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现代2

作者:叶 辛

他发挥了青春时期的特长,又画了一幅领袖像。这幅领袖像的创意是,他画的毛主席正面像,尺幅要比在“文化大革命”中全国人民家家户户家里挂的那种大些,形象更端庄,面容更慈祥,眼角还透出缕缕笑意。乍一看让不少人感到似曾相识,细细一端详却觉得比当年看惯了的领袖像更中看,更耐得咀嚼和琢磨,总觉得光看一眼还不够,想再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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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想再看上一眼啰,由于尺幅大,这幅画的四面就觉得有些空。黄山松想也没多想,就在四个角落上画了四幅领袖像,小小的,仿佛是大幅肖像的袖珍版,四幅像和大幅的十分相似,却又不完全一致,神情稍有差别,制服领子的色彩略有浓淡,目光更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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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么一幅作品,当黄山松在街道文化中心小小的绘画室里创作完成时,恰好国拍的范总来他这里小坐,喝茶聊天,一眼就看中了他的这幅独树一帜的领袖像。范总极力鼓动他参加拍卖,并且跟他说,起拍价定2万元,如果流拍的话,2万元他掏,他把作品买下来。他又信誓旦旦地道,依他多年拍卖的眼力,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把握,这幅画可以拍到10万元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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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听说自己的画竟然也能像那些名家的作品一样,参与拍卖,已经受宠若惊了。况且范总给出的起拍价是2万元。他去观看过多次书画拍卖,知道上海滩那些小有名气的画家,其中不乏区画院、市美协的会员,不少作品起拍价不过也是五千八千。2万元的起拍价不算低了。况且范总还给他兜了底,一旦流拍,范总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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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了,范总开了口,黄山松还不能拒绝。交往几次,他知道范总也是上海赴贵州省去插队的知青。只不过在安顺的紫云县,听说他官至县委宣传部长,因为对创办拍卖行有兴趣,辞官到了贵州的国拍。后来上海国拍把他作为人才引进,他才回到了故乡。现在是上海国拍的常务副总经理。别说他报了价,他就是不给出起拍底价,黄山松也不好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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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万没想到,范总说连他也没想到,他只是凭自己的眼光认定,这幅作品有独特之处,没想到最终拍出了37万元的高价,更没想到这幅画还是一个德国画廊老板买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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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这钱像是捡来的一样。”黄山松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也是他的真心话。他的妻子莫名其妙患肺癌去世了,不但妻子不抽烟不喝酒,连黄山松也不抽烟不喝酒,平时生活中他们两口子都没有那种容易感染癌症的陋习,妻子还是离他而去了。唯一的女儿呢,去了澳大利亚留学,毕业后不回来了。黄山松去过悉尼一次,住了一阵子,女婿做点生意,小两口日子过得差强人意,近期让黄山松当上外公了。他一个人在上海住着两室一厅的房子,妻子在世时还想过存点钱调剂一处大点的房子,现在妻子撒手而去,黄山松连换一处房子的心也没有了。他能够心安理得在街道文化中心当一个书画教员,跟他现今的个人实际情况也有关系。每月收入5000元上下,一个人吃饱穿好了,就算全家人风风光光了。他要飞来横财般的37万元干啥呢,他连1.8亿都失之交臂地错过了。他还在乎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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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国拍领钱的时候,他对范总说:“我把这钱捐了吧!捐给插队落户的碧沙湾寨子,在碧沙河上建座桥。听姜川说,那条河上至今还没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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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和范总也认识,他一句话点穿了黄山松的心思:“我能理解,当年就听说,被碧沙河水卷走的齐雁雁是山松的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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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紫云县大山里插队的大个子范总不知道这点底细,愣怔了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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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难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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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是女友,但也仅仅是女友而已。用现在的话来说,黄山松当时和齐雁雁,只是相互比较谈得拢,在同一个知青点上,男帮女助的,生活上互相接触多一点,相帮也多一点。到了赶场天,相约着同去赶个场,又一同回来。最能证明他们之间关系实质的,是两人走在山路上,前后左右都没啥人,他俩还是各自甩着手,各走各的路,连互相搀个手、你挨我拥地一齐往前走都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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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也不能说,齐雁雁遭逢意外,被肆虐的碧沙河水卷走,黄山松心头不难过。黄山松是痛苦的,他时常站在碧沙河边惆怅地瞪着流水出神,眼前不禁闪现出齐雁雁的脸貌,插队落户知青,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忽然一下被凶猛的洪水夺去生命,联想到自己的命运和遭遇,心情是沉重和难受的。同一知青点的女知青,还为齐雁雁的不幸放声痛哭了一晚上哩!别说和齐雁雁之间已经萌生了那么一种初恋情愫的黄山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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惆怅和痛惜的情绪在碧沙湾知青点上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同病相怜的男女知青们,谁会轻易忘记眉清目秀的齐雁雁啊!几十年过去了,黔北的知青们在上海相聚,讲起最近知青群体中开展的寻找亡灵的活动,人们还说起齐雁雁呢!一提雁雁,人们就会说她曾是山松的女友。黄山松从来不曾否认齐雁雁是他女友,但他总要跟知心的朋友强调:仅仅是女友而已。原因很简单,正是在碧沙湾,发生了一场震惊山乡里的情案,黄山松和杨心一的恋情,传播到四乡八寨,引得寨邻乡亲们在出工劳动时、在茶余饭后、在赶场天议论纷纷。因为这场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上上下下的情案,黄山松离开了寨子,而他当年深爱的杨心一也黯然远嫁他乡,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有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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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从五荒六月间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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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黔北有旱情,连续地天干。俗话说,涝是一条线,旱是一大片。旱情严重,影响小季的收成。指望着收上麦子、油菜籽、洋芋来弥补主粮不足的寨邻乡新们,就有一种乡间常说的青黄不接的恐慌感。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发生的那一场饿饭,把人们吓惨了。从那个年头活过来的黔北老乡,时不时都会讲些饿饭年成的“舍沙事件”“湄潭事件”,让人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也许正是因为中老年农民的这种余悸未消的心理,寨邻乡亲们对粮食特别的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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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1973年的天旱,远没有三年困难时期遇到的灾害严重。况且公社里早找齐大队、生产队两级干部去开过会了,说国家安排了两种救灾措施,拨付下了“救济粮”和“返销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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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济粮是给那些赤贫户、五保户和已经断粮的人家的。确定了对象,凭证去领取粮食回来就行了。每人每月21斤,领回来之后搭配着乡间的粗粮番薯、洋芋、豆豆、蔬果,能度过青黄不接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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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销粮呢,复杂一些,根据各家各户缺粮的情况,分别以国家定价返销大米和苞谷,困难大一点的,返销粮食21斤;困难程度一般的,返销15斤;困难相对小一点的,返销7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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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多年了,赶场天市场上销售的粮食,大米5角钱一斤;苞谷3角钱一斤。到了青黄不接的五荒六月,价格就向上浮动,米价常会跃上7角、8角一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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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国家定价,苞谷一角一斤;大米一角四五分一斤。返销粮也是每户农民瞪大眼睛盯着不放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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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和生产队讨论分配救济粮和返销粮的会议,时常开到下半夜。那从会议室里传出的一声高一声低的争吵,拍桌子打板凳的叫嚷,惊心动魄地传进悬着颗心的寨邻乡亲们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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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烈属、五保户、干部家属,当然是会得到确保和照顾的。贫农、下中农也会优先考虑。中农、富裕中农成分的家庭,救济粮是不会有份的,给他们一点返销粮份额,也不错了。既得不到救济粮,也不可能分到返销粮份额的,是地、富、反、坏分子家庭。实在无米下锅的,求到大队、小队干部,求到族中的亲戚,恩赐一般批个每月7斤的返销粮,还要磕头作揖、千恩万谢退出去。无人敢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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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沙湾寨子,只有一户人家例外,杨文德家。论家庭成分,杨文德不高,土改时评的是中农,不属于地富反坏专政行列。但他却无资格享受救济粮和返销粮,每次评定结束,在仓库前的板壁上张贴出红榜,没有他的名字,他也只有忍气吞声,佝偻着背咂吧着叶子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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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寨上的老乡都晓得,他家是确确实实缺粮的。只因他家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壮年汉子;另一个是他女儿,杨心一,相貌妖魅的一个姑娘。按理说,父女两个,男边女边一起出工,两头赚工分,经济条件在碧沙湾村寨上不能算差的。只是按照“人七劳三”的口粮分配,父女俩却是吃亏的。再说,出工下劳力多,饭自然吃得也多。这年头,以素菜蘸盐巴辣椒水下饭为主,粮食消耗得也快。那些家中老人娃崽多的家庭,有一张嘴分配一份口粮,强弱搭配、老少搭配,粮食也可以多吃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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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缺粮少粮的中农家庭,为什么既评不上救济粮,又没有资格分到返销粮呢?黄山松听说了,他家有历史问题。什么历史问题呢?杨文德当过土匪,小土匪。1950年,匪患四起的时候,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背上一杆枪,跟着上山去当了土匪。他是标标准准的小土匪,连个班副都没当过。据说土匪队伍里也有营、连、排、班,他连班副也没捞着当,只是跟着背起一杆枪满山跑、钻山洞。黄山松心里觉得这算不得啥大的历史问题,“文化大革命”中弄堂贴出大字报揭发的那些历史问题,才真是触目惊心哩。老乡私下告诉他,清匪反霸结束的时候,土改工作队也是这么认定杨文德的,说他是个小土匪,没啥罪恶,回到碧沙湾寨子上,老老实实当个自食其力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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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不解了,这一小点污点,为啥偏要揪住历史问题的小辫子不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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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乡向他眨眨眼睛,颇为神秘地道:“以后你就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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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的时间久了,断断续续地,这个嘴里吐出一句,那个坐在火塘边摆龙门阵时漏出几句,黄山松终于晓得了,杨文德杨心一父女的历史问题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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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出在杨文德的哥哥杨文贤身上,这家伙在贵阳大学里读书毕业之后,参加了特务组织,匪患肆虐时,摇身一变,他成了黔北一支土匪队伍的二号人物,是地地道道的大土匪的得力助手,杀人放火的帮凶,清匪反霸铁壁合围战役中,杨文贤和大土匪一起,被剿匪部队的机关枪活活打死在山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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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不要紧,他欠下的债由兄弟杨文德来偿还了。杨文德不但自己当过小土匪,他还成了匪属,在土匪队伍里摇羽毛扇、出鬼主意的大土匪的亲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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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历史问题就大了,这个当地人家家户户都晓得的污点就抹不去了。从50年代到70年代,杨文德一家人,在碧沙湾寨子上,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行事,一举一动赔着小心,从来不曾和人红过脸,争执个事,吃亏在前,享受是谈不上的,只求树叶子落下来别砸破脑壳,就是上上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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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样事都可以忍、可以吃亏,饿肚皮这件事,实在难得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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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黄山松出工劳动,经常被安排和杨文德一起干活。敷田埂、铲田埂上的荆棘草丛,挑粪挑灰,打田耙田,到砖瓦窑上做小工。生产队长安排农活时,经常先点杨文德的名字,然后又点黄山松的名字。生产队长有一回对黄山松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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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农活,杨文德在行,是个好把式,你跟着他学,你对毛主席有感情,好好监督他,看他阴底下会不会耍坏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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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乡心眼实在,看黄山松把伟大领袖毛主席像画得这么好,认定他有崇高的理想和觉悟,把这么重要的任务还交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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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天天跟在杨文德身后劳动,天长日久,总要说话,他发现这个老农民非但农活做得精,做得认真,心地并不坏,而且,在劳动中还时时处处关照他,帮助他,重活、累活、苦活、脏活抢在前头干。对黄山松,他时常说:“能干多少算多少,干不动就歇歇。唉,你们从大上海来,从小没干过,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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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草木,黄山松能感觉不到他对自己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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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预兆也没有,天天出工,一天也不误农事的杨文德突然不出工了。生产队长让黄山松跟着大队人马一起薅秧。黄山松心头奇怪,头天出工干活还好好的,赶过一个场,杨文德怎么不出工了呢?老乡们谁都不打听杨文德,黄山松也不便在众人面前显示出特别关心杨文德,把疑问放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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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擦黑时分,走在青冈石铺砌的寨路上,黄山松迎面遇见了挑着一担水的杨心一,他挡住了姑娘的去路,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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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咋个连续两天没出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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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没招呼她一下,劈头就问出这句话,杨心一显然是没有料到,她受惊一般站定下来,顺势就把肩上挑水扁担旋转过来,换了一个肩,褊促地瞥了黄山松一眼,慌乱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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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爹他……他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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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她挑着水,让水桶在她身前身后保持一条直线,像怕被人察觉啥隐私般,急急忙忙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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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这么说杨文德是生病了,黄山松双眼盯着杨心一担着水袅袅娜娜走远的背影,沉默地呆站在问话的沙塘树荫下,好一阵没移动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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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说个话慌慌张张离去的杨心一,黄山松这才想起,这个杨心一也是碧沙湾寨子上经常被小伙子们议论的对象。议论的主题,说她人虽长得妖,却是个老姑娘,嫁不出去,没得男人敢要她。没人敢要的原因,主要就是她家的历史问题,娶了她,以后遇到灾年,连救济粮、返销粮也得不到,哪个敢让媒人上门?另一个原因,涉及的是她本人,说她是个扫帚星。妖女人必定媚,妖媚的女人诱人,笑起来把男人迷得二晕二晕的,不知不觉就丧了命。理由就是,杨心一19岁那年,远处一个偏僻寨子上,一个不甚了解她家内情的男子上门来相过亲,不少碧沙湾人都见过这个男子,长得端端正正的,脸貌难得地有几分白净,说是上过高中,个头也高,只是有点瘦。相过亲之后,这小伙子还在逢年过节时来取过两回“同意”。照着黔北地区的乡俗,就是说双方还满意,等着选定良辰吉日,举行婚礼了。谁知之后没音信了,碧沙湾的姑娘媳妇们私底下窃窃相传,怕是这小伙子听说了她家的历史问题,打了退堂鼓。后来,得到确切消息,什么预兆都没有,这准备迎亲的小伙子得暴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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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小伙住在七十多里之外,得病去世和杨心一一点关系都没得。碧沙湾寨子上说三道四的长舌妇们仍要议论,说杨心一那脸貌长得妖,是个克夫命。哪个和她这种人谈婚论嫁,都会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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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蜚语传播得广,连黄山松这个外来的上海知青,也听到过这种说法。他不晓得杨心一听到过这类风言风语没得,只是感觉,她整天沉默寡言的,一脸的忧郁神情,给人的意识里,她多少是晓得一点人们对自己的评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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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自小在上海长大,不信这类山乡里的传言。内心深处,对杨文德的女儿杨心一有一份同情。问她一句话,她睁大双眼瞥他一下,脸上顿显紧张神色,换了一个肩,急促地挑着水逃遁般走远去。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特别是那一瞥中露出的慌张之情,却久久地留在黄山松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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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惊叹,这被人贬得像妖精一样鬼魅的姑娘,还真有一股惊人的媚色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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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巧了,走过铁匠铺子,和打铁抡锤的两个汉子围坐在一起摆龙门阵的几个寨邻,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中,说起赶场天的米价贵到8角5分一斤时,有人顺嘴道:“涨得这么贵,怪不得饿得发昏的杨文德,是出不了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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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听到这句话,才明白杨心一说到的她爹病了,是她家断了粮,饿恼火了,没力气出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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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这一实情,回到知青点上,黄山松没多想,就把存在楼笆竹上的满满一大箕苞谷米,装进了米袋子,往肩上一扛,送到杨文德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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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尽了,杨文德家茅草屋里,一灯如豆,只闪着一点儿幽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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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他家院坝时,黄山松提防着幽暗中忽地蹿出一条狗来,冷不防朝他叫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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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沙湾寨子上,几乎家家户户都喂一条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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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家却没有狗,直到他走近屋檐下,门洞跟前,屋里才传出杨心一的一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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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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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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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哪个?”杨心一的声气里含着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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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黄山松答得简明扼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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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唉……进、进屋里头坐……”茅草屋里响起了杨文德病恹恹的声音,不晓得父女俩谁把油灯拨弄了一下,那豆子般大小的光亮忽闪忽闪明晰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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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借着微光,走进了屋头。他没看见问话的杨心一,只看见杨文德佝偻着身子,坐在一条矮板凳上,朝他勉强仰起脸,油灯淡弱的光影里,杨文德瘦削的脸上那双眼睛,显得特别大。眼里透出的,是两股乏力的青虚虚的光,他嘴唇动着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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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黄,你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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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手无力地一划,算是指了指横起的一条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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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把肩上一袋子苞谷米重重地放在地上,干而脆的苞谷米发出相互挤挨的爽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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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轻声发问:“你、你这是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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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你女儿说,”黄山松在板凳上坐下,借着微弱的光线,环顾了一下这间当门的灶屋,杨心一的身影不见了,他接着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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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的手摸着黄山松放在地上的苞谷米袋,颗颗苞谷米在他手心里发出沙沙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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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们拿来了,你吃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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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吃的,你不要担心。”说着,黄山松从衣兜里掏出皮夹,取出一张10斤的粮票,两块钱,一齐塞到杨文德手中,“赶场天,你们再去买点粮食,度过这青黄不接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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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抓着粮票和钱的手颤抖着递还过来,话不成句地推辞着:“这……这咋个是好,小黄,不瞒你说,‘菜当三分粮,园当一间仓’,屋头断顿两天了,主食、主食更是断好几天了!你拿来了苞谷米,还给这钱和粮票,叫我、叫我们怎么过意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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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我也好啊!”黄山松由衷地道出一句,无意间一抬头,只见里屋的门框边,无声地探出一张脸,杨心一正大睁着她那双闪着幽幽波光的眼睛,在朝着他望。天哪,油灯的光焰忽闪忽闪的明暗之中,杨心一的脸美得让黄山松心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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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定定地凝视了杨心一两眼,杨心一的脸又缩进里屋去了。他把手放在杨文德的手背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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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沙湾寨子上的口粮标准,男女知青也都不够吃。一来,秋收之后我们都回上海,说是过春节,其实一冬连着春,总有小半年住在上海家中;二来,晓得乡下粮食紧张,上海家里的亲戚朋友,都把富余的粮票送我们,我们设法换成全国粮票带来,备个急需。饭还是够吃的。我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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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站起身来,又朝里屋门口瞅了一眼,这回,杨心一的脸没出现,他走出了杨文德家门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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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出工干活,和杨文德在一起,黄山松觉得,他们之间自然而然有了一种信赖感。日子久了,更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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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了,农活相对清闲一些。赶场天,黔北的太阳晒得山野升腾起一股氤氲之气,碧沙湾寨子上晴得好,家家户户的院坝里都在晒东西,洋芋粉、糯米粉,冬日穿的棉袄、厚厚的被子。黄山松同样拆洗了夏天不盖的厚棉被,想把一条薄毯子缝进被单和被面里,夜里盖。黔北这地方,夏季的白天虽然热,早晚还是有点凉的,夜晚更不用说了,逢到落雨,不盖被子准定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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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不会缝被子,他拆洗被窝之前,和一个女知青先说好了,等她赶场回来,帮他缝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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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大,又有点风。黄山松清早洗来晾在院坝里的被单、被面,中午时分就干了。风把干透了的被面、被单吹起来,裹成一团缠在晾衣绳上,黄山松就把被单、被面一起收回折叠齐整放在床上,等到12里山路之外的碧沙镇上去赶场的女知青回来后,请她帮助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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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工、不去赶场,黄山松没事儿干,待在知青点的茅草屋里,他闲得无聊,歪倚在床上,翻着一本人物素描册子,那是他从上海带来的。一声问询把他惊得险些从床上跌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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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在屋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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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在的。”黄山松惊魂未定地站在床沿边,朝着门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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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身影堵在门洞里,把知青点茅草屋原本不很敞亮的光线遮住了大半。听到他的话,人影一闪,进了他们男生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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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杨心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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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泥墙上镶嵌的那块玻璃窗外透进的日光,映着她半明半暗的脸。黄山松的心跳荡得快速起来,杨心一主动走进知青点卧室,这还是第一趟。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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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看出他的惶惶不安,“嘻嘻”一笑:“坐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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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黄山松的脸都涨红了,是啊,男生卧室虽然大,可四个男知青的四张床贴着墙一放,房间就显得小了。平时他们坐的板凳,都放在床底下。他从自己床下抽出一只小板凳,往杨心一面前放下,指了指凳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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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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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瞥了眼板凳,笑吟吟道:“不坐了,抓紧时间干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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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干啥子活?”黄山松不解了,他没请杨心一来帮自己干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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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指了指黄山松折叠在床上的被单、被面,说:“爹说了,你洗了被子,这会儿该干了,让我来帮你缝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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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黄山松恍然大悟,早晨,他在碧沙河边清洗被子时,遇到杨文德挑着一担草走过,搭讪着说过一句话。想必杨文德让女儿主动上门来帮他的。黄山松连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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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我把薄毯子拿出来,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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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忙到床脚打开木箱,取出自己的薄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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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毯一交给杨心一,杨心一就利索地干开了,她抖开被单,铺平,又把薄毯和被面放上去,遂而拿出缝被窝的长针和线,弓腰低头熟练地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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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头边,看着她一针一针往前缝。自从齐雁雁被碧沙河洪水卷走,他这床沿边,已经好久好久没异性来过了。和他同住一屋的三个男生,有和女知青相恋的,只要女知青走进来,其他人都会主动回避,黄山松也是同样。今天和他一个知青点的男女伙伴们都赶场去了,照惯例得到日落西山时才能回来。平时嘻嘻哈哈说笑喧嚷的茅草屋里格外清静,杨心一埋着脑壳缝被子,他站在一边,两个人一不说话,屋里寂静得让人难耐。黄山松想找些话出来说。可愈想讲话,愈是找不着话头,愈是没话讲,屋头愈发显得安寂。显然杨心一也感觉到了,她一手抚着被单,一手把针抵进去,又“刺啦”一声抽出来,黄山松从侧面瞅着她脸部的轮廓线,瞅着她的眉眼,瞅着她脸颊上细细柔柔的绒毛,瞅着她随每一声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脯,还有她手上用力时,浑圆的肩部轻微的扭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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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沙湾寨子上的人说起她鬼美妖美的脸貌,是说她的眼睛比一般姑娘大而深,瞅人的时候有股怪怪的神情,让人不自在。又说她细弯细弯的眉毛,颜色深而黑,不像好些姑娘,细细长长的眉毛淡淡的,惹人喜欢。她的细长眉太深了,让人害怕。还说她挺而直的鼻梁,本来很好看,可是鼻头太尖了,尖得像雀儿嘴。更让人说闲话的是她的脸型,既不是鹅蛋脸,又不是讨人喜欢的瓜子脸,她的额头高,两腮又瘦,让人乍看一眼,像个妖精。但她又确实有股子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美,老乡们找不着话来形容,就说她身上的美,是鬼美、妖美,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男人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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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黔北这山乡地方的风俗,对于未出嫁的姑娘不能说三道四,人们才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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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会儿,黄山松离她这么近看着,只觉得她浑身上下透出的,都是一股唯少女才有的美。奇怪,她身上既没有喷香水,也不曾擦拭秋冬才使用的香脂、雪花膏,但黄山松分明觉得,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温馨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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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子的一面缝好了,杨心一双手把它提起来,换了一面,抚平被面时,她侧转脸,朝着黄山松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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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乎乎盯着我看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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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一怔,这才察觉到沉默得太久了,大睁着一对眼睛盯着她看,有失礼貌,他自嘲地一笑,伸手往自己下巴上摸了一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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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我拿点心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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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饼干盒里还有大半盒华夫饼干,有一回他拿出一块给碧沙湾寨子上的小羊贵吃,这小伙吃了连声道好吃,从来没吃过,比遵义城里买回来的鸡蛋糕还要好吃。他找出饼干盒,取了两块华夫饼干,递给杨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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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尝尝,是我探亲时从上海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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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子哟?”杨心一没有伸手接,偏过身子,瞅了一眼,华夫饼干的香味令她微微张开了嘴,见她一手拿针,一手持线,黄山松把饼干直接送进了她张开的嘴里,她先舔了一下,继而轻轻一咬饼干,咀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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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亲昵的举止使得两人的神情都自在起来。黄山松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问:“吃得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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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咀嚼着,享受地微闭双眼,连连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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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好吃,这是啥子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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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夫饼干,中间夹一层奶油的。来,再吃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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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没有推辞,又张开了嘴,黄山松把第二块饼干送进她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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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陶醉地细嚼慢咽着美味的饼干,身子不由得挨近了身旁的黄山松,黄山松避让了片刻,继而又紧贴上去,一只手似要扶住她,搭上了她的肩膀,柔软温暖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她仰起了脸,靠紧了黄山松的胸膛,睁大双眼望着黄山松,由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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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们上海人,真的幸福!有这么好吃的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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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要吃吗?”黄山松的左手也搭上了杨心一的肩膀,“我拿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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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使劲地摇摇头:“不吃了,留着你自己吃。一盒饼干,吃了几个月,你平时也是省着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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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吃,我再拿给你。”黄山松大着胆子,张开双臂,从杨心一身后,紧紧地搂抱住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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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没有挣扎,她温柔地侧转脸,近乎耳语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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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把被子缝好了,我再吃一块吧。太好吃了,我这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香、这么酥、这么脆的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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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只觉得怀抱里的杨心一既柔软又温热,浑身上下散发出姑娘家醉人的气息,他把脸从她后面贴到前头去,贴近了她滑爽柔嫩的耳根边,喘吁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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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一,你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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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听,”她笑出了声,“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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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一,”黄山松觉察到她并不反对他的亲热,紧接着说,“你真的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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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问出一句:“你不怕我身上的妖气迷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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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黄山松把她抱得更紧了,“心一,我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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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说,”杨心一把手里拿着的缝被针插在袖管上,把缝被线绕在袖管上,一字一顿慢悠悠说,“齐雁雁和你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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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连忙申明:“我们之间,从来没像今天和你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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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家咋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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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平时说话多一些,赶场天相约着一路去,来回有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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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在黄山松紧紧环抱住她的手背上轻轻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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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城里人说的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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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谈恋爱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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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嫌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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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啥?年龄和女知青们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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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碧沙湾,十六七岁开始谈婚论嫁,十八九岁事儿就定下来了。”杨心一道,“过了二十没谈定的,就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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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不同,提倡晚婚晚育,二十八九岁出嫁的姑娘多得是。”黄山松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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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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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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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不同俗,相隔得远,风俗真是大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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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两人之间越抱越紧,黄山松冷不防扳过杨心一的脸来,杨心一受惊地瞥他一眼,黄山松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轻叫一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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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放开她,心怦怦跳得似要蹦出身子,转身跑出了男生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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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1600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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