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情,黄山松都是全权委托姜川出面做的。和碧沙湾乡取得联系,请碧沙湾寨子上出工出力,姜川说他只是顺路拐到碧沙湾来,一趟就谈成了,举手之劳。。
r没有人晓得,捐建这座石桥是他黄山松出的钱。
r对姜川,黄山松说得很坦率,捐建碧沙河上的这座桥,是怀念他插队落户在碧沙湾寨子上的女友齐雁雁,发大水时,雁雁涉水过河,被突发的山洪卷走了。这事儿当年传遍了碧沙河周围的村村寨寨,姜川是知道的。姜川说他是条汉子,事隔这么多年,齐雁雁的兄弟姐妹都把她忘了,黄山松还能记得她,说明他有情有义,就凭这一点,姜川也心甘情愿为黄山松跑腿。
r黄山松知道,其实姜川是不理解他的这一举动的。论收入,黄山松还不如姜川,姜川在做生意,酒生意。黔北遵义这地方,除了因遵义会议有红色文化,还出酒,别说茅台酒了,董酒、鸭溪窖酒,还有很多仁怀市里推出的茅字头的酒,台字头的酒,多了去啦!姜川就是做这一层次的酒的,酱香型,沾了茅台的名气,他也赚了不少钱。而黄山松呢,在上海街道里的文化中心,当一个专职的书画教员,讲好听点就是个文化人,平时的工作由文化中心主任安排;实际上就是个打杂的,但凡和街道上的文化沾点边的事儿,都让他干。布置个会场啊,写个横幅啊,组织美术展览啊,送春联到基层啊,乃至文化中心举办名人讲座,让居委会、街道里请观众耳熟能详的沪剧明星、京剧票友、电影演员来和大家见面,都是他的事儿。这些年里上上下下重视文化,文化中心组织茶艺表演,同时展示茶文化,应离退休老年居民的要求,举办书法班、绘画班、古筝班、舞蹈班,外请老师,也都是他的事儿。
r世纪之交,他毕竟年近五十了,工作中还能充分利用文化中心的资源,和方方面面的文化人士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r街道的文化中心,能开出的讲课费不高,超出标准必须报批,而他有时请到的名人,档次甚高,给人家一点点报酬,他都说不出口。但他能想出办法从其他渠道补偿人家,比如美术大家举办展览,书法高手举办从艺40周年、50周年展,在外租借场地费太高,他就和主任、副主任讲:“这些都是有点名望的大家呀,人家帮过我们的忙,不嫌我们基层讲课费低,我们在人家需要时,也给人家一点帮助啊!”
r主任、副主任都是明白人,文化中心的展厅,空着也就是空着,平时提供给人家跳个舞、开个会、上个课,能收几个钱?一口同意了黄山松的建议。美术展览举办了,书法大展搞过了,社区报、区报,甚至市里的大报、电台、电视台都发了消息,网络上及时有了报道,街道社区也沾了光,各方面都满意。书法家、美术家满足了心愿,给文化中心留下一件两件作品,挂在墙上,显示了文化中心的品位。有社区群众看到,惊讶地说:“呀,这么有名气的画家作品,拍卖价很高的呀!”
r还有人说:“以后缺活动经费了,拿一件去拍卖,钱不就来了嘛!”
r有一次举办拍卖知识讲座,拍卖行来的老师看到会议室、走廊里的书法、美术作品,也点头说:“其中有几件,可以参加拍卖的。”
r黄山松没想到拍卖这样的冷门行业,开办讲座时会来这么多的社区群众,会场里济济一堂,座无虚席。来得晚的群众,有的倚着墙,有的干脆席地而坐,听完讲座。
r到了提问环节,争先恐后提出一个一个的问题,让拍卖行来的老师都吃了一惊。直到黄山松说:“既然大家这么欢迎,我们还可以请老师再来。”讲座才得以结束。
r事后,在黄山松建议下,文化中心举办了拍卖知识和鉴赏的系列讲座。
r正是在你来我往的接触中,黄山松和拍卖行搞熟了,并应他们的邀请,去看了国拍举办的几场档次很高的拍卖会。
r在那一场难忘的拍卖会上,一件拍品激起了黄山松内心的波澜。
r黄山松之所以能在街道的文化中心当上书画教员,是因他自小喜欢写写画画,写得一手好字,画出的画也能被称为作品。“文化大革命”时,才十三四岁的他抄出的大字报,不但同学说他的毛笔字写得好,连老师也说不看内容看这字也舒服。“上山下乡”刚刚来到碧沙湾寨子插队当知青时,公社里下通知,偏远的村寨上也要搞“红海洋”,知识青年们都接到了用红颜料写几条大幅标语、口号的任务。好多知青的字写得像“蟹爬”,不敢也不想露丑,情愿把写标语口号当出工赚的工分让给他,请他写,说他的字才能显示豪迈的气概。另外一个光荣艰巨的任务,也落到了他的头上。
r晒谷坪大院坝迎面朝东的集体粮仓,有一堵偌大的山墙,石灰刷的墙,太阳光照上去,雪白雪白的。公社革委会的主任下到碧沙湾寨子上,看到了,眯缝着眼睛想了想说:“要在这堵墙上画个毛主席的巨幅画像,碧沙湾大队在这次的‘红海洋’活动中,就能得全公社第一。”
r领导的话就是指示啊,可碧沙湾大队哪有这样的人才呀?
r党支部和大队革委会开了联席会议,扩大到每个生产队、每个村寨的正副队长参加,看乡间哪个寨子上有具备绘画才华的人。有人提议说,这等事,找知青干,他们中肯定有具备这种才能的人。
r不用说,这种事自然而然就落到了黄山松头上。
r知青们都为黄山松捏一把汗,黄山松的字写得好,远近闻名;他能画几笔,大伙儿也晓得。可是这回要画的,是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啊。这堵山墙那么高、那么宽,一幅头像,比一个真人还要画得大哩,他能行吗?
r生产队长交任务时,问他:“给你10个劳动日,100个工分,能画出来吗?”
r他笑着说:“我试试吧。”
r“不是试,答应了就得画出来。”生产队长一脸严肃,“这可不是戏玩意儿,这是政治任务,公社交到大队,大队开了多长时间会才定下来的。你给我一个准信儿,行还是不行?”
r生产队长以为他要讨价还价,准备再多给他5天,谁知黄山松点头说:“行啊,我答应下来。不过你们准备的颜料不够红,要买牌子好一点的。”
r颜料专程从遵义给他去买回来了,毛主席身穿军装、头戴军帽的领袖像也给他拿来了,让他照着画成巨幅的像。
r起笔画的那天,大院坝晒谷坪里站满了寨邻乡亲,大人娃儿,这可不是画大公鸡,画乡间常见的灶屋画,画的是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像,一点儿不能走样,不能出一丝一毫纰漏。生产队里专门为他抬来了两把梯子,还有架在梯子之间的搁板。
r黄山松不慌不忙,既不拿彩笔,也不拿颜料,耳朵根夹一支铅笔,手里拿一把从小学校借来的米尺,站上梯子架起的搁板,先是上下左右比画,然后取下铅笔,在石灰刷的山墙上这儿点一下,那里画一下,做了几个只有他看得清的记号。遂而让人把彩笔和红色的颜料递给他。
r他一不画草图,二也不打米字格,背对着众人,彩笔在手里点点蘸蘸,那红色的颜料,就直接画到山墙上去了。
r人们敛声屏息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地画着,小声地交头接耳,猜测着他从哪儿画起。只有和黄山松同校同班的知青笑着道:“他行,在上海学校里,他画得多了!好多学校和单位都请过他。”
r人们虽然不再担心了,但还是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画。这可是画人人都认识的毛主席啊!
r太阳偏西,还没落到坡上,黄山松就宣告收工了。围观的男女老幼寨邻乡亲们也都放心了,雪白的山墙上,毛主席那带着笑容的脸貌,已经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r哦,原来黄山松是以脸部的轮廓线开始画起的。一天工夫,他已经把毛主席逼真地画上了山墙,第二天,只要在轮廓线的基础上,浓墨重彩地涂抹上色,最多三天,毛主席的巨幅彩色画像,就能圆满地完工了。
r“小黄,你轻轻巧巧地就白赚了10天的工分哪!”老乡说话实在,当面既羡慕又佩服地对他说。脸上挂着赞许的笑容。
r“胡打乱说,”满意得脸笑成一朵花的生产队长呵斥道,“你能画吗?你要画得出来,我给你100个劳动日,1000个工分。”
r吓得那老乡涨红了脸,连连摆手,往人堆里退着道:
r“我画不出来,画不出来。”
r黄山松的才华,就是这么在碧沙湾传开的。
r只是,这一辈子,黄山松的才华,只停留在碧沙湾老乡认可的水平上、普通老百姓认可的水平上。一般人看到他的字,见到他的画,都说这个写得好,那个画得像。但直到今天,他既不是书协的会员,也不是美协会员,他只是一个书画教员。在课堂上讲书画的基础和技巧,他可以讲得像大家那么好,有时候超过大家。大家来给社区里的群众讲课,有些群众反映听不懂,还有些群众干脆破口就骂:“什么大家,摆臭架子,东拉西扯,云里雾里,把我们当啥也不懂的小孩子。”相反,黄山松讲完课,人家会围着他不断发问:“黄老师,你看看我这幅画还有哪些不足?你画的人物肖像活脱脱是真人,我怎么画来画去也不像?”
r黄山松就会耐心地讲解,直到那人口服心服地离去。
r黄山松有他的“粉丝”,故而他也活得颇自在,得过且过地混着他在人世之间的这一份日子。
r他是街道文化中心的书画教员。这一二十年来重视文化,强调文化,文化中心的硬件设施又建得美轮美奂,深受社区老百姓欢迎。黄山松在这里既给群众开课,又负责外请专家、学者,名师、大家们来授课,也和方方面面、各行各业的明星、大师、教授、作家们混了个脸熟。尤其是那些书画大家,应他的邀请来给社区里的群众授课,受到了热烈欢迎和追捧。有的还到文化中心来搞过展览,在联系场地,具体布展、收展的过程中,和他交上了朋友,他还不吝惜笔墨,给这些大家们写下一篇又一篇观展文章,称他们的展览如何受到社区群众的欢迎和喜爱;盛赞他们在老百姓中间的影响,书画大家受了感动。有主动送他书画作品的,有邀请他上门的,还有请他去参加其他地方的书画展的。故而他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大大小小的书画、摄影、紫砂壶拍卖会的观展人潮中,和各方面的文人雅士接触多了,见到的各种各样艺术品真迹多了,他讲课的内容愈加丰富多彩。听课的群众纷纷反映,黄老师的课愈讲愈好,愈讲愈出彩,他们很受益。文化中心的邱主任、副主任都是比他年轻得多的干部,有的懂一点文化,有的对文化并不是那么感兴趣,只不过在这个岗位上过渡或是混,也就黄老师、黄老师的十分尊重他。见他有一回冒着大雨坐公交车赶回来给学员们讲课,淋得像落汤鸡,中心邱主任还关心地对他说:
r“黄老师,你去观展也是充电,不要总是坐地铁、挤公交,碰到今天这种天气情况,你可以‘打的’的,我们文化中心这点钱还是会给你报的。”
r黄山松感动得一迭连声答应着:“谢谢、谢谢。”但他出门仍然坚持坐地铁、坐公交,从来不搭出租车。邱主任为此专门表扬了他。
r其他街、镇的文化中心主任们羡慕地说:“到哪儿去找这样的老同志啊,又有才能,又谦虚,也不给领导揽事儿。”
r故而文化中心评先进,黄山松总有份儿。但黄山松经常还推辞,把先进让给其他人。他说:“哪有这样的事儿,先进得轮流当当,这样才像话。”
r别以为黄山松高尚,他有自己的小九九,他说:“我就喜欢书画艺术,这样的话,我出门去观展,就没人说闲话。”
r他就是这样被邀请去观看国拍举行的书画瓷器艺术品专场拍卖会的。
r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场拍卖会,让他睡不着了,内心震颤得总有种亢奋状态。
r拍品有书法作品、绘画作品,还有古今瓷器。现代瓷器都是大师作品,不是省大师,就是全国级别的大师,造型各异,色彩纷陈。古代瓷器就名贵了,有越瓷、钧瓷、汝瓷、景德镇瓷,竟然还有韩国瓷。真正令人震惊的是古代官窑烧制的青花瓷。那真叫“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r让黄山松大大开了眼界。
r黄山松是盯着书画作品去的,拍卖瓷器时,他只是抱着“开开眼、长长见识”的心态,看个热闹罢了。
r上海人说的,所谓“看看白相相”。
r先是那件青花瓷报出的年代让他竖起了耳朵,仰起脸来睁大了眼。
r明万历年间的。
r继而是一路报出的价位,让他惊愕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r起拍价是150万元,在黄山松的眼里不过是个普通的青花瓷,以50万元的价格一轮一轮往上报。
r只在前几轮中竞拍的人们按规矩50万、50万地出价。拍到400万时,有人就忍不住了,直接喊出了500万的价。
r遂而角落里一张标牌举了一下,喊出的声音不高,全场却都听见了:800万。
r拍卖师的声调顿时提高了,笑吟吟地道:“有人报出了800万,明代万历年间的官窑青花瓷,距今400多年了。还有吗?还有吗?”
r到这个时候,黄山松的心已在怦怦地跳了,普普通通的一只青花瓷器,顷刻工夫从起拍价飙升到了天价。不就是一只青花水梅瓶嘛,黄山松记得,前一回来看拍卖,民国年间的一只青花水梅瓷瓶,品相也不差的,从800元起拍,只拍到了十几万。这一次真是让人大跌眼镜了,价位只在800万上停顿了片刻,场上就报出了1000万的价。
r这之后,让黄山松更加看不懂的事儿发生了,价格都是500万、1000万地往上报,直到一锤定音的那个时刻,明朝万历年间的青花水梅瓷瓶,以1.8亿元的价格成交。
r人们纷纷转过脸去,向那位报出全场最高价的女士张望。记者们纷纷向她拥去,但是这衣着朴实的中年女子只是拨开众人的竞相争睹,说了一声:
r“我只是奉命举牌。请各位原谅,对你们的所有问题,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r说完便随着拍卖行引路小姐走进内室。
r黄山松瞠目结舌地受邀坐在前排座位上,脸涨得通红,泥塑木雕般呆坐着。
r他不懂瓷器,民国红楼梦人物瓶一对拍出40万元,他觉得那瓶好看,值这个价。光绪粉彩赏瓶,他觉得这瓶一般,也拍出了十几万元,他认为有钱人买一只来玩玩,无可厚非。可、可这一次,就在他的眼面前,一只明朝万历年间的青花瓷瓶,竟能拍到1.8亿元,把他给彻底地震撼了。
r震撼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曾经有过一只明朝万历年间的青花瓷器,不单单是出自官窑,而且是出自万历皇帝。凭他的双眼,一眼就看得出,他的那只明代万历年间的官窑青花釉里红的瓷器,比眼前这一只同样是万历年间的官窑青花水梅瓷瓶,品相不知好到哪儿去了。
r他是不懂瓷器,可是好是坏,质地、花纹、瓷的质量,那是一眼看得出来的。
r只可惜,当年他并没把这只青花瓷瓶看得有多贵重,他只觉得那是个纪念品,是有那么点意义。他把它埋在碧沙湾乡下了,而且是在危急之中交给他的恋人杨心一去埋藏的。
r现如今,青春时期的恋人杨心一在哪里?他一无所知。她必定是出嫁了,嫁给了什么人,嫁到了何方,他一概不知。他离开了碧沙湾,把知青岁月里那段恋情,也一并留在了那里。他不想去回忆那段往事,那是苦涩而又辛酸的往事。是他说也无法对人说,想也不敢细想的往事。
r现在,因为明朝万历年间的一只青花瓷瓶,因为1.8亿的天价,逼得非要去想这件事,逼得他非要去寻找它的下落。
r1.8亿啊,如果有了这么一笔巨款,他什么事情不能做?他50岁以后的人生,会活得多么潇洒自在。他还需要窝在街道的文化中心当什么书画教员吗?
r可他到哪儿去找杨心一呢?可他又去哪里寻找当年的青花釉里红水梅瓷瓶呢?请了假回一趟碧沙湾去,向现在的碧沙湾人打听,杨心一嫁去了什么地方?找着了杨心一,再向她打听,青花瓷瓶在哪里?是仍旧埋在土里,还是在她出嫁时,被她挖出来带走了?打碎了?抑或还在她家里的某个角落里,蒙满了灰尘?
r绞尽了脑汁猜啊、想啊,想得他几乎发疯,也无用。他茫然若失地想入非非,却不敢贸然地采取任何行动,不敢贸然地去碧沙湾现身。他若冒冒失失地回到碧沙湾去,必定让上了年纪的碧沙湾老乡想起好些往事,他绘画的才华,活生生拆散他和杨心一这对鸳鸯的粗暴做法,他无奈地离去……这样的话,非但打听不着杨心一的下落,相反还会节外生枝,给他想要找到杨心一、找到记忆中的天价青花瓷瓶,增添很多麻烦。
r正当他苦思冥想不知如何是好时,一次纯属偶然的拍卖活动,让他找到了堂而皇之风风光光回到碧沙湾去的理由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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