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现代5

作者:叶 辛

黄山松蹑手蹑脚、唯恐被人察觉地穿过碧沙湾寨子后坡的竹林,往杨文德家泥墙茅草屋的后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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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完明天一大早去县城的洗漱用品和他随身必带的画笔、颜料、画夹。见同一知青点的伙伴们并不留神他的动静,他趴在小方桌上,写下一封短信,装入信封,决定自己悄悄地塞进杨心一的门缝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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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过,请姚秀姑娘替他转交这封信。那样的话,姚秀很可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万一事情在寨子上传开,杨心一会承受好大的压力。他也想就此一走了之,一了百了,心一不是要嫁了嘛,随她去嫁,他以往和她之间的情,以往和她之间的亲昵,只当没发生过。可他做不到,他要阻止她出嫁,说服她哪怕再等一二年,也许、也许就在这一二年间,他就熬出头了,他就会有一份工作,哪怕这份工作只是到厂矿里当个普通职工,哪怕这份工作只是在县城文化部门当个写写画画的工作人员,他就可以公开与杨心一的恋情了,他就可以像老乡们说得那样光明正大、明媒正娶了。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呀,他有绘画才华人们都传遍了,要不,这儿、那儿为什么都会来借他使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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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要的是时间,落实一份工作的时间啊!当知青,无论男女,谁都视工作、一份固定工作是命根子,没有工作,哪怕爱得再深、再如胶似漆、再难分难解,都不敢谈婚论嫁,越过这一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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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信写得很短,很直白:心一,不要把那张彩礼单子寄出去,你等等,耐心地等一等,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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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相信她读了信,会以他写的字里行间,读出他的情义、读出他的心意来的。她怎么能去嫁给这个叫秦来林的男子呢,她了解他吗?她爱他吗?她能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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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就要走出竹林小径了,黄山松记得竹林和杨文德家的茅草屋之间有几步铺着石板的下坡路,路尽头就是心一家茅草屋的淌水沟,跨过淌水沟,就是她姑娘的闺房后门,他多次从这扇后门进出过,还是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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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把电筒圈捻小了,让它只照着自己身前的道。不要让光晕光线惊动了杨文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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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有点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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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草屋隐在黑黝黝的夜色里,窗户上已没了光亮。这会儿,心一该躺下了吧。他明天就要离开碧沙湾寨子了,她听说了吗?大队支书来找他的时候,好多人都见了的,他们听说他又要被借出去使用了,去几天不晓得,但他们会传,有可能把消息传进心一的耳朵里,也有可能传不到她的耳朵里,她一点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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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的心跳得厉害,他摸出信封,走近心一闺房的那扇小门,把熄了的电筒揿亮了,照亮门下头的缝隙。他记得,干打垒的黄泥巴厚墙和樟木的板门之间,是有一条缝隙的,塞进一封信去,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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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蹲下身子,把信封往缝隙里塞进去。不知为啥,想想很顺当的事儿,塞得却不顺利,信卡在门缝里,又进去了小半截,还有大半截露在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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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只能用力,信封折叠起来了,却还是没塞进去。黄山松想就这么算了,心一明早晨打开后门,总会看到的。转念一想又不要,万一有人清晨从杨家后门口走过,看到露出大半截的信,捡起来看了,岂不坏大事。黄山松喘得气也粗了,他把信抽出来,再往门缝里塞,还是只塞进去小半截。他只得又一次揿亮了手电筒,屋里响起了杨心一受惊般的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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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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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而,黄山松隔着门听到她从床上起来,拉亮电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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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想撒腿就跑,但他的两条腿似被钉在后门口了,没有动,反而把身子贴在门板上,轻声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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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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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的脚步响到后门口来了,黄山松退后几步,站在竹林的小径边,他怕听到声响的杨文德和女儿杨心一同时出现在后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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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的脚步轻了,“啪嗒”一声,亮了一会儿的电灯也拉熄了。黄山松揣度,心一已经听出他的声音,生怕惊醒已经睡下的父亲。他伫立在竹林边上,睁大双眼盯着那扇依稀可辨的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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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黄山松把电筒光往地上垂直按亮了一下,让杨心一看得见他站的位置,瞬间又按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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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朝他扑过来,一把逮住了他的手,气喘吁吁地问:“你、你咋摸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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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摸着她暖乎乎的手道:“我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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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就把她往竹林小径里拉。她有些不情愿地跟着他走了十来步。幽黑一片又带着潮气的竹林深处显然使她害怕,她不愿往里走了,站定下来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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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话你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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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话都写在信上了。”黄山松这才想起他从后门口退出来时太慌张了,忘记拿夹在门缝里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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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呢?”心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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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屋子后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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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我听门缝里有响动。”她恍然大悟地悄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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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伸出双手,捧起杨心一的脸庞,不管不顾地接连吻了几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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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县城文化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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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去?”她的声音里有几分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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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还是借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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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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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晓得。怕我去久了,回到碧沙湾村寨,你嫁出去了,我急得没办法,只好写下几句话留给你。”黄山松急巴巴地道,“不说清楚,我去了也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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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写了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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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把彩礼单子寄出去,你要等我,耐心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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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哪年哪日啊?”杨心一悲哀地叹了一口气,“山松,你不晓得,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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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妈,只看见你爹和你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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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她早死了!”说着话,杨心一哆嗦着偎依在黄山松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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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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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饭年成,那时候我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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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咋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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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临死,给我爹留下话,说如果心一娃娃能长大成人,早点嫁出去,离开碧沙湾寨子,嫁得越远越好。你看我,过20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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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急、不要急。”黄山松双手抚摩着杨心一的肩膀,安慰般地劝着:“给我一点时间,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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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没说完,竹林外头杨心一家茅草屋的灯亮了,随即传来杨文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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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一,心一,你到哪里去了。后门咋个开着啊?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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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放开嗓子应了声:“爹,竹林里头有响动,我来看一下。”说完她又推了黄山松一把:“快走,看了信,我去县文化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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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反身朝她家茅草屋的后门走过去,边走边故意摇晃着竹子“哗哗啦啦”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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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猫着腰,低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往小径深处走去。边走边还听到杨家父女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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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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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子都没得,爹,可能是竹鼬在林子里逮竹枝吃,吵得我好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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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又听到杨心一闺房后门重重的关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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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这才亮起手里的电筒,寻找着竹林里的小径,走回知青点集体户的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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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沙湾村寨上,已是一片宁静。远远近近,没有几家农舍屋头还亮着灯。唯能听到绕寨而过的碧沙河流水,在汩汩地发出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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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说了要到县城文化馆来找他,虽是慌乱中急急忙忙说的,黄山松还是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到来,尤其是到了赶场天,这种期待愈加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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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趟到县文化馆来,原先只以为上面又是安排他去画领袖像,写巨幅的美术字,来报到之后才晓得,不是要他干这些驾轻就熟的活,而是要他参与编书。全县17个区100多个公社报了百多篇先进知青的事迹材料上来,县文化馆、群艺馆、文化局选了几个笔杆子,要把这些先进知青事迹的材料经过文字加工,笔下生花,编成一本书。用这本书中知青们生动的事例,来有力地批判林彪在“571改变”纲领中污蔑的“知青下乡等于劳改”的谬论。黄山松的任务是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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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使这本书更加形象,栩栩如生,需要插图。最好每一篇文章配一张图。他的活说重不重,文章定了稿,他拿来读了,配一张插图就行。但这配插图的活,说轻又不轻。人家几个弄文字,配图的就他一个。而且每幅插图不能雷同,这一幅画了女知青的肖像,那一幅必须反映知青和群众打成一片,不懂绘画的人觉得,他这活儿不轻松。他也噘着嘴,表示这活不好干。其实他心里清楚,不难。为啥呢,先进知青的事迹都是现成的,赤脚医生为贫下中农服务,他就画个背药箱的知青风尘仆仆走在山路上;访贫问苦,他就画几个男女知青围在苦大仇深的老贫农身边听他回忆对比;战天斗地他就画个水库工地知青们和贫下中农在一块儿干活;爱护集体财产他画知青跳进河里抢救木材……知青上山下乡,在村寨上,无非就是这些事儿。黄山松这些年里,对黔北的山水大地、田坝树林、河谷悬崖、村寨风光都已熟稔在心,对这活有十分的把握,故而内心里觉得是很轻松的。比起在碧沙湾寨子上出工干活,那是轻巧和舒服得多了。画笔在他手上,活的进度掌握在他心里。毕竟要插的图还真不少,他提出要看些参考书籍,县里面头头也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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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文革”“破四旧”开始就用封条贴起来不再对外开放的图书馆向他敞开了大门,随他进藏书室里去挑选参阅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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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散发着书籍纸张霉潮味的书架上,他不但找出了一些美术画册,吊脚楼风光的山水,他还找到了即使原来在上海也没见过的手绘的苗族人物,仲家形象,其笔触和表现的手法,让他大开眼界。更令他惊喜的,是他找着了记载眼下插队落户这块土地的《遵义府志》《续遵义府志》《仁怀志》《贵州通志》及一些黔北风土人情民间故事的书,还有播州各县的县志和记叙播州土司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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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和他一起整理知青先进事迹文字的伙伴见了,笑他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书,有啥看的,早该扫进历史的故纸堆去了。我们今天要记录的,是当代的风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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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只是含蓄地笑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只翻翻,随便浏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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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寄住的宿舍里,他却是贪婪地,废寝忘食地读着这些以往同自己毫不相关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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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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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这些书上读到了杨应龙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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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万万没有想到杨文德和他摆龙门阵一般讲起的祖先的事情,是实有其人。他真没想到,这名字还真的出现在古书、志书上。杨文德和他说的事儿,他读到了;杨文德没和他讲起过的,他也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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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黔北山地果然是叫播州,原来直到清朝的1727年,这地方才由四川划归贵州来管。原来杨家土司皇朝,真的在古播州土地存在了整整725年,历经29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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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说,杨文德和他说的,真像他自小在弄堂里听大人们乘凉时所说的三国、水浒、隋唐演义、杨家将、谈岳一样,历史上真有其人,而且是活生生有记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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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说,和他有过亲昵的杨心一,还真的有土司皇族的血统。他竟然和土司官儿的后裔杨心一亲过、吻过、拥抱过,并且和她深深地相爱着,生怕她远嫁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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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杨文德跟他说起过的,杨应龙为万历皇帝砍伐金丝大楠木,费尽了千辛万苦运进北京城去的事儿,在这些书中都有记载。万历神宗皇帝,还真的奖励他,赏赐了他很多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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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着这些从光线晦暗、门窗紧闭、灰尘满室的书架上找出来的书读过之后,黄山松才由衷地感到,杨文德把他家珍藏的那只青花釉里红水梅瓷瓶郑重其事地赠送给他,是一件多么重大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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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他一点儿没把人家的心意当回事,他不但不懂这只青花瓷瓶的价值,甚至不经意间还深深地伤了杨文德、杨心一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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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宿舍的床上,他还清晰地记得那天杨心一朝他扫来的诧异的、不解的、不满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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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自以为是个文化人,能写会画呢!他太浅薄了,太不懂得尊重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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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涌起负疚的心理,黄山松读这些志书越是专注,越要弄明白,今天贫穷地居住在碧沙湾村寨上茅草屋里的杨文德和杨心一,和370多年前的杨应龙29代土司官是个什么样的关系。他们父女的先人当年住在遵义城的土司宫殿中,习文讲武,通谋略,知战阵,凭借古播州的食足兵强,山川险阻,还在海龙囤上修筑军事城堡,称雄于西南。为什么三百七十多年后的后人,会居住在黄泥巴干打垒筑起的茅草屋内,杨心一的妈妈还会在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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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历史倒退了,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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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说:人生识字糊涂始。黄山松只感到,读了这些志书,知道了一点播州的历史,为啥心中却越来越困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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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惑越甚,他读的越多。读得书越多,他的眼面前逐渐浮现出一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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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的容貌起先是模糊的,如同笼罩在云里雾里,什么都看不清晰。在走进碧沙湾寨子插队落户当知青之前,黄山松根本连他的名字都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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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和杨心一逐渐相爱之后,是在同杨文德接触之后,他才听说了这个人的名字。是这个人的手摸过的那只明朝万历神宗皇帝赏赐给他的青花釉里红水梅瓷瓶的关系,黄山松才对这个人感起兴趣来。也因为他深爱的杨心一和杨文德与这位先人的血缘关系,黄山松才有了更进一步了解这个人、洞悉这个人、熟悉他所经历的时代和战争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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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杨氏土司官以唐朝开始,直至明朝的万历年间,世袭29代,统治着古播州这比今天半个贵州省还要大的山野土地,前28代土司官都和唐、宋、元、包括明万历之前的皇上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为啥偏偏到了第29代这个先人手里,会结束了这一段历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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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代土司官杨应龙,能文能武,能征善战,就是在今天的碧沙湾村寨上,在今天的黔北山地,人们说话间还会讲起和他有关的一些传说故事,说他力大无穷,说他和皇族有血脉相连的故事,说他一鞭子有多大的神力,说他为皇上采伐金丝大楠木如何出力,说他平息松藩造反时立了多少功……以至上海知青们听了都不相信,讲老乡们是炫耀祖先,证明自己的血统多么高贵,其实胡吹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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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么一个人,后来怎么又会和明朝廷闹翻,发生那场据说是当年震动中国的平播之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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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读多了,联系插队落户几年听来的传说和故事,模糊不清的杨应龙的形象慢慢地在黄山松的头脑里清晰起来。他的容貌五官生动起来,他的身架体形活灵活现起来,他的个性脾气显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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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成了黄山松心目中一个活灵活现的历史人物。就如同他脑子里有关羽、刘备、张飞、赵子龙的形象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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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不能明白的是,本来和万历皇帝好端端的关系,怎么又会和赏赐过他无数珍宝的朱翊钧皇上闹翻了脸,引发了那一场嗜杀无数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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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1600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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