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现代3

作者:叶 辛

那天缝好薄被子,杨心一恋恋不舍离去之前,对黄山松说:“我又犯了碧沙湾姑娘家的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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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了啥忌?”黄山松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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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出嫁当新娘之前,是不得和男人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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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婚夫也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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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机会啊!结婚之前,未指男人,只有未取‘同意’时见一面,亲戚朋友都站在旁边,能做那种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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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想想也是,心里尤其感激杨心一把她的初吻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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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风情俚俗环境,注定了他和杨心一之间的爱,在碧沙湾寨子上是悄悄的、偷偷摸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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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周围的氛围越是禁锢,越是压抑,青年男女的爱情火焰,燃烧得越加炽热,越加狂放。况且黄山松和杨心一是两个刚刚尝到初恋甜蜜的人。在碧沙湾乏味的劳作之余,黄山松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杨心一,想她的脸貌,想她的眉眼,想她迷人的身子,想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诱人的气息。只是他俩单独待在一起的机会和时间实在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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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里出工,除非是到门前坝大田、漫山坡去薅苞谷,才会安排男女劳动力一起出工、一起干活,这种情况下,人多嘴杂,哪有啥机会说悄悄话,远远地相互望上一眼,也得赶紧把目光移开。更多的时候,都是男劳力干男边的活,女劳力干女边的活。出工劳动时,连见也见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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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北大地,峰峦重叠,实在是一片苍莽的山海。在大山褶皱之中的碧沙湾,虽说人人都晓得,连绵无尽的山山岭岭之中,有洞、有林,还有淙淙潺潺的流水,可无论是溪水边,是洞子里,还是密密簇簇的树林中,都不是男女幽会的地方。只有在电影里,这些地方才是男女情人相会之地,插队几年了,黄山松太清楚了,一男一女出现在溪水边、洞子口、树林里,四乡八寨只要有人撞见了,准定把这一对男女传得头都抬不起来。知识青年们来到山乡插队落户,无论是上海知青,还是省城贵阳、遵义城里下来的知青,成双成对地谈情说爱,把城市中的风气带进了黔北山地,老乡们觉得那是城市人的做法,倒也从来不出面干涉。黔北山地还迁进了不少厂矿,最大的是061基地,据说是造飞机造导弹的,老乡们也都听说一些,这些厂矿的青年职工,男男女女一起来赶场,碧沙湾人都见到过,对于他们之间自由的婚恋风气,寨邻乡亲们也都热烈地议论过,语气中不无惊奇、羡慕和不解。不过这一切的一切,都影响不了乡间千百年来传承并逐渐演变形成的婚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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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是插队在碧沙湾寨子上的知青,当初他可以和齐雁雁相约着有说有笑去赶场,一起在碧沙镇的面馆里吃碗面,一起到遵义城里参观会址;而现在,他却不敢和杨心一同去赶场,更别说走在一起说笑、做其他事了。他们一个是上海知青、一个是农家姑娘的身份,注定了两人之间的恋情只能悄无声息地往前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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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令黄山松庆幸的,是杨心一的爹杨文德,似乎是赞成和默许他们相恋的。一道出工的时候,杨文德虽说从来不曾提及他们两个的关系,但有一个细节,颇能说明他的态度。那就是黄山松和杨心一悄悄好上之后,每个赶场天,杨文德总要去赶场,有时候抓个鸡去卖啊,有时候背几斤茶叶啊,有时候拎点鸡蛋啊,找不着东西到场上卖,他也甩起双手,到碧沙镇去逛个街,买点盐巴、酱油、针头线脑、豆豉什么的回来。而且,临到赶场前一天,他总会问黄山松,明天去不去赶场,当黄山松说想趁知青点清静,画几笔的时候,他会面露笑容,赞许地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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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爱好确实好,你画,你静下心好好画。我去赶碧沙场,你要我带啥子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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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晓得,赶场天,杨心一必定会在屋头,他可以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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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家的泥墙茅草屋,有一扇后门。后门边有两条分岔的小路,一条通向百多步外的一处泉眼。这眼泉水只有手指粗细,冒得不多,水却清澄晶亮。泉眼前挖了四四方方八仙桌面大的一口井,四壁用青冈石砌起,石井边挖了一条水渠,水从石井里冒高了,顺着水渠流向村寨侧边的一片水田。只是这水冰冷冰冷,流进田里的水,尽管经过了阳光照射,还是太凉,水稻产量是不高的。碧沙湾人把这一片水田称为冷畈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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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泉眼离寨子太远,大伙儿也不到这里挑水喝。满寨人习惯喝的,还是寨子中心那口井里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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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条小路直通碧沙寨的后头坡,后头坡上长着郁郁葱葱一整片竹林。竹林里面有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走的人不多,小径上落满了干枯的竹叶,踩上去松松软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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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场天,黄山松经常穿过这条竹林里的小径,到杨文德家和杨心一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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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墙茅草屋有些年头了,细看各处都有些破陋,可对黄山松来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杨心一小屋里,充满了温馨和甜蜜。那淡弱幽暗的光线,那黄泥巴经干打垒筑起的满是裂痕的墙,那屋头弥散着的微辣微酸的农家气味,混合着杨心一身上那股姑娘特有的气息,深深地吸引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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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啥吃的,只因年轻,连水都喝得很少。黄山松一进屋,两人就情不自禁地相挨相偎在一起,久久地贪婪地不管不顾地吻着,直吻到觉得喘不过气来了,才仰起脸喘一口气,相互羞涩地瞅一眼,又接着亲吻。有时候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靠在后门上,站着亲,黄山松把杨心一的额头、脸颊、下巴、眉角、鼻梁和两片嘴唇吻遍了,还觉得亲不够。相互抚慰得久了,他的手会不安分地抚摸杨心一的胸部,那微微隆起的乳房,总是绷得紧紧的。杨心一只允许他隔着衣衫,轻轻地揉摸,试探般移来移去。好几次,黄山松都想摸到她衣衫里面去,杨心一每次都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脸憋得通红,嘴也扭歪了,不断地朝他摇头,不让他摸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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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露出那么痛苦和不情愿的神情,黄山松只得放弃自己的努力。这时候,杨心一就会露出笑脸,有一两次,甚至主动地微含羞涩地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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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也悄声细语地说话,杨心一讲些碧沙湾寨子上的事儿给黄山松听,哪个姑娘秋后要出嫁了,彩礼收得厚还是薄;哪家姑娘命不好,嫁得那户人家弟妹多;哪家姑娘心比天高,结果嫁的还是一个酒鬼……黄山松也给杨心一讲,多半讲的是上海,上海有条黄浦江,江上有大轮船,摆渡过浦东那头去,来回要6分钱;上海有很多高楼,最高的24层国际饭店,比山还高点;上海有条南京路,路上日夜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行人,啥东西都有卖,啥好吃的都有,尤其到了节日之夜,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会把全上海的人都吸引去观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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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发现,每当他讲上海的时候,杨心一便会大睁着两只幽深的眼睛,听得十分专注,有时候眨巴眨巴眼睛,还会提出一些幼稚的问题:大轮船上的房间里住了人,仍然会在水上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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逗得黄山松不由得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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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烈的偷偷摸摸如同做贼一样的恋情,给黄山松带来的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爱的感受,给他插队落户生活增添了一抹奇异的色彩,使得他在孤寂清贫天天干农活的劳动之余,有了一种期盼,有了一种内心的充实和喜悦。不出工的日子,他带着绘画的颜料和水彩纸,躲进秋后才使用的烘房里,专心画了一张杨心一的水彩画,他把杨心一的美,把对她的爱,全倾注到了这幅画里,颜料用得浓浓的,像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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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自己背着黔北山地乡间的背篼,微侧着脸站在一片竹林边,大睁着一双带点惊讶的眼睛张望着啥的画,那么鲜明、那么美地呈现在雪白的纸上,杨心一欢喜得张开双臂,搂住了黄山松,连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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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吗?这是画的我吗?这是你送给我的吗?我真有这么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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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正色道:“你比画面上还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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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把脸贴上来,左右开弓,在黄山松的脸颊上重重地、出声地吻了两下:“你……你这是送给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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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黄山松庄重地点点脑壳,“你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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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只是,我哪里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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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了指画上自己那件斜襟的镶了花边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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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说:“这是我心里希望你穿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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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这样鲜亮的衣裳。”杨心一神色黯然道,“再说了,出工干活,哪里舍得穿新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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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点点头,心里说,她讲的是真心话。不过这是画,画总得讲究完美,讲究好看。这是艺术和真实的关系,他一下子对杨心一讲不清楚。他晓得杨心一识字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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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不吭气儿,杨心一又似安慰他般,拿起画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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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还是好喜欢这张画,多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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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木匠做个画框,挂起来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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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挂在屋头吗?”杨心一瞪大眼,“让人看见,不羞死了。人家就会说,准定是你给我画的,碧沙湾的闲话会一箩筐一箩筐地出来。不,我会把它好好藏起来,藏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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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显然比杨心一更懂得这幅画的价值,更喜欢这张画。出工的时候,没有旁人在边上,他对黄山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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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画得真好!把心一画出神采来了。看得出,你是用心在画。”说到心的时候,他停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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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被他夸得脸都红了,只是轻声道着:“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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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感谢你,”杨文德咂吧着手中的叶子烟杆,一字一顿地说,“我也要送你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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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黄山松朝着杨文德连连摆手,“我就是喜欢画画,我不是为要你送还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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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晓得,”杨文德道,他又划火柴,点燃他裹得紧紧的叶子烟,就着火边抽边说,“正因为此,我才要送你。你是个有良心的好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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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啥子?”黄山松实在想象不出来,杨文德杨心一父女居住的泥墙茅草屋里,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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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瓶子,”杨文德拔出嘴里的烟杆,吐出一口口水,轻描淡写地说,“一只古老的瓶子,三百几十年了,青花水梅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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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想了想,想不出杨家哪个角落里放着这么一只瓶子。他说:“我去过你家,没见啥瓶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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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淡淡一笑:“是祖上传下来的,哪天下雨,队里不出工,你到家里来,我拿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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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无三日晴的贵州,不几天就迎来了雨,杨文德招呼黄山松到家里坐,黄山松抽个空,就到他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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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去与杨心一幽会,不需要躲躲闪闪地绕后头坡竹林走,黄山松大大方方走进了杨家院坝。反正天天出工他和杨文德打堆,没人说啥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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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屋之后,杨文德让杨心一把前门后门都闩紧了,掀开一只倒扣着的竹篾背篼,取出了龙头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只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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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杨心一小心翼翼地打开裹着的白布时,黄山松看见了一只青花瓷瓶,瓶子上绘着朵朵梅花,鲜艳夺目,像沐浴着露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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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虽不懂瓷器,可他懂画。一见瓶子上画得那样生气勃勃、活灵活现的梅花,如清晨迎着朝阳般活泼生动,晓得这只瓶子不一般。不过“文革”中破“四旧”,抄那些有钱有权人家的东西时,他亲眼见到被砸破的瓷器多了,故而也没露出大惊小怪的神情。只是平静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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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它有三百几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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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万历年间的,你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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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过的历史都还给老师了,黄山松算不清楚,不过清朝有二百多年,既然是明朝的,三百几十年差不多吧。他心头疑惑的是,这么一只古老的瓷瓶,怎么会在穷得叮当响的杨文德家呢?纳闷着,他凑近前去细细地观看这只瓶子,还伸出手去摸了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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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摸就知道是好东西,好细腻,好滑净,尤其是那一朵朵梅花,看去真比盛开的梅花还好看。那红釉真是鲜艳夺目,让人见了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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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能真是杨文德家感觉最珍贵、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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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你替心一画了张这么漂亮的画,费不少功夫吧。”杨文德说,“心一喜欢得恨不能抱在怀里睡。我思来想去,要谢谢你,就把祖上传下来的这件唯一的宝物,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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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黄山松急忙连连摆手,“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不能收,绝不能收。是宝,让心一保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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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呆坐在板凳上,发愣地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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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也用诧异的目光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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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心底深处,还有着“破四旧、立四新”的思想,碧沙湾寨上杨文德父女,把一件明显属于“四旧”的物品当成宝贝送给他,他是坚决不能收的。况且这是他家的“传家宝”,就让他们永远把它当作传家宝珍藏下去。但是看见父女俩露出失望沮丧的神情,他又怕他们看穿他的心思,忙堆起笑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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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心一画像,是我心甘情愿、发自肺腑要做的事。是我的一番心意。你们想嘛,这么好的宝贝,传了几百年,我拿进集体户知青点,一不小心打碎了,不就辜负了你们的好心?嘿嘿,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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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相信黄山松的诚恳,还是觉得他讲得有道理,杨文德点着脑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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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人说话,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瓶子送给你了,我们代你保存着,你啥时候想着把它带回上海去,就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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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还想推辞,一看杨心一站在旁边用那种对他不满的目光盯着他,他不再寻找推托的理由了,点点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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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好吧。你们好好保存着,我衷心地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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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向杨文德鞠了一躬,又转向一侧的杨心一,作了一个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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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莫看它不起眼哩,”杨文德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是皇宫里出来的礼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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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皇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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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皇帝送给我家祖上的赠品。”杨文德压低了嗓门,慢悠悠地用一种摆古的语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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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环顾着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泥墙茅草屋,他还仰起脸,朝着发出吱嘎声的楼笆竹瞅了一眼,他晓得,碧沙湾人时常把收获的粮食、谷子、苞谷、豆豆、洋芋、辣椒和为来年留的种子,存放在通风透气的竹枝编织成的楼笆上,楼笆下的几间屋内,除了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和农具,啥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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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成这个样子,竟然会和皇帝有关系,他心中的疑惑实在太大了。他像是问杨文德,又似自言自语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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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皇帝,不是住在北京城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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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下之意,北京是那么远的地方,如何会拿一只青花梅瓶,送给他家祖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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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黄山松了,连杨心一也把充满困惑的目光投到父亲脸上,想晓得一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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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笑出声来,像说出黄山松心事一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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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家穷成眼下这个样子,咋会和当年的皇上攀到关系,是不是?跟你道一句实情,黔北这一片山野大地,称之为遵义,不过只有三百七十多年历史,好记,那是1600年的事情,到现在是不是373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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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边点头,边在心中惊讶,天天勤扒苦挣在泥巴地里出工干活的杨文德,记性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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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0年之前,”杨文德接着道,“这里称之为播州,古代播州从唐朝建置的,杨家老祖公杨端,打败了南诏兵,就当上了播州土司官,一传就传了725年,整整29代。第二十九代土司官叫杨应龙,万历年间,皇上要修宫殿筑园陵,拨下巨款要采伐楠木。播州宣慰使杨应龙,敬献金丝大楠木70根,那一根根大木头,都是生长在深山密林中几百年的大树,几个人合围都抱不过来。难得采啊!古书上写着:这些大树都长在‘深山穷谷,蛇虎杂居,毒雾常多,人烟绝少,寒暑、饥渴、瘴疠死者无论已;乃一木初卧,千夫难移,倘遇阻艰,必成伤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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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书上有记载,黄山松来了兴趣:“这书你有吗?借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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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长叹一口气:“破过‘四旧’,到哪里去找这种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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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都把它们背下来了,”黄山松佩服道,“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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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祖先的事嘛,还能忘了?”杨文德接着道,“采木难啊!书上写着,进山采伐大木的老百姓,往往是‘入山一千,出山五百’,可见在峭壁悬崖上架厢搭架,爬上爬下,草鞋都要蹬烂几双哩!把大楠木运出了山,还得等春汛大潮,山溪水涨高了,才能把它漂到大河里,扎成木筏,漂浮到长江,转而北上运进京城。一棵大木,总要辗转千万里,费时年余,才能运抵北京城。70根宝贵的金丝大楠木运进京城,万历皇帝龙颜大悦,给杨应龙加升了职级,还赏赐了金银珠宝,飞鱼彩缎,还有这一只官窑特意烧制的青花水梅瓷瓶。小黄,你可以拿起细看,瓶底还有烧制的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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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经杨文德这一番细说,顿感这只青花瓷瓶确有来历了,他拿起瓷瓶时,显得格外的小心翼翼,翻过来一看,果真瓷瓶底部,清晰地以接近瘦金体的青色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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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万历十五年间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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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眼前的这只青花水梅瓷瓶,当真是件古董无疑了。直到此时此刻,黄山松才真正受了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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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把这么珍贵的传家宝,当面隆重地送给了他,说明他确实是把自己视作可以信赖之人。或者,他已经晓得了自己和杨心一相好的底细。也可能,杨心一已把他们之间亲近的关系,告诉了杨文德。要不,他为啥会在每个赶场天之前,特意告诉他,要去赶场,腾出时间和屋头这地点,让他来找杨心一呢。这么想着,黄山松放好瓷瓶,目光从杨文德脸上,移到杨心一身上;又从杨心一身上,移到默神抽着叶子烟杆的杨文德身上。他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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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杨家的祖先,后来怎么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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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问题,显然连杨心一也想晓得,她把脸转向父亲,眨巴着双眼,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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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吧嗒吧嗒”出声地抽着味儿浓烈的叶子烟,插队几年,黄山松跟着出工的队伍,也在秋后收过烟叶。这么浓辣的烟味,他晓得这是蓝花烟,有抽烟的知青也拿过老乡的烟杆来抽过,都说辣味儿太重,抽不惯的。杨文德连续抽了多口,从嘴里拔出烟杆,在板凳腿上敲落烟屁股,哀叹一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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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就是个悲惨的结局了。要不,我们哪会住到这么偏远的碧沙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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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黄山松发问,杨心一先来了兴趣:“爹,你说我们原先不住碧沙湾,那我们住在啥子地方?”“播州城头呗!”杨文德提高声气道,“三百七十多年前,一场大战啊!四十多万军队在播州的山山岭岭间厮杀。遵义城外的土司王府,宣慰使府第、田庄,还有海龙囤上那些城堡、关隘,全都变成了一片瓦砾。725年的土司王朝,土崩瓦解,走到了尽头。杨家承袭29代的族人,杀的杀、砍的砍、死的死、逃的逃,活出命来的,算是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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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杨文德的祖宗,是幸存者中的一支了!黄山松听得眼睛都瞪大了,他倾身向前,迫不及待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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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们讲讲,大战是怎么回事?是哪个和哪个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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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苦笑了一下道:“摆起古来,话就长了。你不会说我是复辟‘四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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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用了一个这年头使用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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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不会,当故事听嘛!”黄山松急忙表态,他真的很想听听这段历史。到遵义地区来插队落户,他和其他的上海知青们,听得最多的就是和遵义会议有关的革命回忆,红色历史,他们下乡的第一年,差不多都在农闲时节,坐班车、搭卡车,不少男知青甚至扒煤车,进遵义城老街,去看了毛主席题写红匾的“遵义会议会址”,饱了眼福,开了眼界,还买了纪念章,除了自己在胸前别上一枚,还准备带去上海送给同学和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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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万没想到,在遵义,除了响遍全国的红色文化,革命传统教育,四渡赤水战役,还能听到更加久远,外人几乎闻所未闻的一场古代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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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朝黄山松和自己的女儿摆了摆手,用贴心的语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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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我看得出,你会绘画,身上也沾点文气,对历史有兴趣,关于这场战争,历史上称作‘平播战争’,直接涉及我的祖先,我们杨家族人,说起来就太长了。今天没时间了,以后,歇气时间,有的是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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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外头雨还在下。”显然,杨心一也想听下去,她像提醒般对父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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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干,难得来一场雨,”杨文德一挥手,对女儿道,“园子土里,得撒些菜籽了。不是我哄你们,说起来,几个晚上都讲不完,以后再找机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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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晓得听不成了,他站起身来,瞅了一眼青花水梅瓷瓶,转而对杨家父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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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晓得这东西的珍贵了,衷心地谢谢你们,请你们替我保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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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便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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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里,其实他更想听到的,是在遵义地区,在黔北山地,曾经发生过的那么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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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1600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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