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现代4

作者:叶 辛

杨氏家族,又是如何在这场战争之后没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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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杨文德没让黄山松等得太久,那是夏末秋初时节,黔北农家难得的有几天农闲,出工懒懒散散的,大伙儿都在磨洋工,混工分。田坝里的水稻开始弯腰低头,饱米的谷子还得等几天才能成熟;苞谷逐渐熟了,只能掰几个嫩苞谷烤火来吃,还没完全熟透了爆米;黄豆、小豆也是这样,得晒过几个大太阳,才会长得壮实。用碧沙湾老人的话说,等个场吧,就要进入秋收大忙季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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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的农活是到高山上的大土里给苞谷薅三道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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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上的大土是三年饿饭时期开出来的,原先这难得的一大块高山巅上的平顺地势,是块荒地。三年困难时期,饿啊,碧沙湾人爬到这山巅高处,把地挖出来,栽上些荞麦、苞谷,管它有收没收,产量再低,也能糊口啊。没想到,苞谷虽然长成小棵小棵的,可收成不佳;荞麦却长得出奇的好。多亏了高山巅上的这点荞麦啊,碧沙湾寨子上靠它渡过难关的,好多家呢!后来大家发现了,高山巅上风大,夜间温度低,节令上比田坝里和坡土上晚一点,苞谷和荞麦还是有产量的,故而,生产队长安排活时,栽种的时候提早一点,收获的时候推迟一个节令,收到的苞谷和荞麦,碧沙湾寨子上家家户户都能分到一二十斤哩!这块大土,就这么年年栽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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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苞谷薅三道,农活是很轻的。干过一阵,看看太阳仍在头顶上,时间还早,到傍晚收工时,这块大土肯定是能薅完的。队长就吹了哨子,让大家歇气连着吃晌午,吃完晌午饭一口气把三道苞谷薅完,就收工回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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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出工吃晌午,都是让男女社员回村寨上去吃的。唯独在高山大土上出工,离寨子太远,照规矩各家各户把晌午饭带上坡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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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是带了一个饭盒上坡的,饭盒里装着大半米饭,米饭上覆盖了一层洋芋丝丝,还有一只荷包蛋。到了吃晌午时间有老乡生起火来热饭、热菜,他就把饭盒盖紧了,塞到老乡的火堆旁烤一烤,有点热了,打开饭盒,三口两口把一顿晌午对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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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北遵义地界,时差要晚一些,吃晌午饭的时间,总要在下午的二三点钟。夏秋时节的太阳,晒得人浑身感觉发热。散开在高山大土吃饭、歇气的各家各户,有的在岩石遮起的阴凉处,有的走远点在山泉水流经的小溪边,有的在大树和土坎旁,吃饭的吃饭,起火的起火,洗涮碗筷的洗涮着,抽烟摆谈的围拢在一起,摆龙门阵。年纪大些的,顺势在树干上、崖洞边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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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杨心一收拾起碗筷到溪边去洗,杨文德靠在土坎边眺望着远远近近的绿坡翠谷出神,不时“吧嗒”一口叶子烟,眯缝起布满鱼尾纹的双眼,若有所思。黄山松不由得走近他身旁,正要发问,不料他的手一抬,主动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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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吗?那山势高耸的一片,是金鼎山,面对着金鼎山的,高入云天、拔地而起的群山,是海龙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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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龙囤?”黄山松不由得问一句,碧沙湾寨子上,老乡闲谈之中,时常说及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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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点了一下头,两眼睁大了说:“三百七十多年前的平播之战,打得最惨烈、最凶险的,就是海龙囤。死去的人,二万多哩,所谓‘劫火山中销战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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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知道杨文德情不自禁要对他摆古了,他忍不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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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万多人战死,埋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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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人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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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坟?”黄山松心中又是一惊,二万多人埋在一起的坟,这坟墓该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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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是坟,”杨文德“哧”的一声似笑非笑,“那埋的地方,原本就是飞龙关下的‘杀人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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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沟!”又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名字。黄山松惊讶得两眼瞪圆了,终于忍不住表达出了想去一探究竟的心愿,“这地方远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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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杨文德玄乎乎地道,“怎么,你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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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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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连连摆手:“没有人带,你是去不成的。只怕你去了,找不着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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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把目光望出去,眼前在下午的太阳光照耀之下,有氤氲的淡蓝色轻雾在飘浮,茫茫然雾海上千峰万壑起伏连绵,环眺四面,苍翠的群岭莽莽苍苍,绿色的林海似奔腾的海涛般流向天边,多么平静而又安然的山野,哪里有昔日血战杀戮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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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山好啊!山势雄峻无险恶之象,山中谷深林密,树木蓊郁,”杨文德指着无边无际的山山岭岭,感慨万千地对黄山松道,“山中还有水,流到我们村寨前的碧沙河,就是从这大山中淌来的,澄明清净,杨家祖先说,‘溪中流碧玉,一川淌碎银’,故而称其为碧沙河,溪水转弯处,水势平缓,河床宽阔,清澈见底,溪水中小鱼儿、鹅卵石历历在目。流到傍岩崖的急拐地方,年年的洪水冲来形成一个个深潭,潭中清水映得出人影,绿如翡翠。像今天这样的太阳,晃动的水光映在崖壁上闪动,粼粼光影看得人心欢。河谷两岸的稻田,世代栖住在村寨上的农民们用木槽、竹筒引这河溪的水来灌溉。还用卵石垒成拦河的坝坎,引水冲转大木轮水车,带动水碓声声跺击舂米,你不是都见了嘛,碧沙河岸边的碾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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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杨文德睁大双眼,凝定般瞪着黄山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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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杨文德不急不慢地道来,黄山松愣了。他想起了寨邻乡亲们对这人的背后议论,说杨文德这当过小土匪的汉子,肚子里是有点文墨的。看,他介绍起这片山水土地来,哪里像整天在泥巴里刨食吃的粗汉,整个儿是文人。看来,说他在遵义读过中学,喝过墨水,不是假的。见杨文德在等待他的反应,他连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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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水碓舂出的新米,特别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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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叫海龙米,连毛主席都吃过、问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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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黄山松惊叫起来,你看这个杨文德听他讲他祖先的事,他话题一转,讲到伟大领袖毛主席身上去了。细想想,红军长征到遵义开过会,毛主席吃过海龙米,也有这可能。他没打断杨文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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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见黄山松听得专注,接着往下说:“碧沙河有‘一溪贯群山’之说,也有发怒的时候,大热天下暴雨,引发山洪,巨流如白龙般飞舞出山,满川奔涌,水灾就来了。你们一起的女知青齐雁雁,就是对此无防备,被‘龙起身’的大水卷走的。我的祖先杨应龙,就是我跟你提起的播州第二十九世土司,他得意扬扬自诩为‘白龙天子’,是转世的‘半朝天子’,才惹恼了万历皇上神宗帝,遭征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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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了一大圈,总算又提到他的祖先,提到播州那场战争了。黄山松迫不及待地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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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到底是咋个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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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掀动两片嘴唇,使劲“吧嗒吧嗒”咂了两口叶子烟,翻起眼皮,瞅了黄山松身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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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转了一下身子,看到洗涮完碗筷的杨心一端着锅儿走回来了,便朝她微微一笑,杨心一俯身地把锅子放进靠着土坎的背篼,又从背篼里取出一副袜垫,走到一堆姑娘媳妇群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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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德望着走远去的女儿背影,慢悠悠道:“简单点说,是杨应龙在海龙囤上写了一副对联,惹恼了神宗皇帝朱翊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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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对联就引发了一场战争?”黄山松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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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他写的是啥呀!”杨文德吐出一口烟,“他那口气太大了呀!你听听,‘养马城中,百万雄师擎日月;海龙囤上,半朝天子镇乾坤’。什么人能统率百万雄师啊,除了皇上还能有谁?什么人够格儿自称天子啊,北京城里已经有一个天子,能让你当这个半朝天子吗?朝臣震怒,皇上龙颜抹下来了,派出平播大元帅李化龙调集四川、贵州、云南、湖南、福建、浙江、广东、广西、山东、陕西、甘肃、辽宁、直隶等15个省的二十几万兵马,分八路进攻,向播州压过来,一百多天啊,杀得个天昏地黑,人仰马翻,什么怪招都使出来,杨应龙节节败退,最后那些天里,固守在海龙囤土堡中拼命厮杀抵抗,官兵攻破海龙囤,在一片奔逃、追杀、抢掠、放火的混战中,囤上的好些东西都被毁了,杨应龙和他几个小老婆只得上吊自尽,没有自杀的儿子、军师、总管和百多名近亲护卫全被活捉处死。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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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想问,杨文德这一支后裔,该属杨应龙和哪一个老婆之后,终因不好意思,没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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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静安然的夏末秋初山野之巅,劳动歇气的时间,听到这一段三百多年前的往事,黄山松真有一股恍如隔世的沧桑之感。他仍觉得不满足,仍有不解之处,忍不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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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说,神宗皇帝奖赏你的祖先杨应龙采伐金丝大楠木于皇室有功,赐了好多宝贝,包括那只青花釉里红水梅瓷瓶。怎么又会……又会派出几十万大军杀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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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历史了,难缠得很,”杨文德深深地吸了一口叶子烟,徐徐地吐出来说,“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你要对此有兴趣,以后去图馆,在那些封存的书籍中找来读,都有记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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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记载?”黄山松又是一惊,他还以为,杨文德讲的人和事,不过又是碧沙湾寨子上老百姓讲的民间传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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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杨文德肯定地道,又翻起眼皮,往黄山松身后瞅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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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一转脸,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姑娘媳妇堆那儿去的杨心一,又回来了,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山石上,听她父亲的摆古呢!偏西的太阳从侧面照在她的脸上,红润润的,出奇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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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冒出一个念头,杨文德的祖先杨应龙,既是一个讨了几房老婆的土司官,那些女子的容貌想必出众,才会有杨心一如此让老乡称作妖美鬼美的后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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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看到众人都吃完了饭,歇得差不多了,生产队长又吹响了出工干活的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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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黔北碧沙河两岸都逢雨,是那种恼人的时落时停的雨。女劳力这边肯定是不出工了,男劳力这边,生产队长放了话,得看天,晴得久一些,还可以下水田干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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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干脆请了假,原因是在碧沙湾镇城关插队的姜川趁着农活不忙,专程到碧沙湾村寨上找黄山松聊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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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也爱画,不过他喜欢的是小人书画,即连环画。况且他不擅画人物,只爱画山水和屋舍。来插队之后,黔北的山山水水及茅草屋、砖木结构的农舍,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男女知青伙伴们见了都说好,画得真像。唯独黄山松看到了,说像有什么用。你喜欢的是连环画类型,你看看哪一本连环画是不画人物的?一句话把姜川呛得几个晚上失眠,他还指望在素描和绘画上找一条出路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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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的思路都这样,指望凭借一技之长,到社会上混口饭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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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是看到了黄山松画的人物,姜川佩服得五体投地。黄山松尖锐地给他指出来,你照此画下去,只能钻进牛角尖,死胡同一条。依你的基础,人物上不能突破,那永远只能是业余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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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在人物绘画上取得突破,更为了空下来有共同语言,赶场天,在碧沙湾镇上相遇,姜川常来找黄山松。那年头黄山松牛啊!画领袖像远近闻名,不但村寨上、公社,连区里、县上都小有名气,四处有人请。比半脱产的大队干部还吃香呢!哪消下田土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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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时雨时晴,姜川待在知青点上无聊,又来找黄山松玩了。正在把他画的碧沙镇风情给黄山松点评,知青点门口响起姑娘的嗓音,遂而一个先迎出去的女知青朝男士卧室这边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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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有人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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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啊!”黄山松往门口那边探了一下脸,说,“进屋来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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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是村寨上的妇女找。应声而进的,却是杨心一和另一女孩姚秀。两个姑娘看见陌生的姜川,分别一怔,杨心一轻轻说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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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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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忙说:“你们有事儿找山松,你们先谈,我是来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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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看到杨心一找了个姑娘做伴主动来知青点,一点儿没想到。他请心一和姚秀在床沿上坐下,自己坐在板凳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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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儿,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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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秀“哧哧”地笑着胳膊肘儿捅杨心一,杨心一声气朗朗地仰着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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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麻烦你代我写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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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信?”黄山松不解道,“你爹也识字,你可以让他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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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秀又是一声笑,食指尖儿点了杨心一的脸一下说:“这信她爹写不了,得让你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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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又是一怔:“你不也识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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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正色道:“我识字不多。读那两三年的书,提笔就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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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在一旁道:“你就帮她写嘛,山松,人家求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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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啰!”姚秀的声音轻而细,进门之后一直在笑,“写得好,我都要麻烦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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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黄山松找出一沓信纸,拿出铅笔,抬过一张吃饭的小方桌,把信纸和笔移到自己跟前,说:“你说,我写。写给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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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秀斜了杨心一两眼,又笑了:“还能是哪个?托媒人上门来提亲的秦郎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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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一惊:“秦郎?”他的心作怪地“扑通扑通”跳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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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来林,”杨心一端正了些,抿紧了嘴,一字一顿地说出对方的名字,低下头看看黄山松把对方名字写下,又点上冒号,遂而接着道:“你托媒人捎来的口信我爹和我都晓得了,我们对你的提亲表示同意,觉得、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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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啥子?”黄山松问,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他问话的声气粗重了很多,连喘气都是粗的。心跳得很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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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干咳了一声,接着道:“觉得你是诚心诚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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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心诚意的?”黄山松重复了一句,抬起头来,目光犀利地盯了杨心一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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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在你正式前来碧沙湾寨上见面时,请准备好以下的东西作为彩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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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礼?”黄山松停下笔,正眼望着杨心一,“送了彩礼,就要办婚事了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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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呀!这是黔北村寨上的规矩,”姚秀连忙作答,“黄山松,你们不懂,心一她年岁不小了。有人正儿八经来提亲,多么不容易,就该抓住时机,快事快办!把该想到的彩礼,都一一写上,一辈子不就这一次机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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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赞同地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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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乱作一团,低下头去,说:“要些什么彩礼,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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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草呢衣衫两件,一件是红色的,要那大红的,婚礼上好穿。”杨心一干巴巴地说着,“另外一件可以是咖啡色的,也可以是上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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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心一姐,你还是指定要咖啡色的,你穿上青色的不好看。”姚秀插话道,“你这脸色,穿上大红的才好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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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歪着脑壳,瞪起眼问:“到底要哪种颜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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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听姚秀妹的,要咖啡色的吧!”杨心一不置可否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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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不但姜川在一旁看得有趣,同一知青点的其他男女知青,也闻声围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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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仍在往下说:“毛哔叽裤子一条,呢裤子一条,的确良裤子一条,布裤两条;还有,的确良的衬衣,花衬衣两件;棉毛裤、卫生裤各两套,毛绒衣两件,一件是粗毛线织的,一件是细毛线织的。棉大衣一件,要带毛领子的那种。还有,尼龙袜子四双,皮鞋两双,一双是系带子的棕色皮鞋,一双是冬天穿的翻毛皮鞋。上海牌女式的全钢手表一只,要防水的那种。还有,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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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仰起了脸,庄重地沉吟着,眨动着一双大而幽深的眼睛,费劲地思索着,生怕遗漏了什么。她征询的目光落到姚秀的脸上,姚秀赶紧提醒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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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一姐姐,彩礼彩礼,我妈说的,最要紧的是现金,漏掉了啥不要紧,有了彩礼钱,漏下的也可以自己去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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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杨心一拍了拍巴掌,“现金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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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少了,心一姐,”姚秀又插嘴道,“碧沙镇上的姑娘出嫁,彩礼钱都要到500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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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迟疑地扶着自己的双膝讷讷道:“我已经要不少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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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心疼人家,不是说,一辈子只此一回嘛!”姚秀斜了她一眼道,“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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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一个在旁看的女知青道,“别看姚秀姑娘才17岁,要彩礼的经验比杨心一还丰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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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不知道啊,”另一个女知青说,“媒人到姚秀家提亲,不是一回两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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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知青身后的男知青道:“这是地地道道的出铜钿买婚姻,哪里还有一丝丝爱的味道啊!像看西洋镜!”他是用上海话说的,杨心一和姚秀显然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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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做客的姜川也感叹道:“我今天来,也大开了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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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独代笔的黄山松,等众人的议论停下来,转了一下手中的钢笔,用不耐烦的口气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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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下来了吗?要500还是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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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你给心一她写上。”姚秀忙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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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摆手:“还是300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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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啊,还没嫁出去,就当起家来了。”姚秀讪笑着拍着杨心一的膝盖,“替婆家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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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照你的意思写上,300,”黄山松说着写上了现金300,随即道,“要不要我把信从头到尾读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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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点头,姚秀说:“当然要得,读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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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又围拢过来,听着黄山松念信:“亲爱的秦来林,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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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秀先叫起来:“羞死了羞死了!这又不是你们上海人讲恋爱写情书。心一姐没叫你写亲爱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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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点所有的人都哄笑起来。黄山松环顾众人,双眼目光炯炯盯住杨心一说:“都要嫁给人家了,叫一声亲爱的也应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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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掉!”杨心一脸色严肃地说着,把手垂垂一掠,“这就是一张彩礼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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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离座而起,径直朝知青点门口走去,看得出,她不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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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嗳,心一姐,”姚秀没有叫停杨心一的脚步,伶俐地转过身来,认认真真地对黄山松说,“画掉吧,山松哥哥,嬉不得的,心一姐找个婆家不容易,你这么一写,会遭婆家人看不起。麻烦你抄一遍,我带回去交给心一姐寄出去。人家要定黄道吉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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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极力地抑制着自己心乱如麻的情绪,用克制的语气有气无力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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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事儿很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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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秀重重地点头:“急,急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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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这么急干啥?”黄山松又不解地停下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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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秀俯下身来,苦口婆心地道:“哎呀,不是跟你说了嘛,心一姐过了20,在碧沙湾乡间,就是老姑娘了。姑娘年岁一大,没人要,提亲的人也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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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黄山松执意往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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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什么,人家就会想,肯定是她身上有啥毛病,肯定是屋头有啥事情,肯定是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肯定是……哎呀,跟你说不清楚,”姚秀巧利嘴地,都觉得说累了,她连连摆摆手说,“反正,这是乡间的风俗。和你们上海大城市不一样。你就快点往下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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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盯着姚秀,突然想起这姑娘是碧沙湾寨子上有名气的姚三公的孙女,姚三公并非名门望族,或是在区里、县上当过啥干部,只是他有一手好厨艺。听说姚三公原先在遵义黔香馆当过厨师,做得一手黔味菜系,有一回歇气时闲摆龙门阵,一个上海知青不屑地说过一句:贵州会有什么菜,一个字,辣,全包括了!不料让姚三公站起身来一阵愤愤地反驳:“你娃儿懂个啥子?不错,贵州菜的特点是辣,贵州菜里的精华是不辣你懂不懂?黔式风味菜,品种多哩!你吃过双首吃吗,你懂冷盘之外的四温碗吗,你晓得八窝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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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句话呛得那男知青脸色一阵红一阵青的。姚三公捋着三寸长的胡须,放慢了语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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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娃儿随便举几个例子吧。两过中是杏仁茶和蛋糕洗沙合,还有四点心:两糖食、两水果。一个席面,34件菜肴呢!至于贵州各地,铜仁的绿豆粉、毕节的汤圆、遵义的羊肉粉,贵阳的豆腐子,思南的花甜粑,只怕你听都没听说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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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后,上海知青们都见识了,凡是碧沙湾村寨周围四乡八寨的老乡家中,逢到迎亲、接亲,婚姻大事,庆生祝寿,丧葬仪式,总而言之乡间的红白喜事,姚三公必是被请去掌大厨的要人。说是贫穷乡下,他竟然也能施展厨艺,做出二三十种菜肴让客人们吃得喜笑颜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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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在这么一户人家中的姚秀自然比其他农家姑娘开朗些也开放点,没想到连她,也把女孩出嫁的年龄看得这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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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不再同她拌嘴,埋下脑壳,抄写起代杨心一写的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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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杨心一刚才每报出一件她身上穿的衣裳,每索要一样彩礼,黄山松的心就紧一紧,一股酸楚楚的滋味直往上涌,一阵阵不安就袭遍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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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杨心一要忙着出嫁了,这么说她等不及了,这么说事情已经是火烧眉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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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他和杨心一偷偷摸摸的相恋、相好是怎么回事呢?那么,杨文德几乎是暗中默许他俩的接触又是怎么回事呢?那么,他和杨心一美好的、如痴如醉的亲吻、拥抱、抚摩、相偎相依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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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逢场作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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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乡间常有人说的“嬉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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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啊,每一次赶场天,每一回在他们家的相会,他们都有说不完的悄悄话,都感觉到亲不够,每次到了散场的寨邻乡亲回来之前分手时,他们是那样的依依不舍。为啥只是这几次因农事忙碌没有赶场,为啥只相隔了这么几个星期,形势却急转直下,突然变化了呢?是杨心一变心了?是对方开出的条件太优厚?是杨心一下决心不再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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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满腹怀疑,他急切地期待着下一个赶场天的到来,他要去问杨心一,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她为什么不爱他了?这个叫秦来林的是什么人?长相如何?她为啥会这么急切地嫁给他?他能给她带来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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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干什么事儿都没心思了,他敷衍着来玩的姜川,他对知青点和碧沙湾寨上的人和事视而不见,他晚上失眠了,猜测、怀疑、伤心、恼怒、不解不时浮上心头,像有无数小虫子在啃噬着他,爬过他的躯体,他烦躁不安,他心神不宁,他辗转难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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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睡不好,白天干农活就没力气。即便和杨文德在一起,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他想问问杨文德,杨心一是不是要嫁了?也问不出口。如果他说,是的,女儿要出嫁人了,他能说什么呢?再说了,他和杨心一暗自热恋的事儿,他从来没和杨文德讲起过,虽然他的感觉中,杨文德似乎是心照不宣地赞成他和杨心一交往与相恋的。但那只是他的感觉呀,从来不曾点穿和说及过。不,不!他不能直接对杨文德说,他只能等,等到赶场天,找着和杨心一单独相处的时间,去问杨心一。毕竟,待字闺中的是杨心一,不是她父亲杨文德,是杨心一要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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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等待赶场天的到来,真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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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杨心一要远嫁,要离开碧沙湾寨子,要离他而去。黄山松简直接受不了,他的生活中怎么能没有她呢?他亲过她,他吻过她,他热烈地一次一次怀着深爱拥抱过她,他怎能忍受她去投进另外一个名叫秦来林的男人的怀抱。这是他绝对不能忍受和接受的。他要阻止她,他要说服她,他要向她表示,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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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的心整个儿悬在半空中,他失魂落魄了,他不知所措了,他不晓得吃饭是个什么滋味,他大睁着双眼等待天亮,等待赶场天的到来。他焦急得心头一阵阵地冒火。噢,他爱杨心一,他真的爱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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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等待赶场天,简直是在煎熬。时间怎么会走得这样子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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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熬,黄山松也没熬到赶场天的到来,熬到和杨心一见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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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周四的黄昏,快收工了,碧沙湾大队荣委会的主任,也是大队党支部书记,一个不常到碧沙湾村寨上来的半脱产干部,骑着一辆自行车,一直沿着马车道,拐到黄山松干活的田埂边,向黄山松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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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你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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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正和社员们一起收割早米,一种栽得早,收得早、产量也大些的稻谷。他和社员们一起弯腰把成熟的稻谷割下来平放在田头、排在田埂上,几个双臂有力的社员抓起割下的谷子,抡动双臂使劲地把谷子打落在四四方方的大木斗中,每抡动一下,谷穗击打在木斗板上,此起彼伏,田坝里、心野上就响起有节奏的“砰咚砰咚”的响声。收获季节,这是黔北四野里一派挞谷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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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大队支书主动找到田头上来叫他,黄山松估计有重要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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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光着脚丫小心翼翼避开田里的谷茬茬,走到书记跟前,招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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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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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一早,你到公社搭车,直接到县城文化馆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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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干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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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喊你干啥子,你就干啥子。”书记回答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份通知,递过来,“这是我给你从公社带回来的,上面写着要你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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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看了一眼,通知盖着县文化馆、县群艺馆、县文化局三个大红印章,干的事儿没写明,只说是参加大批判专栏宣传活动。不过时间写得十分明确:明天中午十一点之前必须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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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黄山松来说,这不是第一次了。公社、区里,还有其他大队,都借用过他。出门去干活,工分照劳动力算,一天12分。津贴、补贴归他个人零花。完成任务还有一笔误工补贴,一次性发给他带回交生产队,作为评工分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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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他会欣然接受任务,高高兴兴地去,但是这一回,他一点儿高兴不起来,他一肚子的话没机会给心爱的杨心一讲,他还怕,怕出去的时间一长,杨心一远嫁他乡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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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是这样,让他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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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晚上了,临走之前,他总得有所表示,哪怕时间再紧,他总得对杨心一说点什么,要不他就是去了县城,工作也干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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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1600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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