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当代 1

作者:叶 辛

这是他矛盾的两难心境,他内心深处的悖论。32年过去了,碧沙湾寨子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村寨。偏远的、古朴的、落后的、破陋的村寨模样,全然不见了。不但当年杨文德、杨心一父女相依为命栖身的泥墙茅草屋看不到了,连砖木结构的农舍、当年条件算好的青砖黛瓦的房子,也都看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统一成十分悦目的黔北民居格调的新农村模式。而碧沙湾呢,比新农村模式又往前走了一步,起名“碧沙湾七彩部落”。陪同黄山松和姜川来的团干部小文介绍说,由于黄山松捐画款建了碧沙桥,区里面决定把碧沙湾打造成一个有特色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点”,恰好一位区干部到非洲访问,看到了一个黑白部落,把村庄所有的民居涂成了黑白两色,成为非洲一个有名的旅游景点。女区长受到启发,非洲可以根据它的特点打造黑白部落,我们山清水秀的碧沙湾为啥不能打造一个七彩部落?于是乎她组织大家行动起来,把碧沙湾最醒目的三幢民居的山墙,先涂成了红、黄、蓝三种色彩,并从汇川区、遵义市里,请来几个美术家,在墙上涂鸦,画上自己心目中最美的景色。美术家施展才华,有的画上了风景,有的画可爱的儿童,有的绘画了夸张的动物。三幅山墙上的巨作还没完成,碧沙湾村寨上的家家户户,都派出人来要求,给自己家的山墙、坝墙和院墙上也都画上彩色的图画,几个美术家忙不过来了,于是到区里、市里、贵州省美协去搬救兵。美术家协会认为这是让画家们下生活、接触农村的好机会,一发动,一提倡,省、市、区三级美术家协会来了一帮画家,其中还不乏名家、大家。画家们来到碧沙湾,听说黄山松将画作的拍卖款捐建了碧沙桥的事,都很受感动,略一沉吟,大胆落笔,挥洒开了。前前后后一周时间,七彩部落比想象中还要圆满地完成了。参观过非洲国家黑白部落的女区长说,比黑白部落要美,要绚丽多彩。黑白部落只是对比强烈,视觉冲击力强。我们的七彩部落更鲜艳、更具色彩感。寨邻乡亲们说,这些画比城里的涂鸦强,比时常见到的农民画有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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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就有美术家眼光的黄山松和姜川,也觉得毕竟是专业的美术家画的,很有一些艺术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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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还笑着对黄山松道:“和你当知青时相比,这地方真是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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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虽然年轻,却也懂得陪客之道,找客人喜欢听的话说,她扶了扶自己戴的眼镜,对黄山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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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师功不可没啊,他们是受了你的影响,画这些作品,都不收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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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轻轻说了一句:“我算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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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小文的声气提高了,“三十几万块钱,在碧沙湾老乡的心目中,可是一笔巨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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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特地强调的语气,黄山松听出来了,他朝这女孩点了点头,不想就这话题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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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仍在依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再说,你的捐款,变成了一座碧沙桥,又结实又坚固,设计师说了,碧沙河发再大的水,都冲不垮它。寨邻乡亲们说了,他们世世代代都会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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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真的,”姜川接着小文的话说,“桥基石头上,我让他们把你的名字刻上去了。你可以去看一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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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虽然在朝姜川和小文点头,还是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他不想让人知道这桥是自己捐的,不想留下名字。名字刻在桥基上,碧沙湾寨子上的老人就会想起往事,就会提起他和杨心一的相爱,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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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30多年了,其实我只是想了却一个心愿。齐雁雁死得太不值了!当年,要是有这么一座桥,她也不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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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把脸侧转去,没有把话说完。只是他哽咽的声气,已把小文震惊得瞪大了一对细细的眼睛,愕然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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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姜川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及齐雁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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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吁了一口气,放缓了语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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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插队的寨子离镇上近,不晓得,那天碧沙河发大水,真是突如其来的。平时这水多清,澄啊!你们看,就像今天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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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指着清澈见底,还有几条小鱼儿在游的碧沙河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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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就是看水淌得温顺,还有太阳,齐雁雁才去河边洗了衣裳,你们仔细看啊,这水一点不深,顶多齐人的膝盖。”黄山松指着明丽秋阳下的碧沙河水,水波泛着透明的光,还有光斑光点闪烁着眼睛,他又仰起脸来,一指不宽的河道对岸,几丛丝茅草和灌木:“洗完衣裳、齐雁雁学着老乡的样子,把衣裳晾晒在灌木丛上,下午,太阳下来,她离开知青点,说是该去把衣裳收回来了。这一去,她就再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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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和小文都不是当事人,他俩只是从不同角度望着沉浸在往事中的黄山松,既听他往下讲,齐雁雁究竟是怎么淹死的,又想阻止他,不要讲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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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咽了一口唾沫,接着道:“有老乡说,齐雁雁是在过河去,收齐衣裳,往回走时遇到咆哮的洪峰野马般奔泻而来,把她卷走的。有的老乡说,是她看见一件衣裳被水卷走时,她俯身去,一脚踏空,被呼啸而来的大水卷走的,讲不清了,衣裳一件也找不到了。她的尸体,三天以后在十几里外的河滩地上找到了,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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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走近黄山松,拍着他肩膀道:“齐雁雁在天有灵,晓得你还记得她,会感谢你的。都是知青,你捐建了这么一座石桥,对得起她、也对得起自己良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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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小文跟着劝道,“黄老师,像你这样有情有义,现在还真是难见。我要把这故事,讲给周围的年轻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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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黄山松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道出两个字,他瞥了小文一眼,又瞅了瞅姜川,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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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有心事的,有难言之隐的,他这心事和难言之隐,从来没对第二个人讲起过,既没对已经患肺癌逝去的妻子苏琳讲过,也没对他和苏琳的唯一女儿黄琳讲过,他觉得讲不出口,讲出来之后有损自己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形象,他甚至也没对内心深处更看重、更深爱的杨心一讲过。杨心一那么爱他,把他看得那么好,他不想损害自己在杨心一心目中近乎完美无缺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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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让他自个儿永远咀嚼着这枚苦涩酸楚的果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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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齐雁雁去碧沙河边洗衣裳之前,黄山松也想去把自己的白衬衣搓洗了。齐雁雁见他只洗一件衬衣,一把夺过来说,算了吧,我帮你带到河边,顺手就洗了,你别为一件衬衣跑河边了。有空多画一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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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齐雁雁和他比较接近,有那么点儿没点穿的感情,又知道他喜欢画画,才对他不见外,主动揽过去为他洗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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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雁雁遭难之后,黄山松从来不敢把这一细节告诉任何人。雁雁死了之后,她拿去河边洗的衣裳一件也没找到,黄山松的白衬衣也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只要他不说,永远也没有第二个人会提及这件白衬衣。但是这件白衬衣总是在黄山松的梦境中出现,有时候白衬衣在肆意的碧沙河洪水中翻滚;有时候白衬衣晾在竹竿上随风起舞;有时候白衬衣抖开晾晒在河边的阳光下,太阳照得它白得耀眼,刺激人的眼睛;有时候白衬衣在齐雁雁的双手中搓洗,雪白的泡沫糊满了雁雁的两只手。白衬衣成了黄山松的心病,只要梦见白衬衣,黄山松就会从梦中惊醒,有时候还会惊出一身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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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他的领袖画拍卖出37万元高价,他脱口而出说把这钱捐了的原因。这钱名义上是捐给他曾经插队落户的寨子碧沙湾的,或者说是捐给可怜的齐雁雁的,也是捐给他自己的良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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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不是唯一的原因,捐这笔钱他还有更深层的考虑,或者说是深谋远虑。这是他重新出现在碧沙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是他去寻找杨心一的最好的理由。只有杨心一知道她父亲送给他的那只青花瓷瓶在哪里。而这只青花釉里红的水梅瓷瓶,至少值1.8亿元的天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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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他的心事太复杂,复杂得他不可能对任何人吐露一点儿心曲。只有他自己晓得,捐建这座石桥他一点儿不高尚,甚至他还有点儿卑鄙,只因他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心底深处的秘密一旦披露出来,是要给人嗤之以鼻、为人所不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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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又非常想重新找到杨心一,非常想得到那只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瓶,从而拍卖出能使他富甲天下的高价,完成他成为驰名世界的大画家的夙愿,他崇高的理想,他追求了一辈子的平生之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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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制领袖像的成功坚定了他的这一心愿。可乍一眼看到今天的碧沙湾,走进他当知青时住的寨子,他就觉得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下来,一切全变了。不仅他住过的知青点集体户难觅踪迹,杨文德、杨心一父女当年栖身的茅草屋也不见了!到哪里去找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人呢?找谁张口去问杨心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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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觉得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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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接了一个电话,她一迭连声答应之后,抬手捋了捋自己乌黑的柔滑的短发,笑着对黄山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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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师,领导让我问一问,对明天碧沙桥的通行剪彩仪式,你还有什么意见和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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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没有,我没啥想法,”黄山松答道,“你们安排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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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序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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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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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要改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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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不要改动了。就是,我就不要讲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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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行呢?你是主角啊!所有的人都是来为你、为碧沙桥的落成捧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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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一句大实话。黄山松淡然一笑:“那么,就尽量通知碧沙湾的老乡都来参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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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定的,”小文肯定地道:“你放心吧!碧沙镇上要求,家家户户必须来一个人。你猜老乡们咋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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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摇头,小文朗声笑道:“老乡们说了,我们一家老小都要去,过一过这座新石桥,讨点儿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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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户户。”黄山松喃喃自语着,心里暗忖,不知杨文德、杨心一家中,有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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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看出他若有所思,道:“有什么要求,你尽可以提的。人家派出小文来,就是一对一为你这个客人服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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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啊!”小文连忙道,“在河边转累了,我们可以进寨子上的铺子里去坐一坐,喝口水、尝点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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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惊讶道:“碧沙寨上还开出小吃铺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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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有尽有,甜酒、凉粉、糍粑、鸡蛋糕、三香包子,遵义城里有的小吃,都引进七彩部落来了。”小文介绍的声调都提高了,显然这是讲到了她最熟悉的东西,“要不要去尝尝当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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逗得黄山松和姜川都笑了。当知青时代,苦的就是没啥吃,现在这些当年必须进遵义城才能解馋的小吃,竟然村寨上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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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黄山松一边跟着小文往碧沙寨走,一边对姜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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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一点不觉奇怪地道:“你还看不出来,碧沙寨,已经被打造成了乡村旅游点,不但有吃的,还有旅游小商品、纪念品、土特产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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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黄山松思忖着道,“引进了不少开店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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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用说,老乡大多可以出租门面房。”姜川道,“不过也有会做生意的,我们插队时,赶场天不常常买米豆腐、凉粉、甜酒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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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小文带头走进了一家三香包子铺,热气腾腾的包子刚刚蒸出来,做得只比上海的生煎馒头略大一点儿,很秀气,小文热情地邀着黄山松和姜川在铺子前的凉棚下入座,让他们务必一人尝一个,说很香很有滋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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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和姜川相对望了一眼,记忆中,贵阳、遵义的三丁破酥包,都要大得多。这个铺子现在卖的,肯定是精工制作的改良品种,不由得品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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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别有风味,有鲜有甜有香味,皮子有点像上海的千层酥饼般,擀得薄薄的叠在一起,吃起来很有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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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边咀嚼边朗声问:“这个店铺,是从遵义市中心引进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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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一个剪短发的媳妇应声走出来答道,“我妈的外公、我们喊老祖公的,就是碧沙寨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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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这话,黄山松霍地抬起头来,仔细地端详这媳妇一眼,圆溜溜的脸,仅从相貌上,认不出她家老人的脸貌,他忍不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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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姓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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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这干啥子?”圆脸媳妇感觉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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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凑近这媳妇耳边细声说了两句,不料这媳妇顿时喜笑颜开,朗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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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捐钱为我们建桥的黄山松啊!巧了巧了,妈,你认识的黄山松来了,还不快出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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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的心“毕剥毕剥”作怪地跳起来,他用餐巾纸抹了一把嘴,仰脸向包子铺里张望,没见人走出来,却看见包子铺不起眼的店招:姚秀三香包子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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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的一下,血全涌上了黄山松的脸。所有的往事全记起来了,这不是陪同杨心一来请他写彩礼单子的伶俐姑娘姚秀嘛,她的外公姚三公,不是碧沙寨上有名的厨师嘛!见着姚秀,不就会有杨心一的消息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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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忖之间,黄山松的脸都涨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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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秀笑吟吟地走出来了,她乐呵呵地径直走到黄山松跟前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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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认识我吗,黄山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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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边说,一边把沾了点干面粉的巴掌,在雪白的布围腰上抹拭着,只有这动作,显示她也有几分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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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不认识,认识的。”黄山松急忙笑着,手指了指当年的姚秀姑娘,如今快五十岁了,脸庞上却无甚苦恼的皱纹,相反,脸色白白净净的,完全像是遵义城里的市民。杨心一比她大不了几岁,也该不会很苍老吧。“姚三公还健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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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哟,他走啰!”姚秀倒没啥忌讳,“你想吗,你们在的时候,他都六十多了,三十几年了嘛!你现在成大画家了吧,一张画就卖出那么大价钱,可以建座桥。你就多画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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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秀这么认为,黄山松能说啥呢,他含蓄地笑笑,考虑着如何把话题绕到杨心一身上去,他指了一下姚秀:“你的变化不大,说话细柔细柔的,看上去好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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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呀,老了!”姚秀嘻嘻笑着,“只是经营包子铺,忙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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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在一旁及时介绍:“三香包子铺,在遵义城里头是很出名的。碧沙寨上特意把姚嫂请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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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原来人家早就是遵义城里人了。黄山松赞道:“可喜可贺。你是继承了姚三公的厨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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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是多亏了外公。”姚秀由衷地说:“没有他手把手教,我们家不会有今天。你们尝我这包子,味道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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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有特点,”姜川接过话头说,“就是卖到上海去,也会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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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你们也难得来,”姚秀指了指黄山松和姜川道,“今天就在我这里吃晚饭,尝尝我继承的外公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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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连忙摆手:“这怎么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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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很想从姚秀嘴里打听杨心一的情况,不置可否地望着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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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抢过来说:“姚嫂,他们是剪彩活动的贵宾,镇上、区里有安排,晚饭就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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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姚秀遗憾地道,“那这包子,不要收钱了,给他们带上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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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已经说到该告辞的地步,黄山松阻止道:“包子就不带了,有机会再来,或是到遵义城里,我们再来吃。姚秀,你还记得,杨心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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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看得分明,团团围坐在一起的,都是年轻人,不会了解他当年和杨心一之间的事,机会难得,他终于忍不住,当众问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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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秀一怔,继而连忙点头:“记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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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怎么样?”黄山松想问,后来她嫁到哪里去了?话到嘴边,又改成含糊的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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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秀的眉头蹙了起来,慢吞吞地摇着头说:“出嫁之后,就没啥联系了。你要想知道,我可以替你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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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方便,”“一对一”提供服务的小文插进话来,“黄老师,只要有名有姓,有办法打听得到。一会儿我替你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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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还是盯着姚秀,他伸出手来:“你给一张名片吧。住在遵义城里,我们真会去你店里吃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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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啊!大画家,”姚秀爽快地摸出名片,递给黄山松,“明天不是碧沙桥剪彩吗,我也要去的。说不定今晚就帮你打听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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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衷心地向她道谢,还伸出手和她握了一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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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看我这手还沾着面粉哩!”姚秀一边摇着黄山松的手一边调侃:“你大画家不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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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黄山松感觉到,她睁得大大的眼睛,在探究地盯着自己,似要读出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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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心事。”与其说姜川是在关切地问他,还不如说姜川是以几十年老朋友的口吻在道出他的真实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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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极力地掩饰,还故意浮起一脸的笑:“我有啥心事?捐了钱,你帮忙联络,碧沙河上建起了一座石桥,比我想象得还要好。要说有心事,也了却了,了却心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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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不信:“你还是有心事,我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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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么心事?”黄山松似是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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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瞒我了,几十年老朋友了,有啥不能说的。”姜川继续道,“我顶替父亲,回上海比你早,你插队后期在这里发生了些什么事,我都不晓得。不过近几年我常来,特别是你让我代你联系捐钱建桥的事,我多少听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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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望着姜川:“听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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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个女友,”姜川停下来,两眼炯炯地盯着黄山松,“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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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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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吞吞吐吐了!”姜川笑道,“活过半世人生了,有啥难为情的。在碧沙湾,你直截了当问姚秀,那个叫杨心一的,一下子挑起我的回忆来了。那次我正好到碧沙湾找你谈画,两个姑娘来让你帮忙写信,写一张彩礼单子。陪着来的姑娘就是今天这个姚秀。让你写信的,就是今天你向姚秀打听的杨心一,是不是?你不要回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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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被姜川点穿了心事,轻描淡写地道:“你都记着写信的事,我还不是随口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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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姜川打断了黄山松的话,“吃完晚饭,人家明明给我们在汇川区里找好了住处,你又提出要求,要住到当年的县城所在地南白镇来,舍近求远,你的理由是想故地重游,说当年在这里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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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实话,”黄山松双手一摊,“当年的县文化馆、文化局、群艺馆借调我,都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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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这我知道,”姜川道,“可我听说,当年你身上发生的那件事,也在这‘南有白玉镇黔北’的南白镇上。人家不会是瞎三话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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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有过一件事,”黄山松背着双手,有些不自然地道,“人家是怎么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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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人家那么关心你啊,还怎么传的呢。”姜川的语气里透着不满,“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人家说,换了现在,谁去管这种闲事啊!当年那种做法,其实是很伤害人的。把你伤得不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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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松一摆手:“本来,是要把我推荐到贵州大学美术系或四川美院去的,说是遵义地区肯定有名额,我的基础又好。出了那档子事,我就只好步你的后尘,顶替我父亲回上海到布店里去当营业员了。话又要说回来,不出事也回不了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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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川重重地拍了拍黄山松的肩膀:“你看,说出来不就轻松了嘛,还遮遮掩掩的呢!哎,不过,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还想着那女的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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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黄山松承认了,他点了点头:“到了这地方,情不自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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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苏琳已经去世,女儿又远在澳洲,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姜川打断了黄山松的话道,“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要是杨心一愿意的话,见见面也无妨的。不过,我怎么觉得、觉得你向姚秀打听时,她对你有所提防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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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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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我俩的感觉是一致的,”姜川猜测着说,“会不会姚秀有啥为难之处?或者,她是了解一点杨心一情况的,只是不方便。要不,我来打个电话,把话挑明了对她说,请她帮忙。你不是要了姚秀的名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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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姜川伸过来的手,黄山松摇头道:“这样太唐突了,让我想一想吧。再说,姚秀不是讲,明天还有可能见面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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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尊重你的选择,反正我是局外人,无所谓的。”姜川直截了当地说,“随时随地愿意帮你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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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道一句谢谢,黄山松始终沉吟不语。姜川毕竟是多少年的老友故交,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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