值不知要比一般的古董文物高出多少倍。上海国拍曾经拍出的那只1.8亿高价的青花瓷,简直不可与它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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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有见着杨心一,但是这一次登临海龙囤,回到插队落户过的碧沙湾,还是不虚此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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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千里,浩浩茫茫,四百多年沧桑岁月,海龙囤山巅古堡犹自巍峨,无言地守望着播州山地这一方热土,任我后人凭吊。黄山松心头兀自一热。他构思中的时代列车陡然有了一幅宏大的背景,这背景就该有巍然的群山、峭崖高耸的层峦、横掠而过的云海,轰然疾驰的列车,就从这么厚重深沉的背景中势不可当地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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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想你那些画面了吗?”到底是老朋友,站在一边的姜川探究的眼神闪了闪,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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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启发,”黄山松承认道,“深有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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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我,看到奇峰耸峙的山,沟壑深切的峡,淙淙潺潺的溪水,巨砣巨砣的石头,还有一路上的山花、树木、密林、云彩、弯拐小路,手都痒痒起来,想重拾画笔了。别说你了”姜川欣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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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该画,也有条件画,”黄山松对这一辈子有着共同爱好的老友道,“你来得多啊!这样独特的山水景观,别处哪里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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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只有爱好,没才华啊!”姜川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笑开了,露出谦虚自卑的神情,“我哪像你,有思想、有才华,构思的作品有视觉冲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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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我还不是和你一样,只不过是街道文化中心的一个书画教员。”黄山松既是道实情,又是鼓励伙伴:“收入还没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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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怀才不遇!”姜川点了黄山松一下道:“我现在思来想去,外国人拍卖走的那一幅领袖像,37万人民币,太便宜那老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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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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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抬起了左手巴掌晃动着:“我现在真懊恼,要是有那老外的目光,我该把这画拍下来的。你想嘛,你那张领袖像,四个角上的小幅的像,变化虽然只是很微妙的一小点,可那含意,深沉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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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陪同在一侧的小文,也被两个年过半百老朋友的对话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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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者姜川也。”黄山松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轻轻道出一句:“不过,我也得讲老实话,创作的时候,我内心萌动的想法,不是那么鲜明的,是朦朦胧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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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那老外眼光的厉害了!”姜川道:“不瞒你说,我问过范总,他事后告诉我,拍走这幅画的老外,就是在德国汉堡开画廊的。你想,画廊的老板,靠的就是犀利的艺术眼光。说不定,他把你的画转个手,就卖到二三百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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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团干部小文惊讶地扶住了她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两只眼睛,都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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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笑起来了:“你别讲天方夜谭了。我有这么大本事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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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几十年的老朋友,可以说是一辈子的知交了,我什么时候夸过你,什么时候问你要过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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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画你少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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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你主动送我的。”姜川把食指往天上一指:“我主动问你要,就是开口向你求一小幅酒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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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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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今天有言在先,你再画了什么作品,比如‘时代列车’什么的,想要拍卖,你得通知我一声。”姜川申明一般道出自己的心里话:“这一次陪同你回碧沙湾,我有预感,你脑子里正在构思的‘时代列车’,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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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叹息了一声,道:“要绘制这样的大作品,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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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愿助你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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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当然好啰!”黄山松瞅了认真地端详着自己的姜川一眼,“只是,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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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话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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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龙囤山巅的秋风拂来,送来阵阵大山的清凉气息和野花的馨香,黄山松往姜川跟前凑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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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真愿帮我,下了山我们就往贵阳赶,坐晚上的飞机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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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盯住黄山松的脸凝视片刻,理解地道:“这么迫不及待啊!好在我生意上的一小点事儿一来就办妥了,这几天就是陪你,你忙着回去,我也不嫌累。小文,能订上今晚飞回上海的机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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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匆忙啊!再耍几天嘛!”小文一边答,一边在手机上查阅航班信息,随后说:“晚上贵阳飞上海,到虹桥和到浦东,都有航班。为保证你们赶得上,就订8点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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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黄山松和姜川异口同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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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抓紧给你们订票,”小文走向一边去,查看着航班,嘴里还在说,“再联系好送你俩去龙洞堡机场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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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在黄山松耳边低声嘀咕着:“你就那么急着要见她吗?难道她和你的创作构思也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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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假装没听见,还是故意不作答,只把目光投向层峦万重、郁郁葱葱、连绵无尽的播州山野,一双眼睛眯缝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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