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当工农兵学员、进美术系去深造的事儿,告吹了。给知识青年先进事迹报告集画插图、题花的工作,即刻被宣告停止。勒令他还清所有借阅的书籍,收拾好东西,第二天就卷铺盖走人,回碧沙湾生产队去出工劳动,好好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深刻改造世界观。
r对他的处理,在当时当地那种形势、环境和认识水平的情况下,还是客气的。
r对于妖魅般的杨心一,措辞就要严厉得多了。
r土司的后裔、小土匪的女儿,一次一次地坐着班车从碧沙镇到县城来,以她的美貌、以她的妖娆、以她的妩媚诱惑上海知青黄山松,终于干出这种败坏民风的丑事,即刻通知碧沙公社、碧沙大队、碧沙湾生产队派民兵来把她押回村寨上去,游街示众、批倒批臭,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r没有对他俩当场召开批斗会,在偌大的南白镇上游街示众,组织专案组进行审讯,已经是高抬贵手,宽大处理了。县文化系统的革委会主任在单独和黄山松谈话时,话中有话地告诉他:处理你和杨心一之间这件伤风败俗的丑事,采取的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办法。主要是考虑你画了那么多的毛主席像,是有功之臣,拉着你到处去游街,成何体统?对你以往成绩的肯定如何向群众交代?再说,你为先进知青事迹配的插图、题花,我们考虑还要采用,故而不想让这件事的负面影响闹得太大。
r想到杨心一被他们说得那么坏,黄山松借谈话的机会,一再申明,他和杨心一之间是正常谈恋爱,是他追求她,是他喊她到县城来的。他们没有处理好的,只是感情冲动了,做了结婚之后才允许做的事……
r“难道这还不是错误吗?不办手续就睡到一张床上,这是犯法,违反婚姻法就是违法!你懂不懂?你不要狡辩了,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主任打断了他的话,呵斥道:“至于杨心一,我们打电话了解过了,她是有主的姑娘了,也就是说她快出嫁啦。你以谈恋爱的名义,硬从中插一脚,人家男方不冲来狠狠地揍你一顿,对你算客气的了。小黄,你咋个还不明白?”
r最后这一句“小黄”是用苦口婆心的语气说出来的。那意思透露得够明白了,我们不批斗你,不游你的街,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你够宽大的了。
r黄山松听得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r他能说啥呢?后来事情的发展,确乎如主任暗示他的一样,生产队、大队、公社、知青办都没有来找他的麻烦。当他把自己已经没有希望进大学当工农兵学员的信息告知父母以后,上海很快发来了商调函,根据伟大领袖毛主席对知识青年问题“容当统筹解决”的指示精神,黄山松符合上海“顶替”精神,可以回上海顶替他已届退休的父母,进他父母所属单位,当一名营业员。
r黄山松也如一只惶惶然的丧家之犬,迅速地办好了一切调动回上海的顶替手续,匆匆地回到了上海。
r他可以顶替父亲进绸布庄当营业员,他也可以顶替母亲进食品商店当营业员,因为父母都已接近退休年龄。父母亲任凭他挑选,如果他愿意进布店,那么父亲即刻退休,母亲就可以一直干到50周岁。反之也一样。弄堂里的邻居和同学都劝他顶替母亲,说食品商店营业员还有点权,经常能买到处理的食品。布店营业员没啥意思,现在布匹已经不紧张了。他正在犹豫不决时,参加了里弄街道组织的返沪知青活动,在活动中他的绘画才能很快被街道上发现了。街道干部找他谈话,希望他别去当营业员了,就留在街道办,街道里太需要一个能写会画搞宣传的人才了。
r兜了一大圈,回到上海还能干自己喜欢的写写画画,黄山松一口答应下来。父母亲自然也是皆大欢喜,儿子回来了,落实了一个他喜欢的工作,他们也不必办理提前退休手续了。这一干,黄山松就干了整整一辈子,热心人介绍了同样是从安徽黄山脚下石台县插队回沪的女知青苏琳,她在街道工厂干活,两人命运相同,谈了一年半恋爱,就结婚了。石台是安徽山区,碧沙湾是黔北山乡,相互讲起插队落户的日子,他们发现,山里的乡风民俗,竟然还有相同的地方。老乡、劳动样式、民俗、气候、婚礼、饮食、知青之间的趣事,他和苏琳之间啥都谈,唯独他和杨心一的关系,他从未透露过半句。他也从不打听苏琳知青生涯里有没有异性朋友,谈没谈过恋爱。有了女儿黄琳之后,知青生活的场景和往事渐行渐远,他们像上海所有自得其乐的三口之家一样,把人世间的这份日子,一天一天打发过去。直到黄琳大学毕业去了澳洲,直到苏琳莫名其妙地患了肺癌逝世,黄山松又恢复了孤家寡人打发日子的单身汉生活。
r黄山松的工作,全都在自己手上。他工作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得见,没有人觉得他是很放松的。他休息的时候,人们会以为他在思考,也很少有人来打扰他。其实他时常发呆一样坐着,神情似在思索,似在回忆,给人一种不知所措之感。
r他处于一种茫然的情绪里。往往在这种时候,他会想念杨心一,陷入一种不可自拔的深沉思恋之中。那是他的初恋,短暂的难以忘怀的初恋。在人生的长河里,他和杨心一之间的爱情是短暂的,却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永远也难以忘记。杨心一的音容笑貌,杨心一被碧沙湾人不知是褒还是贬地说成妖魅的形象,她的笑容,她的眼神,她的鼻翼轻微扇动时的气息,她的情态,还有她挨着他、贴着他、抱着他时对他说的那些直白的、悄声细语的、有时还很幼稚的话语,时常会掠过他的眼前。特别是他们躺在一起时她的体温、她的肌肤、她身上温馨的气息,他们水乳交融般双双拥抱着享受那飞升的一瞬间时的陶醉,都留在黄山松的脑海里。
r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r这是他时常扪心询问自己的。初回上海的一两年间,只要有碧沙公社的上海知青回来,黄山松就去打听过,听到有碧沙湾人被批斗、被游街吗?碧沙湾村寨上的杨文德家父女,后来怎么样,你们听说吗?
r这个讲几句,那个讲几句,拼凑起来,黄山松大致晓得了,越到“文革”的后面几年,村寨上批斗、游街的事情越少。胸前挂一只“破鞋皮”,敲锣打鼓游斗乱搞男女关系者的事儿,也不再发生了。杨心一很快出嫁了,听说男方的彩礼送得特别大方,她嫁得很是风光。至于嫁给了谁?嫁到了哪里?上海知青都讲不清楚了。谁会关注一个乡下姑娘嫁到哪里去了、夫家是哪个呢?她的父亲杨文德,在女儿出嫁后没几年,就去世了。
r稀奇的是,这个生前在碧沙村寨上和人交往不多的杨文德,丧礼办得分外隆重。那幢破败得歪歪斜斜的茅屋院坝里,真正热闹了两天。他的丧床下点起了长明灯,还有人打斋饭,除了村寨上的邻居帮忙,远远近近的四乡八寨来了不少杨姓族人,有人放鞭炮,还有道士来设灵超度,又敲又打的。听说出嫁的女儿杨心一也赶回来了,披麻戴孝地痛哭了大半天,女婿没有随她回来。第二天出棺安葬时,竟有八个人来抬棺,引魂幡在前头开路,还有人在更前头摔碗开路。
r看见的上海知青搞不懂了,“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破得这么彻底,怎么这一套丧俗说回来就回来了?
r但是,没有任何人站出来指责和阻止人们抬着杨文德葬到杨家坟山上去。
r人们私底下说:“平播战争”之后,杨应龙的后裔都葬在杨家坟山上。这是当地一个公开的秘密。
r女儿远在澳洲,苏琳离世之后,黄山松沉思默想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只是他始终鼓不起勇气回到碧沙湾打听杨心一的行踪和现今的生活情况。人家嫁了,你再去找,算个什么事情呢?
r现如今他终于借着捐建碧沙河小石桥的由头,来到了碧沙湾。他能打听到杨心一的行踪吗?他能见到她吗?他还能找回那只万历年间神宗皇帝亲赐给杨应龙土司的青花瓷瓶吗?
r如果说从上海出发前来的时候,黄山松还充满了希望的话。
r今天到了碧沙湾村寨之后,黄山松心中反而没底了。他觉得希望渺茫。
r碧沙湾七彩部落的小石桥通行剪彩仪式,比黄山松想象得还要隆重热烈,遵义市里下来了一位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一位政协副主席,去年六月挂牌成立的汇川区里四套班子区委、区政府、区人大、区政协领导都来了,碧沙镇上更是倾巢出动,所有的领导和工作人员都集中到碧沙湾村,分头承担接待工作。碧沙镇附近的高坪、板桥、泗渡几个镇,也都派了书记、镇长、副镇长前来祝贺。真可谓红旗招展、彩旗飘飘、锣鼓喧天、人潮如涌,四村八寨的老乡们都齐聚碧沙湾。
r有老人和娃儿站在高处看热闹,清点着碧沙湾来的大大小小的车子,轿车、面包车、吉普车、大客车,不多不少,一共38辆。人们啧啧称奇,一是说这是个吉利的数字,二是说自古以来,碧沙湾这个山沟沟,从来没有一下子来过这么多的车。
r仪式进行得简朴、热烈、喜气洋洋。37万元建起的小石桥,看上去既坚固牢实,又美观大方。简短的领导讲话之后,人们纷纷涌到桥上,站在桥前拍照留念。不少人邀黄山松和姜川一起留影,认识和不认识黄山松的碧沙湾老乡,无不夸奖黄山松心地好,还记着碧沙湾,一个当年和杨文德差不多年纪的老农,当着众人,对黄山松道:“小黄,你做了这么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我们碧沙湾人会世世代代记住你!”
r碧沙湾村委会、支委会,还为黄山松捐建小石桥的善举,赠送了一面锦旗,旗帜上写了八个大字:
r无私奉献 永世难忘
r连始终对黄山松干这件事不以为然的姜川,这会儿都说:
r“看来,这笔钱花得还是值的。”
r黄山松时不时地东张西望,在远远近近的人堆里寻找着相熟的脸庞。昨晚上没有等到姚秀的电话,他指望今天在这么一个公众场合,见到闻讯而来的杨心一,现在看来这一巴望要落空。咋个,连昨天见过的姚秀,也不露个面呢?
r“看你淡心无肠的样子,是在找我吗?”正在黄山松满腹狐疑的时候,姚秀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r黄山松惊喜地转过身去:“你来了呀!打听到杨心一现在何处了吗?”
r小石桥剪彩仪式一结束,他就没有更多机会遇到姚秀了,故而无甚顾忌,开口就问。
r姚秀像晓得他心思一般,胸有成竹地以遗憾的语气道:
r“人是给你找到了……”
r“那好啊!”
r“你先别叫好。”姚秀向他一挥手,一瓢冷水给他泼过来:“心一不想见你。”
r“为啥?”黄山松顿显失落。
r“不为啥,”姚秀的口气平平静静的,“她要愿见你,今天这场合,她就来了。她说了,几十年不见,都成家了,见了干啥呢?”
r是啊,杨心一出嫁之后,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如今怎么样,他一概不知,莽撞地见了,你让人家怎么样。黄山松略一沉吟,单刀直入地问:
r“姚秀,我咋个能找到她?”
r说完,双眼瞪老大,恳切地盯着姚秀。
r姚秀笑起来了,“人家不愿见你,照理我不该告诉你……”
r黄山松向姚秀凑近一点,诚恳地央求道:“求你了,姚秀。”
r姚秀更乐了,笑得直打哈哈:“呵呵,黄山松,看在你出手这么大方,给捐建了小石桥,了却了碧沙湾几代乡亲的愿望,我就告诉你了吧。”
r“道谢咯,多承啦!”黄山松一迭连声用播州当地话表示感谢。
r姚秀笑得更欢了:“哈哈,给你讲之前,你得把你上海的地址告诉我,改天我有机会去上海,你得请我吃饭。”
r“行行行,我一会儿就在短信上发给你。”黄山松一口答应:“不要说吃一餐饭,吃多少餐都可以。”
r“那我跟你说吧。”姚秀凑近黄山松耳朵边道:“她开的羊肉粉馆,在遵义市里是很出名的。你问一心羊肉粉馆,在店堂里准能找到她。”
r黄山松连连点头,周围人声鼎沸,笑声朗朗,又是锣鼓喧天,他重复问一句:
r“你是说心一羊肉粉馆?”
r“不是,倒过来,一心羊肉粉馆,很出名的。”
r身旁听他俩对话的姜川扯了扯黄山松袖管,对他道:
r“这地方我晓得,去吃过羊肉粉。”
r“你看,我没蒙你吧!”姚秀笑朗朗地道:“你这络腮胡子朋友都去吃过羊肉粉。”
r说完,姚秀摆摆手,走进人群中去了。
r黄山松转脸望着姜川:“你真去吃过羊肉粉?”
r“吃过。在遵义很出名的,尤其是谈恋爱的男女,都愿去这家羊肉粉馆。”姜川道:“遵义人说,吃了一心遵义羊肉粉,就会一心一意爱对方。图个吉利吧。”
r“原来如此,”黄山松似明白过来,“那你去吃粉时,见过杨心一吗?”
r“我哪会注意老板娘啊!”姜川摇头道:“你连续两天和姚秀对话,我才依稀想起来了,有一回到碧沙湾院,这个叫姚秀的,陪着一个姑娘来找你写彩礼单子。你看,她不是也不认识我嘛!”
r黄山松点头表示理解:“那个年头你还没留络腮胡子呢。”
r姜川笑了,不过他的笑容颇有深意:“看得出,你很想见这个杨心一,现在的羊肉粉馆女老板。”
r黄山松承认:“当年的熟人嘛!很想了解她今天的现状。”
r“行啊!我陪你去。”姜川说着,朝黄山松眨眨眼睛,提出一个要求:“不过你得给我讲真心话,为什么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她?”
r“一个心愿呗!”黄山松吞吞吐吐地道。
r“如果说姚秀能言善辩、相貌平平的话,当年她陪着来的杨心一,是比她要漂亮点。”姜川自言自语道:“但是,也不至于漂亮到你几十年都记着她啊。”
r黄山松岔开话题:“现在参加仪式,等以后见着她再说吧。”
r他心里也在思忖,总得给姜川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r当天夜里,黄山松把自己在上海工作的街道文化中心地址发给了姚秀,姚秀很快给他回了一条短信:
r黄山松:
r不管你和心一姐见面的情形如何,有些情况我应该告诉你,为了你们之间出的那件事,心一姐受尽了屈辱和伤害。她这一辈子,是很不容易的。无论她现在怎么对待你,你都应该谅解她。
r知情人 姚秀
r收到这条短信,黄山松心乱如麻。他真正地不晓得,无奈地离开了碧沙湾之后,杨心一究竟遭遇了一些什么,受到了什么样的屈辱和伤害。他只是根据回沪知青一鳞半爪的道听途说,自觉安慰地感到,她是出嫁了,没有被游街示众,没有被当众批判,揭发出被当场抓奸的丑态。
r现在看来,他完全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杨心一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呢?她嫁的丈夫对她好不好呢?是当年她请他写彩礼单子的那个秦来林呢?还是其他人,他一概不知。他只晓得自己回到了上海,回到了父母双亲身边,有了一份尚能聊心自觉满意的工作,只顾着过自己那份安然平静的日子了。
r黄山松在汇川区给他安排的宾馆客房里睡不着了,从二楼的歌厅里传来一声高一声远的歌,曲调悠扬动听,唱的恰是遵义:
r人们讲到遵义,
r总要提起那次会议,
r遵义会议,
r红色的记忆,
r永远留在我们的史册里。
r呵,名城遵义,
r让我们为你高歌一曲
r……
r歌声悠悠中带着点儿诗意,黄山松听入了神。他从窗口慢慢退回到单人沙发上坐定,拿起桌上的手机,迟疑着要不要给姚秀打个电话。
r根据区里的接待方案,明天要小文陪同黄山松和姜川两位当年的老知青上海龙囤去看一看。改革开放二十几年来,不断地挖掘、研讨、开发,海龙囤再也不是播州老乡嘴里的摆古传说、民间故事,而是一层一层地剥离出了真相,找到了依据,从幽谷深山的荒草堆里,找到了400年前军事城堡的遗址。早在五年之前的2001年,国务院已经将它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不知为啥,一听到这些介绍,黄山松就想起了杨文德,杨心一的父亲,那个天天和他一起出工劳动,坐下歇气时情不自禁会同他摆龙门阵的老农,曾经的小土匪。那时候,他在碧沙湾山坡上遥指着郁郁葱葱的群山侃侃而谈时,黄山松总觉得海龙囤群峰簇拥、峡谷深渊、四围陡峭,遥不可及。那气势凌云之处,虽令人神往,却是如梦似幻一般。万没想到,现如今它已经是活生生的可以呈现眼前、并能登临一游了。
r越是这样,黄山松越是思念杨文德的女儿杨心一,越是想了解杨文德父女当年赠送给他的那只青花瓷瓶的情况。小文在随口介绍的挖掘海龙囤遗址情况时,不是说了吗,杨应龙喜欢青花瓷,他吃饭的碗、他品茗时的茶杯、他豪饮茅台烧春时的酒盅,用的都是青花瓷。从白骨累累的泥土深处,挖出了数不清的青花瓷片。这也从侧面印证了,万历神宗皇帝赐给杨应龙的水梅青花瓷瓶,是无价之宝物。
r而他黄山松,对保存这件宝贝的杨心一,他曾经的恋人的现状,一点儿都不了解,一点儿也不关心,他有何脸面去见杨心一。去向她开口询问青花瓷瓶的保存情况。
r和姜川分头回归各自客房时,黄山松和他说好了,明天一大早,就到一心羊肉粉馆去吃早点。姜川想睡懒觉,说从海龙囤回来,也能到羊肉粉馆去的,反正人家这店从早开到晚,不会打烊的,是黄山松心切,坚持要一大早去,姜川才同意的。
r思来想去,犹豫再三,黄山松还是硬着头皮拨通了姚秀的手机。
r“黄山松啊,你终究还是来电话啰!”一接电话,姚秀那一口道地的播州口音就响了起来:“稀恒嘞!”
r黄山松也笑起来,他的眼前掠过姚秀那张白净圆润和和气气的脸:
r“姚秀,我看到你短信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说的情况,我一点儿都不晓得……”
r“你冒皮皮[1]噢!”姚秀直率地责备起他来了:“不晓得,你不会主动点啊!你不会转个弯弯来打听啊。好了,你想晓得啥?说呗!”
r“我想晓得、晓得……”黄山松不知如何开口了。
r“说吧,只要我能讲的,都会告诉你。”姚秀又一次表明了态度。
r“她,我是说杨心一,后来嫁了哪个?”
r“你不晓得呀!那真是不应该。还记得吗,我陪着心一姐来请你写信,那个人的名字你还写过。”
r“是的。”黄山松当然记得,出于妒忌和不悦,他当时故意写了“亲爱的秦来林”几个字,引得杨心一恼了。“是那个姓秦的,他是哪个村寨上的?”
r“他是啥子村寨的呀!人家是英雄、模范,是先进人物!”姚秀嗓音脆脆地一迭连声告诉他:“跟你道一句心里话,好也是这个秦来林,不好也是他。”
r黄山松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讷讷地道:
r“我,我真的一无所知……”
r可能是他颓丧的语气打动了姚秀,她“呱呱呱”地一口气道了来:
r“我有点儿相信你了,黄山松,听我给你讲吧。那个年头,遵义地区有一家大名鼎鼎的88厂,你还记得吗?”
r“记得,记得。”88厂是一家厅局级别的国营大厂,当年的上山下乡知青,都把能被招到这家工厂去当工人,视为最大的荣耀。
r“秦来林就是这家工厂的一个工人。”
r“噢!”黄山松心头奇怪,当年,工人是不会轻易到乡下找农村户口的媳妇的。
r“厂里在吊装时,一根粗钢管没拴好,是空落了下来,”姚秀在手机里说起了往事,“当头朝一个工人砸下来,在一旁的秦来林挺身而出,危急关头奋不顾身扑过去,推开了那个工人,他自己的腿部以下,被粗重的钢管压烂了。经过抢救,命救回来了,他的一条腿只好截肢了。”
r黄山松的脑壳里闪过那惊险的场面,开始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r姚秀仍在往下说:“88厂全厂上下,掀起了向秦来林学习的热潮。他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人物、先进典型,组织上关心没成家的英雄的个人问题,要给他介绍对象,开出了优厚的条件:只要纯朴的乡村姑娘爱上我们时代的英雄,厂里在他们成家以后,就可以把农村户口迁到厂矿来,并且在88厂的后勤部门安排工作。媒人给英雄送去了几张照片,秦来林一眼就相中了杨心一,其他人都不要。厂工会就来碧沙公社商量,让女方开条件。这就有了我陪心一姐来找你写信那件事。喂、喂,黄山松你在听吗?”
r“在听、在听。”黄山松机械地答复着,如梦初醒一般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年碧沙湾村寨上大伙儿都不晓得,怪不得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怪不得……黄山松脑子里一下子冒出了千百个念头。他吞咽了一口口水,问:“后来呢?”
r“后来,后来就出了你们那档子事嘛!”姚秀放低了声气,带着点神秘感地说:“县里面让公社和大队派武装民兵来把杨心一押回去,说得好怕人啊,要游街示众,要批倒批臭,要在生产队里监督劳动。公社、大队干部一听是杨心一,英雄人物秦来林相中的未婚妻,就跑到县里面去反映情况了。人由公社、大队带回去,做通她的思想工作,让犹犹豫豫拖了好久没个答复的她有个明确态度,高高兴兴地嫁出去,其他事情一笔勾销。为免除后患,大学不让你上了,恰好上海来函让你回去顶替,赶紧放你走。要不,你出了那么大丑事,会让你走得那么轻巧?至少要说你生活作风怎么怎么的吧?”
r姚秀快人快语,在电话上把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
r原来是这么回事。
r原来姚秀啥子都晓得。黄山松还以为纯属巧合呢,黄山松还以为他幸运地躲过了一劫呢。到头来事情还是同杨心一的命运牵扯在一起啊。
r“那么,”黄山松仍然还有疑惑,“杨心一后来怎么又离开88厂,到社会上开起了羊肉粉馆呢?”
r“红的杂,高的座,你还没个完啰!”姚秀的语气带了点不耐烦,还是她有啥难言之隐,她用结束通话的口吻道:“筋筋绊绊的,说起来就长了,说到明早晨都讲不完。我只告诉你一点儿,心一姐和秦来林,后来生了个儿子,叫个哪样名啊?对了,叫秦建。其他的事情嘛,你找到羊肉粉馆,看你的造化啰!她要愿见你,她自会告诉你的。拜拜!”
r不等黄山松说出什么,姚秀那头道一声“拜拜”,挂断了手机。
r嗬哟,时间真不早了。歌厅里还在响着音乐,这会儿不再唱遵义地方的歌了,唱的是流行歌曲,节奏感很强的。
r黄山松晓得,今晚上是睡不好了。不是歌声和音乐吵人,而是姚秀一股脑儿跟他讲了这么多,他心头翻江倒海,百味杂陈,实在需要好好地梳理梳理。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