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当代 3

作者:叶 辛

她的每一次到来,都是黄山松的节日,他陪着她坐,陪着她聊天,陪着她到附近的景点去耍,陪着她品尝在碧沙湾村寨吃不到的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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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冒着细雨登过象山,在象山上撑着伞眺望长街上错乱破陋的巷子,朦朦胧胧的雨雾里,熙来攘往的人流在黄山松的眼里会另有一股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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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不懂他的感受,仄转脸狐疑地问他:“咋个还有另外一种味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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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笑着道:“你想,如果画下来,画面上透出的,就是和别处不一样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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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似懂不懂地点着脑壳,她那眼神,告诉黄山松,她还是没领会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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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碰上顺道车,他们搭上去了金鼎山北白云台山下的跑马道。黄山松指着高峻而开阔的地势,把文化局老人介绍的情况告诉杨心一,这就是民间相传,你的祖先杨应龙的跑马道,寨邻乡亲们称之为马道子。是金鼎山到海龙囤去的古道上的一段,数千亩的高山草场,古时候是练兵、牧马的好地方。那一场摧毁了海龙囤、逼使杨应龙自杀的“平播战争”中,官军的大部队,就是从这里进袭海龙囤的。连带着,他们又一起游览了湘江河畔的杨粲墓,这是又一处比杨应龙还要古老的土司王的坟墓,看见上面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连杨心一也指着牌牌兴奋地叫了起来。不仅黄山松通过阅读古籍,通过和文化局、文化馆、群艺馆职工的交流,深信他插队落户的这块土地,和一段悠久的历史、和数百年前曾经有过的土司制度与文化有关,对自己的祖先和血缘原来不甚了了的杨心一,也开始相信和感起兴趣来。每当黄山松的话题涉及海龙囤或是杨心一的哪一个祖先,她就会睁大双眼,入神地倾听着,眼睛里闪烁着波光,两片嘴唇微微嚅动,表情十分生动。让黄山松觉得,她是用心在听,而且听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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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这个缘故吧,播州往事,时常隐在雾岚之中的海龙囤,关于土司城堡的传说和故事,和他俩之间,有了一种内在的触景生情般的联系。仿佛那已不是历史,不是久远的埋没在烟尘里的往事,不是随时可以听随时可以不听的摆古,而是和他们有着某种神秘联系的人和事。相互之间,真有一种灵犀相通的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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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黄山松读到一篇和杨应龙后嗣有关的文章,兴致勃勃讲给杨心一听,说她的身世他都清楚了,她的来历书中有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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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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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惊讶万分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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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津津有味地说了起来。杨应龙土司王府的奶娘背着杨寿松,坐在囤箩里被长绳悬放到山谷深处。奶娘穆学花爬出囤箩,避开硝烟弥漫、杀声震天的平播战场和大路上的驻军,径直往东北绥阳方向没有官军集结的山道上去,遇着人询问,她便讲寿松是自己亲儿,他的名字叫含赤。意思是这小娃儿的身世含着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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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远离战场和官军兵力的地方,穆学花带着含赤,投靠在一家尼姑庵里,为年老体弱的老尼姑当挑水种菜的帮手。几年之后,风声已过,穆学花在碧沙河畔的村寨上,将自己逃难带出来的金银细软置地买房,母子俩相依为命,耕地织布,过起了农家靠天吃饭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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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里,战争把播州大地焚掠一空,光是活活斩下首级的,就有22687人。海龙囤上,数千尸骸全都葬在一个大坑里。活捉的杨应龙亲信随从就有1100多,这些人的家属子女,5500多。没被砍脑壳的杨氏余党,尽数被押去广东、福建充军当苦役。播州山地无数的庄园、村寨、集市湮没在荒烟蔓草丛中,呈现一派“百里无炊烟,道上无行人”的景象。朝廷面对这凋零景象,只得采取“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四川填贵州”之景,让播州逐渐恢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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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烟疏落的偏僻山寨上,穆学花慢慢地把杨寿松抚养成人,娶了一位姓丁的媳妇。杨寿松和丁氏生下有名有姓的儿子就有三个。三百几十年过去了,这三个儿子逐渐在碧沙河西岸宜于居住生存的村寨上繁衍生息,会有多少子孙后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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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世居碧沙湾,”说到这儿,黄山松十分有把握地对杨心一推断道,“你的血脉里,真正地淌着土司王的鲜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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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你信了,”杨心一道,“我爹送你的那只青花瓷瓶,是好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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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止是好东西,光这么多年保存下来,都够珍贵的了。”黄山松由衷地说:“你想嘛,哪怕是普通的老百姓家中一只吃饭的碗,传了三百多年,都成传家宝了。别说还是皇帝亲赐给土司王杨应龙的东西。你一定给我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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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见黄山松认识到青花瓷的价值了,杨心一笑道,“会给你放好的。真嫁了你,它就是我们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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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用说!”黄山松使劲点头。他又不无疑惑地追问:“你们父女住在那刮风就摇、下雨就漏的破陋茅草屋中,这么贵重的传家宝,藏到哪里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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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告诉你!”杨心一瞪着双眼,半真半假地嗔怒道:“就是要逗得你心子痒痒的,记着有这么个宝贝放在我这里,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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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模样,逗得黄山松忍不住笑了。心底深处,他不过还是把青花瓷瓶当作一件古董罢了,并不认为它有多么大的价值。“文化大革命”抄家风刮起来时,他亲眼见着红卫兵从一个资本家家里,抄出满满一箱子精美的瓷器,箱子在弄堂里打开,那金碧辉煌、烫金滚边的细瓷都把他们几个中学生看呆了,被押出来批斗的资本家指着一箱瓷器说:“这是好东西,可以献给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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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几个红卫兵抡起榔头、火钳、铁钎一顿砸,顷刻工夫,把一箱子细法脆亮、名贵豪华的瓷器砸了一个稀巴烂。和满满一箱瓷器相比,这个明代青花瓷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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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下心来翻阅线装书和古籍文献辑存时,黄山松读到了清朝道光年间的一首《桃溪寺》,是个叫冯正杰的播州人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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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从溪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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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东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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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城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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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水面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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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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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古诗,读来朗朗上口,让他晓得了遵义南郊不远处有座山清水秀的桃溪寺;注释中还说有本96卷的古书《桃溪内外集》。书虽然没找到,一个地方,竟然可以写出96卷书来,这地方肯定非同一般。再细究,原来桃溪寺之前名桃溪山庄,竟然也是播州第二十九代土司杨应龙建的土司官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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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官庄了不得,里头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曲径通幽,廊道边傍着荷花池,池畔环植垂杨绦柳,清风拂面的春天,池水涟漪轻漾,荷花盛开的夏日,嫣红翠绿、荷香扑鼻,让人啥时节到来,都觉得神清目爽,沁人心肺。附近更有各司其职的庄园,星罗棋布般地散落在山地沃土之间,牛马猪羊鱼,蔬菜瓜果酒,源源不断送来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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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一场“平播战争”,看见杨应龙大势已去的水西安疆臣,指挥他的水西兵,由西路沙溪、马站、石壁、花毛田西进夺取落关,冲到大水田,把桃溪庄园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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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溪寺是后来逐渐修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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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和杨心一的祖先有关,曾经又是如此风光秀丽之地,黄山松兴冲冲地和杨心一去看个究竟,哪晓得大失所望,除了寺门紧闭的一座破庙,山上杂草丛生,树枝疏落,久未收拾修整了。路人指说有几座墓,黄山松和杨心一也没情绪去看,随便逛了一圈,就回南白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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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觉扫兴,杨心一还是为黄山松对她的祖先、对与海龙囤有关的事情如此热心而高兴。回到黄山松的小屋里,她主动挨近了黄山松,双手搭上他肩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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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你现在对海龙囤、对我的祖上,比我了解得还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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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故事啊!”黄山松搂住她坐在床沿上,指了指摊放在满屋板凳上、桌椅上、简易书架上的古书道:“可以说这是我插队落户的意外收获,它告诉了我,我们这些人,包括你、包括我,包括自古生存在播州山地上的老乡,从哪里来,如何活着,将来又会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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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啰!”杨心一往黄山松的怀里倚靠得更紧些,微闭上眼,轻声道:“爹常跟我讲,播州的山地给我们粮食,山野里的风吹来清新的空气,山谷里流淌的江河滋润着田坝沃土,一座座山像主人般地待在那里,我们就在一座座大山的注视下耕耘、操劳、打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就这么像水一般流去,流得久了,就淌出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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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愕然地直起身子,望着杨心一道:“你别讲,你爹真有些文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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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是喝过墨水的呀,”杨心一有些茫然地道,“只可惜解放初期,他背过几天枪,当过小土匪;只可惜他有一个当了大土匪军师的哥哥,害他只能窝在这山旮旯里,当一个整天和泥巴打交道的农民。”说这些话时,杨心一眼里盈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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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道:“看得出,你爹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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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接着说:“爹还讲,山地上花儿在开,树在生长,和它们一同生长的就是一辈一辈人的故事,这些故事和围着火塘讲的传说,就是人活着的另外一种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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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啊,”这些话让黄山松激动得神色飞扬,他的声调都兴奋地提高了,“有传说的江河才更有灵性,有神话的土地才更令人神往。山水之间有故事,海龙囤有故事,故事倒过来又美化了山水。有机会,我们一定上海龙囤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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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跟你上去,”杨心一充满憧憬地说,“山松,你觉察没得,我们之间,心挨得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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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用说嘛!”黄山松道:“每次到客车站去送你,看着客车开出站去,你还没走远,我心里就在想,下一次你什么时候来?我盼天下雨,碧沙湾寨上不出工,我盼赶场天,你搭上班车快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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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的、一样的呀!”杨心一由衷地说:“刚和你分手,我心头就在盘算,二回什么时候再来找你。真的,像中了魔一般。跟你说一句掏心窝的话,我算是尝到你们城里人‘讲恋爱’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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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故意问:“这滋味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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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呢!”杨心一反问他,不等黄山松回答,她眨着眼、轻声而深有感触地道:“比起村寨上那些嫁出去的姑娘,我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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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在初恋的喜悦和甜蜜之中,黄山松看人世间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秋日的阳光是明丽纯净的,秋日播州的山野是多姿多彩的,秋日太阳照耀下的河流是温顺清澄的,秋日南白镇街上行人的笑容仿佛也是安详和满足的,连辛劳的庄稼汉子黝黑的脸上,也带着对收获的期盼和那一份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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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讯也跟着一个接一个降临到他的头上。先是文化系统的革委会主任明确宣布,为驳斥在蒙古温都尔汗摔死的林彪所说的“知青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的谬论而编写的书稿,经初步审定写得很好,很到位,很能说明问题,故而编写组得再接再厉,奋战一个月,把书稿定下来,争取年内就出版,向全国发行。这样,在县城南白镇还可以多待一个月的事情就此定下来了。另一个喜讯,对黄山松可谓更加重要,主任把进大学当工农兵学员的推荐表交给他,让他逐项填写了。并且给他交了底,不是四川美院,就是贵州大学美术系。嗬!你小子毕业之后就会当专业的画家,落实一个自己钟情和喜欢干的职业,将来可不能“一阔脸就变”,翻脸不认我们这些基层小干部。黄山松最为悬着一颗心没有底的,是父亲的成分问题,填表之前他专门到县邮电局给上海家中挂了长途传呼电话。接电话的母亲在传呼电话亭里“哇哇”地告诉他,谢天谢地,上个礼拜刚刚解决,明确了,你父亲的成分仍定为高级职员,是人民内部矛盾,你就放心填表吧。家里的意见,能进大学,四川的贵州的,当然好;不过也不要勉强,去不了也没关系,父亲在绸布商店、母亲在食品商店,都临近退休了,现在有个知青顶替政策,只要仍是关系在农村的知青,都可以办回上海来顶替,当营业员也没什么不好。父母亲不是一辈子都当的营业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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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断付费的长途电话,黄山松心中还在笑父母观念,他们作为上海人,还是传统老观念,把回上海、在上海生活视作天下第一位的大事。当营业员哪能和进美术系深造比啊,想到主任和他谈话时肯定的口吻和语气,黄山松觉得进大学读书,已经是咫尺之遥的事情了。难受的只是要和杨心一有几年分手思念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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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对杨心一说的。故而他希望杨心一一有机会,一逮着时间就到县城南白镇来,珍惜难得二人相聚的甜蜜和欢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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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他一辈子难以忘记的奇耻大辱,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发生得那么突然,那么让人想不到,那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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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天色甚好,杨心一也来得早,抢在她来之前,黄山松就到街上去买回了鱼、豆腐和一大早农民从田里收上来的新鲜蔬菜。回到他居住的小屋,他把活鱼放养在脸盆里,把蔬菜洗得干干净净。杨心一来了,他就能腾出所有时间,和她亲热。到吃饭的时间,他只要煮一锅乌江豆腐鱼,到招待所食堂买来米饭,不费多大功夫就能吃得舒舒服服。而后又亲亲热热地待在一起,魂授色与,享受爱情的甜蜜和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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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他太渴望那一刻了,他太想重温他们之间的肌肤相亲了,那是坠入深渊一般的美好瞬间,那是灵与肉的水乳交融,那是深深地眷恋和不能自拔的欲望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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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起始于那个雨天,前不久的那个雨天,两人说着话,竟然忘记了时间。当陡然想起要赶下午4点最后一班车时,黄山松跑到招待所门房间一看,已经快到4点了,就是长出一双翅膀来,也不可能在两三分钟时间里赶到客车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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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回到屋里,把情况告诉杨心一时,杨心一的脸“刷”地沉了下来,失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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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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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晓得,杨心一到他这儿来玩,坐班车到南白镇来,从来不在碧沙湾生产队开证明,而住招待所的首要条件,就是要身份证明,盖上大红公章的证明。证明上写清楚出差人的身份,性别,到县城来办什么事儿。没有证明,是无法入住旅馆和任何招待所的。黄山松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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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睡我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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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呢?睡到哪里去?”杨心一焦急得要哭了:“你在这里不是也没亲戚朋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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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想办法。”黄山松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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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快想啊!”杨心一急得六神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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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想了办法,编写组其他组员,有时候会回自己的公社和生产队去,铺空着,他就可以借组员的铺睡一晚。但是招待所开晚饭时间,打听下来,谁的铺都不空。垂头丧气回到小屋里,一顿晚饭也没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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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却越下越大,好像是在告诉世人,这个时辰,到哪里去都不合适。两个人相对坐着,久久没吭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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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下来了,小屋里开了灯,外面的风声、雨声听得更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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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两眼睁得大大的,失神地问:“没办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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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黄山松向她肯定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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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睡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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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睡了,就坐在这里,看着你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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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扑哧”一声笑了:“胡打乱说。你不睡,我也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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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眼睛对鼻子,坐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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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啊!”杨心一嘴上答应,神情却是忧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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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坐到她的身边去,她避让着,离开他远远的,像害怕他什么似的,黄山松正在发怔,她轻言低语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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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松,你不会欺负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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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使劲摇摇头,又一次挨近她身边,几乎耳语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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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个会呢,我咋会欺负你呢?相好以来,我欺负过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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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没有。”杨心一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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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的心“怦怦”跳,他笨拙地伸出巴掌,去抹拭杨心一的眼角,安慰着道:“咋哭了呢?我没骂你、打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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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抓住了他的手指,抓得紧紧的,抽泣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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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怕你今晚上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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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一声,黄山松把电灯关了,小屋里顿时沉浸在一片黑黝黝的氛围里,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清晰而又磨人。屋内弥散着雨日里的潮气和书本里透出来的霉气。杨心一浑身颤动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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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松,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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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把她抱得紧紧地说:“不怕。这张床你睡,我坐在你边上也行,躺在地上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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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啥子憨话呀!”杨心一展开双臂,把他搂得紧紧的:“要不睡就都不睡。要睡,就一起睡。山松,你心头还不明白吗,我是愿意给你的,从你第一次亲我,我心里就甜丝丝地觉得是你的人了。你没这个感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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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黄山松只得承认,他头一次亲她,只是出于一种本能,没把她当作一辈子的那个人。但他在这时候,只能承认。心一的话,让他震惊,也令他感动。他讷讷地说:“你还给那个叫秦来林的人写信,要彩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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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那是激你的呀!”杨心一急得跺脚轻喊起来:“你光是跟我要,跟我亲,从不提谈婚论嫁的事儿,人家心里急嘛!要依我心思,双双到碧沙湾大队开一张证明,到公社民政干事那里打一张结婚证,你把我带往上海拜见一下公婆,我啥彩礼都不要,一样东西都不要,就嫁给你,和你一起住,伴你一起睡,给你生娃娃。你要吗,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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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面对杨心一这么一番热辣辣的表白,黄山松能说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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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的,”杨心一一针见血地道,“你们城里人、你们上海知青规矩多,非要得个工作,非要两个人都挣上工资,非要分配个住处,才能结婚成家。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啊。我现在都被人看作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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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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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沙湾人都觉得老了,”杨心一固执地说下去,“山松,你要去读大学了,当然是好事。爹听说了都讲,这是天大的好事,大喜事,爹为你高兴呀!可你这一读就是几年,我又要等了,等得出个结果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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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俯下脸去吻杨心一。杨心一把她的心里话对他说了,杨心一把她的心事也道出来了。他只能用对她的爱来表示,他久久地吻着她,凑近她耳畔边喘息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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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个好结果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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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杨心一仰起脸来,眼角闪烁着泪光道,“可是,人是会变的呀!你的画又作得那么好,大学堂里、城市里又有那么多时髦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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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好的姑娘也不能和你相比。”黄山松截住了她的话头:“谁能长出像你这样的眉眼,谁能有你这种无可比拟的美,谁能有你身上的气息和滋味,谁能有你不经意间透出的可爱神情。心一,你离去时,我总觉得你仍在身边,总想着,再给你画一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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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他这番话,杨心一主动把嘴凑上来,“哼哼”出声地说:“我要你把画画在心上,心上!”她热切地吻着他。他也变换角度吻着她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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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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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播州山地的雨声中,在县群艺馆这间不起眼的小屋里,在越来越深沉的夜的宁静中,他们感受着赤裸裸的肌肤相亲,感受着人生中的第一次,感受着爱的甜蜜和陶醉,感受着性的放纵和惶惑,感受着唯有深爱男女才有的欢乐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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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不晓得正值半夜,还是到了下半夜,雨停了,风声也听不见了,黄山松酣睡中苏醒,眼睛还没睁开,手就触碰到了杨心一乳房,他忍不住轻轻地、柔柔地抚摸着,心中暗自惊讶她的乳房竟然鼓突突的如此饱满,圆滚滚的如此坚实。鲜灵活现得生气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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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吗?”杨心一轻轻的耳语如同从幽深的洞子深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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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美了。”黄山松由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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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也没看见,咋个晓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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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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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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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不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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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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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托起杨心一满溢着酥胸气息的乳房,揉摸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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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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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规矩,姑娘家,不能挺起一对奶子走路,那会被人骂,被人视作浪,”杨心一声气低低地道,“乳房发育大了,当姑娘的只好用布罩把它使劲地扎住,勒紧,硬把它压得平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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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委屈了,这么美得惊人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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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倚靠着枕头半坐起来:“这辈子,我是当着你的面,头一次松开,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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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感觉到她的两腿张开了,他感觉到自己又一次进入了她的身体,她的双脚伸直了,她的膝盖在用力,她不满足而着慌地耸动着身体,嘴里还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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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松,没有救济粮,不给回销粮,你也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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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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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松,我是你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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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心一,我的心一。”黄山松直觉得自己全身心地给了她,给了这个女子,他浑身上下在弥散一种舒适、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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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爱这件事,有了第一次,就会克制不住地有第二次、第三次。像着了魔一样,一次比一次贪婪,一次比一次饥渴,一次比一次无所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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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拘谨逐渐消失了,羞涩之情也在淡化。想着的就是亲密无间的窃窃私语,是甜蜜的陶醉和难以言说的轻松和快乐。两人之间,不知不觉地就有了一种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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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那天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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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的情绪已经彻底放松,他满脑子想的就是,心爱的杨心一来了之后,他们之间讲什么、做什么、吃什么,怎么提醒自己不要误了最晚那班客车的时间。杨心一留在他这里过夜,还是容易被人察觉的。这样提心吊胆的事,他不想再做第二次。这年头,毕竟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时代。至今为止,还没一个人在他面前提及过杨心一,这说明人家还没有注意到她。黄山松相信,只要关起门来,所有的人都只以为他在读书、看资料、配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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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画了一幅好大的风景,空旷的山野尽头,是一片峰峦叠翠的群山。前方是一大片河滩地,有青青的滩地草,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还有高远的天空。他要让杨心一猜,这一张绷在长方形的画框里的风景,还缺一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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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果然来得早,她乐滋滋地说,班车好像也知晓她的心情一般,开得飞快,平时一路上招呼停车的客人特别多,今天只停了两三次。熟门熟路进了他的小屋,两人就像每次久别重逢一样,拥抱着亲吻了好久。黄山松让她看了这幅画,她果然蹙着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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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滩地前头,空了一大片,好像少了一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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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该是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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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有一幢房子呗,石头房子,茅草房,还是砖木结构的农家屋。”杨心一指着明显的空处说,“我不懂,你想添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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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黄山松含蓄地笑笑,莫测高深地道:“一会儿就该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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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还早。”杨心一喝着黄山松给她凉好的茶水,咂巴着嘴说:“是先煮早中饭吃,还是休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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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一会儿是他俩之间心照不宣的话,就是先上床躺着亲热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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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说:“你要不觉得累,就先歇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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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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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坐在床沿上,杨心一就脱下了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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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也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走到小屋的门背后,挂在门后的衣架上,顺手闩上了门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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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转过身来,杨心一已经动作麻利地脱光了衣衫,准备钻进床上的薄被窝里。黄山松手一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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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你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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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身裸体的杨心一疑讶地望着他,不由双手交叉,遮住了自己的前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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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走近床边,唯恐惊吓到她一般,柔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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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起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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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啥子?”杨心一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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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拉着她下床,又轻轻地把她推搡到他贴墙放着的那张缺了点啥的大幅画作跟前,亲了她的脸颊一下,又低声嘱咐:“你站在这里,不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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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黄山松退回到门口处,端详了一眼,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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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像往常一样站着,自然点。两只手不要遮住自己,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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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然不知所措的杨心一脸涨得通红,大睁着两只惊疑的眼睛,瞪着黄山松。两只下垂的手臂不知放哪里好,狼狈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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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站在门边,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比画作一个长方形的画框,以职业画家的口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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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一,你的左手自然下垂,右手搭在腰上,后腰上,哎呀!天作之合,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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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画作前的杨心一,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地站在明丽的山水之间,大自然的阳光沐浴着她的胴体,一对饱满的高耸耸乳房挺拔地鼓突着。女性的曲线和自然的线条和谐地融合在一起,成了一幅绝美的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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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似乎也从黄山松赞叹的目光中领悟到了啥,她吃惊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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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干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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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一步一步走近她,把她整个儿搂在怀里,凑近她耳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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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你晓得画上少了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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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杨心一大惊失色地叫起来。“你要把我画在这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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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黄山松肯定地一点脑壳:“美到极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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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连连摇头:“你、你疯了……你这么一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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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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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把我穿衣衫的样子画上去吗?像你送我的那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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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黄山松笑着道:“那就没有惊世骇俗的效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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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挣脱开黄山松的拥抱,退到床沿边,把脸一沉,严肃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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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画,我不答应,山松,你这么一画,会把我们俩都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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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随她走到床边,也把自己的内衣脱光了,拥搂着杨心一,睡到床上去,安慰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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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不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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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为啥吓唬我?”杨心一整个身子缩进黄山松的怀抱:“真把我吓得魂灵都要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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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笑起来,双手抚摸着她的后背,说:“我要把我心上感觉到的,你身上的美,在画作上展示出来。让看见画的人,让全世界的人,都能感受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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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心一的笑声黄山松听来就像是哭声:“山松,你画不得,你只能把我画在心中。我们这是在播州,不是在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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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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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得就好,不要胡思乱想,奇思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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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的手痒痒的,真是想画。”黄山松沉吟着道:“你是看不见,刚才你站在画跟前,真是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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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没说完,“咚”的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刚才黄山松特意闩上的门,被撞开了。赤身裸体躺着的黄山松和杨心一,顿时暴露在“呼啦啦”涌进屋来的众目睽睽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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